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枪像个活物似的在她手中跳了起来。惊慌之中,她几乎把枪失手落到地上。她从来没想到,开枪会是这样感觉。霎时间,她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了。
子弹从亨利的头顶上飞过。他立刻转过身,沿着之字形路线,朝吉普车跑回去。露西禁不住想再开第二枪,但她及时制止了自己,因为她想到,要是两支枪管里都没有了子弹,他就会扭头跑回来了。
他猛地打开车门,跳进去,飞快地朝山下驶去。
露西知道,他还会回来的。
她突然感到高兴,甚至兴高采烈。她赢了第一个回合——她把他赶跑了——而她是女人!
但他会回来的。
不过,她仍然占着上风。她在房子里,而且还有枪。并且她有准备的时间。
准备。她要做好对付他的准备,下一次他会更审慎的。他肯定会悄悄爬上来。
他希望他会等到天黑,那样她就有充分的时间了。
第一步她得重新装好子弹。
她走进厨房。汤姆的东西全都放在厨房里——食物、燃煤、工具和别的备用品——而且他也有一支和大卫一样的枪。她知道两支枪一模一样,因为大卫是在看汤姆的枪之后,才托人买来一支一模一样的。两个男人曾经兴致勃勃地在一起长时间地谈论着武器的事。
她找出了汤姆的枪和子弹匣。她把两支枪和子弹匣放在厨房桌上。
机械的问题很简单,她现在确信这一点了:妇女面对着一个机器之所以会束手无策,并不是因为她们蠢笨,而是因为不懂。
她小心地摆弄着大卫的枪,让枪口朝外,最后终于在枪机处打开了枪膛。她弄明白了枪是怎么打开的之后,又练习着连续打开了几次。
简单得难以置信。
她把两支枪都装上了子弹。之后,为了证实她做得没错,她用汤姆的枪对着厨房的墙壁,扣动了扳机。
墙灰纷纷落下,鲍勃发疯似的吠叫起来,她的耳朵又震聋了,但她毕竟武装起来了。
她应该记着轻扣扳机,这样枪就不会跳动,也就不会错过目标了。男人大概是在军队里受到这种训练的。
下一步该做什么呢?她应该让亨利难以进入房子里。
露西在汤姆的工具箱里翻找着,发现了一把光亮、锋利的斧头。她站在楼梯上,砍起栏杆。
这工作使她两臂发酸,但没出五分钟,她就砍好了六根粗短的旧橡木。她找出了一把锤子和一些钉子,把前后门各用三根橡木柱钉死,每根柱上都用了四颗钉子。这件事做完之后,她的手腕酸痛难当,锤子沉得提不动,但她还有事要做。
她又拿了一把闪闪发亮的四英寸长的钉子,把房子的每一扇窗子都钉死了。他现在明白为什么男人总把钉子叼在嘴里了——那是因为他们两只手都要用来干活,抽不出空来;而要是把钉子放在口袋里,又会扎到皮肤。
她做完这一切之后,天已经黑了。她没有开灯。
他显然还是能进到房子里来,不过他不可能不弄出半点声音就进来了。他总得打破什么,这样就暴露了自己——那样,她就可以做好开枪的准备了。
她提着两支枪上楼去看乔。他还躺在汤姆的床上,盖着毯子,睡得很香。露西划着一根火柴,看着他的脸,那点安眠药药劲还真强,不过乔的脸蛋颜色和平时一样,温度正常,呼吸也平稳。“就这样睡着吧,小家伙。”露西低声说。一阵温情油然而生,她对亨利益发仇恨了。
她心神不宁地巡视了一会儿房子,透过各扇窗子向黑暗中窥视着,那条狗一直跟着她。她决定只握着一支枪,把另一支放到楼梯上头;但她把斧头束到了裤带上。
她想到了无线电,又敲了好几次紧急呼救信号。她不知道是否有人接收到,甚至不知道无线电还能不能用。她不知道别的摩斯电码了,所以无法发出别的电文。
她突然想,汤姆大概也不懂摩斯电码。他肯定会在什么地方有一本电码书吧?她在房子里到处寻找,划了十几根火柴,却什么也没找到。
算啦,汤姆大概是懂得摩斯电码的。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何必非懂不可呢?他只要告诉陆上,有敌机接近就行了,而且这样的情报没理由能用某种方法传送出去……大卫用了个什么词来着?对,是“通话”。
她返回卧室,又看了看那部无线电。在主机的一侧,放着一个话筒,刚才仓促之间她没有看见。
如果她能和他们讲话,他们也就能和她讲话。
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来自陆上那边的说话声——一时之间简直成了这个世界最最需要的东西了。
她拿起话筒,开始试着转动各个旋钮。
鲍勃轻轻地嗥叫了一声。
她放下话筒,摸黑向那条狗伸出手去:“怎么回事,鲍勃?”
