“你们这些少年课的,张口闭口就是什么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啦,学校是圣地啦,孩子可塑性大,不能严加惩罚啦。要我说,这些都是屁话。我们经手的案子中有一大半吧,如果那些犯案的家伙小时候能受到父母老师的严格管教,就不会犯罪。可你们总是想包庇他们。”
“哪里包庇了?只是遵守青少年保护法的精神罢了。”
“上次那起抢劫伤害事件就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了,而你们只会袖手旁观,难道这也是青少年保护法的精神?”
听名古屋的口气,他好像多少有些愤慨。没想到,这个小老头对这件事还挺上心的。
“那可是两码事。”
“哦,是吗?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名古屋又抽出了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上,依然没有点上火。
“我只是想问该怎样对待顽固的撒谎者。她本质上并不坏,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谎言继续有效而接连撒谎,最受伤的还是她自己。我很困惑,所以想到来问问你。”
简直难以置信。怎么会说自己“很困惑”呢?
“哦,真是难得,你这么一本正经的,原来是想让我帮你出出主意,对吧?”
是这么回事,可这么赤裸裸地讲出来,让人不太舒服。
名古屋拖动椅子,靠近礼子:“好吧。那我来告诉你。”
礼子稍稍后退,感觉上像是带着椅子退后了三米。
“你们老是照顾着的那个叫大出的小混蛋,不管本性烂到什么程度,他其实知道自己在做坏事。明明知道不对,可就是忍不住要做。他的精神上有哪根线搭错了,只要不纠正过来,他就会一直这样明知故犯。事情暴露了,就撒谎糊弄;糊弄不过去,要么服软认错,要么耍泼撒野,然后继续犯错。”名古屋手拿香烟,将一头指向佐佐木礼子,“可是,你说的那个写举报信的小姑娘跟那些小混蛋不一样。他们是有本质区别的。”
礼子不假思索地反问:“有什么不一样?”
名古屋看着礼子的眼睛说:“这个小姑娘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是错误的,是坏事,因为正义在她那一边。所以,无论是谁,无论怎么调查,她都不会承认。”
礼子无法反驳。她缄口不言,一动不动。
“这种时候就要把脓挤掉。让那个叫茂木的记者彻彻底底地去调查,打翻水桶,倒尽脏水,然后再考虑以后的事也不迟。我能出的主意就是这些。好了,你走吧,走吧。”
礼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转椅飞快地向后滑去,撞到东西才停下来。
她就是要做出“愤然离去”的姿态。名古屋的意见太过粗暴,根本不考虑具体情况。他完全不懂犯罪心理,更不用说成长期青少年的复杂心态。
礼子走到刑事课的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名古屋警官。”
名古屋看都不看她一眼。
“那是一起自杀事件,柏木是自杀的,没有问题吧?你对此从未有过怀疑吧?”
名古屋依旧坐没坐相,面朝天花板:“怎么到现在还说这个?”
是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羞愧和懊恼使得礼子的脸颊和耳朵发烫。这次她转过身去后,踩响一连串皮鞋声,头也不回地走到了走廊上。
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佐佐木警官,您在这儿啊。”一名女警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有客人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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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会不会虚弱而死?
与森内惠美子面对面坐下,佐佐木礼子首先想到了这一点。不仅仅是瘦弱,仿佛整个人的存在都已经消磨殆尽了。
她们坐在小会议室里。因为少年课里还有其他警员,而处于如此状态的森内老师绝不能让大家看到。也许是多虑了吧,不过礼子还是庇护着森内老师的身子,将她带进了小会议室。
“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森内老师身穿白衬衫,配黑色裙子,胸前抱着一个黑色皮包。听到礼子的问话,她缩着身子点点头,仿佛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突然前来打扰,真是对不起。”她的声音在颤抖。突然放松力量时,人会无法发出稳定的声音。
“没关系。您身体还好吧?”
没化妆,眉毛也没修剪过。这样的森内惠美子,礼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呃……我想……”眼皮底下的眼珠都在发抖,“我有一事想请求您的帮助。”
“哦,是什么事?”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森内惠美子下定了决心似的喘了口气,说:“你们能帮忙搜查吗?”
“啊?”礼子不由自主地反问道,“搜查?”
“是的。我的信可能被盗了。”
礼子怔怔地看着森内老师。光是理解她在说什么,就足足用了五秒钟。“您是指那份举报信吧?”
森内惠美子点点头,伸出手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礼子的左手手腕。
“我没有收到。邮政局说是投到了信箱里,可我看信箱时,里面并没有。我想会不会在我开信箱之前,那封信就被人偷走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想过这一点,但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森内惠美子眼中闪现出微弱的光芒:“是吧?警方能对此开展搜查吗?”
“等等。您是住在江户川区的吧?”
