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爆发那天是个可爱的夏末星期天,天气温和而灿烂。
在收音机广播开战消息几分钟之前,玛格丽特·奥森福德正站在自家那座庞大的砖砌庄园外。她穿着外衣戴着帽子,微微冒汗,正为自己被迫上教堂而愤愤不平。村子另一边的教堂高塔里,大挂钟索然无味地敲了一声。
玛格丽特讨厌教堂。虽然她已经十九岁,已经到了可以为自己的宗教信仰做主的年龄了,但是她父亲是不会让她错过做礼拜的。大约一年前,她鼓足勇气跟他说自己不想去,但是他压根没听进去。玛格丽特问:“难道你不觉得让不相信上帝的我去教堂很虚伪么?”父亲答:“别无理取闹了。”于是她就带着挫败感和一肚子怒火跟母亲说,等她年龄够了是决计不会再去教堂了。母亲说:“那就得听你丈夫的意思了,亲爱的。”这场争论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结束,但是那之后的每个星期天,玛格丽特都在憎恶感之中煎熬着。
她的姐姐和弟弟也走出了庄园。伊丽莎白二十一岁,高大粗笨,相貌平平。曾几何时,两姐妹彼此无话不谈。还是小女孩儿的时候,她们总是待在一起,俩人都没上学,在家跟家庭教师学习。她们总是知道彼此的秘密。但是最近她们日渐疏远了。青春期时,伊丽莎白随了父母的死板和传统:她无比保守,是保皇党的热烈拥护者,对所有新思想都视而不见,并敌视一切变革。玛格丽特则走上了相反的道路。她是女权主义者,也是社会主义分子。她对爵士音乐、立体派绘画还有自由诗都有兴趣。伊丽莎白觉得玛格丽特有这种激进的想法是对家族的背叛。玛格丽特虽然气恼姐姐愚蠢,但是同时也因为彼此不再是亲密无间的伙伴而伤心沮丧。她亲近的朋友并没几个。
珀西十四岁。对激进的思想,他不支持也不反对。不过生来是个捣蛋大王的他跟叛逆的玛格丽特相当有共鸣。他们同是父亲专制之下的难友,互相同情互相支持。玛格丽特对他喜爱有加。
不一会儿,母亲和父亲也出来了。父亲戴了条丑陋的橙绿相间的领带。他基本上是个色盲,不过这领带很可能是母亲买给他的。母亲有红色的头发、海绿色的眼睛,还有苍白的皮肤,她穿橙色或绿色的衣服时会容光焕发。父亲的黑发日渐灰白,加上他脸色泛红,当往脖子上挂着这条领带,活像是在警告别人危险勿近。
伊丽莎白的长相随父亲,深色的头发,不匀称的五官。玛格丽特则拥有母亲的特质,她倒是想有条和父亲领带颜色一样的真丝围巾。珀西则长得太快,没人能断言他最后会长得像谁。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车道向南走,来到村口。村里大部分的房屋还有方圆几英里内的农田都是父亲的财产。他什么都没做就坐享了如此财富:十九世纪初的几次联姻将郡内三个最重要的大地主家族结合在了一起,因此庞大的家产在传了一代又一代之后依然完整。
他们沿着村庄的街道走着,穿过草坪,来到了灰色石头砖堆建的教堂。他们依次进入,父亲母亲在前,玛格丽特跟在伊丽莎白后面,珀西殿后。当奥森福德一家穿过廊道到家族长凳区就座时,教会里的村民都纷纷用手摸额发向他们表示敬意。富农们种的都是从父亲那里租来的地,他们礼貌地鞠躬;中产阶级的罗万博士、斯密瑟上校还有阿弗雷男爵充满敬意地点了点头。每当有人行这种荒唐的封建礼,玛格丽特都会尴尬地缩缩头。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不是吗?她真想大声喊:“我父亲不比你们任何人高贵,甚至比你们大部分都恶劣!”说不定某天她真的会有这样的勇气。说不定她若真敢在教堂出回洋相,就能永远不用再回到那儿了,但她还是害怕如果这样做的话,不知父亲会怎样对付她。
他们入座时,珀西在众目之下故意用别人听得到的音量悄声说:“父亲,领带不错嘛。”玛格丽特强忍住,但还是憋不住笑出声来。她同珀西赶紧落座,埋下脸装作祈祷的样子,直到那股笑劲儿过去。这么一番折腾之后,玛格丽特感觉好些了。
牧师布道的内容是《圣经》中“浪子回头”的故事。玛格丽特想,这呆傻老头该选个大家都关心的话题,比如“开战的可能性”。首相已经向希特勒发出最后通牒,元首对之表示不屑。宣战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玛格丽特害怕战争。她爱过的男孩死于西班牙内战。虽然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但时至今日,她依然会时不时地在夜晚伤心落泪。对她来说,战争意味着又要有其他千千万万个女孩子将体会她曾经遭受的悲痛了。这种想法实在让她难以承受。
