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方式?我能干吗?”
“拖住我。”
“劝你留下?”
“不。跟我一起走。”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简的心头。她必须跟他一起走,还要带着孩子,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躲不过也没办法,听天由命吧。“跟你一起逃离这里,总好过一个人逃出西伯利亚。”
埃利斯点点头:“差不多吧。”
“我去收拾行李。”简道,事不宜迟,“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
埃利斯摇摇头:“依我看,一小时后就走。”
一时间,简慌了手脚。不错,她一直都想离开,但没想到会如此突然,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衣服、食品、药品,见到什么都胡乱扔进包里,生怕遗漏了什么。
埃利斯理解她的感受,于是上前阻止。他抓住简的双肩,轻吻她的额头安慰道:“告诉我,英国最高的山是哪座?”
简想, 这家伙是疯了还是怎么了:“苏格兰的本尼维斯山。”
“有多高?”
“一千三百多米。”
“我们出去要翻的一些山高度是本尼维斯的四五倍。尽管出去的直线距离只有一百五十英里,但少说也要走上两个星期。别急,想想再决定。夜长梦多,但总比落下救命的东西好。”
简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
她有两个挎包,能顶一个背包使。一个装衣物:香塔尔的尿布,每人一条换洗内裤,埃利斯从纽约带来的羽绒服,自己从巴黎带来的毛皮衬里兜帽雨衣。另一个包装药品和应急的干粮。这里当然没有肯达尔薄荷饼,但简也在当地找到了不错的代替品——一种用桑葚干与核桃仁制作的面饼,这种东西极难消化,但可以补充能量。他们还带了很多大米和一大块干酪。简只带了一些村民的拍立得照片作为纪念。此外还有睡袋,一口炖锅和埃利斯的军用包,包里有些炸药和爆破设备,这些是他们仅有的武器。埃利斯套了牲口,任劳任怨的麦琪把所有的东西都驮在身上。
大家匆匆洒泪分别。萨哈拉、接生婆拉比亚,甚至是穆罕默德的妻子哈利玛都一一拥抱简。唯一唱反调的是阿卜杜拉,临别时他正从附近经过。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之后带着家人扬长而去。然而,不一会儿他的妻子转身返回,虽有几分害怕但十分坚定。她把一个制作粗糙的布娃娃塞到简手中,那是送给香塔尔的,娃娃头上还装饰着围巾和面纱。
法拉已经哭成了泪人,简拥抱并亲吻了她。法拉已经十三岁,很快就会有丈夫可以寄托情感。再过一两年,她将嫁为人妻,并搬去与公婆同住,膝下会有八九个孩子,兴许其中的五六个能活过五岁。她的女儿们会嫁人离家。那些经历战争存活下来的儿子会迎娶妻子并带回家。最终,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儿子和媳妇们会带着孩子一个个搬出老房子,建立自己的大家庭。那时,法拉也会像她祖母一样成为接生婆。简希望她还能记得自己曾经教过她的些许知识。
阿力山与沙哈萨伊拥抱了简,离开时嘴里还高喊“愿真主与你同在!”。村里的孩子们陪他们走到河湾处。简驻足回望村落中土灰色的矮房。一年来,那里就是她的家。她知道此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但心中确信,如果有幸活下来,她会把班达村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儿孙。
他们快步沿河岸前行。简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直升机声响的蛛丝马迹。苏联人何时会再次开始搜寻他们的下落?是派几架直升机随处搜寻,还是周密组织一番来个彻底搜查?真不知哪个对他们更有利。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来到“平原要塞” 达奚特-里瓦。这是一个惬意的村庄,村中的房屋院落沿河流北岸零星分布。就在这里,小路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坑坑洼洼、蜿蜒曲折、时隐时现的土路通向五狮谷。任何带轮子的交通工具都必须在这里止步,于是村里人做起了马匹生意。这个村子位于一条侧谷上坡,如今这里由游击队掌管,变成了关押少数政府军队俘虏或是苏联人的监狱,偶尔也会关个小偷。简来过一次,当时是为救治一位来自西部沙漠的牧民,他被征入正规军,受不了喀布尔的严冬而患上肺炎并当了逃兵。在他加入游击队之前,被送到这里进行“再教化”。
