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到了努里斯坦,可能会有人主动帮忙。”让-皮埃尔若有所思,“这里几乎不参与战争,听说也不会偏向谁。”
“新来的向导说他今天见过这两个人,之后我们就来了。当时他们出现在里纳尔河与努里斯坦河的交汇处,他看到他们向南往这里来。”
“很好!”
“今晚搜查队到达后,我们的人询问了些村民,知道有两个外国人今天下午路过村子往南走,还带着孩子。”
“那肯定是他们了。”
“没错。明天一定能抓到他们。”
让-皮埃尔从梦中醒来。他睡的是铺在地上的充气床垫,又是克格勃的奢侈品。夜间生的火已经熄灭,屋里十分阴冷。安纳托利的床在阴暗房间的另一头,床上已经没了人。不知道房子的主人在哪里过的夜。主人家为他们端上食物,之后又被安纳托利打发走。他简直将阿富汗当作他的私人王国——也许果真如此。
让-皮埃尔坐起身揉揉眼睛,看到安纳托利就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让-皮埃尔道:“早上好。”
“你来过这儿吗?”安纳托利开门见山。
让-皮埃尔还睡眼蒙眬:“哪儿?”
“努里斯坦。”安纳托利有些不耐烦。
“没有。”
“那就怪了。”
大清早起说话就拐弯抹角,让-皮埃尔有点不快:“为什么?哪里奇怪?”
“刚才我跟新向导聊了几句。”
“他叫什么?”
“穆罕默德、默罕默特,还是马哈默德什么的,反正是很多当地人叫的那个。”
“跟努里斯坦人聊天?你说的哪种语言?”
“法语、俄语、达里语和英语——就那么几种混着说吧。他问我昨晚坐第二架直升机来的是谁。我说是‘能指认逃犯的法国人’之类的意思。他问你的名字,我告诉了他,借此套他的话,看看他为什么问这么多问题。但他没再往下问,好像他认识你一样。”
“不可能。”
“我看也是。”
“那你干吗不直接问他?”安纳托利可不是个会害羞的人。
“除非你能找到依据,判断对方是否有理由说谎,否则就问得没有意义。”说完,安纳托利转身离开。
让-皮埃尔起身。昨晚他穿着衬衫和内衣睡觉。如今他套上裤子,穿好皮靴,把大衣搭在肩头到了门外。
屋外是用木头搭建的简陋门廊,可以远眺整个山谷。就在脚下,河流从田间蜿蜒流过,宽阔而慵懒。南去的路上,它汇入一处群山环绕的狭长湖泊。太阳还没有升起。笼罩湖面的浓雾模糊了远处湖水的尽头,一片宜人的景象。让-皮埃尔当然知道,这里是努里斯坦土地最为肥沃、人口也最多的地区:除了这里几乎是一片荒凉。
苏联人在地里挖了个茅坑,让-皮埃尔很是赞许。阿富汗人在河里方便,又在河里取饮用水,所以体内才会有寄生虫。他相信,等到苏联人控制了这个国家,一定能整治出个模样。
他步上草场,解了手,在河里洗过手,然后从灶火边围拢的士兵那里要了杯咖啡。
搜索队整装待发。安纳托利昨晚决定,他将在这里直接指挥搜索行动,以无线电与搜索队保持联络。直升机随时待命,一旦搜索队发现目标,马上接让-皮埃尔和安纳托利过去。
让-皮埃尔正小口吸着咖啡,安纳托利穿过草场向这里走来:“看见那该死的向导了吗?”
“没有。”
“他好像不见了。”
让-皮埃尔眉毛一挑:“跟上一个一样。”
“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只能去问问村里人了。跟我来,帮忙翻译。”
“我不懂他们的语言。”
“没准儿他们懂达里语。”
让-皮埃尔随安纳托利进了村。就在他们沿着摇摇欲坠的房舍间狭窄的土路上坡时,有人用俄语叫安纳托利的名字。他们停下来朝路边看。十来个人聚集在门廊上,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人群中有努里斯坦当地人,还有些穿军装的苏联人。人群分开,让安纳托利和让-皮埃尔通过。地上横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村民们们愤愤不平,对着尸体指指点点。死者的颈部被割,留下一条巨大的豁口,脑袋耷拉着。周围血迹已干,可能昨天就已经被杀。
“是那个向导穆罕默德?” 让-皮埃尔问。
“不是。”安纳托利找了个士兵问了几句,然后道,“是之前突然消失的那个。”
让-皮埃尔用达里语一字一句地问村民:“怎么回事?”
