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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羽绒衣是不是被汗水浸湿后便不再松软了呢?”我问。

芬奇又摇摇头。“我的底层衣物采用普通羊毛制成,但因为羽绒透气性好,所以积攒的汗水会少很多。浸湿之后,羽绒会不再蓬松——鹅绒里的气囊会给鹅绒,还有穿着鹅绒夹克的我保暖——不过我所选择的气球用织物防水功能很好,除非是被完全浸泡在一座湖里。”他微微一笑,“而珠峰20,000英尺之上的地方没有几座湖泊……除非是滑倒。”

“我没见过绒布冰川上游有湖泊或者死水,”让-克洛德一边说一边直勾勾地看着芬奇,“只有冰川河谷的入口处有一些融雪水池。”

我这位法国朋友明显有些咬文嚼字,乔治・芬奇为此叹了口气,轻轻地耸耸肩,“如果你从东北山脊或珠峰的顶峰山脊上垂直跌下2英里,那么你的冲击速度或许足以融化寒冰,从而形成大水坑。”

芬奇知道的比我们多,不过所有登山者凭经验都知道,一位登山者不管是从哪座山上摔下来,都不可能一直摔到山脚下。他们的身体会撞到很多岩石、砾石、冰碴、山脊,和坠落途中其他的凸出物……这样的障碍物太多了,以至于最后只有一小块一小块残骸滚落到下方的冰川上,全都无遮无掩,而且几乎难以辨认这些残骸曾经属于人类。

“或许不会如此,”他又说,一边指着零乱的工作台,“理查,羽绒衣确实已经做好了,你今天就可以取走。我还想着,我们或许可以看一看我们1922年时使用的那种吸氧设备,然后看看桑迪・欧文为他和马洛里最后登顶尝试改装的吸氧设备,以及现在我和你确认的最后样式。我需要你的认可,才能把它们海运到利物浦,装上你们下个月要坐的船。”

还有一个月就到了我们二月份出发的日子了。当然了,我和让-克洛德自从去年十一月就知道理查为我们这次小规模探险订购了氧气罐和吸氧设备。而且我们知道他决定不使用英国西贝・戈尔曼公司生产的吸氧设备,即便1921年、1922年和1924年的官方珠峰探险均使用这家公司制作的吸氧设备,或许实际上正因如此,他才没有用这家公司的产品。理查曾经解释过这么做的缘由,西贝・戈尔曼公司没准儿会泄露风声,说有另外一支探险队购买吸氧装备到喜马拉雅山探险,而这消息没准会传到皇家地理协会的理事们、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的人耳中,这样风险就太大了。他说,据他所知,没有哪家英国制氧公司值得托付我们的秘密。所以他转而利用“瑞士资源”。

此时我和J.C.都知道这个资源名叫乔治・英格尔・芬奇。

可当我大声说出心中的想法时,芬奇只是笑了笑,然后摇摇头。“不,佩里先生,我们的朋友理查・戴维斯・迪肯的确把布罗姆利太太的钱汇给了我,不过我则把这些钱给了苏黎世科学仪器和精密钢管制造公司。这是我认识的一家苏黎世科学仪器制造商。”

我看上去肯定一脸疑惑。“我是一位科学家,佩里先生。一位化学家。我一直和科学仪器公司有业务往来。他们是瑞士人,这就是说,谨慎的态度已经被灌输到了他们的大脑里。”

长工作台上高高堆着很多氧气瓶、氧气瓶框架、阀门、管子、调节阀,以及各种面罩,而工作台上方的墙上用木钉挂着很多工具,有的很普通,有的很怪异。

芬奇把一套吸氧设备从桌子那边拉到我们跟前。他对理查说:“看着眼熟吗,理查?”

