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福尔斯大学的行政大楼——傍山大会堂外站了三四十个学生,大多是女生,他们聚作一堆,秩序井然地静立在阶前表示抗议。走近了些,史蒂夫看到一条横幅标语:
立即让费拉米复职!
对他来说这是个好兆头啊。“他们在支持你呢。”他对简妮说。
她走近几步看了看,脸上漾出一抹喜悦的红晕:“是啊。谢天谢地,终归还是有人喜欢我的。”
另一块标牌上写着:
你们
不可以
这么对
JF【26】
这时候他们看见了简妮,响起一阵欢呼。她泛起微笑走到他们身边。史蒂夫跟在后面,为她感到自豪。不是每个教授都能让学生自发地支持。她不停地和男生握手,吻女生的脸颊。史蒂夫发现有位金发美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简妮抱着人群中一位年长的女士道:“索菲!我真没想到!”
这位女士道:“进去了要加油。”
简妮离开人群,笑容满面。他俩向大楼走去,史蒂夫说:“嘿,他们都希望你继续当老师呢。”
“真太叫我感动了,”她说,“刚才那个上了年纪的女士叫索菲·查普尔,是心理系的教授。我原本还以为她讨厌我呢,没想到她竟然会站出来支持我。”
“前排那个漂亮姑娘是谁?”
简妮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认识她?”
“我很肯定从没见过她,但她老盯着我,”这时候他恍然叫道,“噢,老天,她肯定是那个受害者吧。”
“丽莎·霍克斯顿。”
“怪不得她瞪我呢。”说到这他不禁回头看去,她曾经也是个美丽大方、性情活泼的女孩儿,个子虽小却身材丰满。而他那个“孪生兄弟”却把人家打了一顿,还摔在地上肆意强暴。史蒂夫心底涌起厌憎,好端端一个年轻姑娘,现在却要被梦魇般的回忆折磨一生。
行政大楼是栋富丽堂皇的老房子。简妮带着史蒂夫穿过大理石大厅,走进标有“旧餐厅”的门,来到一间光线晦暗的豪华房间:高高的穹顶,狭窄的哥特式窗户,粗腿橡木家具。石雕壁炉前摆着一张长桌。
长桌一侧坐着四位男士和一位中年女性,史蒂夫认出中间那个秃头就是杰克·布根,简妮的网球对手。想必这几位就是主宰简妮命运的委员了。史蒂夫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他俯身和桌对面的杰克握了握手。“早上好,布根博士。我是史蒂夫·洛根。我们昨天聊过。”史蒂夫虽然心底慌张得紧,却本能地表现出自信淡然的样子。他一一和委员握手,他们也各自通名。
桌子那头还有两位男士,穿着海蓝色马甲西装的小个子是柏林顿·琼斯,史蒂夫周一见过。旁边那位身材瘦削、茶色头发、穿着炭灰色条纹双排扣西装的肯定是亨利·奎因了。史蒂夫和他俩也握了手。
奎因傲慢地睨了他一眼,说:“你有法律职业资格证吗,年轻人?”
史蒂夫友善一笑,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滚你妈的,亨利。”
奎因如遭重击,往后缩了缩,史蒂夫估计这就是这老混蛋仅有的一次退让了。
他为简妮拉开椅子,两人落座。
“那就开始吧,”杰克说,“今天走的不是正规流程,规章大家应该都收到了,所以就照章处理。今天就讨论一件事,简妮·费拉米博士使大学声名扫地,柏林顿·琼斯教授提议解雇她。”
布根说话的时候,史蒂夫打量着委员会成员,巴望看见些许同情。可情况非常不妙,只有那个女委员——珍·艾德思博罗肯瞅简妮,其他委员看也不看。四个反对,一个赞成,他忖道,出师不利啊。
杰克说:“柏林顿的律师是奎因先生。”
奎因站起来打开公文包。史蒂夫注意到他的手指被香烟熏得发黄。他掏出一叠放大的影印文件,给列席的每人都递了一张,上面是《纽约时报》关乎简妮的那则新闻,结果摆了一桌子的“基因研究的伦理问题:怀疑、忧虑和口角”。这么一看,简妮引起的麻烦令人感到触目惊心。史蒂夫暗悔自己没带几张纸来发发,这样就能盖住奎因的文件了。
奎因第一招就简单而有效,史蒂夫不禁起了怯意,对手有三十年庭审经验,他怎么可能赢呢?我输定了,他突然陷入恐慌。
奎因开始发言。他声音嘶哑、咬字清晰,不带一点儿口音。他说话缓慢,巨细靡遗。史蒂夫希望那些见微知著的知识分子委员会反感他的啰唆。奎因简述了纪律委员会的历史,阐释了其在大学管理层面中的地位,定义了“声名扫地”的内涵,还拿出一份简妮雇佣合同的复印件。随着奎因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史蒂夫慢慢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终于,奎因的开场白讲完了。他开始盘问柏林顿,第一个问题是,柏林顿何时听说简妮的电脑搜索程序。
“周一下午。”柏林顿答完后还复述了当时与简妮的对话。他的描述与简妮对史蒂夫说的一致。
接着柏林顿又道:“我一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就告诉她我觉得这事儿不合法。”
简妮控制不住地叫道:“什么?”
