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笑了起来,好像他说了什么绝顶聪明机智的话,弗立克也放松下来。
接着,戴安娜醒了,大声说话,而且是英语:“老天爷,我的头真疼,该死!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片刻之后,她看到了宪兵,马上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但已经太晚了。
“她说英语!”克里斯蒂安说。
弗立克看见鲁比去摸她的枪。
“你是英国人!”他对戴安娜说,然后他看着莫德,“你也是!”他对着整个车厢的人挨个看了看,发现了真相,“你们都是!”
弗立克探身抓住了鲁比的手腕,她已经把雨衣口袋里的枪掏出了一半。
克里斯蒂安看到这个动作,便顺着往下看鲁比的手里有什么,同时说:“还有武装!”要不是他们的性命受到威胁的话,他这一番惊讶表现看上去十分滑稽。
戴安娜说:“噢,天啊,搞砸了。”
火车猛地向前拉了一下,开动起来。
克里斯蒂安压低声音说:“你们全是盟军的特工!”
弗立克提心吊胆地看他要干什么。如果他掏出枪来,鲁比就会开枪打他。然后她们就必须从火车上跳下去。运气好的话,她们可能在盖世太保被惊动之前消失在铁轨边的贫民窟里。火车加快了速度。她不知是否她们现在就该跳车,一会儿它就开得更快了。
凝固的几分钟过去了。随后克里斯蒂安笑了。“祝你们好运!”他说,把声音压低得像耳语一般,“我们会为你们保密的!”
他们是同情者——感谢上帝。弗立克大大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她说。克里斯蒂安问:“什么时候会大进攻?”
他天真地认为如果有人知道这种机密,会这么随随便便暴露出来,但为了推动话题,她说:“现在起每一天都有可能。或许就是星期二。”
“真的?那太好了,法国万岁!”
弗立克说:“我很高兴你站在我们一边。”
“我一直都反对德国人。”克里斯蒂安有些自傲地说,“我在工作的时候,私下里也悄悄给抵抗组织提供一些有用的服务。”他朝自己鼻子的侧面拍了拍。
弗立克连一秒钟也不相信他。他反对德国人是毫无疑问的,经过了四年的食品短缺、衣衫褴褛和宵禁的生活,大多数法国人都反对德国人。但他如果真的帮助过抵抗组织,他就不会告诉任何人——相反,他会非常害怕被人发现。
不过,帮不帮助抵抗组织倒关系不大。重要的是他得懂见风使舵,就不会在大进攻的前几天把盟军特工交到盖世太保手上,否则他很有可能会为此付出代价。
火车慢了下来,弗立克看到他们就要进入奥赛火车站。她站了起来。克里斯蒂安吻了一下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是一位勇敢的女士。祝你好运!”
她第一个下了车。一踏上站台,她就看到一个工人在贴一张布告。布告上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眼熟。再仔细一看,她的心停止了跳动。
那上面有她的照片。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照片,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穿泳装照过相。背景是一片阴云,就像是用笔画上去的一样,所以看不出什么线索。布告上有她的名字,还有她的另一个化名:弗朗西斯・鲍勒,并注明她是个杀人犯。
那个工人刚刚干完这个活。他拿起一桶糨糊和一叠布告走开了。
弗立克意识到,她的照片一定已经贴满了整个巴黎。
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她一下子僵在了站台上。巨大的惊恐让她觉得几乎要呕吐,随后她控制住了自己。
第一个问题是她要如何走出奥赛火车站。她沿着站台看去,出站口那里就有一个检查站。她必须设想守在那里的盖世太保军官已经见到了她的照片。
怎么才能通过他们?她不能靠编故事的办法蒙混过去。如果他们认出她,就会逮捕她,任何说辞都无法说服德国军官不这么做。要是“寒鸦”们冲杀出去呢?她们会干掉检查站的这几个人,但可能还会殃及车站上的其他人,包括法国警察,他们也可能先开枪,然后再发问。这太冒险了。
她发现,倒是有一种办法。她可以把行动的指挥交给其他人——或许是鲁比——让她们在她前面通过检查站,最后把她放弃。这样,行动并不会被毁掉。
她转过身去。鲁比、戴安娜和莫德已经下了火车。克里斯蒂安和让-马里跟在后面也要下车。这时弗立克想起了克里斯蒂安口袋里的手铐,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她把克里斯蒂安推回车厢,自己跟着他爬了上来。
他不知道这是否在耍弄自己,不安地笑了一下,问:“怎么回事?”
“看那儿,”她说,“墙上贴了我的布告。”
两个宪兵都朝外看去。克里斯蒂安脸变白了。让-马里说:“我的上帝,你真是间谍!”
“你得救我。”她说。
克里斯蒂安说:“我们有什么办法?盖世太保——”
“我必须通过检查站。”
“他们会逮捕你的。”
“不,如果我已经被逮捕了,就不会了。”
“你是什么意思?”
“给我戴上手铐。假装你抓住了我,带着我通过检查站。如果他们拦住你,就说你要把我送到福煦大道84号。”这是盖世太保总部的地址。
“然后呢?”
