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2)

燃烧的密码 肯·福莱特 624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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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把刀刃上的血擦掉。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端详着刀刃,然后又擦了起来。他一面走,一面用力地擦拭着那片薄薄的钢刃。他停下来,想:我在做什么?已经很干净了。他把手绢扔掉,把刀收回腋下的刀鞘里。他从巷子里钻出来回到街上,恢复了仪态,朝老城走去。

他想象着牢房的样子。六英尺长,四英尺宽,一半被床所占据。床下面是一只夜壶。墙是光滑的灰色石头砌成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条电线,吊着一个小灯泡。牢房的一头是一扇门,另一头大约在眼睛的高度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窗口,从窗口可以看到蓝天。他想象着自己早晨醒来,看到这一切,记起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还要再待上九年。他用了夜壶,然后在墙角的一个锡盆里洗手。没有肥皂。有人把一碗冷稀饭从门上的小窗口推进来。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大口,但无法下咽,因为他在哭泣。

他摇摇头把这噩梦般的景象驱出脑海。他想:我逃脱了,不是吗?我逃脱了。他意识到街上有些人在经过时盯着他看。他在一家商店橱窗里看见了一面镜子,于是对着镜子审视了一下自己。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一侧脸上又青又肿,袖子被撕破了,领子上有血迹。他还在因为之前奔跑打斗的体力消耗而喘气。他想:我看起来像个危险人物。他继续向前,在下一个路口拐到一条迂回一些的路上来避开主干道。

柏林那些蠢货给他的是假钞!难怪他们对钱那么大方,是他们自己印的!这种行为实在太愚蠢了,以至于沃尔夫怀疑这种愚蠢背后别有深意。阿勃韦尔是由军队而非纳粹党管理,它的负责人卡纳瑞斯并非希特勒忠诚的支持者。

等我回到柏林,会有那么一场大清洗……

他们是怎么在开罗找到他的?他的钱用得太快了。伪钞进入了流通。银行发现了伪钞——不,不是银行,是财政部。总之,有人开始拒收伪钞,谣言在开罗流传开来。饭店老板注意到了沃尔夫用的是假钞,通知了军队。他想起自己对饭店老板赠送的白兰地还感到受宠若惊,不禁懊恼地冲自己苦笑起来——那不过是用来留住他等军警到场的小伎俩。

他想到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这个混蛋一定是铁了心要抓他,才会骑着摩托车绕进那种小巷子里,在台阶上爬上爬下。沃尔夫猜他没有枪:如果他有,他肯定会用的。他也没戴钢盔,所以他应该不是军警。也许是情报部门的人?甚至就是范德姆少校本人?

沃尔夫希望那是他。

我给了那个男人一刀,他想。也许挺严重的。不知道是哪里?脸上?

我希望那是范德姆。

他把思绪转到眼前的麻烦上来。索尼娅在他们手里。她会告诉他们她不能算是认识沃尔夫,她会编些两人在恰恰夜总会快速勾搭上的故事。他们没法把她扣留太长时间,因为她很有名,是个明星,埃及人心目中的偶像,把她关起来会引出一大堆麻烦。所以他们很快就会让她走。但她不得不告诉他们她的地址,这意味着沃尔夫不能再回船屋去,现在还不行。但他现在筋疲力尽,鼻青脸肿,衣冠不整,他得找个地方清理一下,再休息几个小时。

他想,我不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了——在城市里游荡,疲惫不堪,身后还有追兵,没地方可去。

这次他不得不向阿卜杜拉求助了。

他一直在朝老城走,因为在潜意识里,他知道阿卜杜拉是自己仅有的希望了。现在他离这个老贼的家只有几步之遥。他低头闪进一道拱门,走过一条漆黑的短过道,爬上一道石质旋梯来到阿卜杜拉的家。

阿卜杜拉正和另一个男人坐在地上。他们中间立着一个水烟筒,空气里弥漫着大麻的味道。阿卜杜拉抬头看着沃尔夫,缓缓地露出一个睡意蒙眬的微笑。他用阿拉伯语说:“这是我的朋友阿赫迈德,也叫阿历克斯。欢迎,阿赫迈德-阿历克斯。”

沃尔夫和他们一起坐在地上,用阿拉伯语问候他们。

阿卜杜拉说:“我这位亚瑟夫兄弟想问你一个谜语,这个谜已经困扰了我和他好几个小时了,从我们开始抽水烟的时候开始,说到这个嘛——”他把烟筒递过来,沃尔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亚瑟夫说:“阿赫迈德-阿历克斯,我兄弟的朋友,欢迎你。告诉我,为什么英国人叫我们鬼佬【16】 ?”

