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遥听了,突然皱皱眉,沈夜熙敏锐地问:“怎么了?”
“不知道……”盛遥心里升起某种怪异的感觉,他想抓,却怎么都抓不住,“我总觉得金秋有点古怪。”
盛遥犹豫了两秒钟,突然拿起车钥匙往外走:“这么着吧,我今天晚上过去陪陪君子,万一有什么事,我们俩也好照应,你们继续调查,有什么发现打电话通知我。”
四
“吴志达怎么样?”沈夜熙站在监控前面,看着审讯室里畏畏缩缩坐成一团的男人。
“是个粗人。”安怡宁想了想,概括,“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跟他哥哥吴琚简直不是一世界的人,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会做出这么细致活的人,另外我们查过了,仓库里发现的四具女尸都来自本市,但是生活工作都没有任何交集。。”
“这次的凶手没有对受害者进行明显的虐待行为,法医验尸后证实,这些受害者死前在药物作用下,都是无意识的。”沈夜熙说,“这算是和吴琚不一样的地方,吴琚杀人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是虐待,新的杀手却没有这种动机,几乎是只为了杀人而杀人。”
“那么你觉得他的动机是什么?”杨曼问。
沈夜熙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他给我的感觉,像是在纪念吴琚、向吴琚致敬一样。”
“其实还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姜湖突然插话进来,“吴琚的受害者有男有女,对于他来说,更容易控制的女人似乎只是陪衬,男人才是他的主要目标,而这个人的目标全都是瘦小的女孩子。”
这又是为什么?
琥珀二号为什么专注女性受害人?为什么杀人?又为什么在被爆出行踪之后,很快去了金秋的家里?这个同样穿四十二码鞋的男人为什么会再次找上金秋?难道他是想为吴琚做完没有完成的事吗?
几个人同时都沉默了,这案件不是没有线索,而是线索太多,多到像是一堆线条,缠在一起。
沈夜熙叹了口气,又是今朝加班日啊。他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提了提神,然后坐下来,敲了敲桌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这里,双手交叉在一起:“都先坐,我们几个先开个短会,理顺一下现在思路。”
他转头毫不客气地对姜湖说:“小姜,我给你五分钟,现在你告诉我,你觉得这个案子中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姜湖一愣。
沈夜熙看着他的目光很坚定:“我知道你心里有数。姜医生,我们之所以这么多人在一起工作,就是因为大家彼此信任,能取长补短,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你一边说你喜欢做医生,一边冷漠地对这些等着一个交代的死者、以及很可能生命受到威胁的潜在受害人袖手旁观,你自己不觉得很可笑么?”
姜湖坐在椅子上,比沈夜熙的位置稍微低一点,要微微抬起头来,才看得见男人那强势而具有压迫性的眼神,他的表情先是有些错愕,睁大了眼睛……似乎依然没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训斥了。
沈夜熙闭了嘴,死死地盯着他,好一会,姜湖才先转开目光,低低地说:“首先是关于新的凶手的动机,比如吴琚,他通过绑架和伤害别人,来满足自己的虐待欲、控制欲和征服欲,他要求受害人对他表现出臣服和恐惧,收藏他们的尸体,然后通过尸体收藏来回顾杀人的情景,来重温快感。”
姜湖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杨曼和安怡宁都以一种非常惊奇的眼神盯着他看。姜湖没理会,垂下眼,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静默了片刻,继续说:“新的凶手除了没有吴琚的心理需求,他几乎抄袭了吴琚的一切。在仓库旁边建起工地以后,因为环境变化的缘故,凶手很快就‘抛弃’了他的一部分藏品,说明那些尸体对他而言没有价值,他也没有靠尸体来重温杀人的过程,也并不享受这种控制欲。他就像是在谋杀里,将自己的人格附着在吴琚身上一样。同时,他把受害者陷于无意识状态后才开始行凶,说明他或许对受害者抱有同情,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至于他的受害者类型,如果她们没有社会关系,那么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比较瘦小的年轻女性,除此以外,在外型上没有很大的联系,我想……选择她们,恐怕也仅仅是因为她们更容易‘获得’。”