然而,她心里还有一部分渴望战争。几年来她都对英国在西班牙战争中的怯懦表现耿耿于怀。一帮得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武装支持的暴徒推翻社会党政府时,她的国家竟然袖手旁观。欧洲各地成百上千的理想主义青年奔赴西班牙,为民主而战,而民主政府却拒绝为他们提供武器。于是这些年轻人牺牲了,留下玛格丽特这样的人于愤怒、无助和羞愧之中。如果英国现在对法西斯采取反对立场,她就会再次为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让她为即将来临的战争雀跃不已。开战绝对意味着,在父母身边这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生活到头了。他们一成不变的礼教还有毫无意义的社交生活禁锢着她,让她厌倦,灰心丧气。她渴望逃离这里,去过自己的生活,但这似乎不可能,她尚未成年,又没有什么她能胜任的工作。但她急切地期盼着,开战之后所有一切都肯定会不一样。
她曾痴迷地阅读过一些报道,有关在上次大战中女人们是如何穿上她们的裤子到工厂里工作的。现在海陆空军部队里都有女兵分队。玛格丽特梦想加入后援预备军——女人的军队。她掌握的技能少得可怜,其中一项是驾驶。父亲的司机狄比用劳斯莱斯教过她,战死沙场的伊安曾把他的摩托车借给她。她甚至可以开摩托艇,父亲在法国尼斯有艘小型游艇。后援预备军需要的正是救护车驾驶员和会开摩托的通讯员。她仿佛看到自己身着制服、头戴头盔、骑着摩托车,以最高时速将紧急军情从一个战场送到另一个战场,卡其色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放的是伊安的照片。她坚信,只要给她机会,她就能很勇敢。
后来他们才发现,宣战其实就在他们做礼拜期间,甚至在十一点二十八分,布道进行到一半时还拉响过一声防空警报。不过这警报没传到他们村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假警报而已。奥森福德一家就这样从教堂走回了家,全然不知他们已经身在战争中了。
珀西想要带枪去逮兔子。他们都会射击,这算是个让他们痴迷的家庭娱乐活动。父亲当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因为在周日射猎是不合规矩的。珀西大失所望,但还是顺从了。他虽然劣迹斑斑,但毕竟还没到胆敢公然违抗父亲的年纪。
玛格丽特喜爱弟弟的机灵顽皮。他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一缕阳光。她常常希望自己能像珀西那样拿父亲开涮,在背地里取笑他,但每次她都会气到笑不出来。
他们到家后,看见一个光着脚的女仆正在大厅里浇花,全都吓了一跳。父亲不认识她,粗鲁地质问道:“你是谁?”
母亲用她柔软的美国口音说:“她叫詹金斯,这周刚开始工作。”
女孩屈膝行礼。
父亲说:“那她见鬼的鞋子去哪儿了?”
女孩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然后用谴责的眼神瞥了一眼珀西。“请原谅,主人。是艾斯利勋爵。”珀西的贵族头衔是艾利斯勋爵,“他跟我说,客厅女仆必须在周日赤足以示尊重。”
母亲叹了口气,父亲则恼怒地哼了一下。玛格丽特却忍不住想笑。告诉新来的佣人编造出来的规矩是珀西最爱玩的把戏,他可以有板有眼地讲述最荒诞的事情,而奥森福德家族的古怪名声在外,无论有多荒唐别人都会信以为真的。
珀西总能让玛格丽特开心,但现在她又不禁为光脚在大厅里站着的可怜女仆感到抱歉。
“去把鞋子穿上。”母亲说道。
玛格丽特加了句:“以后别再相信艾斯利勋爵的话了。”
他们摘下帽子走进起居室。玛格丽特揪起珀西的头发,低声呵斥他:“这么做太不厚道了。”珀西却咧嘴一笑,他简直无可救药。有一次他告诉牧师说,父亲晚上犯心脏病死了,全村上下都开始哀悼,直到后来大家才发现这是场恶作剧。
父亲打开收音机,这才听到消息:“英国已向德国宣战。”
一股狂喜涌上玛格丽特心头,那种兴奋感仿佛像在高速驾驶,又像是爬到了大树的最顶端。她不需要再为开战与否苦苦纠结了:悲剧、苦难、伤害和失去亲人的悲痛都是无可避免的,木已成舟,能做的唯有战斗。这想法令她心跳加速。所有一切都会改头换面,社会旧俗将被摒弃,妇女将会加入抗争的行列,阶级桎梏也会被打破,每个人都要并肩作战。她将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他们要同害死可怜的伊安和其他千千万万优秀青年的法西斯战斗。玛格丽特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报复心重的人,但她一想到纳粹就义愤难平。这种感觉陌生、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父亲大发雷霆。他本来就又胖又红的脸仿佛要爆炸一般。“该死的张伯伦!”他说,“让这卑鄙的家伙见鬼去吧!”
