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克特的亚瑟·戈登·皮姆的叙述(第2/10 页)
我要讲述其中的一个冒险故事,作为后面更长也更壮观的冒险故事的引子。一天,巴纳德船长家里有个晚会,将近结束时,奥古斯特和我都有点醉醺醺了。像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我就躺在他床上,不回家了。我觉得他很安静地就睡着了晚会是约摸一点才结束的,往日他喜欢的话题一句也没说起。差不多是我们上床后半个小时,我正要打盹睡过去,他突然猛坐起来,赌咒发誓说,西南方向有这么美妙的和风吹来,就算有基督世界的亚瑟·皮姆在,他也不愿睡觉了。我生平从未这么吃惊过,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喝的那些酒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了。他接着十分清醒地说下去,说他知道我以为他喝醉了,其实这会儿他可清醒着呐。他还说,他不过是觉得,夜晚这么美妙,在床上像狗似地躺着都躺烦了,他决定起床穿好衣服,驾船出去耍耍。我说不上到底中了什么邪,反正他的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浑身一阵激动和快乐的惊颤,觉得他那疯狂的主意是世界上最合理最令人愉快的念头。这时正刮着大风,天气很冷——已经是十月末了。我还是晕乎乎地跳下床,对他说我的勇气可决不亚于他,也同样厌烦了像狗似地躺在床上,同样愿意像南塔克特的奥古斯特·巴纳德那样出去找乐子耍耍。
我们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船边。船停在潘凯公司原木仓库旁一处陈旧破败的码头边,由于不停地撞在原木上,船帮都有点破损了,舱里装着半舱的水。奥古斯特跳进船去,将水舀干。忙完之后,我们满满地扯起船艏三角帆和主帆,一头向大海驶去。
正如我刚才说的,强劲的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夜色清朗,十分寒冷。奥古斯特掌舵,我站在舱面的桅杆边。船飞快地前进着——自码头边解缆启航以来,我俩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时,我问伙伴他打算走哪条道,还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吹了阵口哨,好大一会后才生硬地说道:“我要出海——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朝他看看,立刻发现他的若无其事是假装的,背后藏着巨大的激动。借着月光,我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色比大理石还要苍白,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舵柄。我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立刻警觉起来。那时候,我还不会驾船,完全得依靠朋友的航海技术。随着我们飞快地驶离陆地,海风也突然增强了——不过我还是怯于流露出胆战的样子,便坚定地一言不发。然而半小时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奥古斯特说我们应该回去。像上次一样,他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回答我,或者说才注意到我的建议。“这就回去,”他终于开口说道——“时间够了——这就回家。”我期待的正是这种回答,可他说这些话时的语调里,有一些让我感到十分恐惧的东西。我再次仔细看看说话的人。他嘴唇青紫,膝盖抖动得厉害,几乎使他站不稳了。“上帝啊,亚瑟,”这时我真的害怕了,喊了起来,“你害什么病啦?——发生了什么事情啦?——你要干什么啊?”“事情!”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说着他抓着舵柄的手一松,人就倒在了舱底——“事情——咳——哪有什么——事情——回家——你——你——你不懂吗?”突然间我明白了事实真相。我赶紧冲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站不稳,看不见,也说不了话。他双眼像玻璃球那样浑浊无光。绝望之中我一松手,他便倒在我刚才抱他起来的积着水的舱底。很明显,晚会上他喝的酒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他在床上的举动是高度酒精中毒的症状——那症状就像疯癫,经常能使受害人模仿神志完全正常的人的举止。然而,夜晚的寒风产生了惯常的效果——开始影响人的理智——而他当时的意识无疑十分混乱,认识不到自己所处境况有多么危险,这也进一步造成了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而且几小时内这情况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很难想象我这时候的恐惧心理。不久前酒精燃起的勇气之火已经完全消散,我现在是心惊胆战,犹豫不决。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会摆弄船只,而劲风大潮正把我们推向毁灭。看得出,我们的身后正聚集着一场风暴,而我们既没有罗盘也没有补给。而且,如果我们按目前的航向走下去,显然在天亮之前就看不见陆地了。这样的想法和其他一些同样可怕的念头,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涌上我心头,一时间使我全身麻木,竟无法做出任何举动。船正以可怕的速度在水中行驶着——被风吹了个满帆——无论是艏帆还是主帆都收不起来——船头一上一下地在奔涌的海浪泡沫间前行。船没有突然横转简直是天大的奇迹——奥古斯特早就松开了舵柄,这我已经说过了,而我在慌乱之中也没想到去把它抓起来。然而幸运的是,船依然保持平稳,我的神志也渐渐恢复了一些。风力还在可怕的呼啸中增强,每当船头向下前冲后又高高抬起,后面的海水就横扫船尾,把我们泡得浑身透湿。我的四肢都麻木了,几乎完全失去了感觉。最后,我绝望中鼓起全部的力气,冲向主帆,迅速把它松开。不出所料,它飞掠过船,被海水浸得透湿,连桅杆一起擦着船帮掉进海里去了。这一意外事件倒使我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这时,只剩下前帆依然被风吹得鼓鼓的,拖着帆船继续前进,间或来一阵大浪漫过甲板,但是不会立刻送命了,我多少放了点心。我抓起舵把,想到我们还有最后逃生的可能,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奥古斯特依然毫无知觉地躺在舱底,由于他随时有被淹死的危险他倒下的地方水将近有一英尺深,我奋力扶起他的身体,让他保持坐姿,用一根绳子拴住他的腰部,一头绑在小船舱甲板的螺栓上。我不顾浑身冰凉心烦意乱,还是尽量把一切安排妥当,然后就把自己交给了上帝,决心用自己的全部毅力来承受无论会发生的什么情况。