亚瑟夫和阿卜杜拉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沃尔夫意识到他们正深深沉浸在大麻的药效中,他们一定整晚都在抽烟。他对着烟筒又吸了一口,然后推回给亚瑟夫。劲道很强。阿卜杜拉总能搞到最好的。沃尔夫说:“我碰巧知道答案。在苏伊士运河上干活的埃及男人穿着统一发的衣服,表明他们有权在英国领地上工作。他们是为政府服务部门干活(Working for Government Service),所以他们的衬衣背后印着WOGS这几个字母。”

亚瑟夫和阿卜杜拉又咯咯地笑起来。阿卜杜拉说:“我的朋友阿赫迈德-阿历克斯很聪明,几乎像个阿拉伯人一样聪明,因为他几乎就是一个阿拉伯人。他是唯一一个比我还厉害的欧洲人。”

“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沃尔夫说。他不知不觉也换上了他们那种吸了大麻后飘飘然的语气:“我永远也不会试图胜过我那能把魔鬼骗倒的朋友阿卜杜拉。”

亚瑟夫笑了,点头对他的机智表示赞许。

阿卜杜拉说:“听着,我的兄弟,让我来告诉你。”他皱起了眉头,试图把他昏昏沉沉的脑袋里的念头拼凑起来,“阿赫迈德-阿历克斯要我帮他偷个东西,这么一来,我承担风险,他获得回报。当然,他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胜过我的。我偷了那个东西,是个包,当然我本来打算把里面的东西据为己有。因为根据真主的规定,赃物是属于贼的。这样我不就胜过他了吗?”

“的确如此。”亚瑟夫说,“虽然我想不起来《圣经》里哪一段提到了赃物是属于贼的,不过……”

“也许没有吧。”阿卜杜拉说,“我说到哪里啦?”

沃尔夫的神志还算清醒,对他说:“你本该胜过我的,你自己把包打开了。”

“没错!不过等等,包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所以阿赫迈德-阿历克斯还是胜过了我。不过等等,我让他付钱补偿我的辛苦,所以我得到一百英镑,他什么都没得到。”

亚瑟夫皱起眉头:“你,胜过了他。”

“不。”阿卜杜拉悲伤地摇摇头,“他付给我的是伪造的钞票。”

亚瑟夫瞪着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也瞪着他。两人一起大笑起来。他们拍着对方的肩膀,在地板上跺脚,在垫子上滚来滚去,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沃尔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一连串的互相出卖,正是阿拉伯商人最爱听的那种笑话。阿卜杜拉一定会把这事说上好多年。但这却让沃尔夫心里一寒。所以阿卜杜拉也知道伪钞的事情了。还有多少人知道了?沃尔夫感觉追捕他的人已经在他身边围成了一圈,所以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都会遇上抓他的人,而这个圈每天都在越收越紧。

这时,阿卜杜拉像是第一次注意到沃尔夫的外形。他立刻流露出关切之情。“你出了什么事?你被抢劫了吗?”他拿起一个小小的银铃摇了摇。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几乎是立刻就从旁边的房间进来了。“打点热水来,”阿卜杜拉吩咐她,“给我的朋友擦洗伤口,把我的欧式衬衣给他,拿把梳子,再来点咖啡。要快!”

