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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直播

八月七日

萩尾一美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在这三十分钟里已经是第二次了。

“还没完呢?晒成人干啦。”

上午十点刚过,检方的三名学生正和北尾老师一起,站在盛夏烈日暴晒下的城东三中教学楼楼顶。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发牢骚就别跟着来。”

佐佐木吾郎正忙着拍照。他手里拿着一台拍立得,移动几步就按一次快门,拍摄的间隙还斥责起萩尾一美,却并不朝她看。

藤野凉子和北尾老师并排站在被认为是柏木卓也坠楼的地方。

柏木卓也死后,屋顶四周的铁丝网仍维持着原样。凉子伸出手指用力压了压铁丝网。铁丝网很硬,手松开后,手指上留下了明显的压痕。柏木卓也的手上也留有同样的压痕。

“只要愿意,踩着铁丝网下方的水泥底座,谁都能爬上去。”说着,北尾老师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踩到水泥底座上,猛地朝上探出了身子。

铁丝网外侧,是绕屋顶一周的凸缘,宽约三十公分。用手抓住铁丝网可以站在凸缘上,只是那么做肯定特别吓人。

“三宅树理是怎么说的?”北尾老师看了一眼凉子手中的陈述书打印件,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哦,不,三宅树理是如何转述浅井松子的说法的?”

陈述书中写道:

「大出、桥田、井口三人逼迫柏木爬上铁丝网。柏木翻过铁丝网后,抓住铁丝网站在凸缘上。三人将柏木的手指从铁丝网上掰开,还不停地从空隙处推搡柏木的脸和肩部,导致柏木失去平衡,摔下楼去。」

由粗铁丝斜向交错编织而成的铁丝网形成无数个菱形,每个菱形边长约六厘米,即使让凉子去尝试,不要说拳头,连五个手指都无法同时通过。

“用那种方法,能让死攥住铁丝网的人摔下去吗?北尾老师用辩解似的语气说,“有人把柏木推下去的说法本身就不成立吧。”

凉子则另有看法。这毕竟是四层建筑的楼顶,人站在仅三十厘米宽的凸缘上,何况那天凸缘上可能积了雪或结了冰,应该相当滑。在这种状态下,抓住铁丝网的手指被掰开,被大声威吓,眼睛也可能被捅到,自然相当危险。即便靠横向移动试图逃跑,在铁丝网内侧的人也能很快追上,被逼到铁丝网外侧的人根本无处可逃。

“这可不行啊,老师。作为监督者,您怎么能发表自己的意见呢?”佐佐木吾郎手持相机走上前来。他今天没穿校服,上身是T恤,下身穿短裤,头上还戴着顶黑帽子,活脱脱一副摄影师的模样。

“明白了。”北尾老师答应着,把毛巾罩在头上,退下身去。

“这个要拍一张特写。”佐佐木吾郎将镜头对准铁丝网上的菱形孔洞,“小凉,你把手指放上去。”

拍完这一张,胶片正好用完。

“好了,收工。”佐佐木吾郎说着,将相机放进挂在肩上的背包,“差不多就这样了吧?”

“嗯。”凉子放下向妈妈借来的阳伞,环视一周空荡荡的楼顶,“主角不在,也只好如此了。”

“三宅树理也只是听说罢了,即便她在场,具体细节也一样无法确认。”

松子到底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如果三宅树理这么说,也就没法追究下去了。

“不过有一点倒和证言一模一样。躲在楼梯间的换气小屋背后,确实能清楚地看到这儿。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太好了。”

凉子暗忖,说“太好了”好像不太合适吧。

“比起这些,我倒更在意别的方面。”佐佐木吾郎用衣袖擦了擦汗,望着铁丝网,“让一个不想爬上去的人翻过铁丝网,似乎也不那么容易。”

受害人会在铁丝网内侧四处乱跑吧。即使抓住了他,将他拖到铁丝网下,他也能蹲在地上奋力抵抗。

从刚才起,凉子就在考虑同样的问题,见佐佐木吾郎停了下来,便看着他的脸催促道:“然后呢?”

