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1 / 2)

模仿犯 宫部美雪 1509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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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开始响起来的时候,有马义男正站在放有烧碱的水槽前,两手都浸在水里,仔细地洗刷着做北豆腐用的木框子。他看了一眼豆腐店墙壁上的时钟,刚刚九点过一点儿。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呢。

“啊,大概又是杂货店打来的。”

油炸锅旁的木田孝夫回过头来,朝义男笑了笑。

“差不多也该来电话了。”

义男脱掉橡胶手套,把它放在旁边的水龙头上,然后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这期间电话铃一直在响着。六声、七声、八声,在义男走到向着豆腐店这面的办公室的窗前时,电话响了十一声。

“不对,这可不是杂货店打来的。”义男回过头来说,“那位老兄可没那么大的耐性。”

听到义男的话,木田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全被换气扇的声音给淹没了,义男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大豆桶占据了狭窄办公室一半的空间,义男朝着大豆桶旁办公桌角落里放着的电话机走了过去。拿起听筒时他还在想,谁能让铃声响这么长时间,打电话的一定是真智子了,想着把听筒放到耳朵上。果然,听筒里传来女儿的声音。

“喂、喂,是父亲吗?看电视了吗?”

连声问候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义男本能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客厅,那里有一个十二英寸的小电视,不过,现在是关着的。

“没有看,电视里有什么呀?”义男回答说。

“打开电视看看,啊,可能已经换成别的新闻了。”

真智子的声音好像因为激动而变得又尖又嘶哑,听起来好像哭过了,义男想着。

“新闻里到底播什么了?”

虽然听不清,可还是能听出真智子的呜咽声。

“是不是哭啦,发生什么事了?”

“发现尸……尸体了。”

义男拿着听筒站在那说不出话来。豆腐店里,木田把网子从油炸锅里捞出来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时换气扇不知怎么停了,接着又转了起来,好像是为了不干扰电话似的。

“尸体?怎么回事?”

真智子还在哭着,电话里只能听到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义男的手僵硬地握着电话听筒,手上粘了烧碱的缘故,即使脱了手套,他也总是这样拿听筒。

“警察怎么说?”

“这……我还不知道。”真智子用颤抖的声音抽泣着回答,“我只是看到了电视,知道那是个女人的尸体。”

“是朝日新闻播送的吗?”

“是的。”

“在什么地方?”

“说是在墨田区的大川公园。”

义男一个劲儿的眨眼睛。那个大川公园,他是知道的。就在邻近的街区,离这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的地方。是个观赏樱花的好去处,就在去年,合作社的观赏樱花的聚会就是在那里办的。

“一大早就闹开了。”真智子压低了声音说,“采访记者来了一大群呢。”

真智子的情绪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她一直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情绪会一下子陷入极度悲伤而哭泣,转瞬却又可以止住悲伤平静下来。不过,过一会儿又会陷入亢奋的情绪里了,这样下去可不好啊,义男心里想着。

“这么说的话,那……”

实在不愿说出尸体这两个字,义男支支吾吾地问道。

“你说是个女人,是年轻的女人吗?”

义男想问是不是和鞠子的年龄差不多,但他说不出口。

“好像是的。不过,听说是被肢……肢解的。”

“肢解?” 义男想也没想就大声地反问道。因为豆腐店已恢复了平静,声音在水泥地面上回响。

“是啊,今天早上发现的,只有一只手。”

从屋里能看见,木田朝着办公室的门走了过来。一副担心的表情,眉毛都拧紧了。看来今天的事情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没听见他出声,只见他的嘴巴动了动。

“是鞠子的事吗?”木田向义男询问。

义男摇了摇头,回答道:

“不知道。只是听真智子乱说的。”

“我现在心里慌慌的。”电话那头真智子说着,听声音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发现的是一只女人的手哇。”

“虽然不能肯定就是鞠子,可真让人担心呀。”

“怎么办啊?父亲……”

“我想,如果有消息,警察会来找我们的,还是看好不好?别想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真智子就大声哭起来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了!”

