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昏暗的黎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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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

“想不起来吧。”玄儿咧开嘴,笑了。这不是刚才那种僵硬的微笑,而是从没见过的,恐怖、冷酷的笑容,“恐怕你已不可能想起自己是谁了。”

“这……”

——这可不行哦!

我不禁闭上眼睛,耳朵深处,那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小时候的那一天,消失在那西洋馆火焰中的声音。我已故母亲的声音:

——这可不行哦!

这是我的记忆。的确是我的记忆。

——你是哥哥,怎么能……

……对不起,妈妈。

——要是有个万一,那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保重。

是的,这个声音也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在故乡小镇等着我的未婚妻的声音。

——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没错。这不是欺骗也不是伪造。这确实是我的……

“当然是开玩笑。”听到玄儿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虽然只是一两秒,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掩饰着,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内心想法。

“我知道。”

“你说需要证据。”玄儿捏瘪香烟盒,再次看着我,“证明‘不死’的确凿证据,是吗?”

“是的。”

“如果这样,有!”

“啊?”

“有证据!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亲眼看到,亲手触摸。”

“在哪儿?是什么?”

“在庭院的地下,”玄儿对颤声提出问题的我说,“那座‘迷失的笼子’中!”

5

“迷失的笼子?”我迷惑不解,不知道他话中的意义,“你说在那里面,是什么意思?”

“关于‘迷失的笼子”我还没有解释!”

“是的。”

“刚才我也说了,在玄遥和达丽娅生下的第二个孩子玄德死于早衰症后,那里才被建起来。当时,玄遥第一任妻子和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进去。但当时只称其为墓地。像现在这样以‘迷失的笼子’这个奇怪的名字称呼它……”

“是在27年前,樱子自杀之后,对吧?”

“是的。”玄儿点点头,叹口气,继续说,“自杀是浦登家最大的禁忌。犯了这个莫大的‘罪行’就要受到莫大的‘惩罚’。我说过吧?”

“是的。”

“所谓莫大的‘惩罚’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刚才在二楼的“达丽娅卧室”中提过,却没得到回答。难道玄儿要在这里揭开谜底吗?

“那就是即便自杀也不能正常死去。”

“不能正常死去?”

“接受‘达丽娅之血’和‘肉’而获得‘不死性’的人,自杀也绝不会得到‘完全的死’。根据达丽娅流传下来的话,自杀者不允许生也不允许死,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

“我还是不明白。”我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迷惑不解。

所谓的“既不允许生也不允许死”,这到底怎么理解呢?那是灵魂能否获救,能否成佛之类的,还是……

“据说27年前,第一个发现樱子上吊的是她女儿美惟,当时她只有十三四岁。听到她的惨叫后,大人们跑过去,急忙放下樱子,但她已经断气。具有医师资格的柳士郎尝试了心肺急救术,据说她恢复了呼吸,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开始搏动起来。”

就是说——虽然她企图自杀,但因为发现及时而死里逃生了,但是,如果那样,为什么……

“但是,此后再怎么继续治疗,她也醒不过来。因为呼吸和心跳一度停止,大脑缺氧而严重受损——从医学角度解释,可能是这样吧。总而言之,作为常识性的处置,应该是将她送往医院,接受尽可能的治疗。但是,在三年前达丽娅死后,控制这个家最高权力的玄遥做出了偏离常规的判断。”

“偏离常规……是什么判断?”

“他认为这是‘迷失’。”玄儿的表情很认真,“樱子犯了最大禁忌的‘自杀之罪”。结果便受到了去世的达丽娅所说的莫大‘惩罚’——‘既不允许死,也不允许生,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他认为樱子就是处于那种状态。虽然还在呼吸,但并没有活过来。虽然醒不了,但也没有死。也就是陷入不生不死之间,哪儿都去不了——迷失了。”

“……”

“依照玄遥这一严肃的裁定,结果樱子就被放入墓地,放在棺材里,安置在地下的一间墓室中……”

“活着就……”

我忍不住插嘴,玄儿依然一脸认真。

“樱子已经不是活人了。”

“但她并没有死。”

“是的,也没有死。”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既不能生也不能死,只是迷失了。之后,那个地下墓地不仅用来埋葬‘真正的死者”也用于封闭这种陷入‘迷失’状态的人。而且不知何时开始,它有了那个奇怪的名字——‘迷失的笼子’”

“等一下……”我忍不住又插嘴问道,“装入棺材,放在墓室,然后就不管不问?”