“嗯,”佐佐木吾郎又往上瞧了瞧,“所以我觉得,不只是暴力恐吓,他们之间应该还有某种形式的心理较量,就像赌气之类的。”

凉子立刻反问道:“考验胆量吗?”

“那是朋友之间才会做的吧?”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啊?”凉子的语气有点尖锐。

佐佐木吾郎不由得笑了出来:“不要把脸板得那么吓人好不好,检察官?”

凉子眨了几下眼睛,用手帕擦了擦脸。脸上不光有汗水,还有泪水,都怪水泥地面反射的阳光太刺眼。

“我想象的情景比较简单:‘你小子神气什么?装模作样的,竟敢顶撞我们!’大出大概就是这样威逼柏木的吧?”

“装模作样”这个词用得不错。

“然后说,‘你要是敢站到铁丝网外面去,我们就放过你。’当然,这只是在找茬罢了……这个猜想行不行啊?”佐佐木吾郎摘掉帽子,用力挠挠头,弄得汗水四溅,“虽然看起来挺傻,可男生就喜欢这么闹。藤野同学,你还记得吗?一年级夏天的时候,三班的佐久间差点在游泳池里淹死的事。”

当然记得。当时,有好多男生在一起吵闹,打赌谁能在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里潜水游个来回。佐久间吵得最起劲,硬说自己能行,结果差点淹死。当时还闹出过一阵小小的骚乱。

“就是那股意气用事的劲头,你明白吗?”

凉子点点头:“嗯,我懂。”

孩子气地吵闹着,气势汹汹地威逼对方的大出俊次;以及在内心嘲笑着对方,把手搭在铁丝网上的柏木卓也。

当时的情景难道是这样的?

不,柏木卓也根本无法嘲笑。就算强装镇静,他的内心也会充满恐惧。在大出俊次面前如此装模作样,事态只会变得越来越糟。

“喂!”北尾老师大声喊道,“你们要在那儿待到什么时候?当心中暑!”

他和萩尾一美正躲在换气小屋的背阴处避难。凉子和佐佐木吾郎赶紧跑了过去。一行人进入楼梯间,北尾老师拿出一把机械锁,锁上了通往屋顶的门。出事后,门锁总算换了一把新的。

怕热的萩尾一美听到门锁冷冰冰的“咔嚓”声,无意间漏出一句话:“去年那个时候要是用了这把锁,柏木就不会死了吧。”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跑下了楼梯。

“那么,接下来要我做什么?”在三楼的空教室里,喝过从办公室拿来的大麦茶,补充完水分后,北尾老师说道,“要搞清楚发现柏木卓也尸体那天的具体情况吧?我也要说吗?”

“能写下来就更好了。”

“真是一点也不肯吃亏啊。”

一美轻飘飘地说:“可不是吗?老师,我还要把很多很多的证言整理成书面文件,不抓住省力的机会,可是会得腱鞘炎的。”

“太夸张了。”

“我们还要拜托当天赶到现场的其他老师……”

“明白,明白。”北尾老师晃了晃手掌。

“还有,北尾老师。刚才一美说的通往屋顶的门锁的问题……”凉子已经能自然地称呼萩尾一美为“一美”了。一美也不再叫她“藤野同学”而是换作“小凉”了。

“在佐佐木警官的报告中,提到当夜没有使用总务室里的钥匙打开那把锁。那把锁很旧很松,不知怎么弄开的。”

北尾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嗯,是啊。”

“这么说,这只是推测?老师们试着弄开过这把锁吗?”

“试过,我跟楠山老师。”

挂在体育准备室门上的挂锁和这把锁差不多大,就拿来那把锁的钥匙捅了捅。

“但没有捅开。之后用细螺丝刀弄开了。真的很松,都‘咔哒咔哒’直响了。”

“完全不是问题啊。”佐佐木吾郎说道。

北尾老师也萎靡不振起来:“确实如此。只要是力气大一点的人,譬如山崎……”

那位无敌法警山崎晋吾。

“他只要徒手扯一下就能打开吧。”

可柏木卓也不是山崎晋吾。恐怕连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都没有山崎那么大的力气吧。

“要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又不借助工具或备用钥匙,是打不开挂锁的。”

工具或备用钥匙是谁拿来的?怎么拿来,又是如何带走的?