理查只是点点头。

“我们俩都带着这东西登上了27,300英尺,是不是,理查?”芬奇说,“而且,如果布鲁斯面罩里的玻璃管没有被冻裂,我们很可能爬得更高。”

“并不会高很多,”理查说,“乔治,那一天我们不可能登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

芬奇紧咬牙齿,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如果我们让布鲁斯一个人返回五号营地,你和我两个人带着这些氧气罐,继续向上攀登那道山脊和更高的地方,可能就会登顶……还有一个前提,就是我们愿意把命丢在那里。我想我们会在黄昏时分到达峰顶。”

理查又摇了摇头。我意识到,他并没有否认他们能做到,也就是在1922年5月末,他们两个人会在黄昏时分或黄昏过后不久登顶珠峰,只是理查不愿意就这么死去。

我决定问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可这个问题很可能对芬奇来说是个侮辱,因为正是他提倡使用氧气登珠峰)。“这种氧气设备真的有用吗?我认识的大部分英国登山者都反对在攀登珠峰时使用氧气罐。”

让我惊讶的是,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理查。“大多数英国登山者从没登上过珠峰北坳下面的地方。如果他们能登到这么高,他们就会知道随身携带氧气的好处了……携带氧气与携带食物或者携带火炉融化冰雪煮热水一样必要。”

或许我和让-克洛德看起来一脸怀疑的神情……我知道我肯定如此……因为芬奇接着说起了很多细节。他立刻停下来问:“几位更习惯用公制单位还是英制单位?”

“都可以。”让-克洛德说。

我承认,我并不习惯公制度量,虽然我在法国、意大利和瑞士登山时总是使用单位米来计算高度。可我还是不太会把公制数字换算成英尺或英里。

“我两种方式都会使用,”芬奇说,“或许只举一个例子就够了。在1922年的珠峰探险中,以前进基地为起点进行了两次重要的登顶尝试,那一年,前进基地的海拔高度为5180米,也就是17,000英尺,佩里先生。乔治・马洛里和霍华德・萨默维尔在尝试登顶时,用了十四个半小时登上了8320米的高度,也就是将近27,000英尺。记住,他们没有用吸氧设备。所以马洛里和萨默维尔的攀登速度只有每小时120米,也就是将近393英尺。我说的这些都还清楚吗?”

我和J.C.都点点头,我虽然点头了,却没说实话。在说到第一个海拔高度时,我就已经换算不过来了。

“后来,我、理查和杰弗里・布鲁斯也是从前进基地开始尝试登顶,爬到了8320米……也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27,300英尺,在这里重复一遍,是因为直到去年马洛里和欧文失踪之前,那都是人类攀登珠峰的一个高点。带着氧气,我们用了十二个小时零一刻钟就登上了这个海拔高度。因此我们三个人带着最初那种氧气罐的登山速度达到了每小时155米……也就是517英尺。这显然比马洛里或萨默维尔的登山速度要快,我和理查都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山脊上狂风大作,我们也不会速度缓慢地以横切攀登方式攀登北壁,否则我们的登山速度和最终登上的海拔高度将会更高。”

让-克洛德举起一根手指,仿佛他是个学生,想要向导师提问。“可因为布鲁斯的吸氧设备有个阀门坏了,你们只能返回。所以,说到底,还是氧气罐让你们的登顶可能成为了泡影。”

芬奇笑了。“到时候我会具体说一说阀门的问题。不过请记住,克莱罗克斯先生,背着氧气罐到那样高的海拔还有一个好处。”他瞧着理查,“它救了我们三个人的命。”

“怎么说?”我问。

“5月24日,我、理查和布鲁斯让我们的挑夫下山,在海拔25,600英尺、也就是7800米的高度一片空旷的地方扎营。在那里,我们最终遇到了大麻烦,我们被狂风吹了36个多小时,我们的帐篷都被吹离了地面。那顶帐篷成了一叶孤帆,随时可能被吹下3000英尺落差的悬崖。根本没可能睡觉,白天黑夜,我们都得压住帐篷底防潮垫,时不时还得有人冒险出去,顶着狂风往砾石上再系一条绳子。后来狂风真正开始减弱,我们本应该立刻退到低处,可我们没一个人愿意这么做,即便我们的食物不够吃了,我们的身体也被冻得麻木了。那天夜里,我们都虚弱极了,三个人都出现了冻伤初期症状,到了早晨,我们或许就会丧命。天寒地冻,又经历了一个无眠之夜之后,我们谁也无法下山到低处的营地里去。然后,我就想到了我们带来的氧气罐。”