“嗯。听说是的。”

“那么,樱子很快就会在棺材中断气……”

“中也君。”玄儿皱着眉头,显得有点着急,“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死!虽然没人打开棺材确认,但就算肉体完全腐烂,她也没有死,而是依然在迷失中。”

“什么混账话!”

“可能不好理解吧!”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么,你看这么说怎么样?正如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定义’问题。就是说如何定义‘死’。”

“这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麻烦!即便仅限于人的个体死,也有医学上的死、法学上的死、宗教上的死、生物学上的死和社会学上的死等各种各样的情况,这些并非同一个定义。有时可能产生不一致和对立。你明白吗?

“即使是医学上,关于死的判定标准,也并非一成不变。怎样才能确定死了?长期以来,这是困扰医生们的一大课题:死就是死,正如黑夜是黑夜,白天是白天。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从上个世纪末到这个世纪初,在欧美频频发生‘过早埋葬’事件,引起人们的不安和恐惧。于是,围绕如何界定死的讨论便前所未有地盛行起来。有的说通过手指的透视检查可以准确无误地确认,有的说身体僵硬才是确实的证明,还有的专家认为只有腐烂才是惟一可信赖的症状。如此严肃的论争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前。

“现在是通过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放大三大特征来判定临床上的死。这一判定标准基于‘个体死等于心脏、肺、脑。器官都不可逆转地丧失机能’这一定义,不过即便是这个标准在不久的将来也很可能面临更改。通过人工努力,比如说虽然大脑不可逆转地丧失了功能,但心肺依然正常。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是把它作为生,还是作为死呢?”

“就是说怎样界定,对吗?——嗯,这我懂。但是,所谓‘迷失’……”

“也一样。”玄儿断然打断我,“所谓生死界线,实际上非常模糊。应该看做是一个区域而不是一条线。浦登家的自杀者陷入这个模糊的区域,只能永远迷失下去。可能世间无法接受这种想法,但在这个家里,大家都接受这样的定义。无论这和各种医学、科学常识有多大偏离,但我们认为这是凌驾于一切医学、科学常识的例外。”

“……”

“我再说一遍。27年前,樱子企图自杀的结果,就是在‘迷失’的状态下,被封入庭院里的‘迷失的笼子’。27年后的今天,她依然迷失其中。18年前自杀的卓藏也一样。虽然他没能像樱子那样恢复呼吸和心跳,但既然是自杀,即便看上去呈现出死状,但也可以认为那并非‘真正的死’。他也和樱子一样,至今依然彷徨在‘迷失的笼子’中。

“当然,如果卓藏实际上并非自杀——而是被元凶杀害,那情况自然不同。就是说他之所以看上去死了,是因为真死了。反过来说,被认为是自杀的卓藏没有呈现出樱子的那种‘迷失’状态,这不就说明他实际上不是自杀吗?”

玄儿停顿一下,看着我,眼神仿佛在征求意见。我紧闭着嘴,微微摇摇头,作为回答。我的意思也包括“不知道怎么说好”。

“关于望和姨妈,我也曾说过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你在那页笔记上也将它作为一个问题列举出来,不过现在明白了吧。

“她感叹阿清的病,认为自己负有责任,宁可自己替他去死。但是,接受了‘不死之血’的她无论如何强烈寻死,也不可能病死、自然死。就算想自我了断,也只能导致‘迷失’而不是死。自杀是死不了的,就算是绝食饿死,那也属于自杀范畴,不是吗?所以她……”

关键是“定义”问题。如果只是这样理解,那我也行。我想也可以把“迷失”这个概念作为宗教性的修辞来接受,是为了严格劝诫自杀这一行为而设定的。但是,认为其实际存在,并凌驾于医学和科学常识,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27年前自杀的樱子,虽然从假死状态中复活,但没有清醒过来,这是事实。但他们把活着的樱子放入墓地的行为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即便没有获救的希望,难道不应该送到医院,继续接受尽可能的治疗吗?——当然应该!

