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说白了,你现在就像皇上一样,皇上怎么可以仅仅只有一个女人呢?你需要尝试和拥有更多的女人。」
「我换别的女人,你不吃醋?」
周文婷说:「我现在就可以腾地方。你想亲自找呢,还是我帮你找?」
罗光灯看着周文婷,发现她的神情轻盈和达观,跟她的表态一样。不谙女人心的他竟然感动了,他搂住大方大度的女人,往她脸上亲了一个吻,像皇帝赏赐奴婢财宝或特权一样,「今晚就算了,睡觉吧。」
罗光灯一歪头便睡着了。鼾声从他的嘴巴和鼻子喷薄而出,像一台巨型钩机的轰鸣。恐怖的响声在大厦的房间像鬼哭狼嚎。还有一股恶臭,像井喷的油气在房间弥漫。这个野蛮和强大的男人身上,蕴藏的能源和爆发的力量真是巨大呀。在周文婷的眼里,这台隆重的机器似乎能摧枯拉朽,让整个大厦坍塌。
狗
苏莲六十岁生日这天,儿子罗光灯竟然记得或懂得回家,真是让罗仕马、苏莲夫妇太高兴了,像当年生产时知道是个儿子一样高兴。果然是父母的心头肉,冷暖、疼痛和需求,能感知和感应得到。
手抱鲜花的儿子走进别墅,像一团洞穴里的火炬,让平日冷清的别墅亮堂和暖和。这幢位于南宁凤岭貌似最旺的房子,其实只有亲人团聚的时候,才感受到它的荣华和富贵。
与罗光灯同来的还有蓝木村、韦努和周文婷。父母看着儿子带来的伙伴,在这个喜庆的时刻,自然是十分欢迎。蓝木村和韦努,罗仕马和苏莲是第一次见。当儿子介绍说他们来自上岭,现在一个是集团办公室主任,一个是保安部经理,对集团的事从不关心的苏莲自然是一个劲儿地说好,而身为董事长的罗仕马对集团不经过他同意就更换的人选,竟然也表示了首肯。这一定是因为对亲儿子的亏欠所以放任和纵容的缘故。而对周文婷,前面儿子的女友,一看便知已是现在儿子的女友,他们也是顺从地接纳,就像接纳一件易手的礼物一样。只要儿子喜欢高兴,他们就不反对。他们或许不知道正是这位聪颖女友的提醒,儿子才记得回家给母亲庆生,也或许他们知道。苏莲亲热地请周文婷坐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很是慈祥。
同样表现仁慈的还有罗家的狗。那是一条纯种的藏獒,忠勇、敏锐、健硕,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它今天对走进宅门的四个人是一视同仁的沉默,甚至是望都不望一眼。它静静地俯卧在厅堂大门一侧,清冷、寡淡,像一个忧郁的病人。
罗仕马拿出了一瓶1956年出产的茅台酒,那是他在拍卖会用一百零八万元拍下的。它如今正好六十年,与苏莲同岁。罗仕马把这珍贵的酒拿出来,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高兴。总之他决定在妻子六十岁生日这天,把这瓶六十年的酒喝掉,与儿子及其他的陪伴一起。斑驳、陈旧、炫目的酒捧在他的手上,像一枚皇朝的玉玺,他今天要启用这玉玺,印证罗家的荣耀和辉煌。
瓶盖打开,醇厚、低沉的酒香慢慢地从瓶口发出,像出窍的灵魂,渐渐在房屋里升腾、迷漫。闻着这神圣的香气,全部的人已经陶醉。
正在大家准备喝起的时候,沉默的藏獒突然叫了起来。它已经站立,头朝着关闭的厅堂门,两眼放光,兴奋地低吠,像是欢迎什么人的到来。餐桌边的人们开始对藏獒的举动并不觉察或不重视,我行我素,直到藏獒发出狂叫,才被吸引过去。只见躁动的藏獒扒着门板,爪子急迫地拍着锁,要开门出去的样子。
罗光灯见状吼了藏獒一句:「丁力别闹!」
叫丁力的藏獒不理会他,还闹。藏獒原来的名字不是丁力,是罗光灯后面来了重新命名的。他看了太多遍的《上海滩》,喜欢大哥许文强身边有个忠心耿耿、奋不顾身的丁力。
「贝多芬,好啦好啦,我来啦!」苏莲说,她叫的是藏獒的原名。
藏獒听了进去,双爪落地,回望呼叫它的人。