姜湖一口气说完,静静地坐在那里,以一种平静的目光回视着沈夜熙:“我说完了。”
沈夜熙笑了,安怡宁和杨曼非常给面子地目瞪口呆地来回扫视着这两个人,觉得沈老大那一笑,居然飘出点一笑泯恩仇的诡异味道。
沈夜熙说:“孺子可教。”
姜湖立刻皱眉,眉尖一挑,又是一副又迷茫又纠结的表情——典型的听到生词反映。
好在浆糊医生还分得清轻重缓急,没有纠缠着问这些个细枝末节的问题。沈夜熙随后正色:“那么现在我们有两个有用的信息,第一,凶手是个和吴琚关系密切的人,至少他认为自己能完全理解吴琚;第二,凶手要么自己身体条件受限,比如矮小无力或者残疾,要么从心理上就是个懦夫,不敢对更强壮、更不好控制的目标下手。”
“四十二码鞋呢?”杨曼问。
“那是鞋,不是脚。”沈夜熙飞快地说,随后他目光一闪,“而且我们无法提取完整可供参考的足迹,具体怎么回事,都是金秋的一面之词。”
安怡宁被他的言外之意弄得有点不明所以,她在旁边弱弱地补充说:“其实吴志达和盛遥说的那个姓封的疯子,都符合第一条,前者是和吴琚血缘上的密切,后者是柏拉图似的神交。”
沈夜熙摇摇头,翻开法医的报告:“法医说,无论是麻醉受害者所使用的药物,还是缝合的手法,都说明这个凶手可能有一定的医学背景,我没记错的话,吴琚就曾经是外科出身,后来因为酗酒才被吊销了执照,这么看来,吴志达和封晓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很难符合这个条件。”
杨曼看了看他,以一种变态的、类似心满意足的慢吞吞的口气说:“于是你把他们都排除了,真棒,咱们可以从头来了。”
这个没时间约会的大龄女青年仿佛已经被加班彻底逼疯了。
安怡宁:“医学背景,我去查查。”
她说完,风风火候地站起来跑了。杨曼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到最后真就只有这么两个嫌疑人,你们认为谁的可能性更大?”
沈夜熙:“封晓彬。”
姜湖:“吴志达。”
两个人对视一眼,旁边两个女人沉默下来,气氛再次诡异,于是姜湖轻咳了一声:“不……其实我是想说,谁都不大像。”
——您可以不要那么没立场的,谢谢。
杨曼瞪沈夜熙:“不许吓唬我们家小姜。”
沈夜熙在一边摸鼻子,安怡宁本来看着他们俩笑,突然,她一瞬间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熬夜而有点黑眼圈的眼睛瞪圆了,配着苍白的脸,安怡宁的表情近乎惊悚。
“谁掐我一下?”她哆哆嗦嗦地说。
“怎么了?”
安怡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却低成了气声:“我想起来了,封晓彬和吴志达恐怕都没有医学背景,但是有一个人有——”
安怡宁顿了顿,喉咙艰难地滑动了一下:“金秋。”
四十二码的,是鞋不是脚——
都是金秋的一面之词……
杨曼失声叫出道:“同志们,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胡说。当初是咱们亲自把金秋从那混蛋手里救出来的,好好的一姑娘,你们现在告诉我,她变成了杀人凶手?”
沈夜熙脸色沉下来:“浆糊,你记不记得昨天你问了关于噩梦的事以后,金秋是怎么说的?”
“我梦见他折磨他们,打他们,听着他们的惨叫,把他们的肚子剖开,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冲我走过来,我开始尖叫,然后就醒了。”姜湖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等等,她和我们不是这么说的,”安怡宁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杨曼的胳膊,“她说的是,‘自己晚上被噩梦吓醒了,然后出去喝水,往阳台上看了一眼,发现了一个人影,才尖叫一声把家人都吵醒的’,对不对杨姐?是不是这句话?”
“可她为什么两次说的话不一样?”杨曼还是难以置信,“等等,所以你们的意思是,金秋在当初被那王八蛋折腾成那样的情况下,为了纪念对方曾经给自己的伤害,回头继续替他杀人,还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大老远跑到警局来,提供了那么一条假线索?”
杨曼瞪着另外三个人:“是我没睡醒,还是你们仨胡说八道?这完全不能理解好吗?”