“艾杰伦,注意点。”母亲责备他说话不知节制。
父亲原本是英国法西斯联盟的创始人之一。那个时候的他和现在大不一样:年轻的他容貌俊美、身材修长、个性温和、充满魅力,赢得了人们的忠诚和信任。他写过一本饱受争议的书,名叫《杂种人:人种污染的威胁》。书中论述了白人是如何与犹太人、亚洲人、东欧人甚至是黑鬼通婚,让文明走上下坡路的。他还和希特勒通过信。他相信希特勒是继拿破仑以来最伟大的政治家。那时每逢周末他都会在家里举办盛大的派对,邀请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政客,有时会有外国政治家,有一回甚至连国王都来到了这个终生难忘的场合。他们的讨论持续到深夜,管家将地窖里的白兰地一批批往上搬,男仆们则在门厅里打起哈欠来。整个大萧条时期,父亲都在等候国家的召唤,临危受命出任首相,拯救国家经济。但是这样的召唤始终没有来临。周末的派对越办越少,规模越来越小,尊贵的客人们想方设法切断自己和英国法西斯联盟的关系,大失所望的父亲则日渐消沉。他的魅力随着自信一起离开了他,英俊的相貌也被怨愤、厌倦和酗酒给毁了。他从来就没什么真才实学,玛格丽特读过他的书,她震惊地发现,此书不光内容错误百出,而且观点非常愚蠢。
近几年,他的政治纲领已经萎缩成一个执念,英德两国应该联合起来对付苏联。他给杂志发文章、给报纸写信,还利用难得参加政治集会及大学辩论的机会发表自己的观点。欧洲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他的想法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他却依然固执己见。如今英国终于向德国宣战,他的希望终于破碎了。玛格丽特发觉,自己躁乱不安的心里竟然还有点可怜他。
“英德两国自相残杀,只会让欧洲沦为无神论共产主义者的天下。”他说。
父亲提起无神论,便让玛格丽特想起自己被迫去教堂的事,她说:“无所谓,我就是无神论者。”
母亲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你信的是圣公会。”
玛格丽特忍不住笑了,伊丽莎白却快哭了,她说:“你怎么能笑得出来?这明明是个天大的悲剧!”
伊丽莎白是个极端的纳粹仰慕者。她会说德语——她们俩都会,这得谢谢那个待得最久的德国家庭女教师——还去过柏林几次,曾两次同元首本人共进晚餐。玛格丽特怀疑纳粹实际上就是一群喜欢沉浸在英国贵族认可中的谄媚小人。
玛格丽特转身对伊丽莎白说:“是时候站起来教训那些恃强凌弱的暴徒了。”
“他们不是暴徒。”伊丽莎白愤慨道,“他们是骄傲、坚强、血统纯粹的雅利安人,我们国家和他们宣战是个悲剧。父亲说得对——白人将要自相残杀了,世界就要成为杂种人和犹太人的了。”
玛格丽特无法容忍这种胡言乱语,她怫然顶撞回去:“犹太人什么错都没有。”
父亲竖起一根手指:“犹太人什么错都没有——以他们自己的立场而言。”
“然而他们却在——在你们法西斯铁蹄的蹂躏下!”她差点儿就说出“你们卑鄙下流的体制里”了,但忽然感到有些害怕,话到嘴边,没说出口——激怒父亲实在是太危险了。
伊丽莎白说:“而在你那布尔什维克体系里,只会让犹太人爬到我们头顶!”