我们看着理查。他点点头,动作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那天夜里,氧气救了我们的命,”他说,“一整夜,当我们觉得冷到极点的时候,我们就接传氧气瓶,甚至呼吸几口氧气都会让我们更加暖和一点儿……效果立竿见影。就这样,在那样一个我在任何一座山上都没有经历过的最糟糕的夜晚,我们可以睡上一觉,保持身体温暖,最后活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开始登顶,”芬奇说,“我们三个人早上6点30分离开帐篷,开始强力登顶。吸氧装置不仅在夜里救了我们的命,让我们不至于被冻死,而且还让我们恢复了决心,在第二天尝试登顶,或者至少要登上东北山脊。记住一点,这创造了一个纪录,在史无前例的海拔高度停留了四十八小时,而且几乎没有食物,水也不充足,我们是在经历了这四十八小时之后尝试登顶的。夜里狂风大作,大部分时间,我们甚至根本无法从外面舀起一锅雪,或者把炉子点燃。不过有了氧气,我们就能在那一天向着东北山脊进发。按照我刚才所说的登山速度,我们之前已经登上了25,500英尺,而且凭借罐装氧气,很多个小时里我们的速度达到了每小时666英里,而马洛里和萨默维尔的速度只有363英里。几乎是他们速度的两倍,先生们。”

“很好,”我对理查和芬奇说,“就连我都感觉这意义重大。我们将带着吸氧装备登山。这种设备如何运转,芬奇先生?”

芬奇开始向我和让-克洛德解释这种设备的工作原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对着我说话,可随后他停了下来。“佩里先生,你是这次探险的修理技师,是吗?”

“我不是!”我说,差点儿被吓了一跳,“我几乎连火花塞都不会换。让-克洛德才是懂技术的那个。”

芬奇眨眨眼。“我真够蠢的。佩里先生,我觉得你对技术在行,或许是因为你长得太像桑迪・欧文了,去年马洛里探险队的技术工作差不多都是由他来完成的,甚至他还改造了这套吸氧装置。我想你和他的年纪一样大,二十二岁?身高相同。体重相同。看上去同样信心十足。都有一副体育学院桨手似的体魄。同样的金发。就连笑容都一模一样。”他转身面对J.C.,“请原谅我,先生。我本该看出你才是你们几个当中的工程师。”

“多谢,”让-克洛德点头道,“不过我担心我只能算是个修理匠而已,芬奇先生。根本同年轻聪明的工程师欧文先生没法比,我的父亲是位铁匠,大半生都从事这一工作,战前他开了一间小型钢铁制造公司。战争期间,公司得到了迅速发展,家父开始为军方锻造更为复杂的金属制品。我常常会在一旁看着……有时候还会帮忙……不过我并不是一位工程师。”

“我看你一定会成为你们几个人中的工程师。”芬奇一边说,一边放好那套沉重的吸氧设备。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按照我猜想的那样,开始讲起了这种设备的工作原理。

“我知道理查很清楚,”芬奇说,“不过你们两位是否知道,在海平面和比方说28,000英尺的高山上,空气中的氧气含量有什么差别吗?”

我再一次感觉自己像个被突击测验难倒的小学生。我拼命地回想着海平面上空气里的含氧量,可脑海里一个数字都没有,甚至更为拼命地找出公式,可以让我换算出28,000英尺高山上的氧气量,那个数量肯定较小。没准儿是除以28?可用什么来除?“28,000英尺高山上的空气含氧量与海平面上的几乎相同。”让-克洛德信心满满地说。

什么?我的法国朋友显然脑筋不太灵光。

“非常好。”芬奇说。他努力不像令人讨厌的学究那样哼哼唧唧、抑扬顿挫地说话,而是保持正常的语调。“可如果氧气量在这两个海拔高度大致一样的话,那么为什么,”他戏剧性地顿了顿,“你在海平面上可以轻而易举地沿着海滩跑1英里,在28,000英尺的高山上走两步就得停下来像条鱼似的大口呼吸?”