沈夜熙扫了她一眼,转头问姜湖:“你还记不记得,在金秋家,你问我为什么别人家都有防盗窗,只有金秋家没有?”
姜湖脑子里所有的东西串在一起,他和沈夜熙同时脱口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她对苏君子解释说,是怕回到那样一种被栅栏包裹的环境里,可也能解释为,她时常大开门户,就像是……在期盼着某人,期盼着某个早已经离开她的人,回过头来就能看到她为他袒露的、柔弱的内里。
沈夜熙沉声说:“马上通知盛遥和君子,快。”
安怡宁不用他说,已经去了,片刻后,她放下电话,脸色更难看了些:“沈队,苏哥不接电话。”
“再打,没事别慌,盛遥已经在路上了,现在调集人手,我们马上也过去!”
他们一行人上了警车,杨曼接通了盛遥的电话,三言两语向他交代了事情来龙去脉,盛遥的接受速度好像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没打断她,一直默不作声地听,异常沉默。听到最后,只说了声:“知道了,已经快到了。”
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杨曼那一句“等我们到了再行动,不要擅自行动”就这么给卡在了喉咙里,杨曼突然觉得,在盛遥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通知他,绝对是个错误。
盛遥在杨曼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如果有人在他旁边的话,大概就可以体会一下什么叫暗夜飞车。
他心里那点想不通的怪异感觉,终于浮现到了可以触摸的意识里,那时候金秋说“梦见我像那些女孩子一样”——所有人都知道琥珀杀手是男女不忌的,当时那个没看见尸体就胡说八道的小报记者根本不知道这次的死者都是女人,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盛遥脸上常年笑意全部退了个干净,脸色有些发白,君子——
五
我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都忆及那年窗外的月色,也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都忆及闯进我黑色世界中的你。
就像世界上最无畏的骑士,我亲爱的,无畏地撕开暗夜,走在光明之前。
我想化身为你的狐狸,我想……我已经被你驯化。
手脚不能动,能听到声音,有人在附近走动,大脑和肌肉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是……肌肉松弛剂么?应该好好了解一下药剂学的。
苏君子醒来以后就是这种状况,想到之前发生过什么,他的心突然沉到了谷底——金秋说门口巡逻的各位探员辛苦,如果不进来吃晚饭,就请来喝杯茶,那杯茶有问题!
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苏警官,你该醒了吧?”
苏君子睁开眼睛,他只能做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现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也说不出话,只能勉强地转动眼珠,他看见这是个漆黑漆黑的地方,密不透风,旁边只有金秋一个人,她正在一个一个点着的蜡烛。
女孩依旧是一身黑衣服,衬得一张脸白得像是从恐怖片里出来的。
苏君子无声地看着她——金秋,你为什么。
金秋点着了最后一根蜡烛,冲他笑起来:“苏警官一定很惊讶吧?我知道你不会怀疑我的,你是个好警察,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去警局的时候,看见你给我倒牛奶,又那么温柔地跟我说话的样子,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他来了,当时我就想,就是你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苏君子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我不明白。
金秋自顾自地说:“你们的沈队长眼睛里只有案子,一点蛛丝马迹都能让他看出些什么来,那个盛警官,他的笑容太讨厌了,表面上对人很好,其实心里不知道在转什么心思,还有……最后来问我话的姜医生,我讨厌他的眼神,那么冷漠,还非要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太虚伪了。只有你,只有你才是真心对别人好的。”
金秋说着,脸上扬起一个有点天真的笑容:“就和他一样。至于你们那两个漂亮的女警官,我想了想,还是不要了,我已经有很多女人的标本了,再不换换样子,他会不高兴的。”
“他”指的是谁,如果苏君子现在还不明白,就枉做这么多年刑警了。
金秋夸他看着“和吴琚那个变态杀人狂一样”,苏君子觉得这句话无论正着听还是倒着听,都不像是在夸自己的。
金秋凑近他,几乎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告诉你哦,我练习了很久很久,才准备好了回来像你们复仇的,苏警官,虽然我也很喜欢你,但是我真的恨你们,是你们杀了他。”
苏君子曾经做过卧底,受过一定的药物训练,他一边听着这疯姑娘唠叨,一边注意地恢复着自己的体力——精力集中在手指上,对,被自己的身体的阴影挡住的那根手指,抬一下,抬一下,精力集中在那里,可以的,抬一下……
金秋没有注意到他,她神经质地笑了笑,站起来,准备着最后的手术用品。
盛遥把车开到金家楼下,立刻就发现了不对——之前在那里巡逻的探员们都不见了!他拿出手枪,一脚踹开金家的门,屋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个人,甚至包括金秋的妈妈。盛遥小心地检查了整个屋子,没有别人的踪迹了,他摸了摸他们的脉搏,发现只是被麻醉了,看来金秋的目标不是他们……
那她的目标就是君子。
盛遥闭上眼,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迅速地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他一只手的手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的肉里,试图以身体上的疼痛缓解自己的焦躁。
冷静……现在需要冷静。可是君子,你到底在哪里?