义男闭上了眼睛。虽说是父女,义男今年七十二岁,真智子也已经四十四岁了。怎么说也是大人了——是该懂得害羞年纪的人了。可是,无论父亲怎样安慰女儿都没用,女儿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自己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之中。

“呜、呜,女儿不见了——已经有三个月了——怎么能让人不往坏处想呢。”

“明白,我明白。”

“您怎么能明白呢,父亲也从没有过女儿失踪的经验呀。”

真智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声音很嘶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可以感觉到她肯定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碰上女儿陷入这种情绪时,做父亲的往往是无能为力的,不过,现在的真智子真是太不幸了,义男深深地了解她的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你有没有向警察打听打听啊?”他试探着问,“如果是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话,负责调查的应该是分管这一片儿的警察吧。咱们一起去一趟,要不,先跟坂木先生联系一下好不好?”

“……呜,”真智子小声答应着,“要是找坂木先生,我先打个电话试试吧。今天早上的事他也许已经知道了吧。”

“如果找到他,啊……问问他,关于去确认的事应该怎么办才好?”

“嗯,仔细问一问。那,我呆一会儿就去父亲那吧,店里工作不要紧吧?”

“有木田孝夫呢。”

“啊,是啊,是啊。”真智子的声音像是被喉咙卡住了,“我在说些什么呀。”

“先沉住气。不过,你通知古川茂了吗?”

真智子沉默不语。义男也没出声。

停了一下,真智子说道:“那个人,就算了吧。”

“不好吧,正经是父亲呀!”

“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给他公司打个电话问问看。”

真智子固执地说道:“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来,我自己能行,父亲如果不能来,我自己一个人去。”

义男朝横放在电话机旁边的旧电话簿瞥了一眼,电话薄厚厚的,义男总觉得使用起来很麻烦。那里边应该有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的电话号码。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义男正想着,只听真智子在电话里厉声说道:

“您可不许给古川茂打电话呀。”

义男叹了口气:“知道啦。”

电话只沉默了片刻,正准备挂断时,又听到真智子颤抖的声音。

“喂,父亲。”

“怎么啦?”

“看起来是鞠子,肯定是。”

义男把涌上心头的悲痛硬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道:“先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等了解了解再说吧。”

“是鞠子,一定是了。是鞠子可怎么办啊。”

“真智子……”

“我知道,我是母亲呀。那就是鞠子……”

“不管怎么说,先跟坂木先生打听打听,到警察署去一趟,准备准备。”

完全像回到少女时代一样。“好吧。” 真智子答着,挂断了电话。义男叹息着也放下了听筒。

“老板。”木田向义男打着招呼,“是鞠子的事吧?”

义男摇了摇头,没出声,垂着两手站在那发呆。木田把搭在头上的毛巾拿在手里,用两手绞着,做出一副等待的样子。

“墨田区,大川公园,知道吗?”

木田做出反应:“知道、知道。就是去赏过樱花的地方。”

“今天早上,那里发现了女性的被肢解了的部分尸体,电视节目里都播出了,那有可能就是鞠子啊。”

“啊!”木田毫无意识似地嘴里嘟囔着。他用毛巾擦着脸,不自觉地又“啊”了一声。

“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呐,哎,真智子太难过了。”

“没办法呀,自己的女儿嘛……”

木田说着,想到对于这种事情义男其实心里也很清楚,就低下了头。

“老板,您也不好过呀。”

义男朝电视机看了一眼,心想看看还有没有新闻。不过,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和真智子一起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到警察署去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啊,鞠子失踪算起来已经三个来月了。”抬头看见办公室墙壁上贴着的豆腐合作社的日历,木田小声说了一句。

“到今天正好九十七天。” 义男答道。

木田的脸像是被毛巾抹脏了似的。“老板,您记着日子哪?”

“嗯。”

豆腐店楼上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和办公室的一样的日历。自从惟一的外孙女失踪以来,义男就每天在日历上用斜线做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一道斜线。

“鞠子,要是能回来该多好啊。”木田说道,急忙又改口道:“一定要回来呀。”

义男能看见木田的脸,知道他是想说点儿宽慰的话却又没说出来。

“把手头的活收拾收拾吧,锅炉停了吗?”