它又嗥叫了一声。她能摸到它的耳朵直挺挺地竖了起来。她吓坏了——刚才握枪面对亨利,学会给枪装子弹,把门窗钉死……由这一切赢得的自信,随着警觉的狗那一声嗥叫全部消散了。
“下楼去,”她悄声说,“别出声。”
她拉着它的颈圈让它领着她下楼。她在暗中摸索着楼梯的扶手,忘记了扶手已经被她砍了下来钉门,差一点没摔了下去。她重新稳住身体,吮了一下被断木渣扎破的手指。
狗在厅堂里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声吠叫着,牵着她向厨房奔去。她抱起狗,捂住它的口鼻,不让它出声。然后便轻手轻脚地穿过门道。
她向窗口方向看去,但眼前只有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倾听着。窗子在吱嘎作响:起初几乎听不见,后来声音大了。他在设法进来。鲍勃在喉咙里闷着声音威胁地咕哝着,但似乎明白了她突然用力捂住它的意思。
夜更静了。露西意识到风暴正在不为人察觉地平息下去。亨利好像已经放弃了厨房的窗口。她向客厅走去。
她听到了同样的木头吱嘎声。这一次亨利的决心似乎更大了:那儿闷声闷气地响了三次,似乎他正用手掌劈着窗框。
露西放下狗,抄起枪。也许是出于想象吧,不过她只能看出窗口在黑暗中显出灰灰的一个方块。要是他砸开窗子,她就立刻开枪。
又是一声沉重得多的响声。鲍勃挣脱控制,高叫了一声。她听到窗外有拖着脚走动的声响。
随后便是说话声。
“露西!”
她咬着嘴唇。
“露西!”
他用的是床上所用的声音:低沉、轻柔而亲密。
“露西,你听得见我吗?别怕,我不想伤害你。和我讲话,拜托。”
她强压下冲动,才没有当即扣动扳机,制止住那可怕的声音。
“露西,亲爱的……”她觉得听到了堵着的抽泣,“露西,他要伤害我——我只有杀死他……我是为我的国家而杀人的,你不该为这个恨我。”
她搞不懂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像是疯子在讲的话。难道他是个精神病人,在这两天亲热的日子里只是装出正常的样子?他原本看起来比谁都正常——谁又知道他其实早已杀过人了……难道他有什么苦衷……该死,她有点心软了,而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
她想出了一个主意。
“露西,就和我说句话吧……”
她踮着脚尖走进厨房,他的声音变小了。如果亨利另有行动的话,鲍勃会警告她的。她在汤姆的工具箱中翻出了一把钳子。她先到厨房窗子前面,用指尖摸出了三颗钉子的帽,那是她刚才钉的。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弄出声响,把三颗钉子拔了出来。这让她使出了全力。
她拔完钉子后,又走回客厅去倾听。
“……别阻止我,我不会……”
她尽量不出声地把厨房窗子打开。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把狗抱起来,又回到厨房。
“……伤害你,我绝不会那样做……”
她抚摸着狗,一次,两次,喃喃地说:“我要不是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的,宝贝。”说完就把狗放出了窗子。
她迅速关上窗子,找到一颗钉子,狠敲了三下,把钉子钉进一个新地方。
她放下锤子,拿起枪,跑进前室,贴紧墙,靠窗子站着。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啊!”