“我不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者,我信的是社会主义。”
珀西模仿着母亲的音调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你信的是圣公会。”
玛格丽特又不由得笑出声来,笑声再一次激怒了姐姐。伊丽莎白苦涩地说:“你就是想摧毁一切精致纯粹的东西,然后再一笑置之。”
这话本不值得反驳,但是玛格丽特还是想表达自己的观点。她转向父亲说:“好吧,不管怎样,在内维尔·张伯伦的问题上我和你意见一致。他纵容法西斯占领西班牙,把我们的军事地位弄得非常被动。现在我们东西两侧都有敌人了。
“张伯伦才没纵容法西斯占领西班牙。”父亲说,“英国、德国、意大利还有法国有互不干涉协议,我们做的只不过是信守诺言罢了。”
这实在太虚伪了,他是知道这一点的。玛格丽特气得面红耳赤:“意大利和德国都毁约了我们却还在信守诺言!”她抗议道,“所以法西斯有枪有炮,而民主主义者什么都没有……除了英雄们。”
然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母亲说:“伊安死了我们也很遗憾,亲爱的,但是他对你的影响实在恶劣。”
玛格丽特忽然很想哭。
遇见伊安·罗戴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他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依然让她喘不过气。
多年来,她一直在狩猎舞会上跟那群混光景的年轻乡绅跳舞,他们脑子里空空如也,只知道喝酒打猎。对于能遇上和自己同龄并且让她感兴趣的男人这件事,她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伊安如理智之光一样照亮了她的生命;自他死后,她一直活在黑暗里。
那是他在牛津大学的最后一年。玛格丽特本也愿意上大学的,但是她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求学资格,因为她从没上过学。但她阅读广泛——除此之外也无事可做——并为找到和她一样喜欢讨论各种思想的人而兴奋不已。只有他才会在向她解释事情时不居高临下地摆谱。伊安是她所遇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思维最清晰的一个。他带着无穷的耐心讨论,他没有智力上的虚荣心——他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她从一开始就崇拜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认为那是爱情。但有一天,他蹩脚且难为情地表白了。他支支吾吾地纠结着用词,最后终于说出了口:“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你了——这会毁掉我们的一切吗?”她这才欣然意识到,她也坠入爱河了。
他改变了她的生活,似乎让她觉得自己的家搬到了另一个国度,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与众不同:风光、气候、人们、食物。她享受着所有的一切。就连生活在父母身旁的束缚与烦躁也都变得微不足道。
即便他后来加入了“国际纵队”,奔赴西班牙支持民选的社会主义政府,对抗法西斯的造反叛乱,他还是依然照亮着她的生活。她为他感到骄傲,因为他有信念,有勇气,并且时刻准备着为信仰牺牲性命。她偶尔能收到他的来信。有一次他寄的是首诗。后来寄来的却是他的噩耗——他被炸药筒直接击中,粉身碎骨。当时玛格丽特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到头了。
“影响恶劣。”她苦涩地重复道,“是,他教会我去质疑教条、去摒弃谎言、去鄙视虚伪。结果我融入不到文明的社会里。”
父亲、母亲和伊丽莎白全都立刻开口说话,又因为谁的话都听不清楚而一起停下。珀西一开口就打破了这忽然而来的沉默。“说到犹太人,”他说,“我在酒窖里看到了一幅有趣的画,就在那些斯坦福的旧箱子里。”母亲的娘家在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珀西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了张发皱又褪色的红褐色照片。“我有个老外祖母叫露丝·格兰凯利,对么?”
母亲说:“是呀,她是我的外祖母。怎么了,亲爱的,你发现什么了?”
珀西把照片递给父亲,其他人也都围过来瞧。照片里是美国某城市的街景,很可能七十年前的纽约。照片的前景是位三十多岁胡子黑黑的犹太男子,身着粗糙的劳工服,头上戴着顶帽子。他站在手推车旁,车里运的是砂轮。推车上清楚地写着几个字:“鲁本·费宾——砂轮”。男人身边站着个女孩,十岁上下,穿的是破旧的棉裙子和沉沉的靴子。
父亲说:“这是什么,珀西?这些劣货是谁?”