柏木卓也若是出于自杀的目的要打开挂锁,当然会带工具或备用钥匙来,并随身放置。可他的遗体上并没有发现类似的物品,只随身携带着一包袋装纸巾。这些在佐佐木警官的报告中写得清清楚楚。

也可能是在使用完后,他便将撬锁的工具或备用钥匙丢弃了。若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特意丢弃,就成了难解的心理谜题。

另一方面,大出俊次他们的情况就要简单得多。带来工具,事后再带走,因此没有留在现场。

“挂锁很容易打开这一点,学生们有可能知道吗?”

北尾老师调侃似的反问道:“你们以前知道吗?”

“好吧,我换个问题。大出他们可能知道吗?”

“这是在审讯我?”北尾老师嘟嚷道。

“哪里,北尾老师,我只是在练习询问证人。”凉子回答。

“好吧,我来告诉你。他们在偷懒和跷课方面可是样样精通。”

禁止学生进入的楼顶反而会成为教师监督的盲点。

“他们跷课的时候也许会去楼顶抽烟。你们上一届的学长在三年级时,就有不良团伙这么做过。”

“真的吗?”

“他们不是在屋顶上抽烟,而是吸毒。这可成了大问题。”

凉子缓缓点了点头。和“迟到窗”一样,这类信息往往会在有需求的学生中不胫而走。这可是一条有用的证言。

“明白了。请您将这条信息写下来,也拜托您向楠山老师确认一下。”

如果楠山老师也提出类似的证言,就要想方设法让他出庭作证。作为课外活动的顾问,北尾老师要尽量待在法庭外面。

让曾经想搞垮校内审判的楠山老师当证人,这可有点讽刺意味了。既然准备工作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就让那位老师也来插一脚。当检方的证人嘛,有什么不可以的?

看到凉子的表情颇有深意,北尾老师问道:“喂,藤野,你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保密。”

“我说一美,咱们走吧。”佐佐木吾郎站起身来。

“又要去哪里?”

“别担心,这次去的地方晒不着。”佐佐木吾郎摸了摸萩尾一美的头,“接下来,你就和我搭档,一起行动。”

“真的吗?我们去哪儿?”一美喜形于色。可以说单纯,也可以说浅薄。这样的女生可真占便宜。凉子不禁在心中暗忖着。

“这才是需要保密的。”佐佐木吾郎用余光瞥了北尾老师一眼,“是非常重要的调查工作。”

“那小凉呢?”

“我另有任务。这也需要保密。”

“你们的眼神都好阴险啊。”北尾老师苦笑道,“行啊,各自努力吧。加油!我还是识相一点,自行消失吧。”北尾老师站起身来,将椅子放回原处,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玩笑归玩笑,你们可要注意身体。听说昨天神原在图书馆倒下了。”

是今天早上来学校后,听田径部的学生说的。

“当时他们正好在图书馆里,所以看到了。还有人嚷嚷着要叫救护车。这可不能一笑了之啊。”他继续说,“过会儿我再联系你们。作为课外活动的顾问,我自然会担心。你们也别太勉强自己。”

“田径部的人去图书馆干吗呢?”萩尾一美嘟哝道。凉子和佐佐木吾郎满怀期待地看着北尾老师。可北尾老师在嘴巴前比划了一个拉上拉链的手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问问田径部的人吧。”佐佐木吾郎低声说,“辩护方的动态也得确认一下。”

凉子点点头,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了出来:要不要打电话问一下野田健一?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多此一举。我们可是分属两大阵营的对手。

“那么,小凉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这个需要保密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去城东警察署。”

“哎?”

“有些细节需要再问问佐佐木警官。”

在那份报告中,佐佐木警官没有提到她自己对大出俊次他们三人的感受和看法。估计是她有意不写,但凉子对这一点十分在意。既然佐佐木警官充分了解大出俊次他们的行径,那关于柏木卓也的死,她是否对他们产生过怀疑?即使没有到怀疑的程度,她难道没有感到过不安吗?