一阵狗足的奔跑;一声令人血液凝固的犬吠,露西从来没听过牧羊犬这种叫声;一阵扭打的声响和一个大个子倒地的声音。她听得出亨利粗声粗气的喘息声、咕哝声;然后又是狗的跑动声;一声痛苦的叫喊;用外国话咒骂的一句话;又一声犬吠。她心想要是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就好了。
那声音变闷了,变远了,随后便突然止息了。露西紧贴在窗边的墙上,竖起耳朵听着。她想走开,照看一下乔,还想再试试无线电,想咳嗽,但她不敢动。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幕鲍勃把亨利咬得血淋淋的景象,她等待着听见狗喷着鼻息扒门的声响。她看看窗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看见的已不仅是是个浅灰色的方块,而且还有窗框的横轴。黑夜就要过去了。黎明随时都会到来。到那时,她就能看清屋里的家具,而亨利也就再也无法趁黑惊吓她了——
就在离她脸几英寸的地方,“哗啦”一声,玻璃碎了。她跳了起来。她感到面颊上有一小块地方很疼,她伸手一摸,原来是被一块飞来的碎玻璃扎破了。她端起枪,等着亨利从窗口进来;但什么情况也没发生。只是过了一两分钟之后,她才纳闷是什么打破了窗玻璃。
她盯视着地板。在玻璃碎片中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她发现如果从另一侧看会比正对面看得清楚。她从侧面看去,辨出原来是那条狗熟悉的身形。
她闭上眼睛,然后掉过头去。对这条忠实的牧羊犬之死,她已经无法再动任何感情。她的心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危险和一件件死亡弄麻木了:先是大卫,然后是汤姆,随后是一整夜无休止的紧张……她只感到饥饿。整整一天,她都紧张得顾不得吃东西,也就是说她已经有三十六小时粒米未进了。现在,她渴望着吃一块起司三明治。
又有什么东西伸进了窗口。
她从眼角看到后,便扭过头来直视着。
那是亨利的手。
她着魔般地瞪着那只手:细长的手指,上面没戴戒指,泥污下面的肤色白皙,修剪得很仔细的指甲,食指尖上缠着绷带。这只手曾经亲热地抚摸过她,像弹奏竖琴一样摆弄过她的肉体,但也正是这只手,曾把匕首刺进老汤姆的心脏。
这只手打破一小片玻璃,然后又是一小片,尽量把窗户玻璃上的洞扩大,随后便伸了进来,一直伸到手肘。这只手在窗台上摸索着,寻找着可以打开的窗钩。
露西竭力不出声地、极慢地把枪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从裤带上抽出斧头,高举过头,使出全力,向亨利的手砍去。
他大概是听到了风声,或是看到了窗后黑影一闪,因为就在斧头落下前的瞬间,他把手抽了回去。
斧头劈进了木窗台里,插在那儿了。霎时间,露西以为她没砍中。但紧跟着,从窗外传来痛苦和失落的尖叫。她看到,在斧刃旁边,在涂过清漆的木头上,留着毛虫似的两截断指。
她听到脚步声跑了开去。
露西吐了。
这时疲劳向她袭来,随后便是一阵自怜。她已经吃尽苦头了,这个世界上有警察和军人应付这类局面,谁有权指望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这样一直拖住一个杀人凶手?如果她现在顶不住的话,谁又能指责她?谁能够凭良心说,他能够做得更好,坚持得更久,把勇敢、坚定和机智再保持一分钟呢?
她已经尽到责任了。那些在岛外的警察和军人,那些接受无线电信号的人——他们该把责任接过去了。
她把目光从窗台上那怪模怪样的东西上移开,并疲惫地走上楼去。她拿起第二支枪,把两支枪都带进卧室。
乔还在熟睡,上帝赐福他吧。他一整夜几乎没动,对身边这场惊天动地的争斗一无所知。不知怎样,她感觉得出来,他现在睡得没那么沉了:他面部的样子和他呼吸的方式使她知道,他很快就会睡醒,要吃早饭了。
她现在渴望着那种单纯的生活:早上起床,做早饭,给乔穿衣服,做那些简单、乏味、安全的家务琐事,诸如洗洗擦擦、割草、煮上一壶茶,等等。
那种生活永远不会再来了。
她曾经向往着刺激、城市、音乐、人群和各种新的思想。如今,那种渴望已经离她而去,她无法理解当初她为什么会有那些向往。现在在她看来,安宁平静理应是一个人唯一要求的东西。
她坐在无线电前面,研究着那些旋钮和指针。她打算把这唯一的一件事做完之后就不再做任何的努力了。她尽了极大的努力,迫使自己再多有条有理地思考一会儿。那些旋钮和指针的可能组合不会太多。她发现了一个双定位的旋钮,便转动一下,敲击起摩斯电码按键。没有声音。也许这意味着话筒的线路已经接通了。
她拉过话筒,对着它讲起话来:“喂,喂,有人吗?喂?”
有一个旋钮上方有“发射”字样,下方则是“接收”。现在对着的是“发射”。如果外界要对她答话,显然她得把旋钮转到“接收”上。
她说:“喂,有人在收听吗?”说完就把旋钮转到“接收”上。
没有回答。
接着便是:“回话,风暴岛,收到了你的声音,响亮而清楚。”
那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年轻又健壮,能干又自信,使人放心。
“回话,风暴岛,我们一夜都在设法和你联系……你到底一直在哪里?”
