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7796 字 2024-02-18

晚餐结束后,我们男士带着白兰地和雪茄撤退到狄更斯书房后面的撞球室。这个房间十分舒适,灯火通明,有半面墙贴了瓷砖,免得被我们手中挥舞的撞球杆敲破,我在这里面度过许多愉快时光。狄更斯打起撞球十分认真严肃,他总爱说,“撞球运动可以看出男人的毅力”。然后,他经常会瞄我弟弟一眼,补上一句,“或没有毅力”。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总会看见他上身俯在绿色撞球台上,没穿外套,戴着那种双层大眼镜,给人一种古怪的匹克威克式旧时代老男人印象。

狄更斯喜欢波希的原因之一在于,波希也很认真看待撞球运动,而且技术不差,至少好得可以让我和狄更斯尽情发挥。就像任何喜爱这项运动的单身汉一样,我的撞球技术也算水平不错。可是这天晚上我惊讶地发现,我们的年轻孤儿狄更森打起撞球来竟像是靠赢球的奖金过日子似的。也许真是这样,毕竟我对他所知不多,只听狄更斯说过他手头很阔绰。

麦克雷迪下场咋咋呼呼地敲了几杆后,就被他太太扶回房间喝温牛奶就寝。狄更斯未来的业务经理兼巡演旅伴多尔毕负责炒热今晚的球赛气氛:时而哄堂大笑,偶尔说个趣味十足的小故事,而且一点儿也不结巴。他光秃秃的头皮和冒汗的额头在上方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他轮番收拾了波希、我、狄更斯,最后是那个颇为棘手、球技甚佳的狄更森。狄更森的撞球技巧充分显示他精通弹道学,也善用迂回策略,光看他外表实在难以想象。

狄更斯依照平日习惯,午夜时分先行告退,但他要我们继续玩。通常如果还有风趣的男宾客在场,我会留下来边玩边享用主人提供的白兰地直到破晓。可是狄更斯离开不久后,多尔毕也放下球杆跟大家道晚安——或许初次在盖德山庄做客,不敢造次——球赛就结束了。波希由一名仆人提着灯笼送他前往法斯塔夫旅馆,我跟狄更森上楼回到各自的房间。

虽然我早先已经服用过我的药剂,等我准备上床时,风湿痛却又开始折腾我。我评估了便携型药瓶里剩余的剂量,又喝下两杯这种提神又助眠的药水。亲爱的读者,我之所以说“提神又助眠”,是因为鸦片酊这种东西正如活在医学知识更为充实的未来的你所知,既能安定神经、帮助睡眠,也可以提振感知能力,让人一鼓作气长时间工作,专注力也会随之提升。我不明白,也许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同一种药物可以满足两种完全相反的需求,我却对此深信不疑。今晚我需要它的助眠功效。

我混乱的大脑想要专心思索狄更斯举办“全新艺术形式”朗读会的计划,也想分析他那些有关催眠和磁力学之类的胡言乱语跟他据传屡次去见深居地底那个祖德之间的相关性,幸好鸦片酊让我摆脱了这些虚幻的疑问。

那天晚上我忙碌的大脑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菲尔德探长几星期前提供给我的信息。

秋天以来爱伦·特南似乎多次被跟踪到附近地区,甚至造访过盖德山庄。菲尔德说,当然,特南小姐有亲戚住在罗切斯特区,所以她出现在附近地区并不会让人联想到狄更斯。但她确实也数度到盖德山庄做客,9月至今至少已经留宿过五个晚上。

我不禁纳闷儿,玛丽和凯蒂如何看待这个篡夺了她们母亲地位的女人。我不难想象玛丽如何追随乔吉娜的脚步欢迎这个入侵者,因为她们知道狄更斯也跟她们自己一样饱受寂寞之苦,也知道唯有爱情的滋润,才能带给身心日益衰老的狄更斯一点儿永葆青春的假象。可是凯蒂呢?她自己显然也寂寞难耐,因为10月她父亲曾经告诉我,她“如此不满足……如此急于寻找情人,以至于她的性格和健康缓慢地、持续地耗弱”。情感上她似乎还忠于她那位遭罢黜的母亲。我无法想象凯蒂能大方接受她父亲这个年龄与她相仿的情妇人选。

向你女婿的哥哥透露你女儿婚姻生活未获满足而且积极物色情人,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猜狄更斯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传话给查理。我当然没这么做。

然而,凯蒂想必没有说过她不欢迎爱伦·特南,否则爱伦不会继续拜访盖德山庄。

我带着这些思绪入眠,睡得香甜无梦。

有人在猛力摇我,还嘶嘶地喊我名字。

我昏沉沉地翻身。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一抹诡异光线,似乎发自床边地板。失火了吗?有个阴暗形体隐约俯在我上方,在摇晃我。

“醒醒,威尔基。”

我定神凝视那个身影。

是狄更斯,穿着睡衣,肩上草草披着毛呢外套,一只手拿着双管猎枪,另一只拿着皱成一团的裹尸布。

时候到了,我心想。

“起来,威尔基。”他再次低声叫唤,“快。把鞋子穿上,我帮你把外套拿来了。”

那个身影把裹尸布扔在我腿上,我发现那是我的大衣。“怎么……”

“嘘,别吵醒其他人。起来,快点儿,免得他跑掉。没时间了,穿上大衣和鞋子就好。这就对了。”

我们从后侧楼梯下楼,狄更斯拿着猎枪和提灯走在前面,我们两个都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那头凶猛的爱尔兰猎犬苏丹被绑在后门玄关,戴着嘴套系着狗链,急切地想冲出门去。

“怎么回事?”我悄声问狄更斯,“出了什么事?”

