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脸靠在让-皮埃尔的胸前,目光低垂。刚才看到的鸽子再次飞走。那是只白鸽,正如她之前编造的幻象。鸽子飘然而去,轻巧从容地朝远处的河岸滑翔。简想:上帝啊,我现在该怎么办?
穆罕默德的儿子穆萨——大家现在都叫他“左撇子“——率先看到了归来的护送队。他飞快跑到洞前的空地,扯着嗓子大喊:“他们回来啦!他们回来啦!”没人需要问“他们”是谁。
上午,简和让-皮埃尔待在洞中的诊所。简望着他,隐隐可以觉察到他因疑惑而皱眉:他不明白为何苏联人还没有利用他提供的情报组织伏击。简背过身去,避免让他觉察到自己的喜悦。她救了大家的命!尤瑟夫今晚可以放声歌唱,谢尔·卡多尔得以盘点他的羊群,而阿里·加尼姆也可以逐个亲吻他的十四个孩子。尤瑟夫也是拉比亚的儿子,救了他的命也算简对拉比亚为香塔尔接生的报答。那些本可能陷入悲痛的母亲与女儿现在可以享受家人归来的愉悦。
那让-皮埃尔又做何感想呢,简想。是愤怒、沮丧还是失望?很难想象会有人因他人没被杀死而失望。她偷偷瞥了让-皮埃尔一眼,然而他面无表情。真希望能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简想。
两人的耐心很快便消磨殆尽:所有人都跑下山,回到村里欢迎护送队平安归来。“咱们也去吧。”简说。
“你去吧。”让-皮埃尔答道,“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然后跟你会合。”
“好吧。”简猜想他需要时间使自己镇静下来,这样见到护送队才好假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简抱起香塔尔,沿着陡坡下山回村。透过薄薄的鞋底,她能感受到岩石的热度。
她没有跟让-皮埃尔摊牌,但也不能这样无休止地拖下去。他迟早会知道穆罕默德差人通知护送队临时改变路线,自然也会追问其中原因。而穆罕默德肯定会告诉他简看到了“幻象”,而让-皮埃尔清楚,简并不信这种东西……
我为什么要害怕?她自问。做了坏事的又不是我——是他。但似乎自己也要为丈夫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感到羞愧。那晚在崖顶散步之时,我就该立马跟他讲清楚。然而我一再隐瞒,连自己也变成了欺骗者的同谋。也许就是这样。或者,兴许是他奇怪的眼神……
简并未放弃回家的决心,但目前她还没有想到能够说服让-皮埃尔离开阿富汗的方法。她设想出十几种匪夷所思的计谋:假造信息说他母亲病危,在他的酸奶里下药,迫使他回欧洲就诊……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威胁要将他的间谍身份告诉穆罕默德。当然,她不会这么做,将他的身份揭穿无疑等同于杀死他。但让-皮埃尔会觉得简说到做到吗?可能不会。只有铁石心肠的无情之人才会认为简会这样断送掉丈夫的性命——如果让-皮埃尔真是这样的冷血动物,他也许会杀了简。
尽管天气炎热,她还是不禁颤抖起来。想到杀戮不免感觉荒谬。她想,如果有两个人,能像我们这样,从彼此的身体获得如此多的快感与愉悦,又怎么忍心对彼此施以暴行?
接近村子时,简听到村里响起阵阵的枪声,那是阿富汗人庆祝的习俗。她走向清真寺——凡是村里有事,一般都在清真寺。护送队的人都在院里,队员、马匹和行李周围围拢着欢笑的妇女和大叫的孩子。简站在人群边上,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么做是值得的,她想。所有的担心、恐惧以及对穆罕默德的无耻利用就是为了眼前的场景,就是为了让大家平安回来,与各自的妻子、母亲与子女团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是简此生中最大的意外了。
在点点圆帽与头巾构成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人。起初简没有认出来,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已经扣动了她的心弦。接着,那个人的轮廓逐渐在人群中变得清晰。简看到,隐藏在浓密金色胡须之下的,是埃利斯·塞勒的脸。
她的膝盖突然发软。埃利斯?在这里?这不可能。
埃利斯向她走来。他身着宽松的棉质阿富汗传统服装,看起来有点像睡衣,宽阔的肩膀上还搭着一块脏兮兮的毯子。胡子以上裸露着的那一小块皮肤已经晒得黝黑,使得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更夺人心魄,如同成熟麦田中的矢车菊。
简惊讶得说不出话。
埃利斯站在她面前,一脸严肃:“你好,简。”
简发现自己对他已经没有了仇恨。一个月前简兴许还会咒骂埃利斯欺骗她,监视她的朋友,如今已经怒气全消。她不会对这个人有好感,但也能够容忍他。况且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英语,感觉也十分惬意。
“埃利斯,”简低声叫道,“你跑来做什么?”