“气压不同。”让-克洛德说。

芬奇点点头。“从科学角度来讲,我们对高海拔生理学几乎一无所知,而我们所掌握的知识大部分都来自于英国空军部在过去几年的一些研究,以及1921年到1924年几次珠峰探险的实验,很显然飞机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攀升到10,000英尺以上。可我们很清楚,正因为海拔20,000英尺以上的地方气压低,所以我们才会丧命,准确说那里会杀死我们的脑细胞,杀死我们的器官和代谢能力,还会夺走我们理性思考的能力。而且,正如克莱罗克斯先生所言,正因气压不足,呼吸才会更加困难,更加难以把氧气吸入我们的肺里,氧气也更难被推入肺脏细小的毛细血管和血管中从而恢复红血球的数量。”

他把那套沉重的吸氧装备举高一些。“这些瓶子里的氧气——也就是1922年我们那次珠峰探险时被夏尔巴人有趣地称为‘英国空气’的东西——被加压了,适用于15,000英尺的海拔高度。一个身体健康的登山者在这样的海拔高度不会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

我还记得,去年六月我们攀登的马特洪峰的海拔高度为14,690英尺。在那里我没有出现呼吸困难的感觉。吸进肺里的空气感觉略微稀薄和冰冷,不过空气也很充足,足以让我们使出登山所需的体能。

芬奇把一个看上去很沉的氧气罐包放在我面前。“这非常接近英国空军部提供给我们的那个设计,而他们是按照德雷尔教授给他们设计制造而成。请注意,这个框架是非常坚固的卑尔根钢铁登山背物架,可以承载四个钢制氧气罐,像我前面所说的,每个氧气罐都被加压到了15,000英尺。接下来再看看这些管子,还有调节阀——这东西从肩膀上绕过,垂到登山者的胸口,登山者如果乱动这些零件,就有无法吸入氧气的危险——而且,最重要的是,算上我自己的改装,这里总共有不少于三种不同的面罩。”

芬奇缩身把装有四个氧气罐背架的背带套在身上。管子,阀门……各种各样的东西……就像一条未被切断的脐带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每一个装满的氧气罐重5.75磅,”他说,“克莱罗克斯先生,你更喜欢使用英国磅制单位的数据,还是我该使用公斤单位?”

“我完全能理解磅制,”让-克洛德向他保证,“还有,请叫我的教名吧。”

“是的,非常好,”芬奇说,“嗯,为了准确起见,我将使用公制单位,每个氧气罐的重量为2.6公斤多一点儿。而整个吸氧装备重14.5公斤……也就是32磅,佩里先生。”

“叫我杰克吧。”我说。

“Oui,tresbien,”他又说了一遍,“嗯,杰克……理查很清楚这种款式氧气罐的重量。你为什么不背上试试看,然后交给让-克洛德让他也背上试试。”

我从芬奇那里接过卑尔根钢铁登山背物架和氧气罐,迅速把粗背带套在身上,身体一缩,将之背好。我不知道该如何操作那些调解阀、管子和面罩,于是任由它们摇晃着悬挂在我身前。

“不是很沉,”我说,“我背过比这沉差不多两倍的东西登了很多难登的山。”

“没错,”芬奇笑着说,“可你该记得,除了氧气瓶和卑尔根背物架,你还得背背包或帆布包。还有食物、衣服、备用登山用具,在高山上扎营用的帐篷……杰克,你用的普通三人帐篷有多重?”

“60磅。”

在我看来,芬奇的笑容开始有了自鸣得意的意味。“背着这些1922年式氧气罐,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失去平衡,身体后倾,而且想想吧,爬岩壁时,所有这些阀门、调节器和罐子都垂在你的胸前!背着这个装备,在19,000英尺以上的高山上,走10步你就会累得筋疲力尽。”

让-克洛德此时正用手摸着氧气罐、流管和调节装置,仿佛他通过触觉就能更加彻底了解这装备的用途。我后退一步,给他让出更多空间。

“你俩都背上试试吧,”理查说,“请吧,两位。”

J.C.把吸氧装置竖放在工作台上,轻而易举便套好了背带。他把背的东西抬高一点儿,然后将交叉带子在胸前系紧。“不算太糟,”他说,“我以前登山时背包里放的东西更重。不过关于平衡问题,我觉得你或许说得没错……”然后让-克洛德做了一个让我惊讶无比的动作,他一只脚踩到工作台的凳子上,仅靠双臂支撑,抬起身体和吸氧装置,然后跪在坚固的工作台上。他双手按在墙上,站了起来。