要是在一户欧洲人家里,沃尔夫会抗议在午夜之后把女人吵醒来照顾他。但在这里,这种抗议是非常不礼貌的。女人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男人们服务,而且对于阿卜杜拉专横的命令,她们不会惊讶也不会不快。

沃尔夫解释说:“英国人要逮捕我,我不得不和他们打了一架才脱身。不幸的是,我想他们也许现在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这是个问题。”

“啊。”阿卜杜拉吸了一口水烟,又把烟筒递过来。沃尔夫开始感觉到大麻的效力了,他很放松,思维迟缓,还有一点儿困。时间变慢了。阿卜杜拉的两个妻子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给他洗脸梳头。他发现她们的服侍的确让人非常受用。

阿卜杜拉似乎打了个盹,随后他睁开眼睛说:“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我家就是你家。我不会让英国人找到你的。”

“你是个真正的朋友。”沃尔夫说。真奇怪,他想。他原本计划给阿卜杜拉钱来让他帮忙藏身。然后阿卜杜拉表明他知道钱有问题,沃尔夫一直在想他还能怎么办。现在阿卜杜拉打算无偿地把他藏起来。一个真正的朋友。奇怪的是,阿卜杜拉不是个真正的朋友。在阿卜杜拉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他的世界分为家人和其余的人两部分,他愿意为了家人做任何事,却不愿意为其他人付出哪怕一丁点。我怎么会得到这个特殊待遇?沃尔夫睡意蒙眬地想。

他心里的警铃又拉响了。他强迫自己思考:在吸了大麻后这着实不易。一步一步来,他对自己说。阿卜杜拉让我留在这里。为什么?因为我惹了麻烦。因为我是他的朋友。因为我胜过了他。

因为我胜过了他。这个故事还没完。阿卜杜拉想在这根出卖链条上再加一环。怎么加?把沃尔夫出卖给英国人。就是这样。等沃尔夫一睡着,阿卜杜拉就会送信给范德姆少校。沃尔夫会被抓起来。英国人会付给阿卜杜拉情报费,而这个故事说到底还是阿卜杜拉更胜一筹。

该死。

一个妻子拿来了一件白色的欧式衬衣。沃尔夫站起来,脱掉他被扯破的染血的衬衣。那位妻子把视线移开,不去看他赤裸的胸膛。

阿卜杜拉说:“他现在不需要。早上再给他。”

沃尔夫从女人手里接过衬衣穿上。

阿卜杜拉说:“我的朋友阿赫迈德,让你睡在一个阿拉伯人的家里也许不够体面?”

沃尔夫说:“英国人有句话,和魔鬼吃饭的人一定用的是长柄勺。”

阿卜杜拉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他知道沃尔夫一定猜到了他的计划。“几乎就是个阿拉伯人。”他说。

“再见了,我的朋友。”沃尔夫说。

“再会。”阿卜杜拉回道。

沃尔夫出门走进冰冷的夜,不知现在能去哪里。

在医院里,一个护士用一种本地的麻药麻醉了范德姆的半张脸,然后阿巴斯诺特医生用她纤长灵巧而冷静的手为他缝合了脸颊。她为他敷上一层有保护作用的药膏,然后用一条长长的绷带绕在他头上把伤口包起来。

“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犯了牙疼的卡通人物。”他说。

她面色很凝重。她不太有幽默感。她说:“等麻药劲过了你就不会这么快活了。你的脸会很疼。我会给你开点止痛药。”

“不用了,谢谢。”范德姆说。

“别嘴硬,少校,”她说,“你会后悔的。”

他注视着穿着白大褂和朴素平跟鞋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从来一点儿欲望都没有。她足够友好,甚至算得上漂亮,但她让人感觉冷冰冰的、高高在上、一尘不染,不像——

不像艾琳。

“止痛药会让我睡着的。”他对她说。

“这是好事啊,”她说,“如果你睡着了,就能保证缝合的地方好几个小时都不会被碰到了。”

“我乐意如此,但我有重要的工作等着。”

“你不能工作。你不该四处走动。你应该尽量不要说话。失血让你很虚弱,而且这样的伤口对精神和肉体都是伤害很大的。接下来几个小时内你会感觉到它的余波,你会头晕、恶心、乏力、犯迷糊。”

“如果德国人占领了开罗,我感觉会更糟。”他说着,站了起来。

阿巴斯诺特医生看起来很生气。范德姆想,她真适合做那种吩咐人做这做那的工作。她不知道怎么对付完全不听吩咐的人。“你这个傻孩子。”她说。

“毫无疑问。我能吃东西吗?”