“跟你一样。”他说。
这话什么意思?当间谍?不,埃利斯不知道让-皮埃尔的真实身份。
看到简一脸迷惑,埃利斯道:“我是说,我来也是为了帮反叛军。”
他会发现让-皮埃尔的事吗?简突然为丈夫担心起来。埃利斯也许会杀了他——
“这孩子是谁的?”埃利斯问。
“我和让-皮埃尔的。她叫香塔尔。”她发现埃利斯突然显得十分难过,这才明白原来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婚姻不幸。上帝啊,他还爱着我,简想。她试着转换话题:“你怎么帮?”
他举起自己的包。这个卡其色的帆布包很大,形状很像香肠,貌似老式的行军包。“我会教他们如何炸毁公路和桥梁,”他说,“所以你看,在这场战争中,你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而让-皮埃尔则不然,简想。现在会怎么样?阿富汗人丝毫没有怀疑让-皮埃尔,但埃利斯受过特别训练,深谙欺骗之道。迟早他会猜出是怎么回事。“你来这里待多久?”简问道。如果时间短,兴许他还没时间起疑。
“整个夏天。”他含糊答道。
或许他不会有太多时间与让-皮埃尔打交道。“住在哪里?”简问。
“就在这个村子。”
“哦。”
埃利斯听出了简语气中的失望,于是苦笑道:“你见到我想必不会高兴吧……”
简拼命地思考着:如果她能使-让皮埃尔收手不干,他便不会再有危险。突然间,她有信心能够与丈夫摊牌。为什么?她很好奇。因为我不再害怕他。为什么不怕?因为埃利斯在这里。
我怕自己的丈夫,这一点之前倒没意识到。
“恰恰相反。”简答道,心想:看我多洒脱!“我很高兴你能来。”她说。
一阵沉默。显然,埃利斯不明白简何以有此反应。过了一会儿,他说:“啊!这里太乱,我在什么地方存了许多炸药之类的东西,还是去看看为好。”
简点点头;“好。”
埃利斯转身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简漫步走出院子,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埃利斯来了,就在五狮谷,而且显然还爱着她。
刚到店铺老板家中,让-皮埃尔迎了出来。去清真寺之前他先回了一趟家,可能是为了把医疗包放下。简不知该说点什么。“护送队带回一个人,你认识。”她说道。
“欧洲人?”
“对。”
“是谁?”
“去看看吧,你会大吃一惊的。”
他急忙出了门。简走进屋里。见到埃利斯,让-皮埃尔会怎么办?简想。他肯定想告诉苏联人。而苏联人则会置埃利斯于死地。
想到这里,简不禁怒上心头。“再也不能有人被杀!”她大声道,“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再发生!”她的声音吓哭了香塔尔。简轻轻摇动着她,孩子安静下来。
我该怎么办?简思索着。
得阻止让-皮埃尔跟苏联人取得联系。
如何阻止?
他的联络人不可能进村同他见面。所以,我只需让他一直留在村里。
我会告诉他:你必须保证不离开村子。如果你拒绝,我就告诉埃利斯你是间谍,那他也不会让你出村了。
如果他先答应,之后又食言呢?
如果他出了村子,跟联络人见了面,我都会有所察觉,那么就可以通知埃利斯。
让-皮埃尔跟苏联人有其他的联络方式吗?