“看背面。”珀西说。
父亲把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的是:“露茜·格兰凯利,娘家本姓费宾,十岁。”
玛格丽特看了看父亲。他吓呆了。
珀西说:“说来有趣,母亲的外祖父竟然娶了个走街串巷的磨刀郎的女儿,还是个犹太人。不过也难怪,人家都说,美国就是这样的。”
“不可能!”父亲说,但是他的声音在颤抖。玛格丽特猜想,连他也觉得这太有可能了。
珀西继续欢快地说下去:“反正犹太人的特征会在女性后代中逐渐消退的。所以,既然母亲的外祖母是犹太人,那意味着我也是个犹太人了。”
父亲已经面如土灰了。母亲很疑惑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
珀西说:“我忠心希望德国人不要赢得这场战争,否则我会被禁止去电影院,而母亲也会不得不往她所有的晚礼服上缝黄色星星。”
这些话听着太痛快了,痛快到不像是真的。玛格丽特特意瞥了眼照片背面的字,真相大白了。“珀西!”她欢乐地说,“那是你的字儿!”
“才不是呢,哪有!”珀西说。
但每个人都看出来了,确实是珀西的字儿。玛格丽特幸灾乐祸地笑着。珀西不知道在哪找着了这张犹太女孩的照片,然后在背面伪造了题字来愚弄父亲。父亲居然毫无疑问地信以为真了!他发现自己有个混血的祖宗绝对是每个种族主义者的终极噩梦。他活该。
父亲来了句:“呸!”然后把照片摔到了桌子上。母亲委屈又愤恨地说:“珀西,你真是的。”他们本要继续说下去,这时门开了,臭脾气男管家贝茨从走廊进来:“午餐好了,夫人。”
他们离开晨间起居室,穿过门厅,来到一间小型餐厅。桌上的菜定会有焦烧牛肉,这是道每个星期天都会上的菜。母亲还用沙拉:她觉得热量会破坏食物的养分,从来不吃烹煮过的食物。
父亲祷告之后,全家都坐了下来。贝茨给母亲上了道烟熏三文鱼。在她的认知中,烟熏、腌制,或者其他什么方式保存的食物都是可行的。
“当然,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儿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拿开上过菜的盘子,用事不关己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我们都得搬去美国住,一直到这愚蠢的战争结束。”
然后是一阵令人震惊的沉默。
玛格丽特惊恐的喊:“不!”
母亲说:“行了,我想我们在一天之内已经吵得够多的了。请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把午饭吃完。”
“不行!”玛格丽特又喊。她气得快要语无伦次了。“你——你不能这么做,这……这……”她想跟他们抱怨、冲他们怒吼,想控诉他们的叛国行径和胆小懦弱,想喊出她的鄙夷和不屑。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这不公平!”
即使这样还是太过了。父亲说:“你要是管不住你那张嘴,最好离我们远点儿。”
玛格丽特把餐巾送到嘴边,生生地把一声啜泣吞了下去。她推开椅子站起身,逃出了房间。
这事他们肯定已经盘算了好几个月了。
午饭后,珀西来到了玛格丽特的房间,跟她讲了更多的出行细节。那时,大宅会被关闭,家具会罩上防尘单,佣人们也会被遣散。房产将交由父亲的商业经理打点,他会去收房租的。钱会在银行堆积成山:由于战时的汇兑管制,钱汇不到美国去。马匹会卖掉,床单会加上樟脑球封存,银器也要锁起来。
伊丽莎白、玛格丽特和珀西各可以打包一个行李箱:他们的其他物件将交由搬家公司处理。父亲已为他们订好了泛美航空“飞剪号”的机票,他们将于周三出发。
珀西激动得近乎疯狂。他之前是坐过一两次飞机,但是“飞剪号”是与众不同的。这飞机不仅巨大,而且极度奢华。几周前办落成仪式的时候,各家报纸对它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这趟赴纽约的航班花费二十九小时,夜晚时分每个乘客都将于大西洋上空进入梦乡。
玛格丽特想,他们竟然用这种骄奢的方式离开,却置自己的国民于贫困、苦厄和战争而不顾,简直是令人作呕的卷款潜逃嘛。
珀西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玛格丽特则盯着天花板躺在床上,沉浸在失望和苦涩里。她怒火中烧,为对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崩溃地哭喊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愤懑中渐渐入睡了。
周一早晨,她还没起床,母亲就进了她的房间。玛格丽特坐起来充满敌意地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坐在梳妆台旁,从镜子里看着玛格丽特。“请别在这件事情上跟你父亲过不去。”她说。
玛格丽特发现母亲很紧张。这要是在其他场合也许会让玛格丽特换个温柔点的腔调说话,但是她这会儿太过苦恼,没工夫同情她。“这也太懦弱了!”她大声叫喊着。
母亲脸色苍白。“我们这么做不是懦弱。”
“不就是在自己国家刚开战的时候离开而已,是吗!”
“我们别无选择啊,我们不得不离开。”
玛格丽特被弄晕了。“为什么?”
