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露西相当突然地意识到,这栋住宅实在太小了。毕竟,住宅里只有四个房间,由带有一段楼梯的小走廊连接在一起。你只要走动,就会碰上别人。如果你站着不动,竖起耳朵听,就能听到每个人都在做什么:亨利在向脸盆里放水,大卫在滑向楼梯,乔在客厅里玩着他的玩具熊。露西巴不得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然后再遇见别的人,这样,她就能有些时间来平息昨夜的记忆,把它们深埋在脑海深处;这样,她就不必竭力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了。
她猜测自己不善于欺骗。她说起谎来不会很自然的,她没有这种经验。她努力去回忆她有生以来欺骗过亲人的另一次例子,但她想不出来。倒不是因为她有极高的道德准则,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隐瞒别人。
大卫和乔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正在吃着东西。大卫一言不发,乔则喋喋不休,露西不想吃东西。
“你不吃点吗?”大卫漫不经心地说。
“我吃过一些了。”瞧——她的头一句谎话。还算不赖。
大雨如注,露西从厨房窗户望去,连谷仓都看不见了。灰天低垂,雾霭重重,形成一种连绵的昏光。在花园中,雨水在马铃薯植株中流成小溪,那片草地积成了水潭。屋檐下的雀巢已被冲走,麻雀惊慌地在檐下飞进飞出。
露西听到亨利走下楼来,感觉好了一些。出于某种原因,她确信他非常善于掩饰。
“早安!”费伯舒畅地说。大卫坐在轮椅中靠着餐桌,抬头看看,微微一笑。露西在炉灶前忙着,满脸都映着羞愧。费伯心里嘀咕,但大卫好像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费伯开始觉得,大卫是个呆子。
露西说:“坐下来吃些早点吧,亨利。”
“十分感谢。”
大卫说:“恐怕没法送你去教堂了。我们充其量只能听听收音机里的圣歌了。”
费伯才明白今天是星期日:“你们去教堂吗?”
“不,”大卫说,“你呢?”
“也不。”
“对于农夫来说,星期日差不多和平日一样,”大卫继续说,“我要开车到岛另一头去看我的牧羊工。要是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很乐意去。”这可以给他一个侦察的机会。他需要认一下通到有发报机的房子的路径。“你愿意让我来开车吗?”
大卫瞪了他一眼:“我自己开车没问题。”一阵紧张的沉闷之后,他又说:“在这种天气里,找路完全凭记忆,由我来开,会安全得多。”
“当然。”费伯开始吃早饭。
“不必勉强,如果你认为这太过——”
“不,我很高兴去。”
“你睡了一整夜吗?我看你不再那么累了。我希望露西没有和你聊得太晚。”
费伯强制自己不去看露西。他从眼角瞟到她已经脸红到耳根了。“我昨天睡了一整天了。”他竭力让大卫的目光对着自己。
没用。大卫正在盯着他太太。她背过身去。他皱起前额,刹那间,他张着嘴巴,一脸惊愕的表情。
费伯有点不安。这下大卫产生怀疑了。这倒没什么危险,不过可能够烦人的。
大卫迅速恢复了常态。他从桌边摇开轮椅,一路向后门而去。“我先把吉普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他咕哝着说。他从一个钩子上取下一件雨衣,披到头上,然后便开门摇车出去。
在门敞开的几分钟里,暴风夹雨吹进小厨房,淋湿了地板,把屋里的人吹得透冷。门关上以后,露西打了个冷战,开始拖去地面上的雨水。
费伯伸出手去触碰她的手臂。
“不要。”她说着,向乔那边摆了下头,警告他。
“别傻了。”费伯告诉她。
“我想他知道了。”她说。
“如果你好好想一下,会明白自己并不当真在乎他知不知道。”
她想了想。“我不认为如此。”
费伯耸了耸肩。吉普车的喇叭在门外不耐烦地响着。露西递给他一件雨衣和一双雨鞋。
“别和他聊起我。”她说。
费伯穿上雨衣,向前门走去。露西跟着他,随手关上厨房门,挡住乔的视线。
费伯的一只手扶着大门的门把,转过身来吻了她。
她很有力地回吻了他,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费伯冒雨跑过一片泥水,跳进吉普车,坐到大卫身边。他马上开动了车子。
车子经过改装,专供缺腿的人驾驶:有手刹车、自动排挡,方向盘上还有一个把手,供单手转动之用。折叠起来的轮椅滑进司机座后的一个特设的空当里。挡风玻璃上方的架子里有一支滑膛枪。
大卫驾车技术娴熟。他对道路的形容一点没错:只是由轮胎在石南上轧出的一条小道罢了。深深的车辙里积满着雨水。车子在泥泞中打着滑。大卫似乎开得挺带劲。他嘴里叼着一支烟,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气,与驾驶的难度很不协调。或许他正以此代替飞行。
“你不钓鱼的时候都干些什么?”他叼着烟说。
“我是个公务员。”费伯告诉他。
“什么工作?”
