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儿到底有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虽然我觉得以他的智慧不可能完全没有想到,不过……
我将香烟叼在干燥的嘴唇上,点上火。(这褐色的过滤嘴……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可能是好久没抽烟了,渗入体内的尼古丁在给我带来轻微眩晕的同时,也让我有点恶心想吐:我以半自虐的心态沉醉在这不知道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感觉中,继续想下去。
我怀疑她们。我怀疑她们杀害了蛭山和望和。虽然我不想怀疑,但还是禁不住要怀疑。
如果通过“暗道问题”,进行逻辑推理,凶手只能是她们。但与此相对,我难以打消这对美少女不会杀人的想法。理性和情感、逻辑和情绪……若干对立项依然在我心中交错着。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应该注重理性而不是感情,注重逻辑性的思考而不是情绪性的判断。这一点我明白,非常明白。所以我只能认为凶手是美鸟和美鱼。我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即便如此,可她们为什么非要杀虾山和望和呢?其动机到底是什么?
——我明白她们的问题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我又想起前天野口医生说的话。
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或许这句话里还有另一层含义。难道不能认为除了极度恐惧身体被分开,坚持“两个人合二为一”之外,在其他方面,她们的心理也有重大“问题”吗?
刚才她们用“杀人狂”形容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如果将此说法直接套在她们身上……
我无法遏止自己不断扩大的可怕想象。
隐藏在她们内心深处的“重大而确切的邪恶”——恐怕是一种疯狂。因某种原因而显现出来的疯狂促使她们杀了蛭山和望和。
关于杀害即便置之不理、早晚也会丧命的蛭山的理由,我觉得昨晚玄儿的说法可能是对的。行凶时,美鸟和美鱼并不知晓蛭山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朝不保夕”的程度。暂且不论动机,她们可能觉得“他身体虚弱,乘机可以动手”。
关于杀望和的理由,那或许是疯子才会有的短路般的思维。比如为了将可怜的表弟从他母亲过分的挂念和干涉中解放出来……
我将过滤嘴被烧焦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脱去身上的对襟毛衣,解下手表,和睡衣口袋中的那张“疑点整理”的笔记一起放在床头柜上,躺到床上。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坐着或继续思考了。刚躺下,我就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似乎就要沉入床里面。
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以及右肘内侧的针眼交替疼痛。左手的伤处更为疼痛,但让我放心不下的却是右肘内侧的针眼。
玄儿用那个注射器将自己血液注入我的体内。这是异国魔女达丽娅的直系子孙玄儿的血。这是浓厚地继承了玄遥那令人诅咒的基因的血。他至今还游荡在“迷失的笼子”的黑暗中。现在,我的体内也有……
——我觉得你“存在的形式”和我相似。
……啊,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
——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都是夜行性,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我?
——这可不行哦。
……妈妈?
——你是哥哥,怎么能这样……
……啊,妈妈!我,我到底……
——喂,中也君!
——不许顶嘴!
——你明白吧,中也君?
——中也先生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你能理解吧,中也君?
——是啊!中也先生已经一样了……
……眼皮很重。怎么睁不开。
如果现在闭上眼睛,恐怕用不了几秒钟,我的意识就会滑入睡眠中,滑入那可能没有一点梦境、完全被黑暗笼罩的睡眠深处。
这样好吗?能这样吗?——突然,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涌上来。
能这样睡过去吗?
如果现在,在这里睡着,那么在等待我的黑暗中,自己的存在将发生某种决定性的转变吧。那种变化是因为在“宴会”中吃的“肉”造成的;那种变化是因为被玄儿注入我体内的“血”造成的。
那种变化将无法逆转;那种变化将让“我”不再是“我”。而且——而且我……
……眼皮很重。怎么也支持不住。
我无法抗拒,终于闭上眼睛。不出所料,只几秒钟,我的意识就滑入睡眠中。但在滑落的一瞬间——
我好像看到了——在昏暗的紫红色空间中,像蜘蛛网一般张开的银色表链。(……为什么会这样?)浮现在中心的圆形表盘。(那块怀表在这儿……)——拥有罕见“幻视力”的画家藤沼一成的那幅奇异风景(藤沼一成这个画家,好像……)为什么会在那儿?它好像突然发出了朦胧的白光……
……在睡眠深处,果然只有深沉的黑暗。
4
(……怎么回事?)