苏莲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并没有人。
门外有个院子。院子还有个门,也是关闭着的。藏獒直接冲到了院门边,等待苏莲把门打开。
苏莲摇摇头。
藏獒又急迫地吠叫。
苏莲说:「你在院子里玩就可以了,今天没有空带你出去溜达。」
藏獒不依,还是叫。它急得团团转。
苏莲说:「贝多芬,现在不行。乖,哦?」
这时候房内的人都出来了。罗光灯疾步走到藏獒面前,盯着它,狠狠地说:「丁力!今天是我妈生日你知不知道?再闹我抽你!停!」
藏獒不惧罗光灯的威胁,它执拗地闹腾,就是想把门打开,想出去。
苏莲说:「好好好,我带你出去溜达。」
罗光灯阻止母亲,「妈,这怎么可以?我们是来给你过生日的。你带狗出去溜达,我不是白回来了吗?」
其他人跟着附和,赞同罗光灯的意见。蓝木村说我倒是愿意带狗出去溜达,但是它不随我。韦努说也不随我。两人嘴上说得超脱磊落,其实心里都舍不得那瓶六十年的茅台。周文婷说要不我带贝……丁力出去遛一遛,就回来。阿姨是今晚的主角,大寿星,不好缺失的。罗仕马说今晚寿宴谁都不要缺,不理它!
忽然,藏獒不闹腾了。它安静了下来,像是觉悟了过失的小孩。仿佛,它刚才的冲动,只是神经敏感和错乱。或许,它刚才嗅到的什么人的气味,现在已经嗅不到了,因为人已远去。它主动地比人们先回房内去,只是泪眼汪汪。
藏獒的嗅觉其实一点没错。
它的的确确嗅到了一个亲密的人的气息——那是它曾经的朝夕相伴的小主人,却不知为何消失了。虽然过去了两个多月,但是它依然想他,等他,相信他还回来。他果然回来了,就在刚才,它嗅到了他的气味,准确无误是它的小主人。他就站在院墙门外,一只手捧着鲜花,一只手提着蛋糕,却没有进来,像是没有了这个家的钥匙,也没有勇气摁门铃。所以它吠叫、闹腾,要出门去迎接他。但是小主人不等门打开就走了,越走越远,远到再也嗅不到他的气息。他再次抛弃了它,抛弃了他的父母。它很难过,眼泪汪汪,想不通是为什么。
这天夜晚南宁洁净的街道上,流浪着一个男人,与狗同样的眼泪汪汪。他从上岭村来,要为抚养了他三十多年的母亲祝寿。他来到了他曾经的家,却没有了勇气摁响门铃。房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像凶狠的巨浪袭击他。还有曾经与他多么亲密的狗,它的狂吠让他以为是讨厌,是决绝。于是他选择了撤退,在熟悉的街道上流浪。他看似盲目的游走,其实都是城里母亲带他走过的路和到过的地方——学校、医院、火车站和邕江桥。他现在在邕江桥上。这是南宁的第一座大桥。他三岁的时候母亲从县城带他来南宁玩,首先看的就是这座桥。他依附着栏杆,但被母亲紧紧搂着,看桥下流动的江水。江水宽阔、绵长,像天上的虹。母亲给出的理由是毛主席在这条江游过泳,那是1985年的冬天,就在这桥下。看,在桥的边上有个亭子,叫冬泳亭,就是为了纪念毛主席建的。三岁的他不大知道毛主席是谁,但是却能领会毛主席一定是个非常重要、伟大的人物,所以母亲带他来南宁的第一站,就是从桥上看江。八岁那年,他和父母举家搬到了南宁,住在江南,而他就读的学校在江北。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这桥上过。每次母亲送他,就送到桥上,就是他现在站着的桥的中心,接也是。母亲接送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却看不见她。今天是她六十岁的生日,他独自站在这个位置,为不能当面表达爱的母亲,默默地送去祝福。
被城市灯火映照的江面,波光潋滟,像是千万支蜡烛,燃着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深情,尽管这位母亲与儿子没有血缘关系。
虫
蓝必旺举着一把斧子,怒目圆睁,歇斯底里的样子,像一个苦大仇深的人。