那是九十七天前,6月7日夜里的事情。古川鞠子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地铁JR山手线的有乐町站前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在繁华的银座街上,这个时候也还是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也是灯火通明的,更别说这天还是星期五了。电话是打给母亲真智子的,鞠子周围很嘈杂,好几次都要反复说几遍真智子才听得清楚。

鞠子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应该,对不起。现在,我在有乐町,我马上就回家。”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是和公司的同事在一起吗?”

“今天……”鞠子说,声音不太清晰,像是有点儿喝醉了。

“小心点儿!”

“是,我知道了。回家后我想泡个澡,再吃点儿茶泡饭。拜托了,妈妈。”

说着,鞠子挂断了电话。大概不是用电话卡而是用十元硬币打的电话吧,她挂断电话前真智子正好听到“嘟”的一声提示音。

接完电话,真智子就去为女儿准备洗澡水,又把女儿要吃的茶泡饭热上。这饭有什么营养啊——心里想着,又走回客厅接着看电视。夜间新闻节目正在播送低利率时代储蓄良策的专集。

古川家离地铁JR中央总武线的东中野站步行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了。从车站到家门口的道路是沿着地铁线的一段路,夜里来往的行人很少。真智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担心着深夜里一个人回家的女儿。起初,她并没有特别在意时钟。鞠子四月份刚刚参加工作,但她很快就习惯了上班的生活,下班后经常和同事一起聚会,如果是周末,那就更是很少能按时回家了。真智子对于女儿的这种变化也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人们不是把星期五称作是绚丽的星期五吗。

从有乐町到东中野,算上换车时间,一般也就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如果考虑到深夜车少,再把走路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顶多一小时鞠子也该到家了。真智子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一边等着女儿。从十一点半等到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都过了,门铃也没响,真智子想鞠子是不是换车时没赶上那班车呀。

看了一眼时钟,十二点四十分。真智子的视线又转到电视上。

再看时钟时,十二点五十二分了。真智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确认门前的灯是开着的。她又返回客厅,这回她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真智子每天差不多要抽十支投手牌的轻型香烟。

抬头看着时钟,这回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一直盯着时钟看着。从十二点五十五分开始盯着秒针转了整整一周。

这可是第一次这么晚呀,真智子心里想着。

她再回过头去看电视,可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到电视画面上。夜间新闻节目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净是些夸张的无聊节目。

就在今天早上,鞠子还边吃早饭边看着报纸说,今天夜里的电影节目很不错呢。可现在怎么找不到呀。真智子觉得让自己两三点钟爬起来太困难了,不如就守着电视机打发时间吧。现在才想起鞠子说过,家里已经没有新的录像带了。只有几盘反复看过的画面质量不太好的带子,我去买几盘回来——

这个孩子,是不是去买录像带了,真智子想。回家的半路正好有个便利店,她是不是去那儿耽搁了,肯定是的。

想着想着,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一点。时针指向一点十分、一点二十分。就算是去便利店,也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吧?

真智子打开了大门,走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街灯泛着青白色的光,一个人影也没有。转回身,透过窗户上的纱帘,可以看见客厅里电视机的画面发出的光一闪一闪的。墙上时钟也能看见,已经将近一点半了。

明亮的家。昏暗的街道。

我的女儿还没有回家。

“鞠子!”真智子不觉叫出声来。从此,开始了漫漫长夜。

从接了真智子的电话过后,过了一小时,义男刚走进豆腐店旁边的平房式的冷藏库里,就听见停车场的空地上有汽车的声音。他从开着的门探出头去看时,只见一辆白色的花冠牌轿车停在了那里。

是真智子和坂木达夫。坂木坐在驾驶座上,身体正好转向这面,认出了义男,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又增加了许多皱纹。

“早上好。”