在“我”陷入沉睡后,依然保持清醒的“视点”后面,他突然陷入巨大的疑问中。
能动、自律的意识渐渐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浮现出来,正慢慢恢复功能。然而对于被“视点”捕获的“现实”,他还只能进行零碎的认识和思考,无法整体把握。在那种状态下——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断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通过“视点”,他一直注视着这“世界”中展开的一切。虽然还不能进行整体把握,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自觉地将这些作为认识、思考的对象进行回顾和选取。这样一来,疑问便更加膨胀、增多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能不重复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这些四处散落的众多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则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能立即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这众多的……
……比如说……他试着提取具体的问题。
比如说天气!比如说颜色和形状。比如说名字和长相,还有电影和电视新闻。比如说火山爆发和地震,还有风格怪异的建筑家和著名的侦探小说家……除此以外,还有很多!
一旦开始想,各种问题便相继从各种场景中被发现,充斥在他那尚未完全恢复本来机能、依然处于时亮时暗的不稳定意识中。
5
“……中也先生,中也先生!”
这个尖细又有点沙哑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中也先生,快起来!”
熟悉的声音。尖细又有点沙哑……啊,是那个孩子——阿清的声音吗?
“快起来!喂,中也先生!”
阿清站在床边,双手摇晃着尚未清醒的我。隔着睡衣,我感觉他的手掌小而硬,力量小得可怜。
“……啊!”
我睁开眼睛,阿清慌忙把手拿开。
“那个,那个……”他扭扭捏捏地将双手放到身后,结结巴巴。
我慢慢坐起来,揉揉眼睛,轻轻地摇摇头。刚才似乎一直在熟睡,没做一个梦。
“怎么啦,阿清?”
得了早衰症的少年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衣和长裤,头上依旧戴着灰色贝雷帽。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找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个,中也先生!”阿清战战兢兢地回答起来,“玄儿让我……”
“玄儿……干什么?”
“让我来叫你。他说你可能睡在这里,让我把你叫醒,马上去……”
“马上?”
“马上去北馆的沙龙室。”
“沙龙室……发生什么了了”我低声嘀咕着,突然产生莫名的不祥预感,“难道又发生凶杀案……”我尖声说道。
阿清摇摇头:“嗯,从外面来的那个叫市朗的人在沙龙室里,玄儿好像在和他说着什么……”
“那个少年?”
据说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发高烧,睡在西侧的预备室。难道说睡了一晚后,他的身体恢复一些,可以回答玄儿的问题了?
“他希望你马上过去,说明白了很多事情。”
“谢谢!”
我正要起床,听到屋外传来微弱声响。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表,已经过了正午,算起来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又下雨了?”我将视线投向紧闭的百叶窗。
“啊,是的。刚才又开始下雨了。”
“暴风雨好像已经过去了啊!”
“雨并不是很大。不过整个天空都是乌云。”
——莫名的不祥预感又拾头了。
“是吗?”我低声应了一句,“我要换件衣服,请稍等一下。”
“好的。”
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换洗衣服,快速穿好,把手表戴在右腕上,稍微迟疑一下,拿起扔在床上角落里的那顶礼帽。阿清在门边候着,我走到他面前,戴上帽子,压得很低。
“玄儿喜欢这顶帽子。”我微微一笑,“那贝雷帽也很配你!”
“啊……是的。不过我……”
少年好像有点窘迫,低下“满是皱纹的猿猴似的”脸。
“没事吧,阿清?”我静静问道,“你母亲出了那种事。一想到你的心情,怎么说好呢,我就……”
“我没事!”阿清低头说道,“不管我如何悲痛,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征顺先生——你父亲怎么样?”
“非常难过!”
“是吗……”
“爸爸一定很喜欢……很爱妈妈?”
这个回答坚强而老成,让人无法想象是九岁孩子说的。但越这样,我就越难过。据说昨晚他还紧紧地抓着母亲的遗体,哭个不停。一个晚上是绝对不可能摆脱那种悲痛的。
“对了,中也先生。”阿清问,表情痛苦,“妈妈是替我死的吗?”
“替你死?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妈妈总是说希望自己替我去死。”
“阿清,你的病并不会因妈妈的死而痊愈。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
“所以,‘替我死’的说法并不合适。你母亲是被害的!明白吗?你没有任何责任,责任都在杀人犯身上。”说着,我的脑海里越发浮现出美鸟和美鱼的样子。即便我现在不想考虑那对双胞胎姐妹是凶手的可能性,但怎么都打消不了念头。啊,她们究竟是不是……
“中也先生,我——”阿清显得更加痛苦,“我还是没被生出来的好。”
“说什么混账话!”我不禁提高声调,“人生下来肯定有他的意义。‘没被生出来的好’的生命,在这个世界,根本就……”
……不存在吗?
这样的生命真的就不存在吗?