紧急情况出现时,他们肯定有联络方法。
可是这里没有电话,无法邮寄,更没有信差和信鸽——
他一定有无线电。
如果他有无线电设备,我便不可能阻止他。
她越想越确定,让-皮埃尔一定有无线电通话设备。每次在小石屋见面都得经过提前安排。理论上来讲,也许在他离开巴黎之前,这些见面就已经被安排好了;然而事实上这几乎不可能:如果让-皮埃尔迫不得已必须改期怎么办?如果他迟到,或者需要紧急约见又怎么办?
他肯定有无线电。
真若如此,我该怎么办?
可以把无线电拿走。
简把香塔尔放进摇篮,在屋里四处搜寻。她来到前屋。曾经作为店铺的房间中央有一处瓷砖砌成的台子,那里是让-皮埃尔放医药包的地方。
这个位置很显眼。除了简之外,没人可以打开这个包。之前,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要这样做。
她打开包上的锁扣,将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没有无线电。
这种东西不可能轻易就能找到的。
他肯定有一台,简想,而我必须找到它:如果找不到,不是他被埃利斯杀死,就是他杀掉埃利斯。
简决定搜遍整栋房屋。
她仔细查看了货架上所有的医药用品,将所有开封的盒子与包裹翻了个遍。简动作飞快,生怕还没找寻完毕让-皮埃尔已经回来。结果,她一无所获。
她来到卧室,在他的衣物当中翻找,接着又转向收在角落里的冬季卧具。还是没有。简加快动作,在客厅里急切寻找着可能藏匿东西的位置。放地图的柜子!她将柜子打开,里面只放着地图。简“咣”的一声使劲将柜门关上。香塔尔被声音惊醒,尽管已经快到了喂奶的时间,但她并没有哭。真是个乖孩子,简想,谢天谢地!她朝食品橱柜后侧看看,掀起地毯看看是否有个隐藏的洞口。
什么都没有。
肯定就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她觉得让-皮埃尔不可能冒险将无线电装置藏在房子以外的某个地方,那样很可能被人偶然发现,风险实在太大。
简回到商店屋内。只要能找到这台无线电,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让-皮埃尔别无选择,只能放弃。
他的包放在显眼的位置,因为无论去哪里,让-皮埃尔都带着它。简把包拎起来,包很沉。她又里里外外找寻了一遍,发现这个包的底十分厚。
突然,她灵机一动。
这个包可能有个活动底。
她用手指触探着包底。肯定在这儿,她想,肯定没错。
她用手指摁住包底一侧,然后抬起手。
活动底轻而易举地翘了起来。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地朝包里看去。
就在这个隐秘的隔间里,放着一只黑色的塑料盒子。简将盒子取出。
就是它了,简想,他就是用这台小型无线电装置与苏联人取得联系。
那为什么还要见面?
或许是因为害怕被监听,机密情报不敢通过无线电发送。也许无线电只用来安排见面事宜,以及在紧急情况下使用。
比如他无法出村的时候。
她听到后门打开的声音,吓得连忙放下无线电,同时转身看去。法拉提着扫帚走进屋。“哦,上帝啊!”简大叫一声。她扭过头,心跳得飞快。
必须在让-皮埃尔回来之前毁掉这台无线电。
可怎么做呢?又不能把它扔掉——会被人找到的。
必须把它砸碎。
用什么砸?
她又没有锤子。
用石头吧!
简急忙穿过客厅来到院里。院墙由石块加灰泥。她伸手晃了晃最顶层的一块石头,貌似砌得很牢固。简又试了试旁边的一块,然后是下一块。第四块貌似有些许松动。她伸手上去,用力向下掰。石块略微动了动。“下来!快点下来!”简喊道。她用力掰着石块,粗糙的石块嵌进手上的肌肤。她用力一掀,石块松动下落,简连忙躲开。石块足有装豆子的罐头那么大,正合适。她用双手将石头搬起,急急忙忙回到屋内。
回到前厅,她从地上捡起黑色的塑料无线电收发机,把它放在台子上,然后将石头举过头顶,使出全身力气将它砸在无线电机上。
塑料外壳开裂。
她得再用力些才行。
简再次举起石头向下砸。这次盒子被砸碎,露出里面的结构:简看到一组印刷电路、一个扬声器音盆以及一组电池,电池上印着俄文。她取出电池扔在地上,然后朝着装置猛砸。
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把抓住她,让-皮埃尔的喊叫声突然响起:“你在干什么?”