母亲从镜子前转过身盯她:“我们要是不走,他们就会把你父亲关进监狱。”
这完全出乎玛格丽特的预料。“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做呢?信法西斯主义又不犯罪。”
“他们有紧急特权,犯不犯法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个内政部的人出于同情,给我们通了气儿。要是这个周末你父亲还在英国,就会被抓走。”
玛格丽特很难相信他们要把父亲像贼一样抓进监狱。她觉得自己真傻,她完全没想过战争会给日常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
“但他们什么钱财都不让我们带,”母亲痛苦地说,“这就是英国意义上的公平做法。”
现在钱是玛格丽特最不在乎的事了。她的整个生命平衡了。她忽然感觉自己得到了勇气,她下定决心告诉母亲真相。趁着这会儿她的这股劲儿还没消失,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母亲,我不想跟你们离开。”
母亲丝毫没显出惊讶的样子,或许她早已料到了她这样的反应。她用试图避免争论的口吻,温和又含糊不清地说:“你得来呀,亲爱的。”
“他们又不会把我抓进监狱。我可以住玛莎姑姑那儿,或者凯瑟琳表姐那儿也成。您不能跟父亲说说吗?”
忽然间,母亲变得不是一般的凶悍:“我受了那么大的苦遭了那么大的罪才把你生下来,只有我有能力阻止,才不会纵容你拿自己的性命当玩笑。”
一时间,玛格丽特为母亲的真情流露感到讶异,差点就要退缩了。她抗议道:“我也该有发言权——这毕竟是我的生活啊!”
母亲叹了叹气,又变回她平常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你怎么想、我怎么想都不重要。不管我们说什么,你父亲是不会让你留下来的。”
玛格丽特对母亲的悲观感到很反感,她决定采取行动。“那我直接问他。”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母亲说。这回她的话里流露出请求的味道,“这决定已经够让他为难的了。你是知道的,他爱英格兰,换别的情形他早给陆军部打电话图差事了。这让他伤心透了。”
“那我的心怎么办?”
“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而对他来说,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是法西斯又不是我的错。”玛格丽特喧嚷着说道。
母亲起身,静静地说:“我希望你能温柔些。”之后就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同时感到了内疚和愤慨。这太不公平了!打从她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之时,父亲就一直奚落她的观点。现在时局证明他是错的,她却又被要求去同情他。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母亲美丽、古怪又糊涂,生来就富有又果断。她的古怪性格实乃个性强硬又无教育加以引导的结果:因为不知道怎么区分理性和荒谬,她一抓住愚蠢的思想就紧紧不放。糊涂则是女性对付大男子主义统治的有效工具:她不能跟丈夫对峙,所以唯一一个摆脱他控制的方法就是装作无法理解他。玛格丽特爱她的母亲,也出于喜爱包容了她的特质;但是她下定了决心,不管她们两个的外表如何相似,绝不能成为母亲那样的人。要是没人愿意教她,她会很高兴地去自学;她宁愿当剩女,也不要嫁给一个自认为有权利把她当作客厅侍女一样软禁起来到处使唤的猪头。
有时候她也期盼自己和母亲的关系能有所不同。她想跟她说真心话,得到她的同情、询问她的意见。她们可以结成同盟,共同为了自由去反抗这个想把女人当装饰品的世界。但是母亲早就放弃了反抗,更别提和玛格丽特做相同的事情了。门儿都没有。玛格丽特要做自己,她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是要如何做呢?
她周一一整天都没有胃口。仆人到处忙着关宅子的事儿,她没完没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茶。周二母亲意识到玛格丽特是不打算打包了,便使唤那名新来的侍女詹金斯去替她打点行李。詹金斯当然不知道什么东西是应该打包的,还是要玛格丽特帮她忙。于是最后还是母亲得逞了。她总是能得逞。
玛格丽特跟那女孩儿说:“你才刚来没一周我们就决定把宅子关掉,可真是不幸啊。”
“现在可不缺活干了,小姐。”詹金斯说,“我爹说,打仗的时候人是不会失业的。”
“那你要去做什么呢——去工厂吗?”
“我要参军。广播里说了,昨天有一万七千名妇女加入了陆妇队。全国上下每个镇政府门前都排起了长队——我在报纸上见着照片了。”
“你可真走运,”玛格丽特没精打采地说,“我能排的只有上飞往美国的飞机的队。”
“老爷想要什么您就得照做呗。”詹金斯说。
“你父亲对你参军的事怎么说?”