“叫一辆出租车。跟我一块上车。然后,当我们远远离开车站,给我取下手铐,找一条安静的街道让我下车。你们接着去你们要去的地方。”
克里斯蒂安非常害怕。弗立克能看出他根本不愿意干这种事情,但刚才对抵抗组织的一番高谈阔论又让他很难推脱。
让-马里很平静。“这样能行,”他说,“他们不会怀疑穿着制服的警察。”
鲁比爬上了车厢。“弗立克!”她说,“那布告——”
“我知道。两位宪兵正准备铐着我通过检查站,然后再把我放掉。如果出了问题,你就接管行动的领导权。”她改用英语说,“忘了铁路隧道的事儿,那是掩人耳目的瞎话,真正的目标是圣-塞西勒的电话交换站。但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告诉其他人。现在把她们都叫上来,快。”
几分钟后,她们全都挤进车厢。弗立克把计划告诉她们。然后说:“如果这个不起作用,我被逮捕的话,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要开枪。车站的警察太多。如果展开枪战你们肯定会输。完成任务才是第一位的。不用管我,你们走出车站,到了酒店再汇合,继续行动。鲁比负责指挥。没必要再讨论了,没时间了。”她转过身来对克里斯蒂安说,“给我手铐。”
他犹豫了一下。弗立克真想对他大叫“快拿出来,你这夸夸其谈的胆小鬼”,但她没这么做,相反,她低下声音,像在耳语般地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克里斯蒂安。”
他掏出了手铐。
“你们其他人,现在就走吧。”弗立克说。
克里斯蒂安弗把弗立克的右手跟让-马里的左手铐在一起,然后他们下了火车,三人并排走上了站台,克里斯蒂安拿着弗立克的旅行箱和装着自动手枪的肩袋。人们排成一队通过检查站。让-马里大声说:“靠边,请靠靠边,女士们,先生们,借过一下。”他们直接往队前走,就像在沙特尔车站那样。两个宪兵对盖世太保军官敬礼,但并没有停步。不过,正在查验证件的那位负责的上尉抬起头来,平静地说:“等一下。”三个人都站住了。弗立克意识到自己完了。上尉仔细地看了看弗立克。“她就是布告上的那个人。”
克里斯蒂安似乎吓得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让-马里回答道:“是的,上尉,我们是在沙特尔抓到她的。”
感谢上苍,弗立克想,两个人里还算有一个头脑冷静。
“干得好,”上尉说,“但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让-马里接着回答:“我们奉命将她送往福煦大道。”
“你们需要车吗?”
“车站外面有辆警车等着我们。”
上尉点点头,但还是没有放他们走。他继续打量着弗立克。弗立克开始觉得是否自己的这一招露馅了,自己脸上哪里不对,让他看出她不过是装成一个囚犯而已。终于他说话了:“这些英国人。他们竟然派小姑娘为他们打仗。”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让-马里明智地闭口不语。
最后上尉说了句:“走吧。”
弗立克和两个宪兵通过检查站,走进阳光下。
<h4>33</h4>
保罗・钱塞勒对珀西・斯威特大为光火,痛恨至极,因为他刚知道布赖恩・斯坦迪什的那条消息。“你欺骗了我!”保罗朝珀西大喊,“你故意把我支开,省得碍你的事,然后才把这告诉弗立克!”
“的确如此,但这么办最——”
“我是指挥——你有没有权力对我隐瞒任何消息!”
“我觉得那样的话你会中止飞行。”
“也许我会——也许我应该这么做。”
“但你那么做是出于对弗立克的爱,而不是因为出于行动的需要。”
这下珀西触到了保罗的痛处,因为保罗跟小组的成员睡觉,危害了他作为领导者的地位。这就让他更加恼火。但他强迫自己压抑住这股怒气。
他们无法联络上弗立克的飞机,在敌人领空的飞行必须遵守无线电静默的规定,因此两人只能留在机场过夜,一边抽烟一边踱步,为他们——以不同方式——爱着的女人担心。保罗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一支法国的木牙刷,那是他在跟弗立克共度一晚后,在周五早晨一块用过的。他一般来说并不迷信,但他此刻不停地摸着这支牙刷,就像在抚摸着她,相信她平安无事。
当飞机返回时,飞行员告诉他们弗立克如何对查特勒的接机小组心生疑虑,最后在沙特尔附近跳伞,保罗一下子放了心,差点没哭出来。
几分钟后,珀西接到了伦敦特别行动处打来的电话,获悉布莱恩・斯坦迪什要求了解出了什么问题。保罗决定把弗立克草拟并让飞行员带回来的那份信息作为答复发出去。如果布赖恩是自由的,那信息会通知他“寒鸦”已经落地,会跟他联系,但没有透露进一步消息,因为他有可能已经落到盖世太保手里。
仍然没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这种不确定性让保罗难以承受。无论走哪条路,弗立克都会去兰斯。他必须知道她会不会落入盖世太保布设的陷阱。有没有什么方法来检查一下布赖恩发出信息是真是假?