露西把旋钮调到“发射”,还没说话,就大哭了起来。
36
由于吸烟过度和睡眠太少,高德里曼头疼了。他喝了一点威士忌来帮他度过在办公室这忧心忡忡的长夜,这是个错误之举。什么事情都和他作对:天气、他的办公室、他的工作、这场战争。自从他开始反间谍工作以来,这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渴望那落满灰尘的图书馆、难以辨认的手稿和中世纪的拉丁文。
特里上校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杯茶,走进房里来。“没人在睡觉。”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坐了下来,“来点饼干吗?”他向高德里曼举过一个盘子。
高德里曼没要饼干,只喝了茶。茶水落肚,他的精神振奋了些。
“我刚接到那个吸粗雪茄的人的电话。”特里说,“他和我们一样整夜没睡。”
“我想象不出为什么。”高德里曼酸溜溜地说。
“他在担心哪。”
电话铃响了。
“我是高德里曼。”
“阿伯丁的皇家观察部队和您通话,长官。”
“好的。”
这时传来一个新的声音,对方是个小伙子:“我是阿伯丁的皇家观察部队,长官。”
“说吧。”
“您是高德里曼先生吗?”
“是。”天啊,这种军人派头可真能拖时间。
“我们终于和风暴岛联系上了,长官。”
“谢天谢地!”
“那不是我们原先的观察员,而是个女人。”
“她说什么了?”
“还没说呢,长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高德里曼强压下他心中升起的火气。
“她只是……唉,哭个不停,长官。”
“哦,”高德里曼犹豫了一下,“你能给我接通她吗?”
“能。别挂断。”电话中传来几声咔嗒声,然后嗡地一响。这时高德里曼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他说:“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哭泣声继续着。
小伙子又回到线路中,插了句话:“她得调到‘接收’上才能听到你,长官——啊,她已经调好了。讲吧。”
高德里曼说:“喂,年轻的女士。我讲完以后会说‘完毕’,这时你就调到‘发射’上和我讲话,你讲完说声‘完毕’再调到‘接收’上,听明白了吗?完毕。”
那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哦,感谢上帝,总算有了明白人。是的,我明白。完毕。”
“这就对啦,”高德里曼轻柔地说,“告诉我那儿出了什么事。完毕。”
“两天——不,三天前,一个人船只遇难来到这里。我认为他就是那个从伦敦来的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他杀死了我丈夫和我们的牧羊工,现在他就在房子外面,但这儿还有我的小男孩……我把窗户钉死了,还用滑膛枪向他开了枪。我关上了门,放狗出去咬他,他把狗也杀死了,他想从窗口进来,我用斧头砍了他,我再也无能为力了,所以请赶快救我……完毕。”
高德里曼用手捂住话筒。他的面色苍白了。“这可怜的女人。”他低声说了一句。他开始和她讲话,就干脆得很了,“你要多坚持一会儿,已经派出海军、海岸警备队、警察和各式各样的人向你那里进发了,但他们只能在暴风雨停止后才能登陆。现在,我有些事情要你做,而我又不能讲明为什么,因为可能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讲话,我只能告诉你,我要你做的事是绝对必要的。你听清我的话了吗?完毕。”
“听清了,请继续说。完毕。”
“你得毁掉你的无线电。完毕。”
“哦,不要,求求你……我一定要这样做吗?”
“一定。”高德里曼说,这时他意识到她还在发射。
“我不……我不能……”接着是一声尖叫。
高德里曼说:“喂,阿伯丁,出什么事了?”
小伙子的声音传来:“那台无线电还在发射,长官,但她没有讲话。我们什么也听不见。”
“她尖叫了一声。”
“我们也听到了。”
“好的。”高德里曼想了片刻,“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
“在下雨,长官。”小伙子听起来很困惑。
“我不是想和你聊天,小伙子,”高德里曼厉声说,“暴风雨有停息的迹象吗?”
“刚刚小了点,长官。”
“好的。那女人一讲话,马上就接通我。”
“好,长官。”
高德里曼对特里说:“天晓得那女人在那儿经历了什么。”他敲打着电话的按键。
上校跷起双腿:“只要她能毁掉无线电就行了……”
“那我们就不在乎她的生死?”