“财务。不过是机器上的一个小螺丝钉。”
“在财政部吗?”
“主要是。”
即使这么蠢的答复也没止住大卫的刨根问底。“有趣吗?”他坚持问。
“还可以。”费伯绞尽脑汁编造一番说辞,“我懂得一点一项工程该花多少钱,大部分时间是确认纳税人不致多缴税。”
“啊,原来如此。我们都在各以自己的方式为战争尽一份力。”
这是一句暗含讽刺的话。大卫不明白,费伯为什么没有反感。“我超过了当兵的年纪。”费伯温和地说。
“你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吗?”
“当时太年轻了。”
“真走运,逃掉了。”
“没错。”
道路很贴近悬崖的边缘,但大卫并没有放慢速度。费伯掠过一个念头,大卫是不是想跟他同归于尽。他伸手去拉住了扶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开得太快了?”大卫问。
“你看来对路很熟悉。”费伯回答。
“你看起来有点害怕。”大卫说。
费伯没有理睬。大卫放慢了一些速度,显然很满意他总算猜对了这一点。
费伯观察到,这座小岛相当平坦而光秃。地面起伏平缓,他一直没看到有山。植被主要是草,稍微有些蕨类和灌木,极少有树,对风雨无所阻挡。大卫・罗斯的羊一定很能吃苦,他想。
“你结婚了吗?”大卫突然问。
“没有。”
“明智。”
“噢,我不晓得是不是这样。”
“我打赌你在伦敦那边一定惹了不少麻烦。”大卫斜眼瞥了他一下。
费伯向来不喜欢一些男人谈起女性那种含沙射影的轻蔑口吻。他厉声说:“我觉得你娶到露西实在太有福气了。”
“噢,是吗?”
“是的。”
“不过,就换不成口味喽,嗯?”
费伯心想:这家伙到底要把话题引向哪里?他说:“我还没有机会尝试一夫一妻制的乐趣呢。”
“差不多吧。”
费伯想:大卫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把话题引向哪里。他决定,既然对方讲的每句话都会引燃一场大火,他还是什么也别说为妙。
“说实话,你的衣着看起来不像是个政府的会计人员。你的雨伞和礼帽在哪呢?”