他的信号带有正确的安全标记,珀西反复检查了两遍。但盖世太保知道安全标记的事,他们可以拷打布赖恩,获悉他的标记。珀西说,也有一些微妙的检查办法,但要依靠监听站的姑娘们协助才行。于是保罗决定去那儿走一趟。
起初珀西反对这么做。参与军事行动的人闯入信号系统会造成危险,他说,这会扰乱数百个特工信号服务的顺利运行。保罗不理这一套。随后,信号站的负责人说,他很高兴保罗可以按预约访问那里,在两三个星期后可以吗?不,保罗说,我想的是两三个小时内。他坚持这样,开始语气缓和,但不依不饶,最后又拿出蒙蒂的怒脾气相威胁。这样,他便去了格兰登安德伍德。
保罗小时候上的是主日学校,那时他一直为一个神学问题所苦恼。他注意到,在他跟父母住的地方——弗吉尼亚州的阿灵顿,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都是同一时间,在晚上七点半上床睡觉。这就意味着他们同一时间祷告。如果这些声音一起升上天堂,上帝怎么可能听到他保罗的声音呢?牧师只是说,上帝可以做任何事情,他并不满意牧师的答案,他知道这是一种借口。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好几年。
如果他那时候能到格兰登安德伍德看一看,他也就明白了。
像上帝一样,特别行动处要收听无数的消息,其中不少往往发生在同一时间。秘密特工在他们的藏身之处同时敲击莫尔斯键,就像阿灵顿那些同时在晚上七点半钟跪在自己床边的九岁孩子。特别行动处全都能够收听到。
格兰登安德伍德也是一座巨大的乡村别墅,主人将它腾出来,让军队接管。这里的正式名称是53a站,它是一个监听站。在它宽敞的平地上架设着一座座无线电天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就像是上帝的耳朵,在倾听北起挪威的北极、南抵尘土飞扬的西班牙南方这一广泛区域内的信息。四百名无线电报务员和解码员在大房子里工作,其中大多是来自急救护士队的年轻女性,他们住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尼森式活动营房里。
琼・贝文思主管带着保罗到处转了转,她是个大块头女人,戴着一副眼镜。起初,她被这位代表蒙哥马利来访的大人物吓坏了,但保罗面带微笑,轻声细语,这才让她放松下来。她带他到发报室,在这里一百多名女孩挨排坐着,每人都戴着耳机,手头有笔记本和铅笔。一块大黑板上写着特工的代码以及传输时间——他们称其为“计划表”,始终用美国的发音方式说这个词——以及他们可能使用的频率。气氛高度凝重,唯一的声音来自一位报务员敲击的莫尔斯电码声,告诉特工她这里接收的信号清晰准确。
琼把保罗介绍给露西・布里吉斯,一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她说话带有很重的约克郡口音,保罗得集中精力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直升机’?”她说,“欸,我知道‘直升机’——他是新来的。他在二十点发电,二十三点接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问题。”
她说话从不发出“h”这个音。保罗意识到这一点,就觉得模仿这种口音不那么难了。“你是什么意思?”他向她问道,“一般你们会发现什么样的问题呢?”
“哦,有些人的发报机没有调好,你就必须寻找他的频率。信号也可能很弱,让你无法听清楚,你会弄不清是不是把破折号听成了句号,又比如,字母B跟D非常相似。再说,那种提箱式的发报机信号总是不好,因为这东西太小了。”
“你能认出他的‘笔迹’吗?”
她有些迟疑。“他只发了三份电报。星期三他有点儿着急,大概因为是他第一次发报,但他的速度很稳,好像他知道时间很充裕。这我很高兴——我认为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很安全。我们都很担心他们,你明白。我们在这儿坐着,暖暖和和的,而他们是在敌后,要时刻提防该死的盖世太保。”
“他发的第二份电报呢?”
“那是星期四,他很匆忙。他们着急的时候,就很难弄清他们的意思——你知道,他们会连着写两个句号,或者一个短破折号,这是什么意思?不知他是从哪儿发报的,他肯定是想马上离开那儿。”
“后来呢?”
“星期五他没有发报。不过我并没担心。他们一般在必要时才会发报,发一次报太危险。然后,他在星期六早上呼叫了,在天亮前。那份电报很急,但他听上去不慌不忙。事实上,我记得当时我在心里说——他已经找到诀窍了。你知道,那次信号很强,节奏稳定,所有的字母都很清楚。”
“有没有可能这一次是别人在用他的发报机?”
她想了一下,说:“听起来像他一样……但,也对,我想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我想。如果是一个德国人装成他,他们打起字来就会清楚、稳定,因为没什么可害怕的。”
保罗觉得他好像趟在一摊烂泥里。他问的每个问题都有两个答案。他急于想要的是某种肯定的东西。失去弗立克的可怕前景让他惊恐万状,而她作为上苍的礼物进入他的生活,前后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必须一次次克服这种情绪。
琼刚刚离开了一会儿,现在她回来了,肥嘟嘟的手里拿着一张纸。“我拿来了从‘直升机’那儿接收的三分解密电文。”她说。她不声不响的麻利劲儿让保罗很满意。
他读着第一张。
呼叫信号 HLCP(直升机)
安全标记 有
1944.5.30
消息内容:
抵达顺利句号地下室接投不安全句号被哥世太保抓住但逃脱句号下次
接头地点站前咖啡馆完毕
“他的拼写可得不了几分。”保罗评论说。
“不是他的拼写不好,”琼说,“他们用莫尔斯经常出错。我们规定解码员原样译解,不要规整这些地方,万一代表什么特殊意义也能保留下来。”
布莱恩第二次发报的内容是波林格尔抵抗组织的实力,电文稍长。
呼叫信号 HLCP(直升机)
安全标记 有
1944.5.31
消息内容:
现有特工五名见已下句号莫奈受桑句号女伯爵很好句号谢瓦利时尝
帮忙句号中产者仍栽原地句号外加救我的代号查伦顿句号
保罗抬起头来。“这份更糟了。”露西说,“我说过,他第二次很着急。”第二份报文还有一些内容,主要是详细叙述大教堂里发生的事情。保罗接着看第三份:
呼叫信号 HLCP(直升机)
安全标记 有
1944.6.2
消息内容:
见鬼句号到底出了什么事问号发来指令句号立克回复完毕
“他有进步,”保罗说,“只有一处错误。”
“我觉得星期六那天他更不受拘束。”露西说。
“可能是这样,但也许是另一个人发出的报文。”突然,保罗想到有种办法可以测试一下这个“布莱恩”是他本人,还是盖世太保冒充的。如果这一招奏效,至少能让他消除疑问。
“露西,你在发电报的时候犯过错误吗?”