还有一点——不过,这也许和柏木卓也的死无关——就是二月份,大出俊次他们对四中的学生动用暴力的事件。对于此事,佐佐木警官应该了解得很清楚吧。

“我也知道,她不会轻易告诉我们所有的信息,但我还是要试着撼一撼她这棵大树。”

佐佐木吾郎说:“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凉子笑道:“不用了。今天我一个人去就行。这是女人之间的战斗,有些情形可不想让你看到。”

“哇!”佐佐木吾郎惊呼起来。

就在此时,萩尾一美插话了:“我说,”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凉子,“我可以说吗?反正这里没有别人,说说也无妨吧?”

她可从没有这么严肃过。

“你要说什么?”凉子反问。

“就是那份三宅树理的……陈述书?我用文字处理机打字的时候,感觉怪怪的。”萩尾一美说。

“哪里奇怪了?”

“好像在写小说。”

一时间,连佐佐木吾郎也想不出该接什么话了。

“实在太假了。”萩尾一美努力拼凑着合适的词句,“我看到文字处理机打印出来的文字后,就觉得,这不是虚构吗?这种事难道真的发生过?浅井松子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一派胡言,难以置信。”

佐佐木吾郎轻轻地敲了一下萩尾一美的脑袋:“这个问题,在我们之间,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萩尾一美着看佐佐木吾郎,又看看藤野凉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嗯,我知道。所以我觉得不该说,可总想再说上一遍。”

“我们也听过了,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

“可还是要相信,是吧?”萩尾一美小声嘀咕着,“说不定是真的,对吧?神原和野田要相信大出说的话,我们也要相信三宅树理。角色就是这样分配的,而我是充当这种角色的小凉和吾郎的助手。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说了。”说着,一美学着北尾老师的模样,在嘴边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她的动作比北尾老师可爱多了。

凉子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凉子太了解一美的心思了。而让她感到新鲜,同时又觉得心痛的一点是,一美竟怀有和自己一样的烦恼,而且一直藏在心里。

凉子现在觉得,萩尾一美值得信赖。她不仅擅长打字,也是个称职的事务官。

一美身边的佐佐木吾郎也在看着一美,但他眼中已没有以往那种看宠物一般的眼神了。与一美目光相遇时,他似乎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因而有些害羞。他站起身,拖椅子时故意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既然一美已经一吐为快了,我们就开始行动吧。”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你还没说过呢。”

佐佐木吾郎露出得意的笑容:“便利店。”

凉子来到城东警察署后,在接待室里等候了十五分钟。待盛夏的大道上一路赶来时涌出的汗水全部干透,总算等到了一名身穿制服、负责接待的警官,却被告知佐佐木警官正外出工作。问起她什么时候回来,得到的答复是:大概在中午。

“那我就去大厅等。”

花白头发的制服警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凉子回到大厅里的长凳上,为了避开那些不知为何被迫等待着的大人们,凉子挑了个看得见出入口自动门的位置,双膝并拢坐了下来。她从沉甸甸的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圆珠笔,摊开放在膝盖上。

笔记本上有好多页都是凉子昨晚草草写下的各种情况描述。

首先是因举报信产生的杀人疑云。

举报信的寄信人已经明确,是杀人事件的目击者浅井松子和协助她的三宅树理。

目击证言较为可信,实地勘察也未发现不合理之处。

没有物证。只有传闻和大出俊次留给他人的坏印象。还有《新闻探秘》节目的报道。

动机?

柏木卓也既不是被强行带到城东三中教学楼顶,也没有被迫翻过铁丝网。在某种程度上,柏木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的。若非如此,就算大出他们有三个人,也无法越过铁丝网这样的障碍物,将柏木推下楼去。甚至可以说,除非柏木自愿外出,大出他们也不可能瞒过他父母把他叫出来。在这一点上,佐佐木吾郎的看法非常正确。

既然如此,引发柏木卓也外出意愿的原因,也就是他和大出他们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柏木卓也的哥哥宏之表示,他不知道柏木卓也与大出他们是否有过来往。双亲也察觉到柏木卓也精神状态不稳定,情绪低落,因此会在事后想到他是自杀的。

柏木卓也为何会情绪低落?