但是,我很清楚——即便在此提出上述异议,玄儿也不可能改变想法;是否相信——被迫做出选择的人是我。

“‘迷失’的含义,我懂了。”我对他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但是玄儿,为什么这是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呢?现在,安置于墓室棺木中的樱子和卓藏肯定是两具腐尸。不管你指着他们,如何强调‘这不是死”也不会有人轻易理解。我当然也……”

“那倒是!”

“那么,到底……”

“所谓的证据不是卓藏和樱子。”玄儿小声说道。他眯起眼睛,仿佛连蜡烛微弱的光亮都厌恶起来,“是玄遥!”

“啊?”我禁不住又感到迷惑不解。

“‘迷失的笼子’里还有玄遥!”

“啊。18年前被杀的玄遥的遗体也收入其中……”

“不是,中也君。”玄儿睁大眯起的眼睛,“美鸟和美鱼不是说了吗?玄遥是‘特别’的,但是‘失败’了。”

“啊,是的。”

“你还记得我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吗?——18年前,即便迅速报警,在结果上,凶杀案不能成立。”

“是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被他这么一同,我又重新想了想,但找不到合适的答案,默默地摇摇头。玄儿随即说起来。

“所谓结果上凶杀案不能成立,是因为严密地说那不是凶杀案,而是杀人未遂。”

“啊?”

“玄遥并没有死。当时,他确实死了,但后来实现了‘复活’。所以……”

“怎么回事?”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呼吸困难,肺中仿佛泛起黑水,“那是怎么回事?”

“18年前的凶案中,玄遥被烧火棍击打头部,当年幼的我发现濒死的玄遥,柳士郎跑入现场调查时,他已经断气。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但是——”

玄儿再次像刚才那样,眯起眼睛。

“但是,第二天晚上野口医生赶来时,玄遥身上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最初确认他已死的是柳士郎,他原本也是医生,但经过将近一天,玄遥又恢复呼吸——活过来了。呼吸和心跳都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意识……”

“真的吗?”

“嗯。玄遥的死明显是他杀,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又复活了。惊奇的同时,大家都认为那可能就是史无前例的‘不死性’的第二阶段——‘复活’。随后,野口医生为他治疗伤口,输液什么的。三天后,玄遥睁开眼睛,但是似乎什么都看不到。无论谁说话,触摸,他都毫无反应,什么也不说,没有任何表情,成为睁着眼睛的废人。他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四天,没有丝毫变化。于是——”

“于是?”

“据说柳士郎判断玄遥的‘复活’失败了。”

“失败?”

“他说如果真的成功复活,应该不仅是肉体,也伴随着精神方面的复活。但在玄遥身上完全没有那种迹象,反而和樱子自杀后的状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肯定因为某种问题,玄遥‘复活’失败,陷入‘迷失’状态中——即便不是,也是无限接近。”

玄遥虽然“特别”,但仍然“失败”——双胞胎说的是这么回事吗?

在浦登家,从旧北馆的大火中奇迹般“复活”的玄儿被认为是“特别”的存在。他虽然失去记忆,但“精神方面”并没有严重受损,所以不能看做是“失败“。同样,玄遥在18年前的凶杀案后,基本也“复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玄遥也可以说是“特别”,但他没有完全成功——只是肉体复活,所以是“失败”的。

“那怎么处理陷入那种状态的玄遥呢?”

玄儿接着说道:“这次,柳士郎做出了冷酷的决定。”

“难不成……”

“就是你说的‘难不成’。”玄儿声音冰冷,让人忍不住要用“冷酷”来形容,“他说玄遥‘复活’失败的这种状态也是‘迷失”应该放入‘迷失的笼子’。”

“实施了吗?”

“嗯!”

“谁都没反对吗?”

