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5500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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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的前半段进展无比顺利。

那天下午到傍晚,我坐在佩卡姆车站和那条乡间道路之间的小公园里,沐浴在渐渐西斜的阳光中。马车和行人来了又走,我只需要透过树篱间隙瞄一眼,就可以确认来的人不是我的猎物。从车站车道连接月台的唯一一条人行道直接经过小公园搭有棚架的入口,离我的石椅不到三十步,我发现我只要走在树篱这边,就能轻易听见沿着人行道走向车站的人的对话。

如同我早先的希望与计划,树篱既能掩饰我的身影,也能让我透过那些有如垂直射击孔的狭长缝隙观察外界。亲爱的读者,套句我们这个时代英国那些擅长猎捕飞行中的苏格兰野鸭或丛林里的孟加拉虎的好手常用的行话:我有最佳掩护。

舒适的午后慢慢变成舒适的傍晚。我吃了午餐和点心,也喝掉随身瓶里三分之二的鸦片酊。我完成了《月亮宝石》最后一章的校对,把长长的大样收进皮箱,跟苹果核、饼干屑、蛋壳和手枪放在一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应该会焦虑得不知所措,满心以为狄更斯已经从新克洛斯站离开,或者当天根本就不打算回伦敦。

我等得愈久,心情却愈平静。那天甲虫好像钻到接近我脊椎底部的位置,不过,我心里那股愈来愈强烈的确定感安抚了我的神经,效果比任何鸦片药剂都好,就连甲虫移动时造成的疼痛也没能干扰我。我毫不怀疑这天晚上狄更斯会出现,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事如此深信不疑。我再度想起在印度某个地点那个狩猎老手,他守在高于地面的掩蔽射击台,上了油的致命武器牢牢地靠在他稳定的臂弯里。他确知他的凶猛猎物什么时候会出现,却无法告诉那些有色人种猎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到了晚间八时左右,6月的向晚斜阳慢慢变成凉爽暮色,我放下不太吸引我的萨克雷小说,探头望向树篱另一边。他出现了。

令人惊讶的是,狄更斯身旁还有别人。他跟爱伦·特南缓步走在遍地尘土的马路靠公园的这边。爱伦穿着午后外出服,尽管人行道已经处于西边那些树木与房屋的阴影中,她仍然撑着阳伞。他们俩后面的马路另一边有一架马车尾随他们慢慢移动,时而停住,时而徐徐前进。我意识到那肯定是狄更斯雇来把爱伦从车站送回林登路的车。这对鸳鸯决定散步到车站,方便女方为男方送行。

可是气氛不太对。我从狄更斯欲走还留的痛苦步伐和他们之间看似生硬的距离嗅到了异样。我从爱伦先是放下那把无用的伞,收折起来,用双手紧紧抓住,然后又重新打开的动作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一对鸳鸯,这是一对受伤的鸟儿。

马车最后一次停下来,在距离火车站大约三十米的车道旁等候。

狄更斯与爱伦来到高大树篱旁时,我突然吓得无法动弹。渐渐消逝的暮光和树篱阴影应该对我有利,可以让偶尔疏朗的树篱在路人眼中显得浓密又黑暗。可是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他们俩一眼就能看见我。不出几秒,狄更斯和他的情妇就会看见一个熟悉的小个子男人——高额头、小眼镜、大胡子——缩在距离他们即将走过的步道不到六十厘米的石椅上。我的心脏怦怦狂跳,我相信他们一定听得见。我的双手往脸部的方向抬起,仿佛打算遮住自己,却卡在半空中僵住不动。在狄更斯眼中,我看起来肯定像只突然被猎人的提灯光束照到的兔子:柔软、苍白、双眼圆睁又满脸胡子的小兔子。

他们经过树篱时并没有看向我这边。他们压低声音在交谈,但我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火车还没到站,郊区马路上除了那架马车,没有其他车辆。四周唯一的声响是车站屋檐下鸽子在轻声咕咕啼叫。

“……我们可以抛开那段悲伤往事。”狄更斯说。

他讲到“悲伤往事”时明显加强了语气。他的语调里还潜藏着一丝恳求,我从来……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口气对任何人说话。

“查尔斯,我们的悲伤往事已经埋葬在法国。”爱伦的声音极其轻柔。他们经过我身边时,她宽大的衣袖拂过树篱。“永远抛不开。”

狄更斯叹口气,听起来却像痛苦呜咽。他们在距离车站转角大约十步的位置停下来,经过我的掩护点不到六步。我一动不动。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他问。这些话语听起来悲惨至极,仿佛出自饱受折磨的人。

“就像我们讨论过的,我们只剩这条正确的路可走。”

“可是我办不到!”狄更斯大声说。他听起来好像在哭。我只要把脸向树篱的方向移动十厘米,就能看见他,可惜不行。“我没有毅力!”他补了一句。

“那就拿出勇气。”爱伦·特南说。

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爱伦的鞋子轻轻摩擦路面的声音;还有狄更斯更为沉重的脚步声。我想象狄更斯靠向她,她不自主地倒退一步,狄更斯重新跟她保持生硬的距离。