桌上还放着一壶茶,盛遥用手试了一下,温的,说明他们离开的时间并不长。苏君子再怎么说,也是个身量不俗的男人,金秋一个年轻女孩子,要怎么把一个大男人拖走?
盛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突然,他的目光一缩,拐角的地方,有一个位置上有一块地方,尘土的痕迹显示,这里曾经放过轮椅一样的东西——对,金秋刚被救出来的时候腿脚不灵便,坐过一段时间的轮椅。
但是金秋家没有一辆大到足够装进一个轮椅的车子,那么金秋是亲手把苏君子推倒的,他们应该还在不远的地方。
盛遥的手脚越来越凉,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头顶——不,冷静,冷静,再想想……
这时他的手机再次疯狂地响起来,盛遥接了没说话,把听筒静静地放在耳边。
沈夜熙急了:“盛遥你在哪里?”
“金秋家里,所有人都被麻醉了,我叫了急救,救护车一会就到,金秋和君子不知去向,轮椅被推走了。”盛遥平平板板地说,“我觉得他们走不远。”
“姜湖。”沈夜熙低吼一声,那边大概是免提。
姜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超快的语速说:“对于金秋来说,我们可以认为她的人格、她的感情是完全依附在吴琚身上的,她在杀害了那么多的人以后,胆子大到跑来警察局设计复仇,那么她将把苏哥视为她给吴琚最好的献礼,她带苏哥去的地方,肯定是一个仅仅对她和吴琚两个人有意义的地方。”
那边传来翻阅东西的声音,姜湖小声说:“把之前吴琚的案件回顾一下,看看那时候的受害者有没有和金秋有联系的,快。”
“既然盛遥说他们走不远,会不会苏哥他们就在她家附近,比如金家车库什么的,有地方还……”这是安怡宁在说话。
她还没说完,就被姜湖截口打断:“不可能,快找。”
安怡宁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弄得一愣,姜湖立刻反应过来,低低地道了声歉:“对不起,我的意思是,金秋是个自负非常聪明,胆子很大的人,她敢在自己家里制造虚假证据,引我们上当,就不会带苏哥去那么、那么、那么……”
姜湖不能说话太快,不然他的语言跟不上思维,脑子里反应不出合适的词汇,顿时成了个满头汗的结巴。
“就是说不可能是那些非常显而易见的地方,一定要有某种意义的对吧?”安怡宁笑了一下,不以为意,也丢给他一打东西,“快帮忙。”
沈夜熙转头问他:“为什么你提出要追查和金秋有关系的受害人?有什么根据?”
姜湖飞快地翻看着资料,看来他的阅读技巧倒是不错,就是表达能力不大行,是个“哑巴汉语”的受害人。这回他好好组织了一下语言,恢复了正常语速:“吴琚把人‘物化’,他抓到一个受害者以后,一般会把受害者当成满足他欲望的工具,不会和他们相处太久,金秋被绑架的时间很长,而最后她居然还能在吴琚手上活下来,我猜想他们之间进行过一些……嗯,互相交换有利的……”
沈夜熙:“你怀疑金秋和吴琚之间进行过某种交易。”
“对,就是那个意思。”姜湖频频忘词,表情有点懊恼。
杨曼插嘴问:“所以你觉得吴琚让金秋活下来,是因为她为他提供了什么东西?比如……另一个猎物?”