“美惟与望和好像当时已经是柳士郎的‘支持者”,野口医生也一样。佣人们当然没有说话的权力。”

“但是,那太荒唐……”

“荒唐?哈,的确如此。这确实是强词夺理的冷酷行为。我得知此事时,也这么想,也觉得他没有犯自杀的禁忌,为什么要这样?但现在看来,我完全可以理解柳士郎为何要做如此荒唐之事。只要想到他极其僧恨玄遥的话……”

的确——我暗忖。

玄遥才是让康娜怀上玄儿的真凶。想必柳士郎知道这个令人发指的事实后,非常憎恨玄遥,即便杀了他也不足解恨。当玄遥变成毫无力量和权威的废人,即便柳士郎本人不是杀害玄遥——准确地说应该是杀人未遂——的凶手,他肯定也无法遏制要把这个可恨的怪物从这个世界抹去的想法。

“那么,玄儿。”我觉得窒息,忍耐着,“作为陷入‘迷失’中的‘失败者”玄遥也被放入‘迷失的笼子”然后就置之不理了?可是,这样一来,不就和樱子一样……”

他最终会在棺木中断气,现在,不就只留下腐朽的尸骨吗?所以仍然不能成为任何证据。

“你听我说,中也君。”玄儿打断我的话,“正如你所说,玄遥也和樱子一样被收在棺木中,放置在墓室里。但是,那儿又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态。”

“怎么说了”

“被放入‘迷失的笼子’不久,玄遥在里面恢复了运动能力。”

“你说什么?”

“最早是负责管理墓地的鬼丸老发现的。他发现玄遥从棺木中起来,在墓室中摇摇晃晃地来回走着,名副其实地就像僵尸……”

我感到双手上起了鸡皮疙瘩,轻声重复着“怎么会这样”。玄儿的声音更加冰冷,更加无情。

“好像柳士郎从鬼丸老那里得知这一事实后,下令放任不管。他说不管玄遥如何起来活动,那都是‘迷失’。实际上,玄遥恢复的只是单纯的活动能力,精神方面遭到严重损伤。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理解语言本身,脸上也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也无法用手势和肢体随心表达意思。只是像野兽一样吼叫来表达饥饿和口渴。柳士郎下令置之不理。玄遥早已不是原来的玄遥,只不过是玄遥的肉体在活动而已。好像他还令人强行将其放进棺木,钉死棺盖,不让其出来。但是——”

玄儿摸着尖下巴,停顿片刻,继续说下去。

“鬼丸老并不愿遵从命令。他说不行。”

——不行。

我感觉穿着黑衣的老佣人那颤巍巍、嘶哑的声音穿越时空在耳边响起。

——那不行,柳士郎老爷。

“从达丽娅健在时开始,鬼丸老就一直负责管理墓地。从那时到现在,除了他,即便是浦登家的成员,也不能随便靠近。据说这是达丽娅规定的。

“只要没有出现新的死者或者陷入‘迷失’的人,只有鬼丸老被允许去地下墓室,二楼梯前有铁门,从外面上了锁。只有鬼丸老有钥匙,就算是馆主也不能随便出入。”

听着听着,我慢慢想起来。那好像是来这里的第二天中午,蒙蒙细雨中,我独自来到庭院,走进那个祠堂般的建筑中。

里面狭小,犹如洞穴,深处有一扇紧闭的黑铁门。铁门上有一扇小窗,窗上有粗粗的铁格子。和十角塔入口处一样,门上有坚固的弹子锁。小窗对面昏暗,可以看到地上的方形洞口以及隐入其中的石梯。而且……

“那个墓地虽然在宅子里,但却是馆主无法控制的地方,似乎是拥有治外法权的区域。在达丽娅的名义下,鬼丸老掌控着那里。所以,虽然柳士郎命令置之不理,鬼丸老并没有遵从,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遵照已故达丽娅的意思。”

“鬼丸老是怎么做的?”不知不觉,我的声音略微颤抖起来,“没有服从柳士郎的命令,那他做了什么?”