“几乎没有。”她不安地朝自己的上司瞥了一眼,“如果一个新来的女孩不小心犯错,特工就会大发臭脾气。这也可以理解。不该出现任何错误——特工那儿本来就要应付不少问题。”
保罗转过来对琼说:“如果我写一条消息,你能原封不动译成电码吗?”
“当然。”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七点三十分。“他会在八点发报。然后你就能发报了?”
主管说:“是的。他先呼叫进来,我们就告诉他等着随后马上接收一条紧急信息。”
保罗坐下,想了一会儿,然后在一个记事本上写道:
告知你的武器多少赶自动枪多少我司登以及每仲多小发子弹
外加榴手弹立即回复
他考虑了一会儿。这是一个不合理的要求,带着高压腔调的措辞,显得像是草草编码后便传输出去的。他把它拿给琼看。她皱起了眉头说:“这条消息太可怕了,我真不好意思发它。”
“你觉得特工收到它会有什么反应?”
她毫无幽默感地笑了笑。“他会怒气冲冲回条消息,里面再骂上几句。”
“请照原样编成电码,发给‘直升机’。”
她困惑地看着他说:“如果你希望这么做的话。”
“是的,请吧。”
“好的。”她把电文拿走了。
保罗去找吃的。食堂跟监听站一样,也是二十四个小时工作,但那里的咖啡毫无味道,吃的东西只有不新鲜的三明治和干掉的蛋糕,此外什么也没有。
八点过了几分钟,主管走进食堂。“‘直升机’呼叫进来,说他没有收到雌豹的任何消息。我们现在正在给他发送紧急消息。”
“谢谢你。”布莱恩——或者冒充他的盖世太保——至少要花一个钟头给信息解码,写回复,加密后再传输出去。保罗看着他眼前的餐盘,弄不懂英国人打哪儿来的勇气把那东西称作三明治:那是两片抹了人造黄油的白面包和薄薄的一小片火腿。
还没有芥末。
<h4>34</h4>
巴黎的红灯区是礼拜堂街背后低山上的一个狭窄、肮脏的街区,离火车北站不远。它的中心部位是煤炭街。在这条街的北侧是礼拜堂修道院,它就像一座竖立在垃圾场的大理石雕像。修道院由一个小教堂和一座住着八名修女的房子组成,这些修女献身于帮助那些最可怜的巴黎人。她们给挨饿的老年人烧汤,劝阻那些想要自杀的绝望女人,把喝醉的水手从阴沟里拖出来,教妓女的孩子读书写字。修道院的隔壁就是礼拜堂旅店。
说这家旅店是所妓院并不太恰当,因为没有妓女在这里常住,只不过如果没客满,老板娘就愿意按小时出租房间,给那些浓妆艳抹、穿着廉价晚礼服的女人,跟她们一道前来的是大腹便便的法国生意人,偷偷摸摸的德国兵或是一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们喝得烂醉,根本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
弗立克跨进门槛,立刻感到一下子放松下来——两个宪兵在半英里远的地方把她放下车。沿路她看见了两张缉拿她的布告。克里斯蒂安把自己的手帕给了她,这是一块干净的方棉布,红底上带着白色的圆点,她把它戴在头上,遮住她的金发。但她知道,任何人如果仔细看她,都能认出她就是布告上的人。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垂下眼睛,边走边祷告上苍。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老板娘是一个和颜悦色、体态超重的女人,一件鲸须制成的胸衣外面套着粉红色的丝绸浴袍。弗立克觉得她以前肯定享受过奢华的日子。弗立克原来在这里住过,但老板娘看来并不记得她。弗立克称她“夫人”,但她说:“叫我雷吉娜吧。”她收了弗立克的钱,给了她房间钥匙,什么问题也没问。
弗立克正要上楼去她的房间时,从窗口瞥见戴安娜和莫德乘着一辆怪模怪样的出租车到了,那不过是一辆自行车拉着一只装在两个轮子上的沙发。跟宪兵的那通忙乱看来并没有让她们变得冷静些,两个人咯咯笑着这辆怪车。
“老天爷,这是什么破地方,”戴安娜一进门就说道,“我们也许可以去外面吃饭吧。”
巴黎的餐馆在占领期间照旧营业,但店里的大部分主顾自然都是德国军官,特工都尽量不去那里。“这件事连想都别想,”弗立克生气地说,“我们在这儿躲上几个小时,天一亮就去火车东站。”
莫德责怪地看着戴安娜说:“你答应要带我去里兹。”
弗立克压着怒火。“你以为你是在哪儿?”她对莫德嘘了一下。
“好吧,别发脾气了。”
“谁也不能离开!明白吗?”
“好的,好的。”
“一会儿我们派一个人出去买吃的。我现在得躲一会儿。戴安娜,你坐在这儿等着其他人,莫德给你们登记房间。所有人都到齐后通知我一声。”
爬上楼梯时,弗立克遇到一个穿红色礼服的黑人女孩,发现她是一头黑色直发。“等一下,”弗立克对她说,“你能把你的假发卖给我吗?”