我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但随即陷入极其自嘲的心境,无法接着把话说完。生下来的意义?这是一个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有“意义”?是谁根据什么规定的“意义”?——“还是没被生下来的好”的生命?我们不必去谈论什么算“好”,那种例子在这个世上肯定很多,不是吗?
……当然,在这里,我不能公开内心的想法。
我们走出房间,并排走在走廊上。
“阿清,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昨天上午,你不是在下面的客厅碰到我们吗?”
“是的。”
“当时,我们想先离开的时候,你不是突然吃了一惊,说起望和——你妈妈。对吗?你说妈妈正在找你什么的,于是玄儿又回去安慰你……”
“啊,是的。”
“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当时你突然会……”
“这个么,嗯,因为当时在那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正在找我,非常悲伤的声音。”
“可我什么都没……”
“啊,我想那一定是从传声筒里泄露出来的声音。这座宅邸很老了,到处都会传来其他房间里的声音。”
果然如此!我明白了。当时,在那里,也传来了那对双胞胎所说的“幽灵之声”。西馆和南馆之间的传声筒也经过客厅天花板上方,老化的传声筒上出现了一些小裂缝……
玄儿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估计望和在同样有传声筒裂缝的地方,便径直去了舞蹈房。
“原来如此!当时,我已经在走廊上,所以听不到——还有一件事情,阿清。这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吗?”
“什么?”
“当时,在听到妈妈的声音之前,你不是说了些什么吗?”
“我?”阿清一脸迷惑,“什么事情?”
“是关于那个叫江南的。好像你刚说起有关他的事情,就在那时,传来了声音。”
“啊,是的!嗯,那是……”
“哎呀,哎呀!这不是中也君和阿清吗?”正在此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过来。阿清闭上嘴,我们转过走廊,来到玄关大厅内的回转楼梯前。
声音的主人从前方左首的客房中露出脸——首藤伊佐夫。
6
“你们好啊!天气还是不好,我还以为台风已经过去了!”
不出所料,来到走廊里的伊佐夫打扮邋遢。皱巴巴的衣服,蓬乱的头发和稀稀拉拉的胡子……眼镜片也很脏。昨晚,他恐怕又睡在起居室的睡椅上吧,就像前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难道今天起床后,又独自喝酒了?——果然,他右手握着葡萄酒瓶。
“中也君,像这样戴着那帽子,那就有点已故诗人的味道。肮脏的悲哀……之类的。你不写诗吗?”他声音嘶哑是因为喝酒太多,烧坏了嗓子吗?他冲我们走过来,脚步竟然很稳,口齿也很清楚。
“‘肮脏的悲哀,
无念又无望。
肮脏的悲哀,
倦急中梦想死亡。”
啊!这一段真是绝妙啊!‘倦怠中梦想死亡”你也有这种想法吧!”他不停说着,走到我们身边。
“怎么样?”伊佐夫略微压低声音,冲我问道,“吃了那‘肉’之后,身体发生什么变化?”
“没有!”我毫不客气地摇摇头,“没有什么!”
“哦。需要时间?或者那变化让本人无法察觉?”伊佐夫耸耸肩,显得扫兴,嘴对着右手里的瓶口,将里面的液体直接灌进去。然后,他又看看阿清。
“你妈真可怜!即便吃了有魔力的‘达丽娅之肉’被勒住脖子还是会死!过几天,会不会像吸血鬼一样复活呢?”
阿清没有回答,只是躲到我的身后。我有点生气,狠狠地瞪着伊佐夫。即便醉了,也不能对着刚失去妈妈的九岁孩子说这种玩笑话!
“啊,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意识到我的愤怒,伊佐夫略显惊慌地挠着头,“我完全没有亵渎你妈妈的意思。虽说是远亲,但被害的姨妈毕竟和我们有血缘联系!即便是我,也深受打击,从昨晚开始,我戒酒了。”说着,他摇了摇葡萄酒瓶,“这里面是水!”
原来如此。难怪脚步和口齿会如此正常——不过,即便血中的酒精浓度很低,自诩为艺术家这个人的说话架势基本没有改变。换句话说,他不会因为喝酒而发生显著变化。
“对了,中也君!玄儿也叫你过去?”
伊佐夫又喝了一口瓶中的水。他说“你也”,难道他也去?还是已经去过了?
“我已经和那个小绵羊见过面了。”伊佐夫说道。
“小绵羊……市朗!你已经见过他了?”
“嗯,是的!”伊佐夫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微笑,“就是所谓的现场辨认!”
“现场辨认?”
我吃了一惊,又问了一遍。伊佐夫收起微笑,用力地点点头。
“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好像见过凶手的样子。”
“凶手……杀望和的?”