姜湖点点头:“嗯,我研究过琥珀杀手的案子,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能打动吴琚的东西不多。”
时间就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凌迟着盛遥。
突然,他听见电话那头杨曼一声惊呼:“找到了,当年有一个受害者,叫李苏,是金秋的大学同学,住得也不远,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在金秋被失踪后半天,也相继被绑架,她的尸体后来被发现……”
杨曼说到这,使劲摇了摇头,隐约指向的真相让她忍不住全身发冷。
“怡宁,你马上联系李苏的家人,十万火急,希望他们能配合,快!”沈夜熙握着方向盘,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路面,“盛遥先别挂电话。”
姜湖连忙补充:“重点是金秋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什么地方是她们俩一直在一起玩的?”
安怡宁办事相当快,有时候他们都怀疑这女人脑子里是不是装着整个城市的户口信息。让他们松口气的是,虽然李家面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和电话那边的警笛声有点不知所措,但到底还是合作的。
片刻,安怡宁汇报说:“李苏的父亲告诉我,李苏小时候和金秋是很好的朋友,金秋那时候因为父母娇惯太过,不大会和同龄孩子交往,一直比较受排斥,直到遇见新搬过来还没有适应环境的李苏,两个女孩那时候经常到李家楼下的一个独居的老人家里玩,后来老人去世,子女把他的房子租了出去,但是老人把自家改成旧物仓库的车库钥匙交给了金秋,于是……”
“怡宁,那个仓库在什么地方?”沈夜熙打断她。
安怡宁飞快地报了个地址出来,话音落下的同时,盛遥那边的电话猛地被切断了。
沈夜熙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六
金秋不时抬起头,给苏君子来个诡异又天真的笑容,苏君子权当没看见,仍然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然后,手指微微抬起了半厘米!
他心里一喜,这代表着自己正在慢慢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金秋发现苏君子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受到了忽视,有点不满意,又开始说话:“苏警官,你还是睁眼看看这里吧?看一眼少一眼了,我给你讲讲我和琚的事?”
手掌的感觉渐渐回来了,接下来是小臂……苏君子心里转念,决定多拖延一会,睁开眼睛看着金秋,装作在认真听她说话的样子。
重新赢得他注意力的金秋看起来很开心,笑了笑:“一开始他有点吓人,我和你们一样,都以为他是个坏人。”
苏君子身体的麻木感退下去了些,他开始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踝上的刺痛,可能是被对方拖着走的时候磕到了哪里。
金秋误解了苏君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以为他在唏嘘自己的话,于是叹了口气:“唉,你们现在都还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吧?真是愚蠢,只看得见表面,看不见内在,琚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懂艺术,懂得照顾人,非常有风度。”
有一部分力量可以积聚起来了,苏君子不动声色,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他受过的训练。
金秋歪着头,赞叹地打量着他,把一整套工具拿出来,走过去,蹲在苏君子旁边,温声细雨地对他说:“好,说了那么多,现在我们就开始吧,你闭上眼睛,我再给你一针麻醉,不让你受罪,好不好?”
苏君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拿着针头靠过来的手,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恐怕只有一次机会……
这时,身后一声巨响,车库的门猛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放在门口的一部分蜡烛被夜风一吹,陡然灭了,盛遥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金秋,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离他远点,举起你的手,靠墙蹲下。”
苏君子心里一松,抬了一点的手指迅速放下。
金秋抬头瞪着盛遥,气氛瞬间僵持在那里。
盛遥微微抬高了一点自己的声音:“我再重复一遍,离开他,举起你的手,然后靠墙蹲下。金小姐,我想绅士一点,但是如果你再不照做的话,我恐怕要履行我的职责了。”
金秋嗤笑,低头对苏君子说:“你看,我就说过,盛警官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脸上再好看的笑容也是假的,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金秋的手就在苏君子脖颈附近,烛光照在她指尖,锋利的银光闪烁着,盛遥压下心里的焦躁,听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盛警官,你知道么?对于一个医学领域里的人来说,杀人实在太容易了,只要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的小口子,就能让人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迸出去,按都按不住,你要不要试试看?”