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理科准备室里与大出他们大打出手后,他一直拒绝上学。

柏木卓也与那三人的关联仅此而已。凉子在昨夜写下的文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圈。

那起事件埋下了隐患。由于柏木卓也拒绝上学,一切便藏到了水面之下,难以分辨。但是,大出俊次和柏木卓也之间的这场纠纷并没有就此完结。即使柏木卓也觉得已经结束了,大出俊次也不会这么想。对大出俊次而言,有人竟敢抡起椅子公然反抗自己,一定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明明是不堪一击的家伙,还装模作样的,真令人讨厌。不把你彻底打趴下,以后我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到柏木卓也去世为止,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四十天左右。柏木卓也的父母也好,学校里的老师们也好,就算大家都没察觉到两人间纠纷的迹象,也不能算不自然。自从柏木卓拒绝上学,大出俊次便失去了采取行动的机会。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之前从未有过引人注目的接触,通过电话把柏木卓也叫出门,也并非全无可能。

大出俊次性格冲动,是一想到什么就会马上行动的类型。

那天是圣诞夜。白天,那两个跟班都很忙,大出俊次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特别无聊,积了一肚子郁闷。

今天去教训一下柏木卓也,让那小子彻底趴下。为了发泄郁闷,大出俊次是否有过这样的念头呢?反正放寒假了,老师也不会知道。这不是个绝好的机会吗?

凉子想起萩尾一美说过的话。这是在写小说,在拼凑故事。

然而,这是必需的。

总之,自从在理科准备室发生冲突之后,柏木卓也就被大出俊次盯上了。

他拒绝上学,是因为害怕吗?

那次冲突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确实很蹊跷,就连听到动静赶去的老师们也不了解具体情况。是大出他们欺负“老实”的柏木卓也,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反抗吗?于是原因只能追究至此,至少就大出他们一方而言是这样的。

那柏木卓也又有什么说法呢?在他拒绝上学后前去家访的,是前任校长津崎和森内老师吧。看来有必要向他们听取证言。

当事人呢?

凉子停下手中的圆珠笔。

大出俊次可以另当别论。主要看辩护方如何出牌,凉子能做的,只有充分运用交叉询问这个手段。

桥田佑太郎呢?这人原本就不爱说话,考虑到自身的现状,估计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他不会想做任何一方的证人。

井口充。

用大字写下这个名字后,凉子陷人沉思,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

对于大出俊次,现在的井口充会怀有怎样的感情呢?

他被人失手摔伤的责任还是在大出俊次身上。“写举报信的是桥田”“那小子是叛徒”——说这些话的不正是大出俊次吗?井口充是听了“老大”的话,才去向桥田佑太郎挑衅的,结果被扔出了窗外。

如果他因此对大出俊次怀恨在心呢?

那他或许就会说出一些对“老大”不利的话吧?

等等。凉子将圆珠笔的末端抵在脸上,为自己踩下了刹车。

井口充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举报信上。如果他表示,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事件是他们对柏木卓也怀恨在心的原因,那么他在扼住大出俊次的喉咙的同时,不也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吗?

可是,校内审判的被告只有大出俊次一个人。

井口充被排除在外了。他和桥田佑太郎都只是紧跟“老大”的跟班,大家都认为他们缺乏自我意志。大出俊次做什么,他们也跟着一起做什么,只能随着大出俊次的命令行事。

无论怎么看,井口充也只可能当辩护方的证人。最好的情况,就是哪一方的证人都不当。

然而……

凉子头脑的某个角落,响起了一阵魔咒般的低声细语。

井口,你没有被起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从三宅树理的话中推测,看到过杀人现场的浅井松子的证言里,有一些比较模糊的细节,屋顶上的人数并不明确。雪夜光线昏暗,也许会看不清楚吧。

井口,那天晚上,你并不在城东三中教学楼的楼顶,没有和大出在一起。你不知道大出在哪儿,都做了些什么,对不对?