“你可以自己去街角买,亲爱的。”她上下打量着弗立克,以为她是个业余妓女,“不过,说真话,我觉得你只有一顶假发还不够。”
“我有急用。”
女孩扯下假发,露出一头打卷的头发,紧贴着她的头皮。“我还得靠它干活呢。”
弗立克从她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千法郎的钞票。“你自己再去买吧。”
她用另一种眼光看着弗立克,觉得她这么有钱不可能是个妓女。最后,女孩耸了耸肩,接受了这笔钱,把假发给了弗立克。
“谢谢你。”弗立克说。
女孩犹豫了一下,无疑是想知道弗立克手里还有多少这种大票子。“我也跟女孩来。”她说,伸出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弗立克的胸部。
“不必了,谢谢。”
“也许你跟你的男友——”
“不。”
那女孩看着那一千块法郎。“好吧,就算我今晚不用干活了吧。祝你好运,小亲人儿。”
“谢谢你,”弗立克说,“我需要它。”
她找到了她的房间,把箱子放在床上,脱下了外衣。洗脸盆上有个小镜子。弗立克洗了洗手,站在那儿对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儿。
她把金色的头发梳到耳后,用发夹别住。然后她戴上假发,调整了一下。假发有点儿大,但还是能戴住。黑头发彻底改变了她的外观。不过,她那对漂亮的眉毛现在显得有点儿奇特。她从化妆盒里拿出眉笔,把眉毛描暗些。这么一弄就好多了。她不仅像个黑发女郎,而且显得比那个身穿泳装的甜妞更加凶悍。尽管直挺挺的鼻子和硬生生的下巴还都一样,但她换假发前后的样子像一对姐妹,除了这点儿家族上的特征以外,哪儿都不像了。
然后她从外衣口袋里拿出她的身份证。她十分小心地给照片修整了一下,用眉笔淡淡地画上一丝丝黑头发和黑眉毛。画完后她又对着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觉得不会有人看出它被修改过,除非使劲揉搓,擦掉铅笔的印迹。
她摘掉假发,脱了鞋,躺在床上。她已经两晚没有合眼,礼拜四整晚都在跟保罗做爱,而礼拜五则是在轰炸机的金属地板上过的夜。现在她一闭上眼睛,几秒钟就睡过去了。
一阵敲门声把她吵醒了。让她吃惊的是,外面天已经黑了,她睡了好几个小时。她走到门边问:“是谁?”
“鲁比。”
弗立克让她进屋,问:“一切正常吗?”
“我不觉得。”
弗立克关上窗帘,然后打开灯。“出了什么事?”
“每个人都进来了,但我不知道戴安娜和莫德在哪儿。她们没在自己的房间。”
“你去哪儿找过?”
“老板娘的办公室,隔壁的小教堂,街对面的酒吧。”
“噢,上帝,”弗立克慌张地说,“这两个该死的傻瓜,她们出去了。”
“她们会去哪儿呢?”
“莫德想要去里兹大饭店。”
鲁比觉得不可思议。“她们怎么会这么蠢!”
“莫德就会。”
“可我觉得戴安娜比她有脑子。”
“戴安娜在恋爱,”弗立克说,“我估计莫德让她干什么她就会干什么,她也想打动自己的情人,带她到时髦的地方,显摆自己了解各种上流世界。”
“都说爱情是盲目的。”
“眼下,得说爱情就是他妈的自杀。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我敢打赌她们肯定去那儿了。她们以为去找好吃好住,实际是去找死。”
“我们怎么办?”
“去里兹,把她们拉回来——如果还不太晚的话。”
弗立克戴上她的假发。鲁比说:“我正纳闷你的眉毛怎么变黑了,很有效,你跟原来一点儿也不像了。”
“好吧。带上你的枪。”
在大堂里,雷吉娜递给弗立克一个信封。收信人名这几个字是戴安娜的笔迹。弗立克扯开它,见上面写着:
我们去了好点儿的酒店。我们会在早上五点钟与你们在火车东站见面,别担心!
她让鲁比看了看,然后把字条扯成碎片。更让她生气的是她自己。她从小就了解戴安娜,知道她既愚蠢又不负责任。那我为什么把她带到这儿来?她自问道。因为我没其他选择,她这样回答自己。
她们离开旅店。弗立克不打算坐地铁,因为她知道在一些车站上有盖世太保的检查站,车厢里也会遇到随时抽查。里兹大饭店在旺多姆广场,从煤炭街快走半个小时能到。太阳已经落了,夜幕快速降临。她们还必须留意时间,十一点钟就要宵禁。
弗立克想,不知道里兹大饭店的人多久以后才会向盖世太保报告戴安娜和莫德的出现。他们大概马上会发现这两个女人不同寻常。她们的证件上写的是在兰斯工作的秘书——这样的女人来里兹干什么?在被占领的法国,按说她们的穿戴还算体面,但看上去显然不是典型的里兹主顾——里兹的客人们都是来自中立国家的外交官夫人,黑市商人的女伴,或者德军军官的家眷或情妇。饭店经理本人可能不会做什么,尤其他要是也反对纳粹的话,但盖世太保在城里的每个大饭店和餐馆都安插了眼线,他们专门靠汇报身份可疑的陌生人获取赏钱。这种常识细节在特别行动处的训练中会灌输给每个学员——但整个课程要进行三个月,戴安娜和莫德只用了两天。
弗立克加快了脚步。
<h4>35</h4>
迪特尔几乎精疲力竭。为了在半天之内印制、分发这一千张布告,他又是劝说又是恐吓,把身上的所有气力都用尽了。他可以一直保持耐心,坚持不懈,必要时他也可以勃然动怒,大发雷霆。此外,头一天晚上他一直没有睡觉。他的神经发颤,头很痛,脾气愈发急躁。