她说到这里,突然开始尖锐地“咯咯”笑,像是一只不祥的夜枭,那张美丽而木讷的脸庞扭曲起来。
盛遥顿了顿,没有看躺在地上的苏君子,手枪在手上转了一圈,枪口向上,用食指挑了起来。
他身体靠在门框上,显得越发冷静地说:“其他人一会儿就到,他们都知道这个地方,还随行带了个心理学家,你逃不了的,但是现在,你可以做些让你的罪行稍微轻一点的事情。”
“逃?”金秋幽幽地重复了一回,神经质地看向他,“你说我要逃?哈哈……哈哈哈哈,盛警官,你还不明白么?我对你们都说过的——那天在警察局里我说,我现在活着,其实还不如死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却带着说不出的戾气:“可是我要带着礼物,才好去见我的琚,苏警官就是我的礼物,他会喜欢的,你说是吧?”
盛遥眉尖一跳,眯起眼睛,突兀地说:“我可以用自己交换他。”
金秋一时没听清没听清:“什么?”
苏君子猛地抬眼去看盛遥,盛遥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时夜风扬起他额前的头发,脸背着光,桃花一般的眼睛却越发显得流光溢彩,他轻佻地说:“你不觉得,比起他,我应该更符合吴琚的喜好么?”
金秋明显愣了一下,她看看苏君子,又抬头看看盛遥,神色有一瞬间的动摇,然而马上,一抹说不出的妒色爬上了她的脸,她握着刀的手不住地颤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有几次,她颤抖的刀锋贴着苏君子的皮肤而过,苏君子甚至感觉到了冰冷的杀意,他勉强按捺住自己——时机还不对,现在跳起来,没有一定的把握制住她,希望盛遥能再拖她一会儿。
盛遥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要随着金秋的刀锋而停止跳动,他闭上嘴,仔细留意着这个危险的女人,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金秋突然尖利地笑了一声:“是啊,合他的胃口……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人!他是我一个人的,一个人的!你们有什么好?他只不过把你们当成标本的材料,你们根本不值得一提,根本没有资格分去他的注意力!”
原来她的杀人动机里,竟然还隐含着那么一股子嫉妒。
苏君子觉得,全世界能想象得到的病态,全都让自己碰上了。
“没有人能代替我!”金秋狠狠地瞪向盛遥。
盛遥立刻顺着她的话音冷笑一声:“这我可不同意,你何必自欺欺人呢?吴琚痴迷于一切年轻赏心悦目的人,他的手陶醉地流连过多少人的皮肤,你不是都亲眼见过的么?”
“你胡说!你闭嘴!”
“你亲眼看见他用贪婪的眼神窥视着那些人,亲眼看见他痴痴地抚摸他们的身体,像收藏最完美的工艺品,把他们的尸体精心保存起来……啊,对了,我都差点忘了,你的缝合手法,还是和他学的吧。”
“闭嘴!闭嘴!”
“你还亲自帮他绑架过一个人,你不会忘了么?就在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同学、朋友甚至闺蜜。你把她骗到这个地方,把她献给吴琚。金小姐,他撕扯着李苏的身体的时候,允许你参观了么?”
“啊!”金秋尖叫起来,“你不要再说了!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她疯了一样,仇恨地瞪着盛遥,刀锋紧贴着苏君子的脖子,就在这时候,原本应该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的人,突然往旁边撤了足有五公分的距离,随后猛地翻身起来,擒住金秋的手腕,金秋吃痛,手里的刀一下掉落在地上,人被按向地面。
电光石火间尘埃落定,苏君子给了盛遥一个虚弱的笑容,哑着嗓子说:“幸好你来了。”
被按在地上的金秋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不可能……”
其实盛遥刚刚看见苏君子对他眨左眼、然后阴影里的左手细微地动了一下的时候,就明白对方身上的药性已经在消退了,多年的老搭档,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正好逮住金秋的话头,纠缠到她自己崩溃。
盛遥总算松了口气,掏出手铐走过去:“行了吧,你可真吓死我了。”
远远的,已经听见警笛和救护车的二重唱了,沈夜熙他们的速度还真够快的。
眼看着这案子就能这么结束了,谁知就在这时,金秋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疯子的力气总是特别大——本来苏君子在药物的作用下就有点手软脚软,竟然被金秋猛地一挣给挣开了,苏君子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一脚把从金秋手里夺下来的刀子踢开,可金秋却并没有要伸手去够那把刀的意思,反而矮下身,猛地用身体向他撞过来。
暗处,有利器反射的烛光一闪而过,盛遥一把拉过半身不遂的苏君子,两个人的位置飞快地颠倒了一下,金秋狠狠地撞在盛遥身上。
苏君子听到了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盛遥的身体突然重了起来。
刹那间,苏君子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盛遥咬着牙举起枪,对着金秋的胳膊和大腿,飞快地扣动了扳机,金秋应声摔在地上,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嘶声大笑起来。
苏君子的身体无力撑住盛遥,后背抵在墙壁上,两人一起滑了下去,盛遥放开了他,按住自己的小腹,温热的血不停地往外涌——一把匕首插在那里。
金秋浑身是血,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我还有一把,没想到吧?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没想到吧?!”