费伯装出淡淡的一笑。
“不过你倒挺像个耍笔杆的。”
“我职位低微。”
“能够挺得过这次船难,你一定身强力壮。”
“谢谢你的夸奖。”
“你看起来也不像超过当兵的年纪。”
费伯转头盯着大卫。“你想往哪儿开?大卫。”他不动声色地问。
“我们就要到了。”大卫说。
费伯向挡风玻璃外面望去,看到了一栋和露西的住所很相似的小房子。房子耸立于一座小山的顶上,那是费伯在岛上看到的唯一的山,其实也算不上山。房子很敦实,看上去蛮舒服。吉普车向它爬去,绕过了一片松树和冷杉。费伯想不通,为什么不把房子盖在树荫里。
房子旁边有一株山楂,上面星星点点溅满了雨珠。大卫把车停下。费伯看他打开折叠着的轮椅,并且从司机座上滑进轮椅里。费伯知道,自己要是主动帮他,他会不高兴的。
他们穿过一扇没有锁的木门,进到房里。迎接他俩的是厅堂里的一条黑白两色的牧羊犬。牧羊犬体形不大,头很宽,摇着尾巴,但没有吠叫。房子的格局与露西那栋一样,但气氛大不一样:这里光秃秃的,气氛阴沉,而且不太干净。
大卫引路进了厨房。那个牧羊工坐在一个老式的烧木柴的灶台旁,烤着手。他站起了身。
大卫说:“亨利,这是汤姆・麦卡维帝。”
“见到你很高兴。”汤姆很郑重地说。
费伯握了他的手。他身材矮胖,面孔像只旧的棕黄色提箱,头戴着一顶布制便帽,吸着一只带盖的石南根大烟斗。他握手很有力,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他长着一个很大的鼻子。他的苏格兰口音极重,费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听懂他的话。
“我希望我没有妨碍你。”费伯说,“我只是随车出来转转。”
大卫摇着轮椅靠近桌子:“我看今天上午咱们干不了什么啦,汤姆——只能四下看看了。”
“嗯。出发以前咱们先来杯茶吧。”
汤姆把浓茶倒进三个大杯子,还都加了一点威士忌。三个人坐下来,默默地喝着。大卫吸起一支香烟,汤姆文静地抽着烟斗,费伯确信,这两个人经常这样消磨时间:吸着烟,暖着手,却什么也不说。
他们喝完茶,汤姆把杯子放进浅浅的石头水槽里,他们便出门,坐进车里。费伯坐在后座。这一次大卫开得很慢,那只叫鲍勃的狗不大费力地在车旁跟着慢跑。显然,大卫对地形了如指掌,他信心十足地转动着方向盘,越过空旷的草地,没有一次陷进沼泽的坑洼。羊群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它们的毛全都湿透了,有些羊挤在洼地里,有些靠在荆棘丛边,有些待在背风坡上,一点也没有心思吃草。连羊羔都乖乖地躲在母羊身下。
费伯正盯着那条狗。只见它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然后一直向前冲去。
汤姆也在盯着看。“鲍勃发现什么了。”他说。
吉普车跟在狗后面驶了四分之一英里。车停下来时,费伯听到了海的呼啸——他们已经接近岛的北端了。狗站到了一个小峡谷的边缘上。他们下了车,听到了狗刚才听到的声音:一只羊在哀鸣。他们走到崖边,向下望去。
那只羊在下面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侧躺着,随时都可能从陡峭的斜坡上滑下去。它的一条前腿别扭地抬着。汤姆小心地迈着步子下去,检查它的那条伤腿。
“今天晚上要吃羊肉了。”他向上喊说。
大卫从车里取下滑膛枪,顺坡滑给他。汤姆一枪结束了那只伤羊的痛苦。
“你要用绳子把它拽上来吗?”大卫叫着。
“嗯——要是亨利愿意下来帮我一把就不用了。”
“当然。”费伯说。他挑着路,下到汤姆站立的地方。他俩一人拽着一条羊腿,把死羊拉上斜坡。费伯的雨衣勾到了一棵荆棘上,差点没掉下去,他用力一扯,随着很响的一声,雨衣从荆棘上脱了下来。
他们把羊扔进车里,又开走了。费伯感到身上很湿,原来他几乎把雨衣后背全撕开了:“恐怕我把这件雨衣糟蹋了。”
“又不是故意的。”汤姆告诉他。
他们很快就回到汤姆的房子。费伯脱下他的油布雨衣和湿淋淋的夹克,汤姆把夹克放到炉子上方去烘干。汤姆的房子没有露西家的现代化抽水马桶,他们挨个去了户外厕所。汤姆又煮了新茶。
“这只羊是我们今年损失的第一只。”大卫说。
“啊。”
“今年夏天我们要在峡谷上围上篱笆。”
“啊。”
费伯觉察到气氛有点异样,与两三个小时以前略有变化。他们还像原先那样坐着喝茶吸烟,但大卫显得不安。有两次费伯注意到大卫在瞪着他,若有所思。
最后,大卫说:“我们得走了,你在这里宰羊吧,汤姆。”
“好。”
大卫和费伯走了。汤姆没有起身相送,那条狗倒是把他俩送到门口。
大卫先把那支滑膛枪从挡风玻璃上面的架上取下,重新装好子弹,又放回去,然后才发动车子。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情绪又变了,变得饶舌起来:“我曾经飞过‘喷火式’,你知道。多可爱的风筝啊。每个机翼上有四支枪——美国制的勃朗宁式,每分钟能发射一千两百六十发子弹。德国人爱用炮,当然——他们的米-109型飞机只有两挺机关枪。炮杀伤力大,但我们的勃朗宁更快,更准。”
“真的?”费伯客气地说。
“他们后来在‘旋风式’上加了炮,不过赢得了不列颠战役的却是我们的‘喷火式’。”
费伯对他的夸大感到恼火。他说:“你打下来多少架敌机?”