“他决定每天给‘迷失的笼子’里的玄遥送水和食物,他亲自负责这项工作。”

我轻喘一口气。

“明白了吗,中也君?”玄儿冷酷而可怕的微笑在他苍白的脸上若隐若现,“自那以来,这18年间,鬼丸老每天去‘迷失的笼子’送饭。玄遥和樱子、卓藏不同,至今还活着。不论从浦登家族所接受的特殊定义上看,还是从世间普遍认同的意义上看,他的肉休还活着——依然活着。

当时——我独自在庭院散步,看到了那个从“迷失的笼子”出来的怪人——鬼丸老。他手提带把手的黑盒子,那里面装的是给玄遥饮用的水和食物吗?还有……

“玄遥依然活在‘迷失的笼子’中。今年巳经110岁了。鬼丸老照顾他最基本的饮食,除此以外,恐怕是放任自流。你觉得在没有一缕阳光,空气污浊的地下牢狱中,宛如活死人的老人能生存18年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又轻喘一口气。

当时——我独自进入那栋建筑时,从铁门里面飘来轻微的气流,那是从地下的楼梯中飘出的臭气,让人作呕,潮湿、发霉或者说腐臭。啊,还有……

“玄遥现在还活着。”玄儿重复道,“今后,他也许会一直活在那地下的黑暗中——怎么样,中也君?你不觉得这正是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发挥实际功效的有力证据吗?”

……当时的那个声音。

虽然很轻,但我感到有什么……有个人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那声音轻微而纤弱,犹如呻吟,令人不快;难道那不是幻觉?难道那是依然活在地下黑暗中的玄遥发出的声音吗?那……

……突然!

我感觉周围有点异常,胆战心惊地扭头朝背后看去。但是……

当然,这完全是心理作用。除了我和玄儿,屋内再无他人。在摇曳的微弱烛光中,只有画框内藤沼一成的幻想画,浮现在那里,让人觉得它的存在怪怪的。

“玄遥还活着。”玄儿又重复一遍,我感到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厌恶,“我曾好几次溜进去,透过铁门上的小窗。亲眼见到当时碰巧从地下上来的玄遥。”

“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是14岁的时候,最后一次是……”说着,玄儿慢慢从睡椅上站起来,单手叉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平静一下心绪。

“蓬乱的白发和胡子很脏,呈现出腐醉的颜色。早已称不上衣服的破布贴在瘦骨嶙峋的躯干上,脸上皮包骨头,犹如木乃伊,满是丑陋的脓疮和疮痂……散发出恶臭。他应该发现我了,但站在那儿,毫无反应。他眼神虚幻,从中丝毫感觉不出理智。口中发出的只是野兽般的呻吟,根本感觉不出那是人声。那是精神彻底崩溃,只是还能行动的怪物啊!”

“怪物……”

“但是,中也君,那肯定是玄遥,我的生身父亲,第一代馆主玄遥。”

我战栗不安,玄儿将目光移过来,像是要把堵在胸中的秽物全部吐出来似的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亲眼去看,亲手去摸,甚至可以采集他的血液,进行验证。”

6

上午7点。

长夜巳经过去,抛开真伪不谈,关于浦登家的众多疑问似乎也已经基本清楚。玄儿“今夜,知无不言”的承诺至此似乎也已兑现……不,还没有。

还没有——我摇头否定。

还没有说出一切。还有一个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谜题,最迫切的疑问,玄儿没给出明确答案。

“为什么?”我再次向玄儿提出这个疑问,“为什么你要带我……”

玄儿迅速转过脸,好像不想让我说完。他没有坐回睡椅,而是默默走开。我站起来,注视着他。

“玄儿!”

他既没答应,也没回头看我。而是慢慢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烛台上的蜡烛依次吹灭。每吹灭一枝蜡烛,那部分光明就被黑暗所代替。暗黑的墙壁、暗黑的天花板、暗黑的地板、暗黑的家具……黑暗粒子仿佛是从它们之中直接渗透到空间。

但是,即便最后一枝蜡烛被吹灭,房间也没有完全被黑暗覆盖。屋外的光线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空隙,潜入室内。确实,天已经亮了。

“要出去了,中也君。”

与密室相通的翻转门上,藤沼一成的画依然朝着这一侧。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玄儿没有将其恢复原状便朝通往走廊的门走去。

“累了吧。你最好先稍微休息一下。”

“你不肯回答吗?”我走到玄儿身边,“为什么你要让我经历这种事?”

“经历这种事?”玄儿扭过头,昏暗中,他全身漆黑,仿佛是个平面黑影,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是说经历这种倒霉事吗?”

“我不想说‘倒霉’这两个字。你并没有恶意,没有陷害我的意思,对吗?”