“我不会跟他讲的——只管做就是。”
“但是要是他把你拽回来怎么办?”
“他不能那么做。我十八岁了,一旦签名入伍,谁都不能反悔。只要你年龄足够,父母是没办法阻止的。”
玛格丽特一惊。“你确定?”
“当然呀。人人都知道。”
“我之前不知道。”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
詹金斯把玛格丽特的箱子搬到了门厅,他们周三一大早就走。看着这成排的箱子,玛格丽特意识到,如果她光哭丧着脸什么都不做,就只能在康涅狄格州度过战争了。虽然母亲向她请求过不要生什么事端,但是她必须去跟父亲对峙。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她回到自己房间,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也考虑一下待会怎么说。到时候她必须保持镇静。眼泪打动不了他,发火只会招致他的奚落和蔑视。她要表现得有理有据,有责任心,还得成熟。她不能跟他评理,那样会把他惹火,然后他就会把她吓得没法往下说了。
那要从哪里开始呢?“我的未来是自己的,我有权利说句话。”
不,这样不行。他会说:“我对你负责,所以最终由我来决定。”
不然她可以说:“我能不能跟您谈谈去美国的事儿呢?”
他很可能会回答:“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开场白必须没攻击性得连他都没法断然拒绝。她决定了,她要说:“我能跟你谈点儿事儿吗?”这话他很定会答应的。
然后呢?她怎么能提到这个话题又不点燃他的火呢?她可以说:“上次战争您就在部队里,对么?”她知道他在法国参加过战斗。她接着要说的是:“母亲有参与吗?”她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母亲在伦敦做过职员护士,照顾受伤的美国军官。最后她会说:“你们两个都为自己的国家做出过贡献,所以我知道你会理解我为什么想要做相同的事情。”话说到这儿,他肯定就无法拒绝了。
她觉得,只要他能在原则问题上让步,其他反对意见自己是应付得了的。她可以在亲戚那儿一直住到参军为止,这也就是几天的事儿。她十九岁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已经全职工作了五六年了。她的年龄已经足够结婚,足够开车,足够进监狱了。没什么理由不允许她留在英国。
这话讲得通。现在她需要的就只差勇气了。
父亲应该同他的商业经理在书房里。玛格丽特离开房间。一踏上房门外的地板,她就感到了怯懦和恐惧。谁反对他就会把他惹恼的。他的愤怒很恐怖,惩罚很残酷。她十一岁时候就因为对家里的客人无礼,被罚在书房站墙角,站了一整天;他还曾因为她在七岁的时候尿床把她的泰迪熊拿走;有一次他还发火把一只猫从楼上的窗户扔了出去。这回她跟他说她想留在英国跟纳粹打仗,他会做出什么事呢?
她逼着自己走下楼,但越是接近书房,恐惧就越厉害。她仿佛看到了他生气的眼神、憋红的脸还有凸起的眼球,太恐怖了。她试图让自己狂飙的心跳安稳下来,对自己说,有什么好怕的。他已经不能通过拿走她的泰迪熊让她伤心了。但内心深处的她还是知道,他总是有法子让她巴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正当她伫立在书房门外不住地颤抖的时候,女管家穿着条黑色真丝裙,踩着窸窣的脚步,穿过了门厅。艾伦太太管教家中女佣素来严格,但对孩子们却十分溺爱。她喜欢这一家的人,他们的离去让她特别伤心、这是她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她噙着眼泪,对玛格丽特微微一笑。
看着她,玛格丽特的心中画了一记休止符。
整个出走计划已经在她脑海里布置完毕。她要从艾伦夫人那儿借钱,现在就离开大宅,赶上四点五十五分的那趟去伦敦的火车,到凯瑟琳表姐的公寓去过夜,然后第二天一大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陆妇队。父亲抓到她的时候就木已成舟了。
计划是如此简单如此大胆,以至于她很难相信该计划的可行性。但她没来得及多想,脱口而出问道:“啊,艾伦太太,借我点儿钱好不好?”
艾伦太太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了,小姐。你需要多少?”
玛格丽特不知道去伦敦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她从来没为自己买过票。于是就瞎猜了个数:“哦,一镑应该就够了。”她心想:我真的是要做这件事吗?