时近中午,但两个人谁都不想停下来吃东西。他们希望能在日落前赶到十英里之外五狮谷谷口的萨尼斯。在平地环境下,十英里路不算长;但换作走山路,可能要走上几个钟头。
最后的一段路一直在北岸的房舍间绕来绕去。南岸是二百英尺高的悬崖峭壁。埃利斯牵马,简把香塔尔放在前胸的布兜里抱着。村子的尽头位于里瓦特侧谷谷口的水磨附近,那里通向监狱。过了此处,前路变得更加难行。山坡的坡度越来越大。起先,趋势的变化还很缓和,到后来则急转直下。他们在烈日下稳步攀爬。简把旅人常备的毯子罩在头上,怀中的香塔尔有布兜的保护。埃利斯戴着小帽,那是穆罕默德送给他的礼物。
到达山口顶端时,简为自己没有累得呼呼直喘而感到得意。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这么壮实,以后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状态了。埃利斯不光是喘着粗气,而且大汗淋漓。他身体不错,但长途跋涉的耐力却不如简。起初这让她十分得意,后又想起,就在九天前,埃利斯才刚刚中了枪。
过了山口,走的全是山路,五狮河则远在山下。不同于往常,这里的水流十分迟缓。河底较深、水面较为平静的地方,水体呈现出浅绿色,仿佛是达奚特-里瓦盛产的绿宝石。简那对高度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远处直升机的响动,不由得一阵害怕:悬崖顶上几乎是寸草不生,根本没有藏身之处。她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跳下百尺悬崖,藏进河里。然而那只是一架喷气式飞机,它飞得太高,根本看不到下面的人。不过,自此之后,简总是在寻找周围的树木、草丛和洞穴,危机发生时好躲藏。在她内心,一个邪恶的声音一直在说:“你完全不必如此。回去吧,束手就擒,与丈夫团聚吧。”然而不知怎的,此时它却变成了一个专业的理论问题。
他们还在继续向上攀爬,但坡度渐渐放缓,大大提高了行进的速度。由于路遇侧谷支流,他们比计划多耽误了一些时间,少走了一两英里。山路转而下行,前方兴许是木桥或浅滩。埃利斯要强拖着麦琪下水,而简要从身后吆喝着朝它扔石头。
一条设于悬崖边上的灌溉渠贯通整条峡谷,作用在于增加平原可耕种土地。简很好奇,这是多久以前兴建的?那时五狮谷里的人应该还有时间、人力与和平的环境建造如此庞大的工程,可能已经有数百年了。
峡谷道路变窄,山下的河流中也满布花岗石块。石灰岩质的峭壁上可以看到洞穴:简将它们视作可以躲藏的地点。视线内的风景渐渐荒凉,山谷里吹来一阵冷风。尽管阳光刺眼,简还是打了一阵冷战。多岩地带与陡峭的悬崖是鸟儿的天堂:那里有二三十只喜鹊。
终于,在峡谷的前方出现了另一片平原。眺望东面,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条山脉,在其顶端可以清晰地看到努里斯坦山脉顶上的积雪。上帝啊,那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简有些害怕。
平原上矗立着一小撮简陋的房屋。“应该就是这儿了,”埃利斯道,“欢迎来到萨尼斯。”
他们进入平地,想找一处可供旅人休息的清真寺或者小石屋。在靠近第一栋房舍时,一个身影从房子里走出来。简认出了那张英俊的脸,是穆罕默德。他和简一样意外。然而惊喜很快便被害怕所取代,她必须将穆萨死去的噩耗传达给他的父亲。
埃利斯为简争取时间,让她整理思绪。他用达里语问:“你怎么在这儿?”
“马苏德在这儿。”这里肯定是游击队的藏身处,穆罕默德接着反问道,“你们呢?”
“我们要去巴基斯坦。”
“走这条路?”穆罕默德面色严峻,“出什么事儿了?”
简知道,她与穆罕默德相识更久,这件事必须由她来说,“我的朋友,有个坏消息带给你。苏联人袭击了班达村,他们杀了七名队员,还有一个孩子……”穆罕默德猜测着她接下来的话,脸上的痛苦让简几乎要哭出来。“是穆萨。”
穆罕默德强忍着保持冷静:“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是埃利斯发现了他。”
埃利斯绞尽脑汁在达里语中寻找着需要的词汇:“他被杀……刀在手里,刀上有血。”
穆罕默德的眼睛睁得老大:“全都告诉我。”
简接过话来,她的达里语更为流利,“苏联人黎明时进村,要找埃利斯和我。当时我们在半山上,没被发现。他们殴打阿力山、沙哈萨伊和阿卜杜拉,但没有杀他们。然而,他们发现了山洞。七名受伤的游击队员被安置在那里,穆萨陪着他们,以防夜里需要回村子找人手帮忙。苏联人一撤走,埃利斯就去了洞里。所有的队员都死了,还有穆萨……”
“怎么死的?”穆罕默德突然打断问,“他是怎么被杀的?”