“我在训练时失去了双腿。”大卫说。
费伯偷看了他的脸,那上面是压抑着愤怒的表情。
大卫说:“我还没杀死过一个德国人呢。”
这个信号是一清二楚的。费伯突然警觉起来了。他不知道大卫发现了什么,但这人无疑知道了一些情况。费伯稍稍转身,面对着大卫,把一只脚抵在底板的变速箱上,撑住身体,把右手轻轻放到左前臂处。他等着大卫的下一步行动。
“你对飞机感兴趣吗?”大卫问。
“不。”费伯的语气很平淡。
“我猜想,观察敌机已经成了全国性的消遣活动了。就像观鸟一样。人们购买识别飞机的书籍,一下午一下午地仰卧在地,用望远镜观察天空。我还以为你也热衷此事呢。”
“为什么?”
“怎么?”
“你怎么会认为我热衷于观察飞机?”
“噢,我不知道。”大卫停下来,点燃一支香烟。他们正在岛的中间,离汤姆和露西的房子都各有五英里远。大卫把火柴扔到地上:“大概是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照片吧——”
话没说完,他便把燃着的香烟向费伯的脸上扔去,同时伸手去拿挡风玻璃上方的枪。
26
席德・克利普斯望着窗外,低低地骂了一句。草地上都是美国人的坦克,足足有八十辆。他明白要打仗了,其实他们要是开口问他,他会给他们提供另一块地,那儿的草没有这么丰茂。如今,这些坦克肯定会把他最好的牧草都给碾坏掉。
他穿上了靴子,走出屋门。外面有些美国兵,他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到了附近那头公牛。他走到牛栏前面站住,搔起头来。那儿进行着一些十分有趣的事情。
坦克没有碾坏他的牧草。它们没有留下痕迹。但那些美国兵正在用耙子似的工具在地上制造痕迹。
席德在设法弄明白这一切的时候,那头公牛注意到了坦克群。它瞪了它们一会儿,然后用蹄子刨了刨地,跟着便向一辆坦克冲去。
“笨蛋,你会把脑袋撞破的。”席德咕哝着说。
美国兵也在盯着牛看。他们好像觉得很好玩。
那头公牛全速向坦克撞去,牛角竟然刺穿了坦克侧壁的钢板。那一刹那,席德心里强烈地盼望,英国的坦克得千万要比美国的结实。
当公牛把角拔出来时,钢板的破洞处发出很响的嘶嘶声。坦克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似的瘪了。美国兵捧腹大笑起来。
席德・克利普斯又搔起头来。这事可真怪。
高德里曼手里打着雨伞,快步穿过议会广场。他在风衣下面穿着一身深色的条纹西装,脚下那双黑皮鞋擦得光亮,要知道,能向丘吉尔单独报告可不是每天——甚至可以说——每年都有的事。
换成是一名职业军人,带着高德里曼现在带着的坏消息去见三军统帅,肯定紧张万分。但高德里曼却毫无紧张之感,因为一名著名的历史学家是不必害怕政治家的,除非对方的历史观点比高德里曼的还要高明。他虽然不紧张,但却忧心忡忡。
他在想着为制造美国第一集团军驻在东英格兰的假象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四百艘漂在油桶上用木架和帆布做的登陆舰;精心制造的充气坦克、火炮、卡车,甚至弹药库;在地方报纸通讯栏目中刊载的自从数千美国军人抵达这一地区后道德败坏方面的抱怨;由英国最出色的建筑家设计、并由电影制片厂借来的道具制造的假供油码头;由双重间谍发往汉堡苦心编撰的情报;由专业小说家专为德国监听站精心炮制的虚构电文,其中包含这样的精彩内容:“据皇家第五兵团报告,一些平民妇女估计未经当局许可,就登上了美军的行军车。我们要把她们怎么办呢,把她们一块儿带去加来吗?”