“盛遥!盛遥!”
警笛尖鸣,听到枪响以后片刻,沈夜熙就带人赶来,把金秋拷起来。急救人员冲进来,迅速给盛遥做了止血抬到救护车上。苏君子茫然地想要跟他过去,却站不起来,一个医护人员不停地问他问题,他却木然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七
医院好像永远都是一个样——长长的走廊,只有尽头处才看得见窗,终日不见阳光。
来往的医生永远行色匆匆,永远带着那么一股倦怠的冷漠,冰冷的医疗器械不时与人擦肩而过,四处充斥着疾病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刺鼻的药味和消毒水味。
手术室的灯亮着,姜湖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身体裹在藏青色的大衣里,低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抵着额头。
沈夜熙拎着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的两罐热咖啡,大马金刀地坐在他旁边,递给姜湖一罐:“君子没事了,医生说他现在药劲儿没过,还有点神志不清,明天就好了,我让杨曼先回去了,怡宁在局里处理后续工作,她和莫局住得近,晚一点老头可以顺便送她一趟,也安全。”
姜湖木然地点点头,接过咖啡,却没打开,只是双手捧在手里。
沈夜熙看着他削瘦的后背,明知故问:“你怎么了?”
姜湖摇了摇头,表情说不出的疲惫,沈夜熙还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么明显的负面情绪。半晌,姜湖才低声说:“我不知道,是我的错么?苏哥被绑架,盛遥被刺伤,是因为我一直……影响了大家的效率吗?”
沈夜熙伸了个懒腰:“这倒没有,你真没帮倒忙。”
“可是如果我……”
“如果你一开始就积极地参与我们的工作,把自己当成我们团队的一员,说不定我们早就发现金秋不对劲了是吗?”
姜湖点点头。
沈夜熙轻笑一声,这时,他不再显得锋利而咄咄逼人,笑容甚至是亲切的,他像杨曼一样,伸手去揉了揉姜湖的头发。
姜湖顶着一头鸡窝一样乱七八糟的深栗色头发,茫然地看着他,沈夜熙说:“杨姐说得对,那本来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并没有加入我们的义务。”
姜湖不言声。
沈夜熙话音一转:“你想加入我们吗?”
姜湖愕然地抬起头看着他。
“加入我们,以后就要和大家一起努力,然后一起承担各种可能的结果。”沈夜熙说,一个护士推着小车从他面前走过,他把伸到前边的脚缩回来,继续说,“我们每个人既是单独的个体,又是整体的一部分,我们工作的时候是一个人,不工作的时候是一家人,你懂么?”
姜湖脸上露出一点动容的神色,沈夜熙拍拍他站起来:“走吧,手术还得有一会儿呢,在这等着也没什么用,咱俩先出去垫垫肚子,晚上你得陪我在这熬着给盛遥守夜。一家人,总不能让女孩子在这守着,你啊,就跟着我辛苦点吧。”
姜湖摇摇头,跟着他站起来,突然说:“沈头,你或许受过创伤,可是绝对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
沈夜熙一愣,回过头来看着他。
姜湖的眼镜片在楼道的灯光下反着光,把他一双眼睛挡得严严实实的,只听他说:“可是据说你有一段期间的记忆遗失了……我想,那不是遗失,应该是你故意有所隐瞒吧?”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后笑眯眯地说:“放心吧,既然你想要隐瞒,我就不会再打探的,不是说一家人么?”
沈夜熙撇撇嘴,瞪了他一眼:“你们这帮搞心理的,真烦人,还不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