“是的。”
“那就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了。您必须向当地的警察署提出请求。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多半不会马上采取行动。”
森内惠美子眼中的微光瞬间消失了。礼子赶紧说下去:“所以,您能不能再提供一些别的线索?譬如家里有什么东西被盗,或以前曾出现过信件丢失的状况。”
“我也想过,”森内老师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无法静下心来想。”
就她身心两方面的状况来看,这也难怪。
“那么,您是否知道谁会搞这种恶作剧,故意为难您呢?”
森内惠美子没有摇头,眼神开始发直:“一定是他。”
“他?”
“是柏木。”森内惠美子说。
礼子顿时觉得浑身发冷。“森内老师,柏木已经去世了。举报信寄来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不,”森内老师很干脆地摇了摇头,并将身子逼近礼子,“是他干的。他策划好,在自己死后闹出这些事来。”
比起不解和震惊来,礼子更感到恐怖。“你、你等等。”她握紧森内老师的手。
森内老师依然用呆板的声调说:“他讨厌我。看不起我。他觉得我没用。没有资格做老师。这些我都知道。我常常能感觉到。我努力不显露出来。因为我是班主任。是大人。他却越发变本加厉。”
“森内老师!”
“他有同党,也许是他的父母。写好举报信,装作寄给我,却自己撕破再寄给电视台。一切都是他策划好的。肯定是这样。那家伙在这些方面很会动脑筋。”
一口气说完,森内老师沉默了,就像要停下来喘口气似的。这时,佐佐木礼子听到小会议室窗外有汽车开过的声音。
“您真是这么想的吗?”
森内惠美子的目光从礼子的脸上逃开了。她轻轻挣脱礼子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森内老师,您晚上睡得好吗?”
没有回答。礼子知道森内惠美子身上的气力正在外泄。跟刚才名古屋警官那种吊儿郎当的放松截然不同。她身上仅剩的能量都已耗尽,人体的正常机能停止了。
“我非常理解您内心的苦痛。我建议您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还是没有回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森内老师才轻轻地说了句:“不能展开搜查,是吧?”
“对不起。刚才我也说过,警察会慎重对待这种情况。尤其是在邮政局刚刚调查完时。况且管辖范围不同,我不能轻易采取行动。”
听到这些话时,森内惠美子无话可说了。眼泪从她的眼眶里一个劲地往下掉。礼子的胸口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可是,您想到的点子确实不错。警察办不了,也可以委托侦探事务所试试。甚至可以请物业管理公司配合,说不定调看一下监控录像,就会发现一些线索。”礼子伸出手,抓住森内惠美子的胳膊轻轻摇晃了一下,“坚强一点。不能就这么认输了。您没有撒谎,对吧?真的没有收到举报信,对吧?既然这样,就不能光顾着哭。”
“可谁都不相信我。”森内惠美子说。声音低得像在吐气。
随后,她抱着皮包,悄然站起身,低头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尽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其实我自己也知道。算了,我回去了。”
“森内老师……”
“我马上要辞去教师的工作。我再也受不了了。”
礼子慌忙站起来,搂着森内惠美子的肩膀,一直将她送到警察署的大门口,举手拦住一辆过路的出租车,让森内惠美子坐进去。森内惠美子垂头丧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礼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膝盖不住地抖动起来。
是他。肯定是他。
亡灵附身。柏木卓也的亡灵附在了森内惠美子身上。这种现象真的会发生啊。
不,不仅是森内老师。
我们都被附身了。与本案相关的所有人员,连同整个学校,都被柏木卓也的亡灵附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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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里樱花盛开。城东第三中学的三年级学生迎来了他们的毕业典礼。从此,毕业生各奔东西,开始了通向未来的旅程。在校学生结束了第三学期的结业式,开始放春假。
无论水面下如何暗流涌动,人们的日常生活依然照常进行。几处小漩涡尚不能打破水面的宁静。然而事态不断行进,慢慢成形,终会酿成巨大的波澜。
樱花盛开,花瓣纷纷飘落,也飘进了津崎校长家的院子。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难得在家的津崎校长接到了HBS的记者茂木悦男打来的电话。茂木记者直截了当地向他通报了一个信息。四月十三日星期六下午五点的《新闻探秘》节目将报道城东第三中学存在的问题。
电话十分简短,完全是事务性的。
津崎校长无能为力。
他站在窗前眺望院子,随后走进书房,在心爱的书桌前坐下,拉开抽屉,取出了白底的信封、信笺和一个小型的砚盒。这个砚盒是他的书法老师送给他的,平时都舍不得用。
得取些水来。
厨房里挂着一幅标有节气的日历,春天里能做的事、时令食物和写俳句的季语等一应俱全。春天是希望的季节,是重新开始的季节。
开学典礼在四月八日。日历上画着圈。
拿着水壶,津崎校长回到书房,慢慢向砚台注水,磨墨。窗外,小鸟在欢快地鸣唱。
墨已足够浓。他试了试毛笔,仔细舔齐笔尖。
用这支饱蘸浓墨的笔,津崎校长写下了他的辞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