他要砍掉眼前的一棵树。
这是棵榕树。它枝繁叶茂,干大根深,至少可以容纳几十号人在下面躲雨、乘凉,也至少五个人合抱,才能抱拢它。
它现在是蓝必旺的仇敌,或者说是仇敌的大本营。
从春末以来,这棵树便招引来越来越多的蝉虫,它们像顶级赛事蜂拥而至的球迷,或像重大战乱颠沛流离的难民,把这棵树当成娱乐场或避难所,昼夜不停地喧嚣和捣乱。
这棵属于蓝家、离蓝家数十步之遥的大榕树,它走火入魔或鬼迷心窍了似的,接纳、收养着成千上万只蝉虫,每一根枝条甚至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吸附和驻足。它们肆无忌惮的喊叫,像惊天动地的打杀声和惨绝人寰的哀鸣。
它们让蓝必旺不得安宁。
刚刚经历换亲之痛或命运舛迕的蓝必旺,在他认为已经坦然承受和适应的时候,再次面临或遭受新的困扰、袭击,那就是蝉虫危害——夜以继日、无以复加的聒噪,让蓝必旺连续多日无法睡眠,他的脑袋也已多日嗡嗡地响,像一台燃油耗尽或磨损严重已经发出警报的机器。他像一个旧病初愈却添新病的人,而且这新病的袭扰比旧病更不堪忍受和致命。他必须制止或终止蝉虫的侵害。一开始,他敲锅吹哨驱赶树上的蝉虫,但蝉虫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变本加厉,把锅哨声当成奋进拼搏的号角。接着,他放鞭炮。连珠型、火箭型的爆竹,噼噼啪啪定点轰炸、穿射凌空,但烟消雾散,蝉虫们又悉数飞了回来,鼓噪依旧,尽管地上落了一些被吓死或炸死的蝉虫的尸体。
蓝必旺认为根本办法,是把树砍掉。树没有了,蝉虫也就没有了依附、栖息的场所,聒噪恐怕连同蝉虫也就被消灭了。
他真的要这么干。
他举起斧子,毫不犹豫地朝树根砍去,就像历史描述的大刀朝鬼子的头上砍去一样,甚至像电视剧呈现的大刀朝鬼子砍去一样。
「嘭!」
树根开了一个口子。
但蓝必旺付出的代价是,虎口被震得贼疼,斧子也掉在了地上,也许是用力过猛并且刀法不对的缘故。
蓝必旺捡起斧子,继续砍。树的开口又大了一点点,但那么大的树脚那么小的口子,就像人的腿上被蚊子叮咬的血眼一样,或者像大山被敲开的一块石头。但那又怎么样?只要树上的蝉声不止,他就要砍。
不远处,亲生父母蓝保温和韦幼香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儿子砍树,尽管他们心如刀绞,却不上前阻止儿子徒劳、愚蠢的行为。他们知道儿子现在心里很痛,一定比他们痛。自从他去了一趟南宁回来,又变得非常烦躁和难过。至于在南宁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但肯定是很伤心的事。他需要发泄,那就让他发泄吧。
蓝必旺砍树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来到他的跟前。这男人比蓝必旺的父亲蓝保温要小一点,不到六十。蓝必旺看到他,斧子犹豫了一下,继续砍。
男人说:「你这个蠢仔。」
蓝必旺听见有人说他蠢,停下来。他看着质疑他智商的人。
男人说:「这么大的一棵树,你要砍到什么时候?就算你把这棵树砍倒了,蝉虫不会飞到另一棵树上吗?难道你能把树一棵一棵地砍掉吗?」
蓝必旺一愣,这男人说得在理。他的确是被蝉虫气晕气糊涂了。
「你为什么要和这些蝉虫过不去呢?」男人望了望树上说。
「是它们和我过不去!」蓝必旺回答。
「这些蝉虫活不过秋天。它们的一生很短,夏天开始,秋天就结束了,甚至都不晓得有冬天这回事。而且,它们在地下,在泥土里,虫卵要孵化很多年,十五年,十七年,才破土出来,还要蜕皮,长出翅膀,好不容易终于飞一飞,唱一唱,不久就死了。它们的命那么短,你就让它们唱吧。」
男人单腿站在树下,娓娓道来,语重心长。他的一条裤管空空荡荡,像一个彻底泄漏的口袋。