“是啊。”他终于说,“勇气。毅力弃我而去的时候,我可以召唤勇气;勇气枯竭的时候,再诉诸毅力。我的人生一直是这样。”

“这才是听话的乖孩子。”她轻声说。我想象她用戴手套的手抚摸他的脸颊。

“我们俩都要鼓起勇气。”她嗓音里有一股勉强挤出来的轻快旋律,不太适合她这种年近三十的成熟女人。“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关系是哥哥跟妹妹。”

“永远不能……像以前一样相处了吗?”狄更斯问。他的声音像被送上断头台的人,平静又单调地复诵法官的判决。

“不行。”爱伦·特南说。

“永远不能当夫妻?”狄更斯又问。

“不行!”

之后是一段沉寂,持续得太久,我又很想探头从树篱之间偷窥,看狄更斯和爱伦是不是都凭空消失了。接着我听见狄更斯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他音量提高了,语气变强了,说话声音听起来却无比空洞。

“那就这样吧。再会,我的爱!”

“再会,查尔斯!”

我相信他们没有彼此碰触或亲吻。至于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听着狄更斯的脚步声拐过树篱转角。那声音在转角处停了一下──我相信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之后继续往前。

那时我才探头往前,脸靠向树枝,看着爱伦·特南穿越马路。马车夫看见了她,向前驶来。她的阳伞再次收折起来,双手掩住脸庞。她上车的时候没有回头看车站,留着八字胡的车夫扶她上车就座,轻轻关上车门。年老的车夫爬上驾驶座,马车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缓缓回转,朝佩卡姆的方向驶去,她始终没有转头望向车站。

这时我才把头转向左边,循着棚架望出去。狄更斯已经走过棚架出口,爬了四级阶梯登上月台,现在他停了下来。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会转身,他的视线会越过小公园和树篱,再次凝望爱伦·特南搭着无顶马车离去的身影。他不得不回头,那股迫切感明显写在他夏季亚麻西装底下拱起的紧绷肩膀,也写在他痛苦的低垂脑袋,更写在他往月台跨出半步中途停顿的身躯上。

等他转身过来——两秒内,或许更短——他会看见他过去的合作伙伴兼虚情假意的朋友威尔基·柯林斯展露出卑怯偷窥狂的本色,弓着身子躲在树篱另一边张望,那张惨白愧疚的面孔盲目地回望他,暗淡无光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变成空洞的椭圆。

然而,不可思议地、难以置信地、不可避免地,狄更斯没有转身。他大步绕过车站转角,踏上月台,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情感丰富的浪漫人生中唯一也最美好的爱。

几秒后往伦敦的火车带着看不见的惊人蒸汽和金属碾磨声驶进车站。

我用剧烈颤抖的手从背心口袋中掏出怀表。火车准时到站,再过四分三十秒就会离开佩卡姆。

我颤巍巍地起身,拿起石椅上的皮箱。但我还是足足等了四分钟,让狄更斯上火车坐下来。

他会不会坐在靠这边的座位,在我匆匆走过时,正好望着车窗外?

这天到目前为止众神对我都很仁慈,我相信他们会继续善待我,至于为什么,直到现在我都无法解释。我把皮箱抱在胸前,快步跑过去上车,以免我过度慎重的计谋毁在一部没有思考能力、只知道赶时刻表的机器手上。

当然,车程并不长。这部快车从近郊的佩卡姆和新克洛斯驶向查令十字街。我花了大半车程的时间鼓足勇气从我匆匆奔上的列车后段往前走。我跟狄更斯一起搭过太多火车,很清楚他会选择哪一节车厢,也知道他在几乎无人的车厢里会选择哪个座位。

我抱着皮箱往前走,看见他独自坐在车厢里,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我还是无比震惊。他看起来如丧考妣。

“查尔斯!”我叫道,装出惊喜的模样。我问也不问就坐进他对面的位子。“竟然在这里碰到你,太离奇了,但是很开心!我以为你还在法国!”

狄更斯的头猛然转过来,还往上抬,仿佛我用手套打了他的脸。接下来几秒内,狄更斯向来深不可测的面容快速闪过连串明显的情绪:先是纯粹的震惊,而后是濒临暴怒的气愤,然后是被侵犯的痛苦,再回到我在窗玻璃上看见的那种哀伤,之后……归于虚无。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冷冷地问。没有假意问候,也没有装出一丝一毫的友好。

“哦,我来探望表姐。你应该记得我跟你提过她。她住在新克洛斯和佩卡姆之间。我母亲过世后,我觉得……”

“你在佩卡姆上车?”他问。他向来温暖灵活的眼神此时变成冷漠的探索,像检察官那种邪恶的刺探目光。

“不是。”我说。这个冒险的谎言像鱼刺般卡在我的喉咙里。“我表姐住在佩卡姆和新克洛斯之间,往盖德山庄的方向。我搭出租车到五钟旅店,在那里上车。”