简看了看埃利斯。埃利斯道:“是冲锋枪。”这个名词并不需要翻译。他用手指着心脏,点出中弹的位置。
简补充道:“他的刀尖上沾有血迹,一定是想保护受伤的队员。”
穆罕默德满眼热泪,心中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还击了!对手是大人,带着枪,他敢带着刀子就冲上去!那是他父亲送给他的!这个只有一只手的孩子现在一定在战士的天国!“
简知道,对于一个穆斯林来说,为圣战付出生命是至高的荣耀。小穆萨也许会被奉为年轻的圣者。穆罕默德能有此安慰,简的心里也好过了一些。但她还是忍不住暗自谴责:好战的男人就是这样,以荣誉的言辞抚慰良心上的不安。
埃利斯郑重地拥抱了穆罕默德,一语未发。
简突然想起了她的照片,有好几张拍的都是穆萨。阿富汗人很喜欢照相。留一张穆萨的照片给穆罕默德做纪念,他一定会备感安慰。她打开牲口背上的包,在一堆药品中翻出个拍立得的照片盒,找出一张穆萨的照片,再把包重新理好。她将照片递给穆罕默德。
从未有一个阿富汗男人如眼前的穆罕默德一般骄傲,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一阵子,简甚至觉得他在哭泣。穆罕默德转过身,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再次转过脸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然而脸上仍挂着泪珠。“跟我来。”
埃利斯和简跟着他穿过村子来到河边,那里聚集着十来个游击队员,大家正围着火堆烧饭。穆罕默德走入人群,径直开口讲述穆萨的故事。他眼中含泪,并不时地用手比画。
简转过身去,不忍目睹更多的悲痛。
她紧张地环顾四周:要是苏联人来了,我们要往哪跑?这里只有旷野、河流和几栋小房子。马苏德倒是将这里视作安全的藏身处所。兴许是村子太小,太不起眼,不会引起苏联军队的注意。
简已经没有力气去担心。她席地而坐,背靠着一棵树歇脚,然后给香塔尔喂奶。埃利斯拴好麦琪,卸下她身上的包裹。麦琪张开嘴巴,吃起河边鲜美的嫩草。这一天真漫长啊,况且昨晚没怎么睡觉,简直心力交瘁。一想到昨晚,她的嘴角不禁偷偷上扬。
埃利斯取出让-皮埃尔的地图,坐在简身旁,借着迅速暗淡的夕阳光线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来。简越过埃利斯的肩头看着地图,他们计划的路线是沿山谷前行,到一个叫作科马尔的村子,自那里向东南方进入通向努里斯坦的一条侧谷。这条侧谷也叫作“科马尔侧谷”,他们所遇到的第一处山口亦名为“科马尔山口”。“一万五千英尺,”埃利斯指着山口的位置道,“那里会非常寒冷。”
简不由得打个哆嗦。
香塔尔吃够了奶。简为她换了尿布,将换洗下来的放到河中洗净。回来时,埃利斯与马苏德正密切交谈,她静静地蹲坐在他们旁边。
“你这么做就对了,”马苏德道,“必须带着协议离开阿富汗。要是被苏联人抓住,那就全盘皆输了。”
埃利斯点点头。简暗想:从没见埃利斯这样过,他对马苏德是另眼相待的。
马苏德继续道:“但这条路十分艰险。相当一部分都在雪线以上。有时在雪中,路甚至难以辨识。要是在那儿迷了路,你们就死定了。”
简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马苏德显然话中有话,但只是对着埃利斯说。简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可以帮你,”马苏德继续道,“但和你一样,我也要做笔交易。”
“请继续。”
“我可以派穆罕默德给你做向导,带你出努里斯坦到巴基斯坦。”
简的心一动。穆罕默德做向导!这样一来就时来运转了!
“用什么做交换?”埃利斯问。
“你自己走。医生的妻子和孩子留下。”
情况再清楚不过,她必须服从。单凭他们两个就想走出去简直就是胡来,最后很可能会双双送命。这样一来,至少能拯救埃利斯。简对埃利斯说:“你必须答应他。”
埃利斯冲她笑了笑,又看看马苏德:“绝对不行。”
马苏德显然十分不快。他霍然起身,走回到队员之中。
简道:“埃利斯,这么做明智吗?”
“不明智,”说着,他握住简的手,“但我不会轻易放弃你。”
“我……我从未给过你承诺。”
“我知道。等我们回去,你依然可以过你想过的生活。你可以与让-皮埃尔复合,只要那是你想要的,只要你能找到他。接下来有两周时间可以跟你在一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再说,兴许我们活不了那么久。”
那倒不假。生死尚且未知,何苦杞人忧天?
马苏德笑着走回来:“我这个人不善于谈判。穆罕默德还是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