蓝必旺被这位少了右腿的男人一说,不吭声了。像是受了触动,他拎着斧子,回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蓝必旺突然问:「那男人是谁?」
父亲蓝保温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说:「樊家宁。」
「是什么人?」
「我们村的人呀。」
「我是说干什么的。」
「没干什么,就是农民呀。」蓝保温说。
「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打仗。」
蓝必旺捏住筷子,纳闷地看着父亲。
「哦,」父亲说,「那时你还没出生呢。?1979年打的仗,你是1983年出生。」
蓝必旺不再问了,继续吃饭。1979年那场战争,他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没想到上岭村也有参加那场战争的人,而且这个人今天还与他发生了关系,他被他教育了一番。
吃完饭,蓝必旺又来到榕树下。他是空着手来的,却很用心地想了一遍那个断腿男人樊家宁说的话。然后听着树上的蝉鸣,竟觉得不那么刺耳聒噪了。换了个想法或心思去听,真的觉得蝉虫是在歌唱。因为出生不易、生命短暂,蝉虫没日没夜、只争朝夕地唱是有道理的。它歌唱它的生活,以歌声取悦和吸引伴侣。它要幸福,决不虚度短暂的生命时光。它值得尊重,而不应该被仇视。
在手机电筒的照明下,蓝必旺看到一只又一只蝉虫的尸体,散落在地上,乌黑、焦灼,像折戟沉沙的飞机。它们是被他的鞭炮吓死和炸死的。看着连夏天都活不过去的蝉虫,蓝必旺感到了一种罪过。他把死了的蝉虫捡起来,集中在一起。然后他回去拿来铲子,将蝉虫就地掩埋。
这个夜晚,蓝必旺神奇地睡着了。在蝉虫波澜壮阔的音乐海洋里,一觉到天光。
墓
再次见到那个断腿的男人樊家宁,纯属意外。
今天早上起来,蓝必旺感到格外精神。这当然是昨晚睡了一个好觉的缘故,连梦也是美好的。他梦见自己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一路顺畅。还梦见了大海,海浪雪白、温柔,海鸟呈祥。他在海里游泳,仰望云蒸霞蔚的天空。
蓝必旺找出运动服、运动鞋穿上。他已经数月没有跑步锻炼了,自从得知真实身世之后,他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病病恹恹,像身患绝症并且心存绝望的人。今天早上,他忽然觉得神清气爽,只是需要恢复体力。
在村庄运动健身是不常见的新鲜事,村庄早起的人、早出的牲畜,遇见和望见一个白衣、白鞋的人,在曲里拐弯的道路上跑动,像一只发情的白羊。人和牲畜的眼光都是愣怔和奇怪的,敏感的蓝必旺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眼光。他要回避这些眼光,就不能老在村里跑。他想另辟蹊径。
他发现一条长草的路。因为长草,应该是没有太多的人和牲畜走的,这点常识他还是懂。于是他沿着这条路跑。跑着跑着,他意识到这条路通往山上。
山上有树林。上岭村的山都有树林,只是蓝必旺登上进入的这座山的树林,比较特别。全是云杉树。树木间距规整,大小错落有致,一看就知道是人工种植和改造过的。林子不算大,树有千棵左右。
蓝必旺忽然听到人声,从林深处传来: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一!二!三!四!五!」
「立正!稍息。」
林子里怎么会有人军训?难道上岭村有驻军,山上有哨所吗?蓝必旺愣怔地想,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不是军事要地,我岂不是闯入军事禁区了吗?