“是的。当时,他碰巧潜入红色大厅,看到有人从犯罪现场逃出来。当时他只在一瞬间看到他的脸,但感觉似曾相识。”
“认识?”
“就是说见过一次。”
“那就是说……”
那个少年好像是23号晚上来到见影湖边的,在吉普车内过了一夜,第二天的24号,通过那座浮桥来到岛上。当然,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应该也没和宅邸的相关人员接触过。那么,如果他说似曾相识,那就是说这个人是在他上岛后才见过的。
“幸好他说我‘不是’,我被无罪释放。那个少年显得非常害怕,我总觉得他的证词似乎靠不住。”
市朗到底看到了谁?
尽管我心里非常在意,但嘴上只说了一声“是吗”,便问起了其他的问题:“茅子夫人的情况怎么样?”
“啊!”伊佐夫皱着眉头,显得不愉快,“她可能已经厌倦独自卧床不起的日子了吧——对了,我们何时才能从这里出去啊?也要报警啊!应该认真想想怎么出去。你觉得呢,中也君?”
“嗯,的确如此。”
按照原计划,我今天应该告辞的。好不容易来到九州,我本打算回东京之前,顺便回老家一趟。
“对了,伊佐夫先生!”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一本正经地问起来。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伊佐夫也难得地一本正经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今天早晨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不知能否赐教?”
“哦,什么事情?”
“到底怎样才能证明恶魔不存在呢?”
伊佐夫好像有点吃惊,眨了几下眼睛。但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打算转身回去。这时——
“啊,是中也先生啊!”
“中也先生,你醒了?”
声音是从楼梯下面传来的。不需要低头确认,我就知道那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我心里不禁紧张起来。
她们也已经见过市朗了?她们已经结束了伊佐夫所说的“现场辨认”?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啊,阿清也在啊!”
“畸形公主到!”
我不理会伊佐夫的玩笑,向楼梯前迈出一步。突然——
轰!低沉的冲击从脚下升起。几乎同时,整个建筑摇晃起来,像是因那冲击而战栗。这是——
地震吗?又地震了?
念头一闪,我马上抓住楼梯扶手,蹲下来。阿清也蹲在地上。
伊佐夫走到墙边,手中的葡萄洒瓶掉落下来,咕噜咕噜地滚在黑地毯上。楼梯下面传来双胞胎的尖叫声。
几秒钟后,摇晃停止了。和三天前的两次地震相比,这次的晃动并不是很强烈,但一段时间内,到处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没事吧?”我抓住扶手,站起身,向楼下看去,“没事吧,你们两个?”
美鸟和美鱼好像只差一步就到了楼梯转弯的平台处。美鸟伸出左手抓着左侧的扶手,美鱼伸出右手抓住右侧的扶手,蹲在一起。
听见我的问话,两人抬起头。
“没事,中也先生!”
“没事!”
“突然一下……吓死了!”
“地震真讨厌!”
她们各自放开手,站起来,向上走了一步,来到平台上,喘着气。
——然而……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在晃动停止后,各处的吱嘎声响待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声响至今还没有停下来。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依然在发出不安的声音。
嘎吱……
嘎吱……
这声响非常微弱,不仔细听,感觉不到——这是什么?
像是生锈的金属摩擦的声音。如果用更加比喻式的想象来表达,这仿佛是这个建于明治时期的古老建筑本身忍受不了痛苦,发出的微弱的呻吟……
——这是什么声音?在哪儿?
我心里感到隐约的忐忑不安,上下左右,四处张望。不久——
我找到了声音来源,几乎同时也明白可能要发生危险情况。
“危险!”我猛地向平台上的双胞胎喊道。
声音的源头在于天花板上的大型吊灯。灯不亮,正好在平台的正上方。地震平息后,仍然不稳定地摇晃着,悬吊如车轮大小的厚重灯具的链子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嘎声。
“危险!”我又喊道,“离开那儿……”
吱嘎声变成了轻微地断裂声。只是两三秒的事情。
“啊!”我叫起来,“快跑!”
链子断了,紧靠剩下的细电线无法承受灯具的重量,转瞬间,吊灯砸向平台。如果直接命中她们,后果不堪设想。可怕的巨响长时间震荡着昏暗大厅里的空气。
可能是我的警告奏效了吧,千钧一发之际,她们闪开身体,幸免于难。然而,因为躲避的惯性,两人又从楼梯上,向外踩空一大步。
“啊!”
“啊!”
伴随着叫声,她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两人从滚落下楼的巨大声响和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交互传来……不久,是一声更为巨大而沉重的声音。其中好像还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
“美鸟!美鱼!”