“恶意,陷害你……嗯,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谈不上后者。关于前者,那比较微妙。”

“或许有恶意?”

“这个……”玄儿略微耸耸肩,“什么叫做恶意?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说话的语气略带讽刺,但表情真诚,恐怕还有点悲哀。我不禁这么想。

“为什么?”我追问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你就这么不情愿吗?”玄儿反问道,“我没有征得你同意,就邀你参加‘达丽娅之宴’,你在宴会上吃了极其邪恶,却能带来不死的‘达丽娅之肉’。对于这些,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这个……”

“如果我事先说了,你也不会答应,对吗?即便现在我已经解释一切,你一定仍然半信半疑,对吧?”

“是幻想。”我看不清玄儿,尽量表现得毅然决然,“我依然这么认为,达丽娅夫人和玄遥对不死的妄想和执着产生了这恶梦般的幻想,仅此而己。这种幻想在这一个奇异的宅子里一直被添加更多内容,延续至今。”

“哦?”

“玄遥之所以仍活在‘迷失的笼子’里,那也绝不是‘不死之血’创造的奇迹。可能他本来就能活到这么大岁数。虽说是110岁,但在这个世界上,不也有好几个如此高龄的人吗?并非不可能活到那么大……”

“的确。你当然有自由这样解释。”玄儿既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加重语气,“不过,即便你现在否定,但总有一天,你不会再这么肯定。因为你已经在宴会上吃了‘达丽娅之肉’。总有一天你会亲身……”

“……不可能。”

这种事绝不可能——我摇头否定,但还是不禁用手按住胸口。

左手绷带下被蜈蚣咬伤的疼痛依然没有缓和的迹象。右臂的肘内侧仍有轻微的不适。那是玄儿给我注射血液时留下的疼痛。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毕竟我们约好的。”玄儿说,“父亲……不,柳士郎也曾说过,本来只有玄遥和继承了‘达丽娅之血’的浦登家的人以及和他们有婚姻关系的人有资格参加‘达丽娅之夜’的宴会。公开声称应该偶尔允许例外的,是柳士郎。实际上,他曾向野口医生发出过邀请。

“为什么要允许例外?我没听到过明确的理由,但大致能猜出他的想法。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他和达丽娅的联系原本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入赘后吃‘达丽娅之肉’形成的。而且,我觉得柳士郎或许感受到——在浦登家的‘血’中,有某种极限。所以他认为要导入‘外部的血”而且不必拘泥于婚姻。说实话,也确实如此。你看这个家的现状——美鸟和美鱼畸形,阿清得了早衰症……啊,不!或许,柳士郎想干脆断绝浦登家的血脉。”

“断绝血脉?”

“他对玄遥的憎恨挥之不去!他觉得达丽娅的‘不死性’可以通过‘达丽娅之肉’让选定人继承,希望索性断绝了浦登家族——玄遥的血脉。或许这才是本意。”

在无法看清对方的昏暗中,玄儿从斜后方窥探着我。

“明白了吧,中也君?我——我也有类似的想法。随着我逐渐了解浦登家扭曲的历史和家谱……我觉得这个家族的血液肮脏无比。而且我对这种行为本身——男女交合生儿育女来继承血脉,也不禁产生厌恶。我体内也流动着污秽的血、邪恶的血。我不想让它传下去,到此为止。这种想法不断膨胀,无法抑制。所以我对以妻子、孩子这种形式来增加同类的方式已不感兴趣。在我误认为生身父亲是卓藏时,就有这种想法,等明白玄遥才是亲生父亲时候,这种想法就更加……”

“佣人呢?”我突然想起来,“柳士郎说的‘例外’中,是否有这里的佣人。对了,比如说鬼丸老?”

“鬼丸老?”玄儿略微想了想,“有可能吧。据我所知,鬼丸老没有在宴会上吃过‘达丽娅之肉’。不过可能在达丽娅生前,就已经直接从她那儿接受了‘达丽娅之血’。他本人倒是没说过什么。”

“其他人呢?他们究竟知晓多少关于‘不死’的秘密……”

“大致情况大家都知道。但是能较为深入了解的,除了鬼丸老,大概就只有鹤子。”

“小田切……啊!”