狄更斯的头发一绺绺披在头顶上,嘴边的长须像刚起床的模样东卷西翘,有些甚至竖直起来。换在别的情境里,这幅画面会相当有趣,今晚却不然。他眼中有一股真正的恐惧,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

“是祖德,”他悄声说,“我回房后睡不着,一直在想一些该提醒威尔斯的事,所以起床打算下楼到书房写字条,然后我看见……”

“老兄,看见什么?”

“祖德的脸。那张惨白扭曲的脸飘在窗子外,抵着冰冷的窗玻璃。”

“你书房的窗子吗?”我问。

“不,”狄更斯的眼神狂野得像奔逃的马匹,“是我卧室的窗子。”

“可是狄更斯,”我低声回应,“那不可能。你的卧房跟客房一样都在二楼。祖德必须站在二点五到三米的梯子上,才能在你窗外窥探。”

“我确实看见他了,威尔基。”狄更斯厉声说。

他唰的一声打开门,一手拿提灯和狗链,一手抓猎枪,被急躁的苏丹拖着冲进夜色里。

盖德山庄后院漆黑寒冷,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屋里也没透出任何灯光。冷风一秒内就穿透我匆匆披上的大衣,我扑扑翻飞的睡衣底下的身躯冻得不住颤抖。我的脚踝和小腿在大衣和鞋子之间露出一大截,冷冽的夜风吹在我皮肤上,冰冻的草叶像小小刀片般凌厉挥砍着我的脚。

苏丹一面嗥叫一面往前冲。狄更斯让苏丹带路,仿佛我们是二流奇情小说里追踪杀人犯的愤怒村民。

也许真是这样。

我们在黑暗中快步绕过屋子,来到狄更斯卧室窗子下的花园里。苏丹又扯又吠,急着想往前跑。狄更斯停下脚步,拉开小提灯屏罩,把灯光照向花圃的冰冻泥土。那里没有任何可疑脚印,显然也没有人在这里架过梯子。我们一起抬头仰望他卧房的漆黑窗户。几颗星星从快速移动的云朵之间露脸,马上又被遮蔽。

如果祖德不用长梯就能望进窗子里,那表示他飘浮在离地三米的空中。

苏丹大声吠叫猛扯狗链,我们尾随它往前走。

我们回到屋子后侧,停在1860年狄更斯焚烧信件那块小田地。冷风吹得凋零的枝丫像骸骨般咔嗒乱响。我悄声问狄更斯:“怎么可能是祖德?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有一天早上他从伦敦跟踪我回来。”狄更斯低声回答。他缓缓绕一圈,双管猎枪搁在右手臂弯里。“我敢肯定。我已经很多次在晚上看见一个黑影站在马路对面的小屋旁。狗对着那影子吠,可是等我出来,人影已经不见了。”

比较可能是菲尔德探长的手下,我差点儿说出心里的想法。但我没有,只说:“祖德又为什么要在圣诞节晚上跑来这里,在你的窗外偷窥?”

“嘘……”狄更斯挥手要我噤声,并且伸手合上苏丹的下颚,不让它吠叫。

尽管地上没有一点儿积雪,但我一度以为有雪橇驶过来。而后我意识到那微弱的铃声来自黑黝黝的马厩:纽曼诺格的挪威铃铛挂在马厩的墙壁上。

“来。”狄更斯说完快步跑向马厩。

马厩门开着,里面是一块比周遭近乎漆黑的夜色更黑的矩形。

“你有没有……”我低声问。

“门向来都关着,”狄更斯用气声回答,“傍晚太阳下山时我才检查过。”苏丹突然安静下来,狄更斯把狗链交给我,放下提灯,举起猎枪。

马厩里又传来最后一声细微铃声,而后戛然停止,仿佛被人用手捂住。

“解开苏丹的嘴套,再松开颈链。”狄更斯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手上的长枪依然指着马厩门。