一个满脸皱纹、右眼有严重疾病的老人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让-皮埃尔耐心询问,真相渐渐水落石出。被杀的向导是里纳尔村的村民,被苏联人强征来做向导。凶手杀了他,匆匆把尸体藏在草丛里,结果被羊倌儿的狗找到。死者的家人觉得是苏联人害死了亲人,故而今早抬着尸体来兴师问罪。
让-皮埃尔把情况解释给安纳托利:“他们坚持是你的人干的,十分生气。”
“生气?!”安纳托利反问道,“难道他们不知道现在正打仗吗?打仗天天都会死人,要么还叫什么打仗?”
“显然这里的人没闻到多少火药味。是你的人干的吗?”
“我会调查。”安纳托利与手下说了些什么,好几个都异口同声做了回答,情绪似乎很激动。“我们没杀他。”安纳托利翻译道。
“那会是谁?可能是当地人串通敌人,所以杀掉同乡吗?”
“不会。如果他们憎恨跟我们合作的人,就不会为了死人来闹事了。跟他们说不是我们杀的,让他们冷静下来。”
让-皮埃尔对独眼老人道:“不是那些外国人干的。他们也想知道是谁杀了他们的向导。”
老人向村民做了解释,大家一阵惊慌。
安纳托利若有所思:“可能是那个穆罕默德杀了这个人,代替他充当向导。”
“你们雇向导出价高吗?”
“应该不高。”安纳托利问了个中士,然后道,“一天五百阿富汗尼。”
“对阿富汗人而言,已经算是好价钱了,但还不至于为这点钱动刀子杀人。不过确实有人说:努里斯坦人会为双新鞋要你的命。”
“问问他们,知不知道穆罕默德去哪儿了。”
让-皮埃尔照做。众人一阵议论。多数村里人都在摇头,一个男人扯着嗓门,边说边不住指着北边。独眼老人告诉让-皮埃尔:“他一大早就出了村儿,阿卜杜尔看见他往北走了。”
“是你们来这儿之前,还是之后走的?”
“之后。”
让-皮埃尔转告给安纳托利,并补充道:“为什么要跑呢?”
“看来是做贼心虚。”
“肯定是一早跟你说过话之后就跑了,好像是见不得我一般。”
安纳托利点头同意:“管他是什么原因,这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情况。最好赶紧上路追,虽然损失了一点时间,不过还能挽回。”
“你多久之前跟他说过话?”
安纳托利看看表:“一个多小时前。”
“那他还跑不远。”
“就是。”安纳托利转身快速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士兵们立刻行动:两个人抓着老人往田里去,另一个朝直升机跑去。安纳托利抓着让-皮埃尔的胳膊,两人迅速跟在士兵们身后。“我们会带着那个独眼的男人一起走,以防需要翻译。”
待他们来到田里,直升机的螺旋桨已经开始旋转。安纳托利和让-皮埃尔上了其中一架,独眼老人已经坐在上面,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让-皮埃尔暗想,他下半辈子都要指着这个故事炫耀了。
几分钟后,直升机升空,安纳托利和让-皮埃尔都坐在舱门附近的位置向下看。路线很清晰,从村子一直通向山顶,然后潜入林中。安纳托利对着驾驶员的无线电说了几句,然后向让-皮埃尔解释:“我派了些手下去林子里搜查,以防他躲起来。”
让-皮埃尔想,对方肯定早就跑远了,不过安纳托利还是不改谨慎的行事作风。
他们沿着河流飞了一英里左右,到达里纳尔河口。穆罕默德一路沿山谷进入努里斯坦中心地带?还是转而向东,取道里纳尔山谷,往五狮谷去?
让-皮埃尔对独眼老人道:“穆罕默德从哪儿来?”