奎因不理她,继续问柏林顿:“那她是什么反应呢?”
“她很生气。”
“你这个该死的骗子!”简妮叫道。
柏林顿被骂得满脸通红。
杰克·布根插嘴道:“请别干预律师盘问。”
史蒂夫密切关注着委员会。他们都盯着简妮,不知如何是好。史蒂夫搭上简妮的肩膀,好像在制止她。
“他公然扯谎!”她义愤填膺。
“你还以为他会乖乖说实话吗?”史蒂夫低声道,“他这次根本不择手段。”
“对不起。”她悄声回应。
“不用抱歉,”他跟她咬耳朵道,“就这样,委员们看得出你的愤怒发自真心。”
柏林顿继续道:“她变得暴躁易怒,就跟现在一样。她告诉我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签了合同的。”
泰尼尔·比邓纳姆委员闻言紧锁双眉,脸色阴郁,显然不喜欢小字辈的教员就引用合约顶撞她的教授。史蒂夫心想,柏林顿真是老谋深算,知道怎么转祸为福。
奎因问柏林顿:“你做了什么呢?”
“我想可能我错了吧。我又不懂法律,于是我就去寻求法律咨询。要是我的担忧成真,我就能给她看见确凿的证据,要是实际上她所行无差,我也可以放下这件事,免得起争执。”
“你问了吗?”
“后来就出了状况,我还没来得及问,《纽约时报》就登了这篇报道。”
简妮悄悄对史蒂夫说:“胡扯。”
“你确定?”史蒂夫问道。
“确定。”
他记了下来。
“请说说周三发生的事情吧。”奎因对柏林顿说。
“我最糟糕的担忧成真了。莫里斯·欧贝尔校长召我去他办公室,说媒体气势汹汹地打来电话质疑我系里的研究,要我给个说法。于是我们起草了一份新闻稿作为讨论基础,然后叫来了费拉米博士。”
“我的天!”简妮喃喃道。
柏林顿继续说:“她来了之后绝口不谈新闻稿,只是又一次大发脾气,坚持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然后就摔门走了。”
史蒂夫向简妮投以询问的眼光。她轻声道:“撒的好谎。他们把新闻稿给我看的时候,早都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史蒂夫点头,但不打算在这一点上纠缠。不管怎么说,委员会也许都觉得简妮不该摔门而出。
“记者说那天中午就是截稿日期,”柏林顿滔滔不绝,“欧贝尔博士觉得大学应该明确表态,对此我百分百同意。”
“你的新闻稿达到你的预期效果了吗?”
“一点儿也没。但这全得怪费拉米博士。她告诉记者她才不理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校外有人因这件事问到学校的吗?”
“当然有。”
柏林顿回答那问题的方式让史蒂夫心里响起警钟,他记了下来。
“我接到布瑞斯顿·巴克的电话,他是基因泰公司的总裁,是我校重要的资助人,整个双胞胎研究项目的资金都是他投的,”柏林顿道,“他当然会在乎自己的钱是怎么花的。那篇报道让大学管理层显得很无能。布瑞斯顿质问我‘到底谁才是学校的老大’,这话多让人难堪啊。”
“这就是你最关心的部分吗?被新教员顶撞而产生的难堪?”