“这是你说的。”
高德里曼对着话筒说:“给我接通罗希思的布劳格斯。”
布劳格斯一惊而醒。外面,天已经亮了,四周一片寂静。
雨水已经停止敲铁片屋顶了。
布劳格斯走到窗前。灰色天空的东方地平线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光带。风突然停了,雨也变成了毛毛细雨。
飞行员开始穿起飞行夹克,戴上飞行帽,系好靴带,点燃最后一支香烟。
播音器响了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彻机场上空:“紧急起飞!紧急起飞!”
电话铃响了。飞行员没人去接,自顾自列队出门。布劳格斯拿起话筒。“喂?”
“我是珀西·弗雷德。我们刚刚和岛上通过话。他杀了岛上的那两个男人。那女人这时还拖着他,但是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布劳格斯说:“雨已经停了。我们马上就起飞。”
“尽快地,弗雷德。再见。”
布劳格斯挂断电话,四下找他的飞行员。查尔斯·卡尔德已经拿着《战争与和平》睡着了。布劳格斯用力摇着他:“醒醒,你这瞌睡虫,醒醒!”
他睁开了眼睛。
布劳格斯真想揍他一下:“醒醒,起来,我们要走了,暴风雨停了!”
那个飞行员一跃而起,说:“帅呆了。”
他跑出屋门,布劳格斯紧随在后。
救生艇落入水里,溅起一个宽大的V型水花。远处的大海并不平静,但在海湾的环抱之中,有经验的水兵所操作的小艇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舰长说:“走吧,大副。”
大副和另外三个水兵站在栏杆旁。他佩着一支有防水套的手枪,说:“咱们走吧,兄弟们。”
四个人爬下舷梯,进了小艇。大副坐在船尾,三个水兵取下桨,划起水。
舰长看了一会儿他们朝小码头稳定前进。随后他就回到舰桥上,命令巡洋舰继续绕岛巡航。
刺耳的铃声打断了快艇上的纸牌戏。
“瘦子”说:“我看有点不一样了。我们上下颠簸得不那么厉害了。真的,简直一动也不动了。我倒觉得要晕船了。”
没人听他讲话:船员们都在匆匆奔向各自的岗位,一些人边走边系紧救生衣。
引擎吼叫了一声,启动了,能够察觉到船稍稍有点震颤。
在甲板上,史密斯站到船艏,在下面憋了一天一夜之后,正高兴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迎着扑面而来的水花。
快艇离开了港湾,“瘦子”站到了他身边。
“我们又要出海了。”“瘦子”说。
“我当时就有预感要响铃了,”史密斯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你知道我手里当时拿着什么牌吗?一张A和一张K。”
“这可是最大的二十一点。”“瘦子”说,“我可从来没拿到过。”
温纳·黑尔海军少校看看手表,说:“三十分钟。”
沃尔少校冷漠地点点头。“天气怎么样?”他问。
“暴风雨已经停了。”黑尔不情愿地说。他宁可对这一消息秘而不宣。
“那么,我们该浮上去了。”
“如果你们那个人在那儿,他该给我们发信号。”
“战争不是靠‘如果’打赢的,舰长。”沃尔说,“我坚决提议,我们要浮出海面。”
U型潜艇在基地时,黑尔和沃尔两人各自的上司曾激烈地争吵过;沃尔的上司赢了。黑尔虽然还是舰长,但他接到不容置疑的命令,今后如果不理睬沃尔少校坚决的建议,最好他妈的找个充分的理由。
“我们将在六点整准时上浮。”
沃尔又点点头,眼睛转向一旁。
37
先是打碎玻璃的声音,随后又是燃烧弹爆炸般的声音——
轰隆!
露西撇下了话筒。楼下出了什么事。她抄起一支滑膛枪奔了下去。
客厅一片火光。火是从地上的一个破罐子里着起来的,亨利用吉普车的汽油制了这个炸弹。火焰在汤姆那条磨得只剩底板的地毯上迅速蔓延,并舔向他那三件旧式家具松垂的罩布。一个羽毛靠垫着了火,火苗蹿向天花板。
露西拿起那个靠垫,从破窗口中抛出去,把手烧伤了。她把上衣脱下来,扔到地毯上,在上边踩着。火灭了,她把上衣捡起来,向雕花沙发上一扔。她获胜了——
又是一声打碎玻璃的声响。
是从楼上传来的。
露西尖叫:“乔!”