我大声喊着两人的名字,跑下楼梯。吊灯那黝黑的残骸填满了平台的空间,电灯的碎片散落周围。我跳过吊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结果——
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情景。
虽然我才活了19年,但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比现在更惊讶的了。当时的场景始料未及,我精神恍惚地傻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不知该做什么。
从楼梯上滚落的美鸟和美鱼倒在玄关大厅铺着黑瓦的地板上。
美鸟头冲着我,俯卧在我右首离楼梯最下层一米多的地方。美鱼脚冲着我,仰卧在我左首离美鸟两三米的地方。
这是不可能出现的情景。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这对连体双胞胎一直这么说,现在却一分为二,倒在我面前。两人穿着与今早相遇时相同的黑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过膝裙子,但从肋腹部到腰部被缝合在一起的那件衣服被无情地撕裂,本来应该合二为一的身体被一分为二。这是……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在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
“荒谬!”我喘着气,“怎么会有如此荒谬……”
两人倒在那里,纹丝不动,无论是俯卧在跟前的美鸟,还是仰卧在不远处的美鱼。她们是因为滚落时,头部震荡,晕过去了?还是……
“……啊……”
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阿清跟着我跑下楼梯。
“啊,啊……姐姐她们、她们……”
“啊!”
头上响起了嘶哑的声音。抬头一看,伊佐夫从三楼走廊的扶手上探出半个身体,俯视着我们。
“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公主们分开啦!怎么回事……真的已经……”
“……”
此时,从左后方传来宛如野兽的呻吟,我回头一看,江南披着红黄色夹克,站在那里。他可能是因为听到吵闹声,感到吃惊,从客厅跑到大厅来的吧。虽然看到美鸟和美鱼的样子,他好像也受惊不小,但似乎还不能用正常的声音和语言来表达,只能发出这种野兽般的呻吟……
“姐姐,姐姐!”阿清从我身边跑过,来到美鸟身边,“美鸟姐姐,你没事吧!”
他将手放在俯卧的美鸟背上,叫了好几声“姐姐”。美鸟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啊,啊!”
她痛苦呻吟着,想用双手撑地。她看上去像是有点毛病的活动玩具。于是,我终于行动起来。
我走到阿清身边,扶起美鸟的手臂。那是她的右臂。扶她起来的一瞬间,那被无清撕裂的衣服和下面的肌肤自然而然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看到了——
在衣服裂缝下的白色肌肤上,有一处明显的大伤疤。这不是这次滚落事故造成的。这明显是大外科手术后留下的伤疤,年代很长了……
“没事吧,美鱼姐姐……”
对于阿清的呼唤,她缓缓地动了动头,打算回答什么。但是,她突然睁开眼睛,挣脱我的手,去摸自己身体的右肋部。
“啊?……”
她迷惑了。慌乱地转动着眼球,显得莫名其妙,很快便慢慢地将头转向右边。当她看见那里什么都没有时,表情顿时从迷惑、狼狈转向混乱,进而变成恐惧……
“怎么……怎么回事?为什么……这……”
她仿佛梦吃般嘀咕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美鱼?美鱼在哪儿?”美鸟自言自语地问着,整个身体向后转去。
“啊……”当她发现倒在不远处的另一半时,双手猛抓住头发,从嗓子深处进出疯狂的叫声,“美鱼!美鱼!”
美鸟踉跄地跑到美鱼身边。美鱼依然摊开手脚,仰卧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也依然闭着。只见飘散在地上的头发周围,渗出黑色的液体。好像头部出血了。
“不要,不要啊!”
美鸟紧抓着美鱼,大叫起来。美鱼依然没睁开眼睛,不过,从她痉挛般蠕动的嘴唇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要……不要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从美鱼的衣服的裂口处,也可以看到和美鸟相同的白皙肌肤和大伤疤。美鸟抱起美鱼的上身,在她身旁以同样的姿势并排坐下,将身体靠过去,使衣服的裂口合在一起。从美鱼头上流下的血染红了美鸟的脸和手。美鱼还是没醒,两人的身体依然分开,无法复原。美鸟哭喊着“不要,不要”。她披头散发,疯狂地哭喊着,让人觉得照此下去,她可能真会疯了。
我无计可施,呆立在那儿。美鸟继续哭喊着。阿清在我身旁惊慌失措。美鸟继续大声哭喊着。江南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美鸟继续疯狂地哭喊着。身后传来伊佐夫下楼的声音。美鸟继续疯狂地大声哭喊着……
美鸟继续哭喊着,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突然我觉得此时所在的这个大厅本身,开始向着宅子所孕育的、黑暗的、潜藏其后的、扭曲的异次元旋转、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