义男也向他打着招呼。这个时候,胸口就像被在船上钓鱼时用的小铅坠重重的压住了似的,压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自从鞠子失踪的那天夜里以来,他的心头就一直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就一直沉在他的心底,只要稍微动一动都会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即使不去触动它,也能透过黑暗的水面看到它的存在,要把它搬开实在太重了……义男觉得在这个还没有任何变化的水面之下或许还隐藏着什么更悲惨的事情,如果把这块石头搬开,隐藏着的什么就会随着浮现出来,这才是自己不得不面对的。这就是无奈地等待失踪的家人归来的家庭过的日子。

因为两小时前真智子的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义男心里还没有平静下来,现在又看见了坂木,心里受到的震动,就像是平静水面被激起了的波纹。

“坂木是不是也认为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是鞠子吧”义男心里想着。

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特意跑来呢。

坂木达夫是警视厅东中野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的刑警。因为头发有些稀疏,看上去有些显老,其实刚四十五岁。从义男看来,就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体型,义男曾不止一次错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九十七天前,6月7日的夜里直到6月8日的早晨鞠子也没回家的时候,真智子就给义男打了电话。在这之前她已经和鞠子的所有亲友通过电话,知道谁都没有和她在一起。

义男建议马上找警察谈谈。鞠子是个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和她竞争,她是在从小就特别受到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周围全是大人,都宠着她。因此,那时周围的人就感觉到她长大后会很任性。

正因为如此,鞠子无论对待父母、祖父、亲戚都一样,非常明白自己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大家都得顺着她,她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鞠子的行动都不会按时间表进行,要么迟到,要么取消预定的事情。不过,她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这种时候,她必定、毫无例外地以她神经质似的及时和适当的方法通知对方。和别人约会迟到的时候,即便只迟到十分钟,她也会先通知对方。“如果我不能按时到达,就是违约,为我担心的人太多了”鞠子就是这么认为的。还不仅如此,她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在周末约会、和女朋友们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只要时间晚了,总会特意给在家里的母亲打个电话。

鞠子不打招呼就不回家实在是太奇怪了。不,是太不正常了。是不是在车站给真智子打过电话以后,刚说了再见的男朋友又折回来了?也许他会说今天晚上就是想和她在一起,正好鞠子也有心想和他在一起的话——肯定是这样的,不过,还不能肯定是和他一起到饭店去——改变了今晚预定的日程,知道回家要迟了,这样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告诉真智子啊。这样才是鞠子。才是鞠子这样的女儿呐。她可不是那种青春期的反抗心里很重,什么也不说就从家里跑出去的那种女孩子。和母亲吵了架住到朋友家去,即便只住一夜,也还是会 给家里打电话的。应该不会是在商业街上闲逛吧,即使是也还是该报告一声的,这才是鞠子呢。

不过,去年年底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离开了家,古川家事实上只剩下母女两人。生活上倒没什么困难,不过从那时起,真智子每天的生活重心就逐渐转移到女儿鞠子身上,她整天围着女儿转。这种过分的关心虽然有时也真让人烦,可因为这样就打破了以往的习惯,甚至到了不顾母亲担心的程度,这可不像是鞠子。

想到这些,义男才叫真智子马上去警察署的。警察也大致问了些是否的确没有和朋友在一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鞠子是不是个守时的孩子?真智子也拼命向警察说明,鞠子是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在外过夜的人。义男把店里的事交代给了木田,自己也跑到东中野警察署去了。

义男就是在那里遇到的坂木达夫。在一间狭小的接待室里,他低着头和两眼红红的真智子面对面地坐着,看表情就好像这事情全部都是他的责任似的。

从坂木达夫手里接过他的名片的时候,义男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在这么寒酸的环境里,居然还有个像街道办事处的接待处似的生活安全科,这么一个专门接待报案的轻松部门。二十岁的女孩,夜里,就在东京的市区里,突然消失了。该回家的时候没回家。接待这些来报案的亲属,这就叫生活安全科吧?他们能顶什么用呀?