有迹象表明,德国人中了圈套。但如今这个精心策划的骗局却有可能付诸东流,就只因为一名漏网的间谍——一名从高德里曼手中漏掉的间谍。
他以鸟般的短促步伐沿着西敏寺的人行道迈向大乔治街二号的一座小门。站在堆着沙袋的墙边的武装警卫检查了他的通行证,挥手放他进门。他穿过前厅,走下楼梯,进入了丘吉尔的地下指挥部。
高德里曼如同走下了一艘战舰的甲板。这里由四英尺厚的防轰炸水泥天花板和钢舱门封得密密实实。高德里曼走进地图室时,从后面的会议室中出来一群表情肃穆的年轻人。过了不久又出来一名副官,他看到了高德里曼。
“您真准时。”副官说,“他已经在等您了。”
高德里曼迈进小巧舒适的会议室。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悬着国王的肖像。一台电扇吹拂着空气中的烟雾。丘吉尔坐在一张光滑如镜的古老大桌子的另一头。
高德里曼决定不向他敬礼。
丘吉尔:“坐吧,教授。”
高德里曼霎时间意识到,丘吉尔的身材其实并不高大——但他的坐姿却像个大块头:肩部隆起,臂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下巴低垂,两腿分开。他没有穿那身著名的海军军服,而是穿短短的黑外套和带条纹的灰裤子,洁白的衬衫上系着一个圆斑点的蓝色领结。尽管他胸宽体胖,大腹便便,但握着圆珠笔的手却很小巧,手指细瘦。他脸上的肤色是婴儿的那种粉红。他的另一只手挟着一支雪茄,桌上的文件旁边摆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的好像是威士忌。
他正在批准一份报告,嘴里偶尔喃喃地说着什么。高德里曼对这位大人物毫无畏惧之意。依高德里曼之见,在战前的和平时期,丘吉尔是一个差劲透顶的政治家。然而,这个人具备一个伟大的战争统帅的气质,高德里曼为此而尊敬他。
丘吉尔猛地抬眼,并且说:“我想,这个该死的间谍无疑已经发现了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了?”
“丝毫不错,阁下。”高德里曼说。
“你认为他已经跑了吗?”
“我们追踪他到了阿伯丁。几乎可以肯定,他在两夜之前乘一艘偷来的小船跑了,大概在北海有个接头地点。不过,风暴起以前,他不可能走太远。不能排除他在起风以前搭上U型潜艇的可能,但几率不高。最可能的情况是他已经淹死了。我很遗憾,我们不能提供更准确的信息了。”
“我也感到遗憾。”丘吉尔说。他一下子生气起来,当然不是对高德里曼。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壁钟前面,着迷似的瞪着上面的刻字。随后,他仿佛忘记了高德里曼也在屋里,一个人在桌旁踱来踱去,自言自语。
他的自言自语结束得如同开始一样突然。他坐了下来,递给高德里曼一页文件,说:“这是上星期德军的部署情况。”
高德里曼读着:
俄国战线:
122个步兵师
25个装甲师
17个混成师
意大利和巴尔干:
37个步兵师
9个装甲师
4个混成师
西部战线:
64个步兵师
12个装甲师
12个混成师
德国境内:
3个步兵师
1个装甲师
4个混成师
丘吉尔说:“在西部的十二个装甲师中,实际上只有一个部署在诺曼底海岸。两个党卫军的加强师——‘帝国’和‘阿道夫・希特勒’,分别驻在土鲁斯和布鲁塞尔,而且没有调动的迹象。这一切告诉了你什么呢,教授?”