艾伦太太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十先令的纸币。要是问她要她全部的家底儿,她也会全都交出来的。
玛格丽特用手颤巍巍地接过钱,心想:这可能就是我通往自由的门票了。她虽害怕,但胸中还是燃起了一小股快乐的希望之火。
艾伦太太看到她紧紧攥起的手,还以为她在为搬家的事担忧。“今天是悲伤的一天,玛格丽特小姐。”她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说时还哀伤地摇了摇那满是灰发的头。
玛格丽特激动地四下看了看。视线之内没人。她的心扑扑跳着,像只掉入陷阱的小鸟,呼吸又浅又急促。她明白,她要是稍有犹豫,那点胆子估计就会跑掉。她连穿外衣的时间都等不了,直接从前门走了出去。
车站在下个村子,两英里外。玛格丽特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后会传来父亲那辆劳斯莱斯渐强的嘟嘟声。
但他怎么能知道她做了什么呢?至少晚饭前都不太可能会有人注意到她不在家。就算有人注意到,也会像她跟艾伦太太交代的那样以为她去购物了。然而她还是持续地紧张着。
到了车站,时间还很充足。她买了车票——她带的钱完完全全足够——到女候车室坐下,看着墙上大钟的指针走啊走。
火车晚点了。
四点五十五分过了,五点过了,五点零五分也过了。这个时候玛格丽特着实害怕极了,她甚至为了能让这紧张感消失,愿意就这么放弃而返回家去。
五点十四分,火车终于到站了。父亲依然没有出现。
玛格丽特上了车,心蹦到了嗓子眼。
她站在窗边盯着检票口,以为能看到他在最后一分钟赶到,来把她抓回去。
火车终于开动。
她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真的要离开了。
火车慢慢加速。一阵微弱的喜悦在心中荡漾开来。几秒钟后,火车出了站。玛格丽特看着村子越来越小,心中的成就感涨得满满的。她做到了——她逃出来了!
她两腿发软,想找位置坐下,这才发现火车是满的。每个座位上都有人,连包厢也一样,还有士兵席地而坐。她索性就一直站着。
虽说按正常的标准看这趟旅途算是场噩梦,但是她的欢喜劲儿丝毫未减。火车每停一站,就有更多的人蜂拥而上。列车还在瑞丁城外耽搁了三个小时。因为灯火管制,所有的灯泡都被拆除,夜幕降临后车厢内漆黑一片。偶有乘务员巡视,手电筒会照来几束微光。他得不停地在满地横躺竖卧的乘客间挑出下脚的地方,才能走得过去。玛格丽特站不动的时候也一样会往地上一坐。她跟自己说,这种小节从今往后就无关紧要了。裙子会脏,但明天她就会穿上制服。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战斗已经打响。
玛格丽特在想,父亲是不是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发现她上火车了,是不是正火速驾车开向伦敦准备在派丁顿站把她截下。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但绝非完全没有。火车减速进站时,她的心里满是恐惧。
但当她终于下车时,没见到父亲半点影子。她又一次感到了胜利的喜悦。说到底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设法在空洞又昏暗的车站叫了辆出租车。车子把她带到贝司沃特,一路上只有侧灯是亮的。司机打着手电把她引到了公寓楼下。凯瑟琳家就在里面。
整幢楼里的窗户都黑洞洞的,只有楼道里有一丝光亮。门房已经下班——现在差不多午夜了——不过玛格丽特知道怎么找凯瑟琳家的门。她上了楼,按响了门铃。
没人回答。
她的心沉了。
她又按了一次,但她知道这没有用:她的房子不大,门铃很响。凯瑟琳不在家。
她这才意识到,这种事不算意外。凯瑟琳跟父母住在肯特郡,这套小房子不过是个备用公寓。伦敦的社交生活显然已经停了,那么凯瑟琳也就没有任何理由来这里住。玛格丽特没考虑到这一点。
她没感觉挫败,但是有些失望。她原本指望能和凯瑟琳一起坐下,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分享她此次冒险的种种。可现在所有这些都要再等等了。她想了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在伦敦还有几个亲戚,但要是去找他们,他们肯定会打电话给父亲的。凯瑟琳能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同党,其他的亲戚她却不敢相信。
这时她想起了玛莎姑姑,她家没安电话。
她是一位年近七十的性情乖僻的老处女,都能算她的姑奶奶了。她家离这里还不到一英里。当然,现在这会儿她肯定睡得真香,要是被弄醒了肯定会发飙。可是没有办法。重点是她没办法跟父亲通风报信。
玛格丽特往回走下楼梯,来到街上——然后发现自己身边是漆黑一片。
灯火管制真是有些恐怖。她站在门外,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狠狠地盯着前方,什么都看不到。这让她肚子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像是要晕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