但是,当他进入坐落在犬舍门、俯瞰布洛涅森林的公寓大楼时,立刻感到一股平和的气息降临在他身上。他为隆美尔做的这项工作要求他在法国北部各处旅行,所以他必须将总部设在巴黎,但弄到这么一块地方必须采用各种贿赂和恐吓手段。它的确值得迪特尔这么做。他喜欢这暗色的桃花芯木镶板、厚重的窗帘、高高的天花板以及18世纪的餐具柜中的银器。他在凉爽、昏暗的公寓里走来走去,重新认识他的那些珍爱之物:一只罗丹雕塑的手,一张德加的粉彩画,上面是芭蕾舞女在穿舞鞋,《基督山伯爵》的第一版珍藏本。他坐在施坦威小型三角钢琴前,弹奏起爵士名曲《是否老实》的散漫变奏:
没有人倾诉,只有我自己……
在战前,公寓和大部分家具属于一个来自里昂的工程师,他靠制造小型电器、吸尘器、收音机和门铃而发迹。迪特尔是从他的邻居,一位有钱的寡妇那里得知这些的,她的丈夫曾是三十年代法国的法西斯党的领导人物。她说,这个工程师是个庸俗的暴发户,他请人选择搭配合适的壁纸和古董,但搜罗这些精美的物件只是为了取悦他妻子的那些朋友。他后来去了美国,那儿的人全都庸俗不堪,寡妇说。她很高兴这套公寓现在有一个真正欣赏它的房客。
迪特尔脱掉外套和衬衣,把脸和脖子上沾染的巴黎的污垢清洗掉。然后他穿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衣,在法国式的袖口插上金链扣,选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他一边系领带,一边打开收音机。从意大利传来的都是坏消息。播音员说,德国人在激烈奋战,严守后卫。迪特尔推测罗马最近几天就会失守。
但意大利不是法国。
他现在要等待有人发现费利西蒂・克拉莱特。当然,他不能肯定她会经过巴黎,但除了兰斯以外,这里无疑是最有可能发现她的地方。不管怎样,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他真希望他能把斯蒂芬妮从兰斯带来。不过,他需要让她占着杜波依斯大街上的房子。可能会有更多的盟军特工降落地面,找上门来。重要的是巧妙地把他们引入罗网。他已留下指令,他不在的时候绝不能拷打米歇尔和鲍勒大夫,他留着他们还有别的用处。
冰箱里有一瓶唐培里侬香槟。他打开瓶塞,往一只水晶高脚杯里倒了一些。然后,带着一种美好生活的心境,他在桌边坐下,读他收到的一封来信。
信是他的妻子沃特劳德写来的。
我亲爱的迪特尔:
我很遗憾我们不能在一起庆贺你的四十岁的生日。
迪特尔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他看了看卡地亚座钟上的日期。今天是六月三日。今天他就满四十周岁了。他又倒上一杯香槟以示庆祝。
他妻子的信封里还装有另外两封信。他七岁的女儿玛格丽特(大家都叫她茂西),给他画了一张画,画上他穿着军装站在埃菲尔铁塔前面。画里面的他比铁塔还高:小孩子都是这么夸大自己父亲的。他的儿子鲁迪十岁,写的信更像一个大孩子,用的是蓝黑色的墨水,字体精致圆润。
我亲爱的爸爸:
我在学校里表现很好,但里希特博士的教室被炸毁了。幸运的是当时是在夜里,学校里面没人。
迪特尔痛苦地闭上眼睛。想到自己的孩子们居住的城市挨了炸弹,让他实在无法忍受。他诅咒着英国空军的杀人凶手,尽管他很清楚德国的炸弹也投向英国学校的孩子们头上。
他看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打算给家里打个电话。电话恐怕很难打通,法国电话系统超载,加上军事通话优先,私人电话可能要等好几个小时才能接通。不过他还是决定试试。他突然十分渴望听到他的孩子们的声音,让自己确信他们仍然活着。
他正要去抓电话,它却抢先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我是法兰克少校。”
“我是黑塞中尉。”
迪特尔的脉搏快了起来。“你已经找到费利西蒂・克拉莱特了?”
“没有,但有件事情也一样不错。”
<h4>36</h4>
弗立克曾来过里兹一次,那是战前她在巴黎上学的时候。她跟一个女友戴着帽子,脸上化了妆,还穿戴了手套长袜之类,从大门走进走出,就好像她们每天都过这种日子一样。她们去饭店内部拱廊里的商店转悠,冲着那些围巾、自来水笔和香水上标着的荒唐价格傻笑。她们坐在大厅里,装作在等一个迟迟不到的人,对那些进来喝茶的女人的穿着说三道四,而她们自己连一杯白水都不敢点。那些日子,弗立克省下每个便士去买法兰西剧院的便宜票。
法国被占领后,她听说主人试图尽量把饭店正常经营下去,尽管很多客房都被纳粹头目长期包租下来。她今天既没戴手套,也没穿长袜,但她给脸上扑了粉,时髦地歪戴着贝雷帽,她指望战时来饭店的主顾有些也跟她一样,不得不在装扮上马虎一点儿,得过且过。
在饭店外的旺多姆广场上,停着一溜灰色的军车和黑色的高级轿车。在大楼的正面,六面猩红色的纳粹旗子炫耀般地在微风中呼啦啦摇摆着。一个戴着高帽子、穿红色长裤的门警怀疑地打量着弗立克和鲁比,说:“你们不能进去。”
弗立克穿的是淡蓝色的套装,到处皱皱巴巴,鲁比穿着一件藏蓝色长衣,外加一件男式雨衣。她们穿的不是在里兹大饭店用餐的衣服。弗立克试着模仿法国女人被下等人激怒时的傲慢样子。她把鼻子往上一扬,问:“怎么回事?”