她冲上楼梯,进入前面的卧室。
亨利坐在床上,把乔抱在膝头,孩子醒了,吮着拇指,一副早醒睁大眼睛的样子。亨利抚摸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亨利说:“把枪扔到床上,露西。”
她的肩头因失败而下垂,她照他说的做了。
亨利从膝头上把乔放下。“去找妈妈。”
乔向她跑去,她把他抱起来。
亨利拿起两支枪,向无线电走去。他把右手挟在左腋下,他的夹克上有一大片红色的血迹,他坐下去。“你伤了我。”他说。随后他便把注意力转到无线电上。
突然无线电传出声音:“回话,风暴岛。”
亨利拿起话筒:“喂?”
“等一等。”
一阵停顿之后,另一个声音传来。露西听出来是伦敦那个人:刚才要她毁掉无线电的那个。他一定对她失望了。那声音说:“喂,这里还是高德里曼。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完毕。”
亨利说:“能,我能听见你,教授。最近又参观了什么好的大教堂了吗?”
“你是……”
“对,你好啊。”亨利微笑了。他的笑容随即消失,仿佛逗趣已经结束,他开始去调无线电的频率。
露西转身离开了房间。完了,她败了。她无精打采地下楼,进了厨房。她已经无能为力,只有等着他来杀她了。她不能跑走——她已经没那份力气了,而且他显然对此了然于胸。
她向窗外望去。暴风雨已经停息。怒吼的狂风变成了劲吹的和风,雨也不再下了,东方的天际明亮,看来太阳就要照射大地了。大海——
她皱起眉,又望出去。
对,那是一艘潜水艇。
毁掉无线电。那位教授是这样说的。
昨天夜里,亨利曾经用外国话咒骂过。
“我是为我的国家这样做的。”他曾经说。
还有,在他昏迷不醒时,还说过:守在加来对岸的是一支假军队。
毁掉无线电。
一个人出海捕鱼时何必要带着底片呢?
她一直清楚,他没有精神不正常。
那艘潜艇是德国潜艇,亨利是个德国间谍,他这会儿就是正在设法用无线电和潜艇联络。
毁掉无线电。
她明白她该做什么了。她既然已弄清楚了,就无权放弃,因为赌注不只是她的一条性命。她必须为大卫和在战争中牺牲的所有年轻人再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她明白她该做什么了。她本该把乔放到他看不见的什么别的地方,可是来不及了,因为亨利随时都能找到他的频率,那可就太迟了。
她明白她该做什么了。她必须毁掉无线电,但无线电在楼上亨利的手里,而且他掌握着两支枪。
她明白她该做什么了。
她把汤姆厨房的一把椅子放到房间中央,站上去,伸手转下灯泡。
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门口,打开电灯开关。
“你要换灯泡吗?”乔说。露西爬上椅子,迟疑了一下,然后便把三根手指插进带电的灯座。
随着“砰”的一响,她感到极度痛苦,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费伯听到了那砰的一响。他已经在无线电上找到正确的频率,而且把旋钮对准了“发射”,拿起了话筒。他正要讲话时,传来那砰的一声。无线电表盘上的灯当时就都灭了。
他怒容满面。她把整座房子的电源都弄短路了。他没料到她还有这样的头脑。
他该先把她杀死的。他到底见什么鬼了?他从来没有犹豫过,从来没有过的,直到这次遇到了这个女人。
他拿起一支枪,走下楼去。
那孩子在哭。露西躺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身上冰冷,失去了知觉。费伯注意到了空的电灯插座和下面的椅子。他惊讶地皱起眉头。
她用自己的手造成了短路。
费伯说:“老天爷。”
露西的眼睛睁开了。她全身都感到疼痛。
亨利双手握抢,站在她上方。他说:“你为什么要用手?为什么不用螺丝起子呢?”
她说:“我不知道可以用螺丝起子。”
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个令人惊讶的女人。”他举起枪,瞄着她,又放了下去,说了声:“该死!”