“我们的骗局看来是成功的。”高德里曼回答说。
“完全正确!”丘吉尔大声说道,“他们被我们搅糊涂了,举棋不定。他们对我们动向的猜测全都大错特错。可是——”他停了一下,故作悬疑,“可是,尽管如此,艾克<small>[29]</small>的参谋长史密斯将军告诉我……”他从桌上拿起另一份文件,读出声来,“我们能成功攻占滩头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五十。”
他放下雪茄,声音变得十分柔和:“时间将定在六月五日,也可能是六日或七日,依海潮的情况而定。在英国西部已经开始集结军队,运输大队此刻正沿着英格兰的乡间道路前进。全部英语系的国家,投入了全部军事和工业力量,准备了四年的时间,才获得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希望。要是给那间谍跑掉,那我们就连这百分之五十都要泡汤了。”
他凝视了高德里曼一会儿,然后用纤弱白皙的手再次拿起了笔。“我要的不是‘可能’,教授,我要的是‘针’的尸体。”
他低下头又批阅起他的文件。过了一会儿,高德里曼站起身,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27
香烟燃烧时的温度能达到摄氏八百度,但由于烟头周围通常都包着一层烟灰,所以想用它来烫伤人,非得把香烟头压在对方皮肤上整整一秒钟不可。即使往眼睛上烫也没用,因为眨眼是人体最快的反射动作。只有外行才会拿烟来扔人。行家是不会在乎一支迎面而来的香烟的。
费伯不去管大卫抛向他的香烟。他是对的,因为那支烟擦过他的前额之后,便落到吉普车的底板上去了。费伯随即伸手去抓大卫的枪,这一招却错了。他应该抽出匕首刺向大卫才对。尽管大卫真的有可能会向他开枪,但因为大卫从来没拿枪对准一个人(更不用说持枪杀人了),所以在开枪以前,几乎肯定会迟疑一下,而费伯就可趁机杀死他。
费伯这一错招的代价就高了。
大卫的双手握着枪的中段,左手握枪管,右手在枪栓附近,他已经从架上取下了六英寸的距离,费伯才用一只手握住枪口。大卫把枪拉回自己,可是费伯一时抓得紧紧的,使枪口朝向了挡风玻璃。
费伯虽然强壮,但大卫更是力大非凡——他用双肩、双臂和双腕来移动身体和摇动轮椅,已经有整整四个年头,肌肉之发达非同一般。何况,大卫是用两只手在胸前握枪,而费伯只用一只手,身体的角度还很别扭。大卫又拉了一下枪,这次决心更大,枪口从费伯的手中滑脱了。
就在这一瞬间,大卫把枪对准他的肚子,手指弯向了扳机,费伯感到死亡已经临近。
他猛地向上一跳,离开了座位。他的头撞到了吉普车的帆布顶篷,就在这一刹那间,枪“砰”的一声响了,震耳欲聋。客座旁的玻璃窗被打得粉碎,雨水从窗框中吹了进来。费伯扭动身体,往后倒下,却没有摔倒自己的座位上,而是歪在大卫的身上。他用双手掐住大卫的喉咙,用两个拇指加力按下去。
大卫试图在两人的身体间调转枪口,再把枪管中的另一颗子弹射出去,但枪太长了。费伯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呢?振奋!也难怪大卫有这种眼神——这个人终于有机会为国家而战了。但随着身体缺氧,大卫的表情变了,他开始为喘气而挣扎。
大卫松开枪,尽快收回双肘,然后用双拳猛击费伯的两肋。
疼痛难忍,费伯疼得面部扭曲,但仍没松开掐着大卫喉咙的双手。他知道,他能挺住大卫的拳头,但大卫却熬不住这么长时间的憋气。
大卫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把两双前臂架在两人中间,把费伯推开;随后,当空隙大了几英寸时,他抽出双手,从下向上外捶击着费伯的双臂,挣脱了对方的掐卡。他抽出右拳,从上向下用力击在费伯的颧骨上,直打得费伯流出了眼泪。
费伯也向对方身体连续击打,大卫则继续打他的面部。他俩距离太近,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真正打伤对手,但大卫力大,开始占了上风。