“据说18年前的大火后,她被柳士郎直接选中。恐怕她起初就知晓不少,受到吸引才来的。”

“受到吸引?”

“是的。就是说她想得到‘达丽娅之肉’。她希望通过勤勉的工作,有一天能获得被授予‘达丽娅祝福’的机会。虽然目前还没实现。”

啊,难怪……我现在才明白在“达丽娅之日”的那天晚上,带我去宴会厅的鹤子临走时那目光的含义。

端正、白皙的脸上毫无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手。那眼睛、那神色、那目光……锐利得让人感到刺痛,感觉好像非常恨我。

难道那正是她对我的嫉妒、憎恶,还有愤怒的表现吗?为什么要撇开常年在这个宅邸中忠实服务的自己,而邀请几个月前才认识玄儿的学生来参加“达丽娅之宴”呢?当时,她的目光里中包含着这种无处发泄的愤懑。

“为什么?”我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选中的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们相遇了。”玄儿静静地将双手抱在胸前,“今年春天遇到你之后,我……”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支吾的玄儿。很暗,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玄儿可能也看不清我——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这突然的疑问唤起我莫名的不安和混乱。昏暗中,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昏暗中,我甚至失去了内心感受……

“我不是说过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玄儿继续说:“当然,你一度失忆的状态也是原因之一,但那只不过是个契机。在你完全恢复记忆之后,我对你的感觉依然没变。用语言来解释非常困难。不过,怎么说呢?中也君,我觉得你和我‘存在的形式’相似。”

“存在的形式?”这种表达让人吃惊。我无法接受,慢慢地摇了摇低着的头,“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

“美鸟和美鱼不也说过吗?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都是夜行动物,都能在空中飞……是同类。她们的直觉和洞察力真是敏锐。‘存在的形式’类似——这是我出生后,首次对别人有这种感觉。虽说我离开这里,在东京生活,但不知为何,对我而言,世界的轮廓一直非常模糊,甚至可以说一切都不真实。我常常想,或许经历了18年前的‘死’和‘复活’。我内心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在那种状态下,我遇到你。从事故发生当晚照顾你开始,我就觉得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依然模糊的世界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的轮廓。你是真实的。无论那时,还是后来,你都是……”

“所以——所以,我想让你到这儿,成为我——我们中的一员,将‘达丽娅的祝福’也授予你,作为共同拥有永远的伙伴,和我——我们一起……”

我目瞪口呆,无法回应。

——所灭亡者可是我心?

不知为何,中原中也的那首诗与玄儿的声音重叠起来,再次渗入我的大脑中,并随着阴沉的余韵渐渐消失。

——所灭亡者可是我梦?

“你讨厌我吗,中也君?听完了这一切,你讨厌我吗?”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依然无法回应。片刻后,玄儿叹口气,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

“我不想让你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我提议你可以和美鸟、美鱼中的一个或者和她们两个结婚,那并非完全是开玩笑。”

“干吗突然又……”

“要是你真这么做,我就太开心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中也君,怎么样?”

“这……不行啊!”我加重语气,抗议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我没有讨厌玄儿,而且不想讨厌也不想被讨厌。她们俩我也是……不过,我已经有未婚妻了。”

“这个,你不用多说我也明白。你用不着太认真。”玄儿向前走了一步,“不管这次的事件结局如何,我想你都会离开这里。我也不打算挽留你。不过——”

玄儿和刚才一样从侧面窥探着我的表情,用低得似乎只能让漂浮在周围的黑暗粒子振动的声音,悄悄说:“即便你暂时离去,我知道你终究会回来。不管你现在怎么否定,怎么拒绝,总有一天,你会接受一切,回到这里。因为有的是时间。即便是十年、百年,我都会等你……”

“别说了!”我小声叫道,又向后退了几步,心跳快得离谱,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也骤然疼痛,“我不会……”

“明白,我明白!”玄儿像蝙蝠一般张开双臂,“就到这儿吧。你累了,也需要思考的时间。”

玄儿慢慢放下手臂,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移动的黑影……突然,我又陷入噩梦般的幻想中。昏暗中,玄儿的双眸仿佛被注入鲜血,变成刺眼的鲜红色。是的,宛如怪诞电影中的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