让-克洛德赫然耸立在我们之上,说:“没错,攀爬陡峭的岩石或冰川要比现在难处理得多。”随后他一下子跳到了4英尺之下的地面上,仿佛他的背上压根儿就没有背着32磅沉的加压钢制氧气罐。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背带放松,以适应我更为壮硕的体形和围长,再把背带系紧,然后在工作室里走了几步,哼了一声,没作任何表示。在J.C.的帮助下,我缩身摘下背包,将之轻轻放在工作台上。我无法肯定这样的重量是否会成为我登山的阻碍,不过,尽管我从未大声讲出来,可我力气更大,年纪更轻,我一直依赖我这两方面的优势来使自己展现更好的体能,而我的体能或许会比三十七岁的理查和身材瘦小的让-克洛德要好。

“现在来说说多功能面罩的悲伤故事吧,”乔治・英格尔・芬奇说。他把三个面罩从工作台另一边拉过来。“这一个面罩叫节气面罩。在珠峰那样的高海拔高山上,气压较低,登山者吸入的大部分氧气在奋力登山时又都被呼出去了,你的身体或红细胞并没有从这些氧气中得到任何好处,这种面罩就是为了应对这个情况设计。所以说,节约装置有两个阀门……”

芬奇把面罩翻过来,轻轻敲了敲内部的复杂结构。“转动这两个阀门,二氧化碳就可以被滤出面罩,但可以储存未使用的氧气重新使用。不过这该死的阀门通常都会被冻住,这样一来,整个面罩就成了废物。”

这时他又拿起一个面罩,看上去要沉得多。“我们希望这种备用面罩——也就是标准面罩——能够解决那个问题,它采用非常柔韧的铜,表面覆有麂皮。这种面罩的设计理念在于可以随意将之弯曲,以符合每一位登山者的脸型。你们看,这里面没有阀门……”他轻轻拍了拍空荡荡的面罩内部,“咬住输氧管的一端来控制呼吸和重新呼吸。操作简便。”

“马洛里最讨厌那个面罩。”理查说。

芬奇笑了。“的确如此。他同样讨厌我教给每个人的应急备用方案,这方案就是扯掉面罩,直接用氧气罐吸氧,皇家空军飞行员在10,000英尺高空短时飞行时经常这么干。而且由于某种原因,他也不喜欢这个面罩和裸管,因为用这个面罩,登山者会像婴儿一样流口水,然后口水就会被冻住,要不就是口水流到喉咙和领子处被冻住。”

“那么第三个面罩怎么样呢?”我说着一指。

“这就是我对标准面罩流口水问题给出的解决方案,”芬奇说,“T型玻璃管,就像是小勒嘴一样,而不是采用橡胶管。这可以使流出的口水减少到最低程度,而且特别有助于再次吸入身体呼出来的未加利用的氧气。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这问题是杰弗里・布鲁斯发现的,就在1922年,他、我和理查向东北山脊攀登,而且创造了最高登山纪录的时候……”

“这种管子会被冻裂。”让-克洛德说。

“正是,”芬奇叹口气,“在极寒气候下,玻璃管就变得十分脆弱,会被冻裂……或阻塞……在这两种情况下,给登山者的所有氧气输送就会被切断。在1921年和1922年两次珠峰探险之前,许多大气科学家都认为,登山者若使用加压到15,000英尺的瓶装氧气,如果氧气输送突然中断,而这时的海拔是……比方说是在布鲁斯的阀门裂掉时,我、布鲁斯和理查登上的27,300英尺……那么登山者将会立刻毙命。”

“可并没有人因为这样的故障而死。”让-克洛德说,显然他很清楚吸氧装置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历史。

“的确如此。至少有两位我们的登山者和三名挑夫在吸氧装备失灵的情况下一直登上了东部山脊25,000英尺处的五号营地。可正如我和理查刚才讨论的那样,那天布鲁斯的阀门坏了,的确导致我们三人在尚未登上东北山脊前返回。”

“这么说,我们就要用这款氧气背架和这种带玻璃阀门的面罩去登珠峰?”我问,先看看理查,又看看芬奇。

“不是。”这两个人立刻说。

芬奇从靠着工作台后面的一堆装备中又拿出一个卑尔根登山背物架。这个背包看上去有些不同。

“这就是桑迪・欧文的马克五号式样,”芬奇说着轻轻拍了拍钢制氧气罐,“你们看看哪里不一样了。”

在我看来,这装备确实不太一样,可要是我能看出哪里不同,就他妈的真是活见鬼了……等等,我注意到,背物架里有三个氧气瓶,而不是四个。我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微微一笑。