蓝必旺慌忙退后,转身离开。边走便觉得刚才那口音有点耳熟,像昨天跟他说话的樊家宁的口音。他不是军人呀,至少现在不是了。这么一觉得,蓝必旺又转了回来。他悄悄地进入林深处。然后,他躲在一棵树后看见——
樊家宁拄着拐杖,在一排坟墓前,面对坟墓,正在对其中一个坟墓说话:「黄乃鹏,昨晚睡得好吗?好!」他点点头,再走几步,到另一个墓前,「蓝华为,你呢?好,那我就放心了。」他接着走到下一个墓,「韦小帅,尿没尿裤子?没尿,很好。」正当他依次往下一个墓走,准备说话的时候,忽然警觉地回头转身,「是哪个?」
躲在树后的蓝必旺现身。他惶惶地对樊家宁说:「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早上起来跑步,不熟路,跑错了,就跑到这里来了。对不起啊,叔叔。」
樊家宁笑笑,扭了扭头,「你过来。」
蓝必旺过去,来到樊家宁跟前。两人并列站在一起,共同面对一排坟墓。蓝必旺数了数,一共五座。每座墓都有碑,碑上都刻有姓名和嵌着照片。
樊家宁介绍说:「这些都是我的战友,我的兵。」
蓝必旺说:「哦,这个村……我们村,有那么多人参军参战呀。」
「一共八个。」樊家宁说,他的左手同时出现一个八字。
「活着三个。」蓝必旺不用计算就说。
「一个。就我一个。」
蓝必旺疑惑地看着樊家宁。
「另外两个还没回来,」樊家宁说,他顿了顿,「正在努力,准备把他们迁回来。」他指了指坟墓一旁的空地,?「那有两个位置。」又指着另一旁,「那有一个。我死了就葬在那儿。」他笑笑,「不过我不会死那么快,不把那两个迁回来,我不会死。」
「是有什么……问题吗?」蓝必旺说。
「当然有问题,钱的问题。」樊家宁说,「原来迁这五个回来,一个五万,五五二十五万。现在不得了,一个要十万以上了。」
「谁出的钱?」
「当然我出啦。」
「为什么是你出?」蓝必旺说。
「他们原来葬在边境的公墓里,是我要把他们迁回来的,钱自然是我出啦。」樊家宁说。
「为什么要迁回来?」
樊家宁突然瞪着蓝必旺,像是对待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不懂。你娃仔卵,城里人,懂什么?」
蓝必旺被樊家宁嘲讽,便不再问了。?「我走了。」
走了十步远,蓝必旺听到樊家宁在后面说:「你想晓得是怎么回事,去问你阿爸!」
蓝必旺沿路返回家,看见父亲在做木工,刨一块板。母亲在切猪菜。他不想影响他们干活,回自己屋去了。想想,忍不住又从屋里出来,像火烧屁股似的。他到父亲跟前。
「爸,我问你一个事。」
父亲放下刨子。
「那些烈士,迁坟要樊家宁个人出钱。不应该呀?」
父亲看着儿子:「你去见樊家宁了?」
蓝必旺点头。
父亲蓝保温拿过旁边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说:「那场仗,我们村死了七个人。全是民兵。民兵不算正规军是吧?我们乡去了一个民兵连,我们村去了八个,编成一个班,樊家宁是班长。兵都死光了,只有班长活着回来。肯定有问题,起码指挥有问题,不会带兵。所以啊,樊家宁有罪过,他觉得自己有罪过,很多年睡不着觉,睡着一回做一回噩梦。有一年,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吧,他跳河了,没死。上吊,也没死。都被人救了。上吊那次是我救的。你今天是在南山的树林里见他的吧?就在那片树林里,他想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天我刚好去南山采药,经过树林碰上。救活他后,我对他讲,你想法把他们的尸骨都迁回来,让他们回家,而且还要葬在好地方,也许你就能原谅自己。我这么说本来只是想吓唬他,难住他,不让他再寻死。想不到他当真了。从那以后,他先是给战死的七个上岭人选墓地,就是南山。他把南山的树林都做了改造,把杂树都砍掉,只留云杉。又补种了很多云杉。他一面种树一面卖树,攒钱。人有两条腿他只有一条,不容易。可他做到了,五年前迁回了五个人,造了五座墓。还有两个人没回来,他说是生辰八字不对,流年不利。其实我们晓得是钱不够。现在要迁更难了,因为更贵了。」
蓝必旺听着父亲的讲述,顿时对樊家宁肃然起敬。「我们该怎么帮他?」他说。
父亲蓝保温说:「他不给帮。他是头倔驴。哪个要是可怜他,羞辱他,他又死给你看。」
这人有意思。蓝必旺听了后觉得。
第二天,蓝必旺跑步。他下意识或自然而然,跑到南山树林里去了。
樊家宁和他的战友们在操练。他发号施令和检阅后,对他的士兵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大成乡民兵连一排二班的两位战友,樊刚和樊忠,很快就要归队了。有多快呢?这主要是看我的准备充不充分。我的确是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要时机和条件一成熟,我就去接他们回来,隆重地为他们搞安葬仪式。请你们稍等,反正你们已经等那么久了,再多等些天也没关系,对不对?对,是吧。好。谢谢你们相信我。」