“它会把那人撕成碎片。”我低声回应。

“解开它的嘴套,再松开颈链。”狄更斯用气声说。

我单膝跪地摸索狗嘴套的钩子,心脏狂跳,冷得直打哆嗦。我几乎相信我一旦解开苏丹的嘴套,这条绷紧狗链目露凶光、体重几乎跟我一样的狗,马上会把我的四肢撕扯开来。

但它没有。我把嘴套扔在地上,继续摸索颈链,苏丹停止吠叫和拉扯。

“去!”狄更斯一声令下。

苏丹箭也似的往前冲,仿佛它的身体是金属弹簧组成,而非血肉之躯。但它没有跑进漆黑的谷仓,而是向左转一口气跳过树篱,消失在田野间,往树林和遥远大海的方向奔去。

“该死的狗。”狄更斯骂道。我发现我很少听见狄更斯咒骂。“来吧,威尔基!”他断然喊道,仿佛我是他事先预备好的第二条猎犬。

他把拉下屏罩的提灯交给我,往前跑到马厩门口。我快步跟上去,差点儿在冰冻的草地上滑倒,狄更斯却已经跑到门口冲了进去,没有等我手上的灯。

我进入阴暗的马厩,凭感觉而非视力得知狄更斯就在我左手边大约一米处。我知道(也许靠灵视)他举着猎枪站在那里,瞄准谷仓长廊。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而非看到,厩舍里的马匹和小马在骚动吐气。

“灯光!”狄更斯大喊。

我笨手笨脚地拉开提灯屏罩。

马匹都醒着,却默默待在各自的畜栏,不安地挪来动去,它们吐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像一团团雾气。紧接着,有个白色形体在前方暗处游移,就在铃铛和挽具再过去的地方。

狄更斯把猎枪举高,准备扣下扳机,我看见他的眼珠子在灯光中变成白色。

“等一等!”我大叫一声,马匹都吓得后退,“天哪!别开枪!”

我奔向那团白色形体。即使我大声叫嚷,但如果我不挡在狄更斯跟他的目标之间,我相信他还是会开枪。

站在没有出路的另一端暗处那团白影在我提灯的光线中现出原形,是爱德蒙·狄更森,他双眼圆睁,却茫然无神,没看见我们,也没听见我们。他穿着睡衣,苍白的赤脚踩在马厩冰冷的黑卵石地板上。双掌像小小的白色星辰般挂在无力下垂的手臂末端。

狄更斯走上前来,纵声大笑。马儿听见响亮的笑声更受惊吓,狄更森却无动于衷。“梦游症患者!”狄更斯大声说道,“老天,梦游症患者,这个孤儿半夜到处跑。”

我把提灯举向狄更森的苍白脸庞。他的眼珠子映出明亮火光,但他没有眨眼,也没意识到我的存在。站在我们面前的确实是个梦游者。

“你一定是看见他在你窗子底下的花园里。”我轻声说。

狄更斯气冲冲地瞪着我。我几乎以为他要像咒骂他那条蠢猎犬一样诅咒我,可是等他开口说话,声音却十分轻柔。“亲爱的威尔基,绝对不是。我没看见任何人出现在花园里。我从床上起来,看向窗子,清楚看到祖德的脸……他被削平的鼻子贴在玻璃上,没有眼皮的眼睛盯着我。威尔基,他贴在窗玻璃上,我二楼卧房的窗子外,不是在花园里。”

我点点头,仿佛赞同他的说法,心里却认定狄更斯当时一定是在做梦。也许他也喝了鸦片酊助眠,我知道秋天时狄更斯无法成眠,毕尔德医生曾经劝他服用一点儿鸦片酊。尽管寒气冻得我拿灯的手像中风似的颤动不已,我仍然感觉得到鸦片酊的作用在体内起伏。

“我们拿他怎么办?”说着,我的头朝狄更森的方向一点。

“亲爱的威尔基,就跟照料重症梦游患者的方法一样。我们要慢慢带他回屋里,之后你再送他回到房间床上。”

我望着敞开的马厩门口那块稍微明亮些的矩形。“那么祖德呢?”我问。

狄更斯摇摇头:“每次苏丹晚上跑出去,隔天回来嘴上总是带着血迹,但愿明天早上它一样带着血回来。”

我有点儿想问狄更斯这话什么意思。(菲尔德探长一定会希望我问)难不成他跟他的埃及催眠师父闹翻了?莫非他希望那个幽灵死掉,死在自己的杀人犬利齿下?难道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地底城头头的学徒?(根据前苏格兰场侦缉局头头所说,那人派手下杀害超过三百名男男女女。)

我不发一语。天气冷得不适合聊天。我的痛风又发作了,阵阵抽痛直蹿上我的眼睛和大脑,这往往是剧痛来袭的前兆。

我们拉起狄更森软弱无力的手臂,慢慢领他走出马厩,横越广阔的庭院抵达后门。我发现等会儿我必须用毛巾帮这个白痴梦游患者把双脚擦干净,再送他上床帮他盖好被子。

我们走到门口时,我回头凝视漆黑的后院,有点儿期待苏丹奔进提灯的光线范围里,嘴里咬着苍白的手臂或白化病脚踝或断掉的头颅。可惜除了冷风,四周没有任何动静。

“盖德山庄另一个圣诞节就这么结束了。”我轻声说道。我们一走进温暖的屋子,我的眼镜立刻起了一层薄雾。我松开狄更森的手臂,摘下眼镜用我的大衣袖子擦镜片。

等我把眼镜的金属框镜脚塞到耳后,重新看清楚眼前景物,我发现狄更斯嘴角上扬,露出相识十四年来我见过无数次的那种孩子气笑容。

“上帝祝福我们,祝福大家。”他用幼稚的假声说道。我们一起放声大笑,声音响亮得足以吵醒屋里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