“不知道?他是个塔吉克人。”
也就是说,他更可能是从里纳尔来,而非努里斯坦。让-皮埃尔将话转达安纳托利,安纳托利继而指示驾驶员向左转飞里纳尔山谷。
让-皮埃尔暗想:事实证明,要找埃利斯和简,调动直升机搜索根本不现实。穆罕默德才跑了一个钟头,如今他们很可能已经把人追丢了;更何况埃利斯和简的脚程已经领先他们一整天,可以选择的逃跑路线和藏身地点就更多了。
即使里纳尔山谷里有路,从空中也观察不到。直升机驾驶员只是沿河飞行。两侧的山上几乎寸草不生,但没有积雪覆盖。如果逃犯在山上,必定无所遁形。
几分钟后,他们发现了目标。
他白色的长袍和头巾在灰褐色的土地映衬下十分显眼。他和阿富汗所有旅者一样迈着坚实的步子,不知疲倦地沿山顶前行。他的行囊挎在肩上,当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他停下来朝天上看了看,然后继续往前走。
“是他吗?” 让-皮埃尔问。
“应该是,马上就知道了。”安纳托利拿过驾驶员的耳机,指挥另一架直升机。只见那架飞机超越目标,在其前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着陆。那个人还是若无其事地朝前走。
“为什么我们不着陆?” 让-皮埃尔问。
“还是谨慎点好。”
另一架直升机舱门打开,下来六个士兵。白衣男子一边向他们走去,一边解下包裹。包裹呈细长形,像是个行军袋,这提醒了让-皮埃尔。可还没等他回想明白,穆罕默德就举起包裹指着来人的方向。让-皮埃尔看出了他的用意,然而只能徒劳地大喊。
仿佛试图在梦中呼喊一般,又像是在水中奔跑:眼前的一切慢了下来,而他自己更是慢上加慢。话还没出口,他便看到包里露出的机关枪口。
枪声被直升机的噪声吞没,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死寂中。一个苏联士兵捂着肚子向前倒下,另一个挥舞着手臂仰面摔倒,还有一个的脸被打得血肉模糊。另外三人举起武器反击,其中一个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没了命,其余两个一通扫射。安纳托利对着无线电直喊:“别!别!别!”然而穆罕默德还是向后倒在血泊中。
安纳托利依旧对着无线电大喊大叫。直升机快速下降。让-皮埃尔浑身发抖。目睹战场交锋让他像吸食了可卡因一样兴奋,真不知是想笑、想操、想跑还是想跳。偶然间他意识到:曾经我也是救死扶伤的英雄。
直升机着陆。安纳托利摘掉耳机,愤愤道:“这回倒好,再也问不出凶手是谁了。”他跳下飞机,让-皮埃尔跟在身后。
他们走到尸体跟前:尸体正面已经血肉模糊,面部也所剩无几。然而安纳托利却坚持:“肯定是后来那个向导,没错。身材吻合,肤色吻合,那个包我也认识。”他弯腰小心捡起那杆枪,“他为什么会带着枪?”
包里掉出一张纸。让-皮埃尔捡起来看了看,是一张立拍得照片,照片里的人是穆萨。“上帝啊!我明白了。”
“怎么?你明白什么了?”
“这个人从五狮谷来。他是马苏德的贴身部下之一。这张照片里的是他的儿子,穆萨。照片是简拍的。那个藏武器的包我也认识,是埃利斯的。”
“所以呢?”安纳托利不耐烦地问,“你什么意思?”
让-皮埃尔的脑子转得飞快,脑子的转速超过了嘴巴:“穆罕默德杀掉你的向导,并取而代之。你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当然,努里斯坦人知道他不是自己人,但也无所谓:第一,他们不知道这个人在假扮当地人;第二,即使他们发现,也不会告诉你,因为这个人在给你们做翻译。事实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拆穿他……”
“你。因为你认识他。”
“他知道会有这种可能,所以一路都在留意我是否出现。这就是为什么他今早会问你昨晚来的是谁。你一提我的名字,他立马逃走。” 让-皮埃尔皱皱眉:还是不太对劲。“为什么他不躲着走?他完全可以藏到林子里,或者山洞里,这样我们找起来会更花时间。就好像他根本没想过会有人追似他的。”
“这也不奇怪吧?第一个向导失踪那会儿,我们也没派人找他,直接另找一个了事:没有调查,也没追。这次不同,是因为当地人发现了尸体,还指控我们杀人,所以才会对穆罕默德起疑。即便如此,我们也想过索性不理会,继续行动。算他倒霉。”
“他没想到对手如此谨慎。下一个问题:他的动机何在?他为什么费尽心机要取代那个向导?”
“想来是要带我们走错路吧。他说的肯定没一句是真话。也就是说:他昨天下午没看到简和埃利斯,他们没有朝南往努里斯坦去,蒙多尔的村民根本不知道那两个人是否带着孩子往南去,因为穆罕默德根本没问过。他知道这两个人藏在哪……”
“还把我们往反方向领!” 让-皮埃尔越说越激动,“先前的向导就是在搜索队离开里纳尔村时失踪的,对吧?”
“没错。也就是说,在此之前的消息都是准确的:埃利斯和简的确从那个村子经过。此后,穆罕默德误导我们往南走……”
“而埃利斯和简则朝北去!”
安纳托利面色严峻:“穆罕默德为他们至少争取了一天时间!为此他不惜搭上性命,值得吗?”
让-皮埃尔又看了一眼穆萨的照片,寒风吹拂,照片在手中不住地抖动:“穆罕默德的回答会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