费伯悄悄移动了一下身体,使臀部触到了排挡杆,把它推到前进的位置上。引擎本来就没关,车子抖动了一下,他歪了过去。与其说是判断准确,不如说是运气碰巧,大卫抓住这一机会抽出左手,一个直拳狠狠打在费伯的下巴上,把他打得飞了出去。他的头撞到了顶篷支架,肩头压在门把上,车门开了,他向后滚着翻出了汽车,在泥地上摔了个满嘴泥。
费伯一时晕得无法动弹。他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金星直冒。他听到吉普车的引擎急转。他摇摇头,拼命想甩掉眼前的金星,并且挣扎着用手撑地跪起来。吉普车声音远了又变近。他向着车声转过头去,随着眼前的金星渐渐消失,他看见了车子已高速向他冲来。
大卫是想把他轧死。
就在汽车的前保险杠离他的脸只有一码之遥时,他向一旁滚去。他感到一阵风呼啸而过。当汽车吼叫着驶过他时,汽车的挡泥板刮到了他甩出去的那只脚。宽大的轮胎掀起松软的草皮,溅起一片泥浆。他在湿草地滚了两圈,然后用一条腿跪了起来。他的脚伤了。他看见吉普车猛转回头,又向他冲来。
他能够通过挡风玻璃看见大卫的面孔。那年轻人俯身向前,双肩拱起在方向盘上,嘴唇向后撇,龇牙咧嘴,像是在狂野地发笑。他大概在想象着自己身处喷火式的座舱里,背着阳光向敌机俯冲,用八支勃朗宁机关枪每分钟射出一千两百六十发子弹。
费伯向悬崖边缘移去。吉普车加快了速度。费伯心里清楚,他一时还不能跑动。他向悬崖外面看去——峭壁多石,几乎直上直下地垂向一百英尺下面的怒涛。吉普车沿着悬崖侧边直向他驶来,费伯狂乱地上下张望,想发现一块突出的岩石,哪怕一个立足点。但是没有。
吉普车离他只有四五码远,而且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前进,车轮距悬崖的边缘不足两英尺。费伯卧倒下去,把双腿甩出崖边,用双臂把身体吊在悬崖处。
车轮在离他只有几英寸的地方碾了过去。再向前几码,车子的一个车轮滑出了崖边。费伯当时以为整辆车都会滑出去,掉入下面的大海,但另外三个车轮最终还是把吉普车安全带离了崖边。
费伯臂下的崖面在动。吉普车经过时的震动把表土弄松了。他感到身体滑动了一小段。一百英尺之下,怒涛正在岩石间沸腾着。费伯把一条手臂尽量伸直,把手指深深插进软土里。他感觉一个指甲掀掉了,但他顾不上了。接下来他又用另一只手如法炮制。两只手都插到了泥土里去以后,他开始把身体向上引去。引体上升的过程痛苦而缓慢,不过,费伯终于还是把身体带上了地面。当他的臀部触到了坚实的地面时,立刻转了个身,接着便从边上滚开。
吉普车又掉过头来了。费伯迎着车子跑去。他的一只脚很疼,但没有断。大卫加速,准备再轧他。费伯转身,与吉普车前进方向成直角跑开,迫使大卫掉转方向盘,终于放慢了速度。
费伯无法一直一直这样闪躲奔跑。他肯定会在大卫之前感到疲乏。这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他跑得更快了。大卫走拦截的路线,向费伯前进的一点驶去。费伯猛转回头,吉普车走了个之字形。现在已经离得很近了。费伯全速奔跑,他跑的路线迫使大卫拐起小弯。车速渐慢,费伯也越来越近。在他们之间只有几码时,大卫明白了费伯的意图。他想掉头驶开,但已为时太晚。费伯向车侧冲去,向上一跃,趴到了帆布车篷上。
他在上面待了几秒钟,喘口气。他那只伤脚像是放在火上烧,肺部也胀痛着。
吉普车还在走。费伯从袖下抽出匕首,在帆布车篷上划出一个V形的裂缝。撕开的篷顶向下揭开,费伯发现自己正盯着大卫的后脑。
大卫回头向上一看,脸上掠过万分惊恐的神色。费伯的手肘向后一缩,准备向下刺去。
大卫踩油门,猛打方向盘。吉普车向前一跳,在急转弯中两轮离地。费伯拼命不让自己被甩下去。吉普车的速度没有减慢,四轮着地后,又翘起两轮。车子又摇摇晃晃地颠了几码,车轮在精湿的地皮上打着滑,终于“砰”的一声侧身翻倒在地。
费伯给摔出好几码远,狠狠地摔在地上。着地的那一下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能动弹。
最终吉普车那疯狂的路线又把车子到带了离崖边很近的地方。费伯看到他的匕首就在几码以外的草里。他捡起匕首,转身对着吉普车。
不知怎么,大卫已经从撕开的顶篷中钻了出来,连轮椅也拿出来了。而现在他就坐在轮椅里,沿着悬崖边缘逃走。费伯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得死。