“不行。用温水兑点葡萄糖喝吧。”

我也许会拿温的杜松子酒试试,他想。他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干燥而冰凉。

杰克斯在医院外的一辆车里等他。“我知道他们留不了你太久,长官,”他说,“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范德姆的手表停了,“现在几点了?”

“两点过五分。”

“我想沃尔夫不是一个人吃的晚饭吧。”

“没错,长官,他的同伴被带到了总司令部。”

“送我去那里。”

“你确定……”

“确定。”

汽车开动了。范德姆说:“你通知上头了吗?”

“今晚的事?没有,长官。”

“好。明天再报告就行了。”范德姆没把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说出来:这个部门已经因为让沃尔夫搜集到情报而饱受责难,让沃尔夫从指缝里溜走会让他们颜面无存。

范德姆说:“我想沃尔夫的晚餐同伴是个女人吧。”

“太对了,长官。要我说,真是个尤物。名字叫索尼娅。”

“那个舞蹈演员?”

“正是。”

车继续行驶,他们没再说话。范德姆想,沃尔夫在窃取英军机密之余,还能和埃及最有名的肚皮舞演员约会,真沉得住气。不过,他现在一定不太冷静。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件坏事:这起事故提醒了他英国人在找他,他从今往后就会更加小心了。不该吓唬他们,直接把他们抓住就好。

总司令部到了,他们下了车。范德姆说:“把她带来了之后怎么处理的?”

“没有处理的处理。”杰克斯说,“一个空房间,没吃的,没喝的,没人问话。”

“很好。”尽管如此,她得到了整理思绪的时间,这很可惜。范德姆从审问战俘中学到,俘虏对方后马上审问是最有收获的,这时俘虏还惊魂未定,害怕被杀掉。之后,等他和一大群人一起被赶来赶去,领取食物和饮料,他会开始把自己当成一个囚犯而非士兵,记起自己的新权利和责任,嘴就闭得更牢了。范德姆应该在饭店的打斗之后立刻和索尼娅谈话。但那是不可能的,剩下的最好方式是把她隔离起来,一切消息都不对她透露,直到范德姆过来。

杰克斯领着他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间审讯室。范德姆透过门上的单向孔往里看。这是个方形的房间。没有窗户,但被电灯照得很亮。有一张桌子,两把靠背椅,一个烟灰缸。一侧有个没有门的小隔间,里面有个马桶。

索尼娅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朝着门。杰克斯说得没错,范德姆想,她很迷人。但是她绝对称不上漂亮。她比例骄人,身材成熟而丰满,像个亚马逊女战士。埃及的年轻女孩通常四肢纤长,苗条优雅,像是毛茸茸的小鹿;索尼娅则更像……范德姆皱起眉头,想,一头母虎。她穿着一条亮黄色的长裙,在范德姆看来有些艳俗,但在恰恰夜总会里则相当合适。范德姆观察了她几分钟。她静静地坐着,没有坐立不安,没有紧张地扫视光秃秃的房间,没有抽烟,也没有啃指甲。他想:她会是个很难敲开的硬核桃。接着她漂亮的脸上表情有了变化,她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范德姆想:没那么硬。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一言不发坐在桌旁。这样一来就剩她站着了,这会让女人感觉心理上处在劣势。第一轮我得分,他想。他听见杰克斯跟了进来,关上了门。他抬头看着索尼娅。“坐下。”

她站在那里打量着他,脸上缓缓露出微笑。她指着他的绷带。“是他干的?”她问。

第二轮她得分。

“坐下。”

“谢谢。”她坐了下来。

“他是谁?”

“阿历克斯·沃尔夫,你今晚想痛打一顿的人。”

“阿历克斯·沃尔夫又是谁?”

“恰恰夜总会一个有钱的常客。”

“你认识他多久了?”

她看了看手表。“五个小时。”

“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耸耸肩。“就是个约会对象。”

“你们怎么认识的?”

“老一套。我表演完之后,服务员送信来,请我去沃尔夫先生的桌子坐一坐。”

“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