狄更斯继续注视我。

“亲爱的查尔斯,”沉默片刻后,我终于开口,“你来信说你会留在法国,看见你出现在这里我很意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继续沉默了让人忐忑不安、永无止境的十秒,然后他把脸转回去对着窗子,说:“几天前。我需要休息。”

“那是当然。”我说,“那是当然。你刚从美国回来……又在巴黎忙剧本的首演!不过我能在这么重要的夜晚碰上你,真是太好了。”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我。我发现他比一个月前刚从美国回来大家为他洗尘时老了十岁。他右脸边看起来像蜡像般毫无知觉又松垮下垂。他问:“什么重要夜晚?”

“6月9日,”我低声说道,我意识到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第三个周年纪念日……”

“什么纪念日?”

“斯泰普尔赫斯特的灾难事故。”终于说出口,我的嘴唇异常干燥。

狄更斯笑了,很恐怖的笑声。

“还有什么地方比这个嘎嗒摇晃、排列组合跟那辆死伤惨重、在劫难逃的午后列车一模一样的车厢更适合度过这个周年纪念日。”他说,“亲爱的威尔基,我有点儿好奇……我们抵达查令十字站之前,需要经过几座老旧桥梁?”他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我,“先生,你想做什么?”

“我想邀你吃顿晚餐。”我说。

“不可能。”狄更斯说,“我还得……”他停顿下来,又看我一眼,“话说回来,有何不可?”

接下来的车程我们没再交谈。

我们在维埃里用餐。多年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愉快地享用过无数餐点,这回显然不会再有过去的欢乐气氛。

早先我筹划这场谈判时,已经想好我要直接用“我必须见祖德。今晚你进地底城的时候,我必须跟你一起去”为这顿晚餐和辩论揭开序幕。

如果狄更斯问我理由,我就会告诉他那只甲虫造成我多大的痛苦与恐惧(我有理由相信他也因为同样的问题承受着痛苦与恐惧)。如果他没问原因,我就不多做解释,看他的回应见机行事。

我不打算告诉他我准备朝那个怪物的身体开两枪,再对准那颗丑脑袋补一枪。狄更斯或许会提醒我祖德在地底城有很多喽啰,比如东印度水手、马扎尔人、中国人、黑人,乃至剃光头的爱德蒙·狄更森,那些人会把我们生吞活剥。我的反应会是“那就这样吧”,只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进展到那个地步。

然而,基于我在佩卡姆偷听到狄更斯跟他的演员(前演员)情妇之间的谈话,我觉得最好改用另一种更巧妙、更委婉的手段,那样比较有可能让狄更斯答应带我去见祖德。过去菲尔德和他手下的探员曾经见过狄更斯在地底城各个入口处附近徘徊,也亲眼见过他钻进伦敦市中心几处地窖和地下墓穴,却从来没办法真正跟踪他进入地底城。至今地底城的秘密入口和通道仍然只有狄更斯和祖德两个人知道。

我们跟餐厅领班亨利讨论菜单,谈话内容换成了酱料、肉汁和烹调法的外来语(我最喜欢的语言)。我们又慢条斯理地点了葡萄酒和葡萄酒之前的香甜酒。之后我们开始谈话。

如今维埃里的包厢只保留给团体客人使用,所以我们没有独立包厢。但我们用餐的位置也算得上是独立空间:在远离大厅的一个垫高的区域,餐桌靠向柔软墙面与隔板,周遭有厚厚的布帘,连其他顾客的说话声都被隔绝了。

“首先,”等亨利、其他侍者和酒侍全部离开,红色天鹅绒布帘重新合上,我说,“恭喜你《深渊》首演成功。”

我们举酒祝贺。狄更斯甩开脑海里的思绪,说道:“是啊,首演很成功。巴黎观众比伦敦观众更懂得欣赏这部改编故事。”

仿佛你1月在伦敦亲眼见识到伦敦观众的反应似的,我心想。我说:“伦敦的演出还在进行。不过,巴黎的新版本抢尽风头。”

“比伦敦版改善很多。”狄更斯咕哝回应着。

多亏费克特写给我的信,我才能忍受狄更斯的傲慢自负。虽然狄更斯幻想巴黎的首演大获好评,可是法国的剧评家和见识广博的观众都知道这出戏只是叫好不叫座。有个巴黎剧评家写道:“幸好法国人天生富有同情心,本剧剧作家才没有跌入这个‘深渊’。”

换句话说,狄更斯和费克特钟爱的《深渊》本身恰恰就是一个黑洞。

但我不能让狄更斯发现我知道这些。如果他知道我跟费克特私下联络,那么他也会发现我已经知道他首演当晚就离开法国,过去这一星期以来都躲在他情妇家。那么我在火车上看见他的时候假装惊讶的谎言就被拆穿了。

“祝你屡战屡胜。”我说。我们碰杯,又喝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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