“几乎每个地方都不同,”让-克洛德一边说,一边又一次用双手抚摸背物架、氧气罐、刻度盘和管子,“首先,我看得出来,欧文上下颠倒了氧气罐,所以阀门现在在底部而不是顶部……”

哦,我还真活见鬼了。他也是。

“欧文拆除了几乎所有的管子,”让-克洛德接着说,“而且在极大程度上简化了这个流量表,将之安装在背物架下部的中心位置,这样整个装备的平衡性就更好了。”

没有请求允许,J.C.就用力把桑迪・欧文式氧气装备背到背上。“现在这根软管绕过肩膀,而不是在手臂之下,而且穿过原本垂在胸前的阀门和管子。那些东西都没了。氧气输送应该更为流畅,登山也应该更容易了。而且感觉轻了很多。”

“很对,”芬奇说着点点头,“已故欧文先生的马克五号式几乎比以前的款式轻了足足五磅,同时效果更好,还把尴尬的情况降到了最低点。”

哦,真是活见鬼了,我又一次想到。

“欧文先生还在牛津大学求学期间就完成了大部分改装工作,”芬奇接着说,“他把改造方案寄给了一家公司制造生产,也就是自以为是的西贝・戈尔曼公司,在差不多一年时间里,他们几乎没有按他要求做出任何改装。”

“任何改动都没有?”我重复一遍。

“任何改动都没有,”芬奇说,“他们压根儿对他和珠峰委员会的改造要求置之不理,海运过来的装备还是我、理查、马洛里和布鲁斯在1922年试登顶时用过的款式,不灵便、漏气、笨拙。诺埃尔・奥德尔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最后一个看到马洛里和欧文向高处攀登的人,据他对我说,到了加尔各答时,探险队的90个氧气罐有15个已经空了,24个泄露得非常严重,根本不能用来登山。欧文先生告诉奥德尔,他自己,也就是桑迪只是小心翼翼地从装货箱里拿出吸氧装备,结果就有一套因此坏掉了。1922年,我们到达珠峰大本营时,我也发现了同样的情况,十分之一海运过来的氧气瓶都不能用了。焊接点全部漏气,因为在前往珠峰途中经过了高地沙漠,垫圈全部变干,焊接点不再保持气密,而且绝大多数计量表都失灵了。有些装置还可以调整,我把能调整的全调整了,可基本来说,要评价一下西贝・戈尔曼公司的氧气罐的话,那就是它们全都是……垃圾。”

让-克洛德摘下欧文的马克五号设备,“砰”一声将之放在工作台上。“那么桑迪・欧文是怎么改造的呢?”

芬奇浅浅一笑。“在前往珠峰长达350英里的徒步行进过程中他一直动手修理,然后在大本营和更高处的营地里接着改装,一刻不停地修理和改装,而且使用的是手边为数不多的工具和零件,一直到那天早晨,他和马洛里离开六号营地,消失在珠峰之上。”

“那么我想我们将收到欧文的马克五号式了?”让-克洛德说。

“是的,不过是按照我的规格进一步改良过的款式。而且你们收到的装备不是西贝・戈尔曼公司制造的,而是由我刚才说的那家苏黎世科学仪器和精密钢管制造公司生产的。”他的笑容微微加深,“而且,我保证,先生们,装备将会被精心制造出来,赶上而且超过已故欧文先生的装备标准。”

理查上前一步,摸了摸马克五号氧气罐。“乔治,你说你做了几处你自己的最终改造。”

芬奇点点头。“我请苏黎世的工程师用铝金属制造了卑尔根登山背物架、流量计,还有其他几个氧气罐元件,铝是从铝土矿中提炼出来的一种非常坚固的金属。我希望也可以用铝制造氧气罐,可是没有设备来安装适用的阀门或给铝制氧气罐加压,所以,氧气依旧得装在钢罐之中。不过现在只要装备三个而不是四个氧气罐,而且还配备了新型铝制元件,整体重量已经大幅下降了。”

芬奇又拉出一套吸氧装备。这套器械与桑迪・欧文的马克五号设计十分相似,可同时又有些……不同。

“重量减轻了多少?”理查一边问,一边用一只手抚摸铝制背物架。

芬奇耸耸肩,可骄傲感溢于言表。“从西贝・戈尔曼公司的32磅降低到了20磅多一点儿。”