坂木达夫倒是不慌不忙,他先把自己本科的搜索失踪人员的手续作了说明,然后才开始询问:“鞠子应该不是离家出走吧?谁见过先打电话说马上就回来,然后离家出走这样的傻事。她是想回家却没有回家呀。”

“发生什么事情了吧?”这话刚要出口,义男又把它咽了回去。真智子把脸整个埋在手绢儿里。

“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坂木说。听说话,这人够迟钝的,义男心想。看着他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小眼睛说起话来的样子也让人讨厌。就没有个有能力点儿的刑警吗?

“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呀,如果过早地嚷嚷出去,您女儿回来了会很不好意思的,您说呢?”

“可是,鞠子可从没有过这种事呀!”

“所有的人都打听过了吗?亲戚朋友那里?”

“是的……”

义男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一般说来,店老板一般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话多的,一种是话少的。前者一般是超市啦、电器商店啦、零售和修理店这类店铺的店老板居多。而后者,就是像义男这样的,加工和零售合二为一的店老板居多。

坂木刑警看了看哭着的真智子,又看了看义男紧张得发僵的脸孔,把椅子稍微往前挪了挪,坐直了身子继续说下去。

“但是,年轻的女孩子突然失踪,这种事情确实很严重。出事的可能性是有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偶尔也有因为孩子离家出走而进行大规模搜索的事。不过我想,现在,在这个阶段就开始这种搜索恐怕还为时过早。作为母亲、祖父——可以称呼您祖父吧?”

“是。”义男答着,擦了擦脸上的汗。刑警的话说得很明白,是这个理,不过……

“担心是肯定的,可是别总往坏的方面想,还是先看好不好?” 刑警冲着义男说道,“还有,鞠子的父亲,古川茂,现在是不是和她母亲分居了?”

“是的,他现在住在杉并区。”

“女儿嘛,鞠子会不会在他那里?”

“不会。”真智子立即作出反应,不高兴地说,“绝对没在他那里。”

坂木没挪地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劝说道:“不能这么绝对吧?也许是给您打过电话以后,在有乐町的街上偶然遇到了父亲,一聊就聊到深夜了,想想干脆到父亲那儿住一晚上吧,会不会呢?或者,会不会考虑到时间太晚了,打电话会吵母亲,所以才没通知您。”

真智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会有这种事的。”

“您先生在哪儿工作?什么单位?”

“在丸内。”

“啊,在有乐町见面的话……”

“说起来,是有过这样的事。”真智子开始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说道,“和父亲一起吃过饭再回来的事是有的。孩子就是孩子,她对于我们夫妇间的事也很担心。即便如此,这孩子和父亲一起吃东西、散步,再晚也没有到他父亲那里过过夜呀。都是她父亲送她回来。”

“但是……”

“古川茂现在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义男说,“所以,不会留女儿在他那儿住的。我去过他那儿,也没让我进屋。”

按坂木的推测可有点儿太离谱了。他只往那方面(他们家的事还挺复杂的)想,这样的话,只考虑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大,这可不对头。义男想到这,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那是她们夫妻的问题,这和鞠子没回家的事根本没关系。她可不是那种因为父母要离婚就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到现在为止所谈的,简直就是胡扯。”

一下子说出了这么凶巴巴的话,义男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下坂木的心情也被搅乱了。

坂木的内心的活动从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副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问题所在的样子,似乎是在考虑,从现在起是不是该转移一下话题了。

“首先……” 坂木刑警轻轻咳嗽了一下,睁大了眼睛说,“今天一天,先看看情况,再和能想到的地方都联系联系看。我这方面也尽力打听。好不好?您女儿好端端地回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不是吗?”

从那时起,和坂木刑警联系时,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的。一星期、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鞠子仍然没有回来,东中野警察署也考虑到案子的严重性而开始了调查,在东京都内的派出所都贴出了鞠子的照片和说明失踪时穿的服装的寻人布告,可他的态度仍然没变。

“还没闹清楚是不是恶性案件呢,不能就这么认定吧。警察会尽力去查。不一定非往坏的方面去想啊”他总这么说。如果说他从来就没把这事往坏处想的话,如今似乎突然相信了似的。

说起来,坂木在这九十七天里就像是在审视着义男和真智子的内心,尽可能地努力着,要把压在他们心上的石头搬掉似的,可今天早上却完全不一样了。

“一起来是要宣布什么吧?”