他的目光移向窗户,吃了一惊。
“你看见潜艇了。”他说。
她点点头。
他紧张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便向门口走去。他发现门钉死了,就用枪托砸开窗子,爬了出去。
露西站起身。乔伸出双臂,抱住她的大腿。她觉得没力气抱起他来。她蹒跚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亨利向悬崖跑去。那艘U型潜艇还在那里,离岸大约有半英里。亨利走到了崖边,翻身过去。他打算游到潜艇那儿去。
露西得制止他。
她从窗子爬出去,不顾她儿子的哭叫,向亨利追去。
她到达崖边时,便卧倒下来,向下面看去。他正爬到在她和大海的中间位置。他向上望时,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然后便迅速地移动,快得有点危险了。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跟在他后面爬下去。但下一步她该做什么呢?即使她抓住他,也拦不住他。
脚下的地面松动了一下。她又爬回来,唯恐会连她一起滚下悬崖。
这倒使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用双拳捶打着石头地面,那儿好像动摇了一点,还出现了一道缝隙。她用一只手扣住崖边,把另一只手插进缝隙。一块西瓜大的石灰石在她的双手下松动了。
她向崖外看去,瞧见了亨利。
她认真地瞄准了一下,然后把石头向下抛去。
石头似乎往下落得很慢。亨利看到了石头向他落下,用一只手臂遮住头部。看来砸不到他了。
石头差一两英寸。没砸到他的头,却击中了他的左肩。他原先正好是用左手抓着崖壁,这一来便松了手。他那只有伤的右手乱挥,想抓住崖壁,随后他便划出崖壁,先是双臂悬空,接着两脚也从窄窄的立足点上滑落,一下子整个人都悬了空,最后,他像块石头似的掉落到了下面的石滩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喊叫。
他落到了凸出水面的一块平平的石头上。他的身体撞到石头上的那声响让人感到恶心。他仰跌在那里,像是个破娃娃,两臂向外伸出去,头歪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流到了石头上,露西扭过头去。
她杀死了他。
之后,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
空中响起马达的吼声,三架机翼上带有皇家空军圆圈标志的飞机从云层中飞出,向U型潜艇俯冲,机上的枪炮开火了。
四名水手爬上山,朝房子慢步走来,其中一个还喊着:“左——右——左——右——左——右。”
另外一架飞机降在海面,从舱里出来一只小艇,一个身穿救生衣的男人划着小艇向悬崖而来。
一艘小型军舰从岬角绕过来,向U型潜艇逼近。
U型潜艇潜入了海中。
那艘小艇撞到崖脚的石头上,一个人跳出来,检查着亨利的尸体。
她认出那是一艘海岸警备队的快艇。
一名水兵走到她前面说:“你没事吧,小姐?不过有个小女孩在房子里哭着要妈妈。”
“他是个男孩,我该给他剪头发了。”她毫无理由地笑了。
布劳格斯调整着小艇,对准崖脚下的尸体。船撞到石头上,他爬出来,跳到那块平石上。
他看到了“针”。
他彻底死了。他在撞到石头上时,头盖骨像玻璃杯似的跌碎了。布劳格斯凑到近处看看,发现那个人在摔死前已经伤痕累累了:他的右手残缺不全,脚踝上也有伤。
布劳格斯搜查了尸体。不出所料,那把锥形匕首插在鞘里,捆在左前臂上。在那件血渍斑斑、看来很昂贵的上装内袋里,布劳格斯找到了皮夹、证件、现金和一个小底片盒,里面是二十四张三十五毫米的底片。他把底片对着越来越亮的光线察看:就是费伯送到葡萄牙大使馆的信封中那些照片的底片。
崖顶的水手抛下了一根绳索。布劳格斯把费伯的东西都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用绳索捆好尸体。他们把尸体拉上去,又放下绳索给布劳格斯。
他上到崖顶后,一名水兵说:“你把他的脑浆漏在石头上了,不过没关系。”
那名海军少尉作了自我介绍,他们一起向山顶上的小房子走去。
“我们没有碰任何东西,怕破坏现场。”那带队的水兵说。
“用不着担心,”布劳格斯告诉他,“不会起诉的。”
他们穿过打破的厨房窗户进到屋里。那女人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膝头抱着一个小孩。布劳格斯朝她微笑。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子。这里简直是座战场。他看到的是:钉死的门窗,燃烧的余烬,割断脖子的狗,两支滑膛枪,砍断的楼梯扶手,楔进窗台的斧头,旁边还有两截断指。
他想: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他吩咐水兵们去工作:一个人去打开门窗和整理房间;一个人去换烧掉的保险丝;第三个人去煮茶。
他坐到那女人的前面,端详着她。她穿着不合身的男士衣服,头发湿答答的,脸上尽是脏污。尽管如此,她依然美貌出众,鹅蛋脸上长着一双可爱的琥珀色大眼睛。
布劳格斯朝孩子笑了笑,非常轻柔地对那女人说:“你所做的这些,对这场战争极端重要。过两天我会解释这有多重要。不过现在我得问你两个问题。行吗?”
她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
“那个费伯用电台和U型潜艇联络上了吗?”