樊家宁对五座坟墓鞠躬,然后转身。他看见了也正向着坟茔鞠躬的蓝必旺。
这回樊家宁主动向蓝必旺走去。到蓝必旺跟前时,他朝这懂事的后生颔首,表示谢意。然后他邀请蓝必旺跟着他走。
他们登上坟墓后边的山坡。从山坡往前看,往下看,村庄的田畴、房屋和道路尽收眼底。流经村子的河流也一览无余,它如今已经变红了,成了真正的红水河。河水涨了许多,浸到两岸的竹林。竹林长在水里,像是田里郁郁葱葱的稻子。水到渠成,风吹稻浪。
「这里风水很好。」樊家宁洋洋得意地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蓝必旺说。
樊家宁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这关你什么事?」他说。
「对不起。」蓝必旺说,他意识到他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触碰了樊家宁敏感的神经。
樊家宁掏出烟来抽。是非常劣质的烟,从浓黑的烟雾和刺鼻难闻的味道便能判断。
蓝必旺看着一团迷雾,忍不住又问:「当年打仗,上岭村去了那么多人,我爸为什么没有参加?」
「参加了还有你吗?」樊家宁说。他转头看着蓝必旺的脸,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蓝必旺头部的各个部位,并不停地点头,「像,真像,是蓝保温的真种。他前面那个儿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他也怀疑不是亲生的,因为那儿子老是造孽作孽。他好几次跟我说,当年还不如跟我上战场,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有后面的孽种了。你这个样子,跟蓝保温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眼对眼,鼻子对鼻子,都对上了。肯定是真的,不会再错了。」
蓝必旺没想到樊家宁这么回答,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后不后悔是我爸亲生的?」
樊家宁愣了一会儿,说:「你肯定后悔!长在有钱人家,当少爷,娇生惯养几十年,突然间天上掉地上,凤凰变成鸡,富变穷,城里人变……」
「我不后悔。」蓝必旺打断说,「至少我现在,不后悔了。」
「为什么?」
蓝必旺看着眼皮下的坟墓,「因为我活着。」
樊家宁也看看坟墓,又看看蓝必旺,「我不晓得,以后你怎么活?靠什么活?」
蓝必旺说:「你能活我就能活。我还比你多一条腿。」
樊家宁听了就笑,他指着树林的树,「这些是什么树?」
蓝必旺说:「云杉。」
樊家宁看了看两边,去摘了一朵蘑菇过来,「这是什么?」
「蘑菇。」
「能吃吗?」
蓝必旺说:「当然能吃。」
「这是毒蘑菇!」樊家宁说,他举着褐鳞小伞状的蘑菇,「闻一闻都会晕倒,吃了必死无疑!不晓得吧?」
蓝必旺心服口不服,说:「我现在不是晓得了吗?」
樊家宁说:「我再问你。你晓得耕地耙田吗?你晓得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吗?你晓得公鸭和母鸭的区分吗?五谷是哪五谷,是怎么种出来的?」
「这重要吗?」蓝必旺回嘴说。
「怎么不重要?农民不懂这些怎么当农民?你现在是农民哎,你以为你还是公子少爷。」樊家宁说,他的口气像老兵教训新兵。
蓝必旺说:「我现在是农民,我承认。可我做个不一样的农民,不行吗?」
樊家宁一个冷笑,「行呀,刚被你替换的那个蓝必旺,好赌,以赌为业,他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农民。你学他呗。」
「请不要把我和那个蓝必旺相提并论!」蓝必旺气恼地说,他朝空气踢了一脚,显然是被激怒了,「他是他,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也是你。那个蓝必旺就不算了。我爸,你,我,我蓝必旺,我们都是农民,都当农民。但是我不想和你们一样。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何况你和我爸走的农民的路子,我以为并不见得是阳光道。因为那么多年,你们仍然被苦难压迫,被钱折磨,甚至,生不如死!」
樊家宁被蓝必旺这么反驳,傻了。他傻傻地笑,然后傻傻地说:「蓝必旺,蓝必旺哪,我以为你跟你爸蓝保温一样,其实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