义男一边招呼两人往店里的客厅走,一边说着。紧张的声音自己都听得出来。

“正好不是我当班。”

坂木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沉稳地说着。和无力的耷拉着肩膀的疲惫不堪的真智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坂木把头转向真智子:

“我看古川夫人的情绪很激动,我想还是请您陪她一起去的好。所以就和她来了。一会儿,我们从这里直接去墨东警察署吧,依我看,现在时间还早。”

坂木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着。

真智子走进客厅的时候,义男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只见她那哭肿了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

“哎,就按坂木先生说的办吧,不是还不能确定就是鞠子吗?”

真智子点了点头。

“我去沏茶。” 真智子说着,进了厨房。义男等她把客厅和厨房间的玻璃门关上了之后,转身向坂木问道:“你认为真的是鞠子吗?”

坂木看着义男的脸,面对面地看着。从他的视线里一点儿刚强的感觉也看不到。这就是男性的特征,总是这样的。表面上看似坚强,其实内心是很软弱的。这时的义男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能知道家人能否平安的人。

“现在还不能马上肯定。”坂木回答。看到坂木找烟灰缸的眼神,义男拿出了烟具托盘,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他还没有摸过烟呢,这也许是今天抽的最后一支,他在想。这会儿,在等着真智子端茶的时候,他很狠地抽了几口。

“古川夫人好像认定是鞠子呢。”

“她精神不太正常。”义男小声说,“不过,她的第六感倒挺准的。她好像就是在鞠子失踪的那个时候得的病。”

“到今天已经九十七天了。”

义男吃了一惊。“坂木先生也数着日期哪?”

坂木点了点头,嘴里吐出一个大烟圈,又轻轻地吸了一口烟,说道:“我已经跟墨东警察署联系过了,到现在为止,除了最开始发现的右手之外,没再有其他新的发现。那边正在进行大搜索呢。看来要翻遍整个公园呢。”

“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详情……”

义男想说,就像看推理电视连续剧那样,也不能只看到肢解的尸体就胡乱发表意见吧。

“肢…… 肢解的, 那样的话, 不会都扔在一个地方吧? 既然是肢解…… 肯定是分着扔吧?”

“就是啊。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川公园那么大,垃圾箱又那么多。”

“垃圾箱?”

“您还不知道吗?那只右手就是扔在公园入口附近的垃圾箱里,是装在纸口袋里扔的。一个茶色的纸口袋。像是超市用的那种。”

真智子端着盛着咖啡杯的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止住了哭泣的样子。

“没找到日本茶。”

真智子一边递给坂木咖啡,一边说。“放在哪儿啦?”

“啊,我现在只喝绞骨蓝茶,所以……”

说起绞骨蓝茶,义男想起来,当时,还是鞠子从杂志上看到说是对高血压很有效的茶之后给买回来的。

“姥爷!您是不是有血压超过200的时候?那可不是人的血压呀!是长颈鹿哇!”

一边笑着,同时也露出担心的样子。

“吃咸的东西可不行呀。吃豆腐的时候也得注意,不能放酱油,要放醋汁。知道吗?”

突然间,义男感到胸中像锥刺般的疼痛。不禁用手在胸口按了按。还好,真智子只注意自己事,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义男赶紧端起咖啡来喝。

但是,坂木却注意到了。他把视线转到咖啡上,把杯子端了起来。

那只右手,如果真是鞠子的怎么办?到底是不是呢?义男和真智子一样,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嘀咕着。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只有一只右手,看见了就能明白。是不是鞠子,一看准能明白。但是这可是需要勇气、需要坚强的事啊。

“好像来客人了。”坂木说道。

店门前,只见一位身穿黄色开领短袖衬衫的年轻妇女正走进门来。她对着义男笑了笑。

“大叔,来块儿豆腐。”

“好的。” 义男站起身,走进店里。

“一块南豆腐,一块北豆腐。”

她是一位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主妇。每天下午至傍晚在一家牙科诊所做接待员,从这里到那家小诊所,骑自行车大约十分钟左右。半个月前,义男因为牙龈炎去要过药。“啊,这不是豆腐店的老板吗?”她曾这样打过招呼,所以认得。

“今天做油炸豆腐了吗?”