事实上,连桥田也一样。

写举报信时,浅井松子考虑到你们总是和大出在一起,才将你们的名字一并写上的。她很可能没有真的看到你们。她与三宅树理商量后,认为将三个人的名字全写上去,会显得更加可信。因为,你们三个人总是一起出现的。

可她看到的只有大出。检方在陈述时也会强调这一点,会证明你的清白。

因此,为了弄清真相,你是否能提供证言,将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呢,井口?

用花言巧语大布迷魂阵,再设下重重圈套,作出口头保证。只要井口相信就行。只要他相信了,就让他回答某个问题。

理科准备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影子落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上。凉子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她感到脑子里那些阴暗的妄想正在慌忙出逃。

一个戴着老式眼睛的小个子大叔正弯腰站在凉子面前,动作看似俯视,目光却是自下而上的。

“你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吧?”从他皱巴巴的衬衫领子里,可以看到里面的背心,“要找谁?佐佐木警官?”

受到大叔圆眼睛的吸引,凉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哪边的?”

“啊?”

“你是辩护人吗?”

“不,”凉子咽了一口唾沫,“是检察官。”

在警察署大厅里公开自己的角色,凉子觉得很难为情。我才不是检察官,是在扮演检察官。

“佐佐木出去了。”

“嗯,我等她回来。”

大叔笑出了一脸皱纹。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盒。

“您是刑警吗?”

大叔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将那根没点着火的香烟拿在手里把玩着。

“那么,这位检察官想知道点什么?”没等凉子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告诉你吧,佐佐木不会搭理你的。她已经把资料交给你们了吧?”

“是、是的。我拿到她写的报告了。”

“所以啊,那上面没写的,她不会说。她这个人从不通融。”

眼前这个人,看来是佐佐木警官的上司吧。

“可是,有些信息即使报告上没提到,也是很重要的。”

大叔停止把玩手中的香烟,瞪起一对小圆眼睛,看着凉子。凉子感到一阵紧张,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希望她能在对辩护方保密的情况下告诉我。”

“保密,啊。”大叔又笑了,凉子开始出汗了。

“在二月份,大出、桥田和井口他们三人……哦,您知道这事吗?请问您是少年课的吗?”

“我是刑事课的。”大叔慢悠悠地说,“不过,那个三人帮的事,我也是知道的。就是那起抢劫伤害事件吧?”

既然如此,就好说了!凉子用力点了点头:“我想和那名受害人见个面,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证言。”

大叔将香烟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火:“那起事件和柏木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明白。但那是证明大出他们暴力倾向所必需的证言。”大叔取下叼在嘴上的香烟,又放在手指间把玩起来。香烟的过滤嘴瘪掉了。他凝视着凉子的脸,说道:“你很在行嘛。”

听他的语气,似乎挺佩服的。

“可是,佐佐木不会告诉你的。因为那根本没关系。哪怕是正式的审判,这种做法也不见得好,甚至不会被当成证据。”

“我明白,可是……”

该如何说服他?凉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大叔用余光看着凉子,咬住香烟的过滤嘴,说道:“如果我在这儿告诉你,会觉得问心有愧。”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小截铅笔。

“把你的联系方式写下来吧。”

凉子照他说的,在笔记本的一个角落写下了自家的电话号码。

“有传真机吗?”

“有,和电话一个号。”

“好咧。”应了一声后,大叔便准备离开。

“那个……”

“下不为例。这么热的天还特意跑来,真是难为你了。”大叔停下脚步,“着眼点不错。不过别想第二次利用我。让佐佐木知道了,就麻烦了。加油吧!”抛下鼓励的话语,他便走开了。

凉子赶紧跑回家,只见传真机已经吐出了一张长纸条,上头有一串小字:

「城东第四中学学生增井望,事件发生时为一年级学生。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如下。」

凉子手拿传真纸,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那个大叔,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很快找到了答案:这就是所谓的情报提供者吧。