费伯跑起步来追他。大卫一定听到了脚步声,因为就在费伯眼看要追上时,轮椅突然定住并掉转过来,费伯瞥到大卫手中握着一把沉重的大扳钳。
还没有等轮椅转定,费伯就猛地向轮椅一撞,把轮椅撞翻。他最后一件想到的事情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大卫和他的轮椅一起掉到下面的大海里。接下来大扳钳就砸到了他的后脑上,他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轮椅倒在他身边,但大卫却不知去向。他站起身,昏昏地四下张望。
“这边!”
声音来自悬崖外面。大卫一定是从轮椅中甩出去以后,坠出崖边的。费伯爬到悬崖处,向外望去。
大卫一只手抓住一丛在崖下的灌木,另一只手插在一个小石缝里,像几分钟之前费伯那样,吊在那里。他的勇气全消,眼睛里是赤裸裸的恐惧。
“把我拉上去,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沙哑的嗓音喊着。
费伯趴得近些。“你是怎么知道照片的事的?”他说。
“救救我,拜托!”
“把你发现照片的经过告诉我。”
“噢,天啊。”大卫竭力集中自己的思路,“你到汤姆的户外厕所去的时候,你的外套在厨房里烘着。汤姆到楼上去取另一瓶威士忌,我掏了你的口袋,发现了那盒底片。”
“这一点就足以使你杀死我吗?”
“除了那个之外,还有你和我太太在我家干的勾当。我们英国人不会有那种行为的。”
费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底片现在哪里?”
“在我口袋里。”
“给我,我就拉你上来。”
“你得自己取——我不能松手。”
费伯卧倒在地,将手伸到大卫雨衣后面的外套口袋里。他的指头摸到了底片盒,把它取了出来,满意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底片,好像一张也不缺。他把小盒放进外套口袋里,然后把手朝下伸向大卫。
他握住了大卫抓着的那棵灌木,恶狠狠地用力连根拔起。
大卫尖叫着:“不要!”他绝望地用落空的手东抓西摸,而另一只手则无可奈何地从石缝中滑了出去。
“这不公平!”他厉声高叫。随后那只手也脱开了。
他似乎在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才向下坠落,而且越来越快,在往下落的中途又在悬崖上碰撞了两次,才落入海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费伯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没有再上来。“不公平?”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公平?你知道正在打仗吗?”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大海。有一度,他觉得他看到黄色的雨衣在海面上一闪,但没等他注目凝视,就消失不见了。下面只有大海和岩石。
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他的伤处一一刺痛他的知觉:扭伤的脚,头上的肿包,满脸划破的伤口和青痕。大卫・罗斯是个傻瓜,是个没用的丈夫,死的时候还高叫救命,但他也是个勇敢的人,而且为了他的祖国而死——他死得其所。
费伯真不知道他自己的死会不会同样美好。
他终于从悬崖边转过身,往回走向翻了的吉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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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里曼从丘吉尔的地下指挥部出来时,感到精力充沛,决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