“真对不起,还没做呢。”

义男的店在夏季是不做油炸豆腐的。只有到了秋天,天气刚转凉的时候才开始卖。

“差不多该做了吧,夜里都觉得有点儿冷了。和大叔店里的油炸豆腐相比超市的可就差远了。”

“谢谢啦。”

义男把豆腐装进盒子里,再放进塑料袋,收了零钱。正目送着客人离去时,这位妇女突然停住脚步,说道:“大叔,您看上去怎么没有精神,有什么不舒服吗?”

声音很大,客厅里的两人也都听见了。义男朝她笑了笑。

“上年纪啦。”

“可别这么说,您还没老呢。”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出去。义男又道了声谢之后,在旁边的小洗脸池洗了洗手,还特意往脸上撩了撩水。

一返回客厅,就看见真智子还在哭。

“父亲,我还是有预感呀。”

义男没说话。坐在那,把剩下的咖啡喝了。

“木田去哪儿了?”坂木问道。

“送货去了。十二点之前就能回来。”

“那等他回来我们就走吧。” 坂木转向真智子轻轻地说。

“从各方面来的消息看,到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到底能不能确认也不知道。请先别那么想不开。”

真智子默默地拿过放在旁边的手提包,打开包盖。

“坂木先生,我想拿上有鞠子指纹的东西大概会有用吧?”

义男看见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装在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小梳子。

自从鞠子失踪后,东中野的鞠子的房间就一直保持着原样。谁也没有让真智子这样做,坂木也没这样说过。

“我想,既然有当然好了。”坂木急忙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完全搞清楚,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还不知道能不能检测出指纹呢。”

义男看着真智子小心地把梳子放好,说道:“真智子,去帮我买包香烟好吗?我的烟都抽完了。我现在得看着店铺走不开。”

“啊,好的。”真智子站起身。

“香烟店在右边吧?”

“出门往右,就在邮局的旁边。”

义男在看着真智子走出门去。她没看见,这时坂木正转过头去,发现茶柜上就放着一条香烟。

“趁着真智子不在,我们能说说。”义男说,“您今天和真智子一起来是怎么考虑的?”

坂木先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喝了,然后盯着义男慢吞吞地说:“香烟店远吗?”

“很近。不过,我知道那个店今天休息。再找另一家的话,怎么也得十分钟才能回来。”

义男正是这样想,才让真智子去的。

“坂木先生,您是不是比电视台还早得到消息吧?请您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川公园的……那个,发现的手……有什么特征吗?”

坂木用手托着腮,目光朝下看着。他不想看到义男脸上担忧的表情,低头在搓着手。

“还不太清楚。不过,是年轻女子的手,这一点是肯定的。所以,有可能是鞠子呀。”

“是吗?坂木先生也这么想吗?”

“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谈话没有再继续。坂木沉默不语。义男觉得他似乎隐瞒了什么新的情况似的,心里这么想着,却也没有办法。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探听出更多的消息。

又有客人来了。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正当义男接待他们时,木田回来了。车停在有马商店的空场上,就在坂木的车旁边。真智子也回来了。不仅拿着香烟,还提着从超市买东西的口袋。

“买了这么多。”

“正好看见有巨峰葡萄。” 真智子边说边打开袋子。

“鞠子就喜欢吃这个。”

父亲看着女儿。女儿也看着父亲。真智子含着泪笑了笑。

或许真智子真的碰上什么厄运了吧,义男心想。

到墨东警察署的路很长,车里的三个人几乎什么话也没说。真智子一直看着窗外,呼吸的声音很轻,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两手静静地放在膝上,只有手指随着她的思考时不时地微微颤动。