几乎同时——

辩护方的两位学生登门拜访了前任校长津崎,柏木卓也生前的班主任森内惠美子也在场。

“天真热,让你们特意跑一趟,太不好意思了。”

“豆狸”的精神面貌比健一想象中要好得多,心情也不错。时值盛夏,他当然没穿毛线背心。上身穿着白色的开领衬衫,下身是黑色的裤子,整体带着几分工作制服的面貌。

“你就是神原和彦吧。”津崎先生的表情像是在面试教师。神原也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你们学校那里不要紧吗?”森内老师询问神原。她看上去相当有朝气,与逃跑似的从城东三中辞职脱身那会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穿着一件黄色上衣,非常漂亮。

“参加这样的活动不会挨老师骂,没关系的。”

听到神原和彦的回答,森内老师笑眯眯地点点头:“那就好。”

健一不由自主地想到,森内老师对学生好恶鲜明,她也从不掩饰。她的好恶标准不只是成绩,性格和外貌也占了很大的比重。

如果神原和彦去年身在城东三中的二年级一班,那绝对会是森内老师眼中的首席红人。森内非常喜欢神原这样的学生,一定会有事没事把“神原同学”亲热地挂在嘴边,使他遭受其他同学的嫉恨。反感如蛇毒一般开始在健一体内循环。

“森内老师,您现在状态不错,真是太好了。”健一高声说,“我们以前都很担心,生怕您无法重新振作。”

森内老师吊起了眼角。很明显,健一的话使她感到恼火。但令她恼火的原因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健一。从未被森内老师的好感雷达探测到的野田健一,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让你们这么担心,真是对不住了。森内老师真该感谢你们。”为了缓和气氛,豆狸出面打了个圆场。神原和彦坐在健一身旁,看不到健一脸上的表情,却应该能够感到他的内心活动,并因此保持着沉默。

“我们从北尾老师那里得知,在毁弃举报信的事件中,森内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蒙受了不白之冤。”

看来老师也很难当啊——健一没有说出这句话。要是真的说了出来,也许会被误解为讽刺挖苦吧。

神原又开口了:“那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意外事件。从我这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将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转寄给HBS,就是这场骚动中所有问题的根源。说是一起意外,也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了。”

“没有没有,你说的没错,那确实是一件偶然的意外事件。”津崎先生说着,随即又将事情的发展简要复述了一遍,关于垣内美奈绘的行为,以及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调查结果。

“现在我依然遵照河野先生的建议,和这位邻居保持距离。”森内老师说,“前天,我和母亲一起去江户川芙拉尔小区取一些东西,没有发生什么情况。”

根据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报告,垣内夫妇闹离婚的事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垣内美奈绘的心思全都扑在了那方面,因此她完全停止了对森内老师的攻击。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一旦解开后,竟是如此简单。

健一反倒觉得有些难堪。虽说这个信息确实重要,可有必要了解得如此深入吗?神原和彦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此次骚动的起点,却似乎和我们的校内审判没有太大关联。

神原没有理睬健一的困惑。他不再显得过于惊讶,开始直奔主题:“今天我们登门拜访的主要目的,是想向森内老师打听柏木生前的情况。当然也要拜托津崎先生配合。”他微微低头,鞠了一躬,“柏木拒绝上学后,您和森内老师一起去家访过,当时和柏木谈了些什么?他的状态如何?能请您告诉我们吗?”

津崎先生偏了偏他那圆圆的脑袋:“特别是柏木和大出他们三人的关系,对吧?”

“是的。应该说包括这方面在内的任何情况。首先想请教森内老师,您是怎样看待去年十一月开始拒绝上学之前的柏木的呢?”

森内老师和津崎先生开始满怀热忱地叙述起来,还不时地对视确认,相互补充。总而言之,柏木不是问题学生,只能算个透明人,之前从未给班主任添过麻烦。虽然他那种过分老实、缺乏活力的个性也会引人注目,但他从不跷课,也不妨碍其他同学。

“是个清醒的学生。”津崎先生说,“教师当久了,难免遇到这样的学生,可以称得上未成熟的仙人或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