那女人满脸迷茫。
布劳格斯在他的裤袋里找出一块奶油糖。他问:“我可以给这孩子一块糖吗?他看来已经饿了。”
“谢谢你。”她说。
“现在说说吧:费伯和U型潜艇联络上了吗?”
“他叫亨利·贝克尔。”她说。
“啊,好吧,他联络上没有?”
“没有。我把电弄短路了。”
“这做得很聪明,”布劳格斯说,“你是怎么弄的?”
她指了下他们头顶上的空灯座。
“用螺丝起子吗?”
“不是。”她莞尔一笑,“我没那么聪明。我用的是手指。”
他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太可怕了。他把这念头逐出脑海。“好吧。你认为U型潜艇上的人可能看到他从悬崖上掉下去吗?”
她脸上露出聚精会神思考的神情。“没有人走出舱口,”她说,“他们有没有可能从潜望镜里看到他呢?”
“不会,”他信心十足地说,“这可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他们不知道他已经被抓到了,并且……不中用了。反正……”他匆忙换了一个话题。“你经历了在前线作战的男人才可能会遇到的艰险。我们打算把你和孩子送到陆上的医院去。”
“好的。”她说。
布劳格斯问那个带队的水兵:“这儿有什么交通工具吗?”
“有——下面那片小树中有一辆吉普车。”
“好极了。请你把他们送到小码头上,让他们上你们的船好吗?”
“没问题。”
“好好待他们。”
“当然。”
布劳格斯又面对着那女人。他感到自己对她产生了极大的仰慕。她这时看上去极为柔弱和无助,但他深知,她不仅美貌动人,而且勇敢坚强。他一时激动,拎起她的手。“你在医院住上一两天之后,便会觉得十分沮丧。那就是你好转的征候。我不会远离你的,而且医生会告诉我你的状况。我想和你再深谈一下,但要等你觉得高兴谈的时候再说。好吧?”
她终于对他微笑了,简直让人觉得火一般地温暖。“你真是好人。”她说。
她站起身,抱着孩子出了屋。
“好人?”布劳格斯喃喃自语,“天哪,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他上楼走到无线电前面,调到皇家观察部队的频率。
“风暴岛在呼叫,完毕。”
“回话,风暴岛。”
“请给我接伦敦。”
“稍等。”长长的一阵停顿之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是高德里曼。”
“珀西。我们抓到了那个……走私犯。他死了。”
“妙极了,妙极了。”高德里曼的语调是透着胜利的喜悦,“他和同伴联络上了吗?”
“几乎可以肯定没有。”
“干得漂亮,干得漂亮!”
“别祝贺我,”布劳格斯说,“我赶到这里时一切都已结束,只剩下整理房间了。”
“那么是谁杀死他的呢?”
“那个女人。”
“哦,老天。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布劳格斯露齿而笑:“她是女英雄,珀西。”
高德里曼大声笑了出来:“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啦。”
38
希特勒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外面的山色。他穿着淡灰的军装,面容憔悴沮丧,夜里他刚召唤过他的医生。普特卡梅海军上将敬礼后说:“早安,元首。”
希特勒转进身来,紧盯着他的大本营助手。那一双小眼睛向来都让普特卡梅感到神经紧张。希特勒说:“接回‘针’没有?”
“没有。接头点出了些麻烦——英国警察正在追捕走私犯。不过,看来‘针’当时没在那里。几分钟之前,他发来了一份电报。”他呈上一张纸。
希特勒接过电文,戴上眼镜,读了起来:
你们定的接头地点不安全,蠢透了。
我受了伤,用左手发报。美国第一集团军在巴顿指挥下集结在东英吉利亚。
兵力如下:二十个步兵师、五个装甲师、大约五千架飞机,另有泊在沃什湾的必需的运输舰艇,将于六月十五日进攻加来。向威廉致意。
希特勒把电报还给普特卡梅,叹息了一声:“如此看来,毕竟还是加来。”
“我们能信得过这个人吗?”助手问道。
“绝对可信。”希特勒转过身,穿过房间,走到一把椅子前面。他的动作僵硬,看似十分痛苦。“他是个忠诚的德国人。我了解他的家庭。”
“可是您的直觉……”
“哎……我说过我会相信这个人的情报,我当然就要相信。”他做了个让人退下去的手势。“告诉隆美尔和伦德施泰德,他们不会有装甲部队了。叫医生过来。”
普特卡梅又敬了礼,出去传达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