墨东警察署是一座五层建筑,看上去建成还不到一年的样子。建筑的地下好像建有地下停车场,坂木在署前的外部停车场上停车时,楼下接连有两辆警车开了出去。

如果义男的记忆和方向感没有错的话,这两辆车都是开往大川公园方向的。

从车上下来,义男拉着真智子的手,好像迈不开步的样子。身穿制服,手里像是握着一把木刀似的负责警备的警官,在入口的楼梯附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一行。这时,义男看见值班警官的身旁,就在楼梯的另一侧,有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团着身子坐在那儿。像是在保护自己似的,两手抱着头。

从大川公园到墨东警察署,塚田真一是和锦武的女主人一起被警车拉到这里来的。挤在车的后座上,肩挨着肩一动也别想动,一路上那位女孩子就一直在哭泣,真一则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看到两个人被警车拉走,人群中议论纷纷的,“怎么回事?还是个学生呢,干什么啦?”真一的耳边传来这样的议论声。

看到从垃圾箱的纸袋里滚出来的人的手之后,真一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只见那位女孩子在旁边拼命地哭喊,他根本帮不上忙。结果,最初报警的是因为被女孩子的哭喊声惊动了的一对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妇。大概是警车的警笛声,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人,乱哄哄地围着看热闹。在警察到达之前,这伙充满好奇心的人,远远的朝着那个垃圾箱的方向张望。之后,不仅在现场取证,还要带真一他们去警察署的时候,真一要求先把诺基和锦武交给什么人代管,并把它们分别送回家。

“告诉我你的地址,你的家是在附近吗?”

最后,由一名警官负责,分别向真一和女孩子询问了住址和联系人。真一除了回答警官的询问外,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始终没有出声。有一名警官在经过他身边时对冲他点头的真一小声说:“吓了一跳吧,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喂,是男子汉吧?还得更镇定、更坚强才行啊。在女朋友面前还不表现得好点儿。”

这个人在说这话的同时还在真一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完就走了。真一想说那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凭什么这么说,吓了我一跳,连情况都没搞清楚,瞎说什么呀。他想解释,可惜没人听他的,只好默不做声。一个人不觉得脸上发热,身上发冷,两腿直发颤。

一同乘坐警车的刑警,穿着一身有卫生球味儿的制服,脸刮得铁青。车里也没有更多的新消息。刑警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可真一没听清。耳朵里听到的,全是那位女孩子在看见垃圾袋里的东西时发出的哭声。那哭声就像自己挨了一刀似的。几次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垃圾袋里滚出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笔直地指着真一。像点名似地指着。就是你,真一。你又回来了。虽然让你逃了一次,可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这回可逮住你了。

那是一只死神的手,真一想着。

在墨东警察署,真一和那女孩子一起上了一层楼,被带到一间像是会议室的房间。一会儿工夫,只见几名身穿便装的刑警走进走出的,有人朝真一他们这边瞅了一眼,一边对他们说,还请稍等一会儿,一边又忙碌着。这时一位穿制服的女警官,端着盛着咖啡的纸杯走了过来。

大概是年轻女警官的优雅风度使人感到安心,那女子的脸色好了起来,眼睛还是红红的。

“啊,对不起,能给我找些面巾纸吗?”

真是的,鼻涕眼泪的,连个手绢也没有。女警官立即点了点头,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盒新的面巾纸。

“还需要什么吗?想去洗手间吗?”

“不用了,谢谢。”

那女子朝女警官笑笑。女警官也朝她笑了笑,然后把视线转向真一,问道:

“你怎么样?心情很不好吧?”

真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女警官没说什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闭着嘴出了房间。

会议室的门开着,能听到屋外的人声,但此时屋里只剩下真一和那女子两个人。这时,那女子开口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呀!”

真一低着头,没有看她的脸。她把座椅往前挪了挪,凑近了真一,小声说道:

“今天早上出门散步的时候,你会想到要碰上这种事吗?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嗯。”真一点了点头。女孩子可爱的声音这时候变得很苦涩。真一心想她的声音怎么这么大呀。

真一用手擦了擦额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因为是别人的事,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虽然被吓着了,但还是会恢复到自己原来的状态的。她和我不一样。

“还没介绍我自己呢,我叫水野久美。”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真一,“你还是个高中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