我刚下定这样的决心,突然间,传来一阵长长的、像是从千百个魔鬼的嗓门里发出来的呼喊或尖叫声,传遍了整条船的上下四周。我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这时候感受到的极度恐惧,我毛骨悚然,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在凝固,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我没顾得上抬眼看看让我胆战心惊的声音到底来自何方,便一头跌在我那位倒在船舱里的同伴旁,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开往南塔克特的大捕鲸船企鹅号的一个船舱里。我身边站着好几个人,奥古斯特脸色惨白,正忙着给我搓手。他见我睁开眼睛,高兴得大喊起来,感恩和快乐溢于言表,惹得在场的粗汉们又哭又笑。很快,我们能活下来的谜底就揭开了。我们是被这条捕鲸船撞上的,当时它正向迎风面,张着所有的帆,全速朝南塔克特驶去,结果其航道正好与我们的航向成直角。是有几个人在前部望,但都没有看见我们的船,等发现时,已不可能避免碰撞了——而他们发现我们时的高声警告,就是让我惊恐不已的那阵声音。我得知,大船瞬间就压了上来,就像大车碾过羽毛那样毫不费力,航行没遇上任何阻挡。而受害者的甲板上也没有传出任何惊叫——听到的只有混杂在狂风巨浪的呼啸之中一声轻轻的摩擦,那是被其毁灭者吞噬的这叶小舟一时擦到了大船的龙骨。但只此一声而已。船长纽伦敦的E·T·V·布洛克船长认为我们的船必须记住它已经折断了桅杆不过是被撞碎后漂在海上的几块垃圾,便把此事往脑后一丢,准备继续航行。幸运的是,有两个参加望的船员坚定地宣称看见我们的船舵旁有人站着,说还有可能把他救过来。众人议论纷纷,布洛克很是生气,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才犯不上一直这样去看那些碎蛋壳呢,还说船绝不能为这样的胡说八道停下来,即使真有人给压了,那也是他自己的错误——还不如淹死他,让他见×去吧,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语言。亨德森大副和其他船员一样,对这番卑鄙无耻毫无良知的话十分气愤,他见自己有其他船员的支持,便接过话头,对船长说,他认为他就是最该上绞刑架的人,还告诉他,哪怕自己一上岸就会被吊死也不会执行他的命令。说完他一把把布洛克船长此刻他脸色煞白,没有回答推到一边,大步走到船尾,操起舵把,用坚定的声音发出命令,背风航行!水手们迅速回到各自的岗位,船顺利地掉了头。这一切耗去了将近五分钟时间,一般认为要救人已经不大可能了。可是,正如各位读者所见,奥古斯特和我两人都获救了,我俩的获救似乎得归因于两次最最无法想象的运气,而聪明者和虔诚者则把此归于上帝的保佑。
当捕鲸船还在掉头时,大副就放下船上的小艇,和两个刚才说看见我掌舵的水手一起跳了上去。他们刚离开大船月色依然皎洁,大船就开始沉重而缓慢地朝迎风面倾斜,与此同时,亨德森大副从座椅上跳起来,朝水手喊着倒舵。他什么别的都不说,只是急切地重复着,倒舵!倒舵!水手们尽全力把船往后倒去,但是这时候,尽管船上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放下船帆,船头已经掉转,船正在全速前进。一见能够得着主锚链了,大副便不顾危险伸手把它紧紧抓住。船又一阵倾斜,右舷几乎完全露出水面,这时候,他的焦虑也显露无遗。他看见有一个人以十分奇特的方式贴在小船平滑光亮的船底那是包着铜皮、用铜线紧固起来的,随着船的每一次起伏,重重撞击着船底。他们趁大船一次次倾斜进行了好几次努力,最后冒着小艇被倾覆的危险,终于把我从危急的境况中解救出去,抬上了大船——那身体真是我的。原来,船上的一根木栓撞破了铜裹的船帮,挡住了正在下跌的我,把我以极不寻常的姿势紧紧抵在船底。木栓的尖头刺透我身上的绿色厚呢夹克衣领,刺进我的后脖颈,在两块肌腱之间、右耳下方一点点的地方穿了出来。人们立刻把我抬上床——尽管生命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船上没有医生。但是船长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料——我想是当着船员的面,为他先前那种恶劣态度做点弥补吧。
与此同时,亨德森大副不顾已经刮起的台风,又一次离开大船。他没划多久,就遇上了我们那条小船的一些碎片,之后不久,和他同去的一个水手就说,他透过暴风雨听见有人在断断续续喊救命。这使得那些勇敢的水手不顾布洛克船长反复命令他们回船,也不顾在海上乘着那么单薄的小艇,每分钟都会遇上致命的危险,坚持又搜索了半个小时。真的,几乎无法想象,他们乘坐的小艇怎么能经得起大浪哪怕是一次的打击。它是用于捕鲸的,而且我有理由相信,是用气箱装备起来的,就像威尔士海边的救生艇。
在毫无结果地搜索了上述一段时间后,他们决定回大船了。他们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艇边急速漂过,从那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他们追了上去,很快赶上了。原来是爱利尔号整个小舱的甲板。奥古斯特就在近旁挣扎,显然是在痛苦地做着最后的努力。等人们把他拽住,才发现他是被一根绳索拴在了这块漂浮的木板上的。各位别忘了,这绳索就是我拴在他腰间,另一头绑在一处木栓上,当时是让他保持坐姿的。看来,我这么做竟然保住了他的性命。爱利尔造得不太结实,下沉时自然就散成碎片,小舱的甲板便不出所料地被冲涌进来的水流掀开,整个地脱离了船体,毫无疑问,和其他碎片一起漂到了水面——奥古斯特也和它一起浮了上来,由此逃过了可怕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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