“这个入口是给高层人物预留的,夫人。即便德国上校也不能从这儿进,你绕到附近的康朋街,从后门进去。”
“随你了。”弗立克用一种厌倦的口气,颇有气度地说。但实际上,她倒十分庆幸他没说她们的装束不得体。她和鲁比快步绕过街区,找到了它的后门。
大厅里灯光明亮,两侧的酒吧里坐满了穿晚礼服或者制服的男人。交谈汇集的嗡嗡声中满是德语的辅音,而不是法语那懒散的元音。这让弗立克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敌人的据点。
她走到办事台那儿。接待员穿着嵌了不少铜扣子的大衣,仰着鼻子看着她,看出她既不是德国人,也不是法国富婆,便冷冷地说:“什么事?”
“查一下罗格朗小姐是否在她的房间里,”弗立克用命令的口气说。她估计戴安娜会使用她的假名字——西蒙娜・罗格朗。“我跟她约好了。”
他后退了一步,问:“我能告诉她是谁找她吗?”
“马蒂尼夫人。我是她的雇员。”
“好的。实际上,小姐跟她的女伴正在后面的餐厅里。你可以去找侍者领班。”
弗立克和鲁比穿过大厅进了餐厅。这里呈现的是一幅上层生活的图景,白色的桌布、银制的餐具、闪烁的烛光,穿着黑色制服的侍者托着菜肴食物在屋里滑来滑去。看到这种场面,没人会想到眼下一半的巴黎人正在忍饥挨饿。弗立克闻到了真正咖啡的香气。
刚在门边停下,她就立刻看到了戴安娜和莫德。她们坐在屋子紧里头的一张小桌子边。弗立克看到,戴安娜从桌边的一个银光闪闪的酒桶里拿出一瓶酒,给莫德和自己倒上。弗立克真想一把掐死她。
她转身朝那张桌子走去,但侍者领班拦住了她。他直勾勾地看着她那身便宜行头,说:“有什么事,夫人?”
“晚上好,”她说,“我得跟那边那位女士说句话。”
他没有动。他是一个矮个子男人,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却不怕别人诈唬。“也许我可以给她传递你的消息。”
“恐怕不行,这是个私事。”
“那么,我告诉她你在这里。名字是?”
弗立克瞪着戴安娜那个方向,但戴安娜没有抬头。“我是马蒂尼夫人,”弗立克说,她只能委托他了,“告诉她,我必须马上跟她说话。”
“好的。希望夫人在这儿等一下。”
弗立克咬着牙,心里有种挫败感。侍者领班走开时,她真想冲到他的前面去。这时,她发现坐在附近的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党卫军少校正在盯着她。她跟他对视了一下,立刻把眼睛移向别处,一种恐惧立刻涌上她的嗓子眼。他是否只是闲来无事,恰好被她跟侍者领班的争辩吸引过来?也许他见过那张布告,觉得她有点儿面熟,却一时无法把两者联系起来?或者,他只是觉得她很吸引人?无论到底是什么原因,弗立克都觉得不能在此弄出什么动静来,这实在太危险了。
她站在这儿的每一秒钟都是危险的。她把那种想掉头跑开的欲望强压下去。
侍者领班跟戴安娜说了几句,然后转身向弗立克招手。
弗立克对鲁比说:“你最好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过去,两个人太显眼了。”然后她快速穿过房间走到戴安娜的桌前。
无论是戴安娜还是莫德,谁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心虚的样子。弗立克生气地看着她们。莫德显得心满意足,戴安娜则一脸傲然。弗立克把两手放在桌沿上,探身过去压低声音说:“这太危险了。马上起来,跟我走。我们出去时把账结了。”
她尽全力说服她们,但这两个人已经进入了一个虚幻世界。“讲点儿道理,弗立克。”戴安娜说。
弗立克一时火起。戴安娜怎么能这么狂傲无知?“你这头愚蠢的母牛,”她说,“难道你不知道这会要你的命?”
她马上意识到骂脏话是个错误。戴安娜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说:“这是我的生活,我有资格冒这个险——”
“你也危及我们,危及整个行动。现在就站起来!”