简拼命挣扎着。一时间,她得以挣脱,继而又朝着无线电装置狠命一击。
让-皮埃尔抓住简的双肩,猛地将她丢到一旁。蹒跚中,她摔倒在地,手腕也扭了。
让-皮埃尔盯着无线电:“坏了!没法修了!”他抓住简的衬衣领子把她揪起,眼里充满着愤怒与绝望。他大喊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放开我!”简喊道。明明是他说谎在先,他根本没有资格发火。
“你居然对我动粗?!”
“居然?!”他放开简的衬衣领,收回胳膊,随即重重给她一拳,这一下刚好打在腹部正中央。刹那间,简惊得丝毫无法动弹。紧接着,一股疼痛在体内蔓延。之前因为怀香塔尔,那个部位现在还时不时感到酸胀不适。简大叫一声,双手捂着腹部弯下腰去。
她双眼紧闭,没有料到拳头会再次袭来。
让-皮埃尔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在简的嘴上。她尖叫着,简直无法相信丈夫会这样对她。她睁开眼睛盯着他,害怕他会再次动手。
“居然?”他大叫着,“居然?!”
简跪倒在土地上,沉浸在震惊与痛苦中。她伤心地抽泣着,嘴巴上感到一阵剧痛,几乎说不了话。“求求你别打我,”她勉强开口道,“别再打我。”说着她抬起一只手挡在脸前。
让-皮埃尔俯身跪在地上,推开简的手,猛地凑到她脸前,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知道多久了?”
简舔舔肿起的双唇。她用袖子轻轻碰了碰,拿开一看,上面沾着血迹。她说:“自从上次在石屋看到你……去科巴克的路上。”
“可你什么都没看见!”
“他说话有苏联口音,还说脚上起了水疱。我是从这些猜到的。”
让-皮埃尔突然沉默了片刻,仿佛还在消化简的回答。“为什么现在毁掉无线电?”他问道,“之前为什么不这么做?”
“之前不敢。”
“现在呢?”
“埃利斯来了。”
“所以呢?”
她鼓起最后的一丝勇气:“如果你还继续……做间谍……我就告诉埃利斯,他会阻止你。”
他一把扣住简的喉咙:“贱人!如果我掐死你呢?”
简直视着他,让-皮埃尔的眼中燃烧着愤怒。“现在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说。简在想,他在说谁?埃利斯?不对。马苏德?难道让-皮埃尔的终极目标是杀掉马苏德?他的手依然掐着简的咽喉不放,简感到他越扣越紧,她恐惧地盯着他的脸。
这时,香塔尔哭闹起来。
让-皮埃尔的表情突然转变。他的眼神不再凶恶,之前的顽固与愤怒也随之溃退。简惊诧地看到,他双手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简注视着他,半信半疑。她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心生怜悯,转念又一想:别傻了,这个畜生刚刚把你打得头破血流。尽管如此,她还是被让-皮埃尔的泪水所打动,遂低声说道:“别哭了。”那声音温柔得出奇。简伸手抚摸他的脸颊。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这样对你。我一生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尽管现在双唇红肿,小腹疼痛难忍,简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怒气全消。震惊的同时,她也感到一丝自我厌恶。最终,她还是对情感屈服,并伸出手臂搂住让-皮埃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孩子。
“就因为安纳托利的口音,”他含糊地说道,“就因为这个。”
“别想安纳托利了,”她说,“我们离开阿富汗,回欧洲去,就跟着下一批护送队出发。”
让-皮埃尔松开捂脸的双手看着简:“等回到巴黎……”
“嗯?”
“等回到家……我依然希望我们能在一起。你能原谅我吗?我爱你——是真的,我一直都爱着你。现在我们结婚了,有了香塔尔。求你了,简,别离开我好吗?”
简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丝毫犹豫。他就是自己所爱的人,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现在他深陷困境,想企求帮助。“我哪里也不会去。”她答道。
“你发誓,”他说,“发誓绝不会离开我。”
她翘起仍在流血的嘴角对他微笑着:“我爱你,我发誓决不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