“当然不是,主要问题是费拉米博士的工作给琼斯·福尔斯大学造成的损害。”
这是步好棋,史蒂夫心想。所有委员都讨厌被年轻教师顶撞,柏林顿成功拉到了他们的同情。但奎因不失时机地拔高问题,让委员会可以给自己找个借口,说解雇简妮是为了大学,而非看不惯她以下犯上。
柏林顿道:“大学对隐私问题应该小心处理。资助人肯给我们钱,学生挤破头才考进来,都因为这是全国最好的教育机构之一。如果传出去说我们不尊重公民权,这对声誉损伤太大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所有委员都认同。史蒂夫也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希望大家都看到他的动作,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取得了共识。
奎因问柏林顿:“那么那时候你都有些什么选择呢?”
“就一个。我们必须表明我们不认可大学研究人员侵犯公民隐私。我们也需要证明我们有权利捍卫规章。办法就是解雇费拉米博士。别无选择。”
“谢谢教授。”奎因说完就坐下了。
史蒂夫感到悲观。奎因的娴熟老练正如他预想的一样。柏林顿的陈述几可乱真。他就像是个通情达理而又忧心忡忡的上司,竭尽全力地应对着性急桀骜的下属。而且有了现实的佐证,这件事变得更为可信——简妮易怒。
但这不是真相。史蒂夫知道这一点就够了。简妮是对的,而他要予以证明。
杰克·布根说:“你有问题吗,洛根先生?”
“有。”史蒂夫顿了顿,理了理思路。
这正是他的梦想:他不在法庭,也算不得一名真正的律师,但他在为一名受压迫的人辩护,为她受到强权机构不公正的对待而辩护。虽然命运挡在他前方,但真相握在他手中。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柏林顿。假如简妮的猜测是对的,这家伙现在肯定会有些不安。这就好比弗兰肯斯坦教授被他所创造的怪物质问一样【27】 。在盘问之前,史蒂夫要稍稍利用一下这点,让柏林顿失去镇定。
“你认识我吧,教授?”史蒂夫问道。
柏林顿有些紧张:“啊……是啊,我们周一见过啊。”
“你对我的一切都很了解吧?”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你的实验室做了一天测评,你肯定对我很有了解吧。”
“我懂你意思了,是的。”
柏林顿似乎非常心烦意乱。
史蒂夫走到简妮座位背后,把所有人的视线引向她。毕竟如果一个人用坦诚无畏的目光回应你的时候,你很难认为她是个恶人。
“教授,我想从你最开始的陈述开始问。就是你周一和费拉米博士聊完之后,想要寻求法律援助的事情。”
“好的。”
“你见律师了吗?”
“没,我分身乏术。”
“和律师约时间了吗?”
“我没时间——”
“你和费拉米博士聊完后两天,欧贝尔博士才找你说《纽约时报》的事情,但你甚至连让秘书约见律师的时间都没有吗?”
“没有。”
“也没有四处打听,问任何一位同事,寻找合适的律师喽?”
“没有。”
“那你的陈述很难让人采信啊。”
柏林顿自信地微笑道:“然而,大家都觉得我一贯诚实。”
“费拉米博士非常清晰地记得当天的对话。”
“很好。”
“她说你根本没提违法或隐私,只问了搜索引擎有没有奏效。”
“也许她忘了吧。”
“也或者是你记错了。”史蒂夫觉得这里胜了一筹,马上转换话题道,“《纽约时报》的记者福里兰德小姐,她有没有说是怎么听说费拉米博士的工作的呢?”
“要是她说了,欧贝尔博士不会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一问?”
“没有。”
“你就不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吗?”
“我猜记者有他们的渠道吧。”
“当时费拉米博士并没有发表任何项目内容,肯定是有人告密。”
柏林顿迟疑了一下,询问地看着奎因。奎因站起来对杰克·布根说道:“先生,这是无端推测。”
布根点头。
史蒂夫说:“但这也是非正式的听证会——我们用不着被严格的审讯程序束缚。”
珍·艾德思博罗第一次开口道:“问题似乎挺有趣的,而且我觉得也有关系,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