“可是你看——”弗立克的背后出现一阵骚动。戴安娜停下半句话,往弗立克身后看去。
弗立克回头一看,立刻惊呆了。
站在入口处的就是她在圣-塞西勒广场见过的那个衣冠楚楚的德国军官。她这一瞥将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身材高大,穿着优雅的深色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塞着一块白色的手帕。
她迅速转过身,心跳个不停,祈祷着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她戴着黑色假发,可能不会让他一眼就认出来。
她记起了他的名字:迪特尔・法兰克。她在珀西那堆档案里找到过他的照片。他以前是名警探。她记得他照片背面的说明:“隆美尔手下情报人员中的出名人物,据称此人是审讯高手,残忍的施刑者。”
这是一个星期里,弗立克第二次与他狭路相逢,距离近得完全可以射杀他。
弗立克从不相信巧合。他跟她同时出现在这儿,一定有什么理由。
她很快发现那理由是什么了。她又看了一眼,只见他大步穿过餐厅,朝她这里走过来,四个盖世太保模样的人尾随着他。侍者领班跟在他们后面,面色惊慌。
弗立克把脸侧过去,转身走开。
法兰克直奔戴安娜的桌子。
整个饭店一下变得鸦雀无声。客人们停下说话,侍者也不再上菜,调酒师手里拿着玻璃葡萄酒瓶,愣愣地定在那里。
弗立克走到门口,鲁比还站在那儿等着。鲁比低声说:“他要过去逮捕她们了。”她用手去摸她的枪。
弗立克看到那个党卫军少校又盯了她们一眼。“把枪放在口袋里别动,”她咕哝着,“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我们能够对付他和那四个盖世太保,但这里的德国军官会包围我们。即使我们干掉这五个,其他人也会把我们撂倒。”
法兰克在质问戴安娜和莫德。弗立克听不见那里在说什么。戴安娜的声音是目空一切的冷漠腔调,她一做错什么时就是这副样子。莫德则带了哭腔。
可能法兰克要看她们的证件,两个女人同时去拿放在她们椅子旁边地板上的手袋。法兰克换了个位置,站到戴安娜身边,稍稍侧一点儿,越过她的肩膀看着。猛然间弗立克意识到接着要发生什么。
莫德拿出了她的身份证,但戴安娜却掏出了一支手枪。一声枪响,一个穿盖世太保制服的人跑了几步跌倒了。餐厅立刻大乱。女人在尖叫,男人缩起身子乱躲。第二声枪响,又有一个盖世太保叫着倒下。一些食客往出口跑去。
戴安娜举枪朝向第三个盖世太保。弗立克脑海里闪过以前的记忆:戴安娜在索默斯霍尔姆的树林里,她坐在地上吸烟,身边放着一只只死兔子。她记得自己跟戴安娜说:“你是个杀手。”这话她没说错。
但戴安娜没有打出这第三枪。
迪特尔・法兰克仍然保持着头脑冷静。他两手抓住了戴安娜的右手腕,使劲往桌沿上一磕。她疼得叫了一声,枪从她的手中滑落在地。他一把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让她脸朝下摔在地毯上,然后两只膝盖抵在她狭小的后背上。他把她的双手拧在背后,拉扯她受伤的手腕时她疼得发出尖叫,他不顾这些,使劲给她戴上手铐,然后站了起来。
弗立克对鲁比说:“我们赶快离开这儿。”
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受到惊吓的男人女人都想一块挤出去。不等弗立克挪开步子躲进人群,那个盯着她看的年轻党卫军少校早就一步蹿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等一会儿。”他用法语说。
弗立克稳住惊慌。“把你的手放开!”
他越抓越紧。“你好像认识那边那个女人。”他说。
“不,我不认识!”她挣扎着要走。
他猛地将她拉了回来命令道:“你最好待在这儿回答几个问题。”
又是一声枪响。几个女人尖声叫了起来,但没人知道枪是从哪里打来的。党卫军军官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等他倒在地上,弗立克看见站在他身后的鲁比,她正把手枪放回自己的雨衣口袋。
两人不顾一切地推搡着,奋力从拥挤的门边冲出去,冲到了大厅里。她们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注意就跑了出去,因为所有的人都在逃命。
康朋街的路边停着一排汽车,一些车里坐着司机。大多数司机都跑到饭店那边看热闹去了。弗立克选中了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230型轿车,里面没人。她往前面看了一眼,见控制板上插着钥匙。“上车!”她招呼着鲁比。她坐在方向盘后面,拉动自动起动器。强劲的发动机轰隆隆转了起来。她挂上一挡,打了一圈方向盘,加速离开了里兹。这辆车子很重,走得很慢,但很稳当,开快的时候转弯就像火车一样。
开过了几个街区,她开始考虑她的处境。她失去了她三分之一的队员,其中包括她的最佳射手。她考虑是否放弃任务,但马上决定继续干下去。情况实在尴尬,她必须解释为什么只来了四个清洁工,而通常都是六个,但她可以找些借口弥补。这意味着她们会受到更严密的盘查,但她必须承担这个风险。
她跟鲁比不再面临直接的危险,于是她在礼拜堂街扔掉了汽车。她们快步赶回了旅店。鲁比把葛丽泰和“果冻”叫到弗立克的房间,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们。
“戴安娜和莫德会马上接受审讯,”她说,“迪特尔・法兰克的能力很强,审讯起来十分残忍,所以我们必须假设她们会供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这家酒店的地址。这就是说盖世太保随时可能来这儿,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果冻”哭了起来。“可怜的莫德,”她说,“她的确愚蠢,但她也不该受这种折磨。”
葛丽泰更实际些。“那我们去哪儿呢?”
“我们躲进旅馆隔壁的修道院里。谁进去他们都容许,我以前在那儿藏过逃跑的战俘。他们会让我们在那儿待到天亮。”
“然后呢?”
“我们按计划去火车站。戴安娜会把我们的真实姓名告诉迪特尔・法兰克,还有我们的代码,我们的假身份,他会严加警戒,抓捕用这些化名旅行的人,幸运的是,我为所有人准备了一套备用身份证件,用的照片相同,但身份不同。盖世太保不会有你们三个人的照片,我也改了一下外表,这样,检查站的警卫就不会认出我们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不要天一亮就去车站——我们等到十点钟左右车站最忙的时候再去。”
鲁比说:“戴安娜也会把我们的任务告诉他们。”
“她会告诉他们,我们要炸毁马尔斯那里的铁路隧道。好在这不是我们真正的使命。这是我编出来的一个掩人耳目的说法。”
“果冻”钦佩地说:“弗立克,你连什么都想到了。”
“是的,”她冷冷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还活着。”
<h4>37</h4>
保罗坐在格兰登安德伍德那阴暗凄凉的食堂里,焦急地想着弗立克,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开始相信布莱恩・斯坦迪什已经失密。大教堂事件、查特勒完全陷入黑暗的事实,以及规规整整的第三份电文显露出的不自然,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