“你还改装了面罩阀门。”理查说。

芬奇举起他的马克六号登山背物架的面罩。那个面罩在设计上似乎比其他面罩更简约,拿在芬奇那只布满疤痕的手上显得更为柔韧。“我没有采用玻璃材质,而是使用了非常高级的橡胶改装了呼吸-再呼吸的口阀门,”他说,“我们在30,000英尺及以上海拔高度和极端干燥的环境下对橡胶进行了实验,橡胶并没有脆化或渗漏。我自作主张,把西贝・戈尔曼公司所有会漏气的垫圈和阀门也都换成了这种质量相当高的橡胶材质。”芬奇低下头,他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些尴尬或羞涩,“理查,我没有时间到高山上去一一检验这些新零件了。我原想要试验一番……也有此打算,我觉得艾格尔峰北壁的山脊或许是个不错的实验场地……不应该让你到了珠峰那样的高度才去看是否一切运转正常……可把这些新设计制造出来用去了太多的时间……”

理查轻轻拍了拍芬奇的后背。“谢谢你,我的朋友。我肯定,你在苏黎世进行的实验完全可以确保我们订购的氧气罐将会运转良好,而且不会像之前那些一样出现泄漏。乔治,谢谢你所做的工作和建议。”

芬奇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把双手插在了口袋里。

理查看看表。“要想赶上火车,最好现在就出发了。”

“我送你们去火车站。”乔治・英格尔・芬奇说。

火车很准点,自然不必为此担心。这可是一列瑞士火车。

我和理查要经由法国其他地区返回瑟堡,然后回到英国,继续做准备工作。让-克洛德则要返回夏蒙尼作短暂停留,凭我的直觉,他这趟去主要是和他即将迎娶的那个女孩道别,然后会在伦敦和我们会合,这之后,我们就该前往利物浦,出发去印度了。我们每个人都会带两个装有九件压扁了的羽绒服的皮质旅行箱搭乘自苏黎世驶出的列车。

就在我们准备上火车的时候,在冒着严寒前往车站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芬奇突然开口道:“还有件事情我应该告诉你们,这事关乎你们前往珠峰的原因……也就是关乎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

我们停下脚步。理查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列车下面一层台阶。我们后面已经没有人了。我们站在那儿,手拿着十分轻的旅行箱,认真听着,这时候火车冒出蒸汽,温暖且飘移的蒸汽笼罩在我们周围。

“几年前我和布罗姆利一起登山,那之后我又见过他一次,”芬奇继续说,“1923年的春天,他到苏黎世来找我,还去了我家。那是四月份的事儿。他说他想向我打听1922年我们那次珠峰探险的一件事儿……”

芬奇似乎是在组织词汇。我们静静地等待着。月台那一边,最后一些乘客正在登上列车。

芬奇吁出一口气,那一小团哈气和蒸汽混合在了一起,他接着说:“事实上,这十分荒唐。小布罗姆利希望我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看到的或听到的一切,而对象就是……嗯……人熊雪人。”

“耶蒂?”我惊讶地说。

芬奇挤出最后一抹微笑。“是的,佩里先生,我是说杰克。就是耶蒂。我告诉他,我在珠峰北坳附近的绒布冰川上看到了脚印,给他看了去年马洛里在嘉措拉山口附近发现脚印后所拍摄的照片,还和他讲了那个绒布寺喇嘛的话,说他们肯定有五只耶蒂生活在绒布河谷的上游河段。这就是我给小布罗姆利看过和讲过的全部内容,这些内容根本不值得他特地从巴黎到苏黎世来一趟,可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失望。他感谢我抽时间给他提供信息,喝完了他的茶,当天下午就返回了巴黎。”这时列车长向我们挥挥手,用力地指了指他的表。

理查立刻说:“布罗姆利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会对耶蒂的故事感兴趣?”

芬奇只是摇摇头。随后他跨步向前,微微屈身,非常正式地磕了磕脚后跟,这有点儿普鲁士范儿,与我们每个人握了手,然后说:“再见,先生们。不知何故,我总感觉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三个了,不过我还是祝你们旅途一路顺风,珠峰探险好运,搜寻时……诸事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