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的圣诞节与几名同事在帕特·斯卡利家平淡地度过了。斯卡利是一名志愿返回德黑兰的年轻经理。斯卡利的妻子玛丽也回来了,给大家做圣诞晚餐的就是她。保罗开始想念鲁丝和孩子们。
圣诞节过去两天后,大使馆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为保罗和比尔约到了地方预审法官侯赛因·达德加,双方将于12月28日早晨在艾森豪威尔大街的卫生部大楼会面。
九点刚过,比尔·盖洛德就来到了保罗的办公室。比尔端着一杯咖啡,穿着EDS公司的制服——商务西装、白衬衫、素净的领带、黑色布洛克皮鞋。
比尔与保罗一样,都是三十九岁,中等身材,体型偏胖。但外形上的相似之处仅此而已。保罗的肤色更黑,眉毛浓密,眼窝深陷,鼻子很大。穿便装时,他经常被误认为是伊朗人,直到他张嘴说出带纽约口音的英语。比尔的脸又圆又扁,皮肤白皙,任何人一见他都会认为他是盎格鲁-撒克逊人。
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都信仰罗马天主教,但比尔更加虔诚,他们都喜爱美食,都接受过系统工程师的培训,并在六十年代加入EDS公司——比尔1965年入职,保罗1966年入职,都取得了骄人的业绩——尽管保罗稍晚一年入职,现在的职位却高于比尔。比尔对卫生保健行当了如指掌,而且在“管人”方面技术一流,但他没有保罗那么强势而活跃。比尔是一个深邃的思想者和谨慎的组织者。保罗从不担心比尔会搞砸一场重要的宣讲,因为比尔总会字斟句酌,精心准备。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保罗急躁冒进的时候,比尔就会让他停下来反思。比尔畏首畏尾的时候,保罗就会让他大胆往前闯。
他们在美国就已经相识,但他们的关系在过去九个月里更加熟稔。去年三月,比尔刚到德黑兰时就住在保罗家里。直到妻子和孩子也来了,比尔才搬走。保罗很内疚,几乎想让比尔回国,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比尔,而伊朗这儿除了一大堆问题外什么都没有。
对骚乱和枪击,比尔比大多数人都忧虑——也许是因为他未在这儿待太久,也许是因为他天生就爱忧虑。他认为护照的问题非常严重,保罗却不以为然。有一次,比尔甚至建议他和保罗乘火车前往伊朗东北边境,从那里进入苏联,因为没有人会想到美国商人会经由苏联逃跑。
比尔也非常想念艾米丽和孩子们,保罗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要为此负责,因为是他让比尔来伊朗的。
不过,一切就要尘埃落定了。他们将在今天见到达德加先生,取回他们的护照。比尔订了明天离开伊朗的航班,艾米丽正在策划元旦前夜为他举行接风宴会。用不了多久,这场噩梦就会结束了。
保罗笑着问比尔:“准备好了吗?”
“随时都可以走。”
“叫阿波尔哈桑来吧。”保罗拿起话筒。阿波尔哈桑是职位最高的伊朗雇员,在如何同伊朗人做生意方面为保罗提供了许多建议。他的父亲是一名出色的律师,他的妻子是美国人,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的一项工作就是将EDS公司的合同翻译成波斯语。今天,在保罗和比尔同达德加会面时,他将担任翻译。
阿波尔哈桑立即来到保罗的办公室,一行三人出发了。他们没有带律师。根据大使馆的说法,这是一次例行会面,讯问也是非正式的。带律师去不仅没有必要,而且可能引起达德加先生的不满,让他怀疑保罗和比尔有所隐瞒。保罗希望大使馆的人也能在场,但戈尔兹拒绝了这一请求——大使馆派代表参加这样的会议不合乎常规程序。然而,戈尔兹建议保罗和比尔携带相关文件,以证实他们来伊朗的时间、正式的职务以及职责的范围。
车在德黑兰一如既往的疯狂车流中穿梭,保罗心情压抑。能回家固然值得高兴,但他不愿承认失败。他是EDS公司派来伊朗开展业务的,而现在他却在亲手结束业务。无论怎么看,公司的第一次海外投资都失败了。伊朗政府资金短缺不是保罗的错,但如此安慰自己作用不大,因为借口是产生不了利润的。
他们沿着同美国高速公路一样又宽又直的艾森豪威尔大街前进,两侧都是行道树,最后驶入一座十层高的大楼前的院子。大楼远离公路,由手持自动步枪的士兵把守。这里就是卫生和社会福利部的社保组织所在地。该组织本应成为把伊朗建设为福利国家的推动者。就在这儿,伊朗政府和EDS公司携手合作,建立了社保系统。EDS公司占据了第七层的全部房间——比尔的办公室就在里面。
保罗、比尔和阿波尔哈桑出示了通行证,进入大楼。走廊肮脏,没什么装饰,整栋楼里寒气逼人——暖气又停了。一行人被领到了达德加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四面墙壁脏兮兮的,达德加就坐在一张古老的银灰色金属桌后。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透过窗户,保罗能看到隔壁房间EDS公司正在建造的数据中心。
阿波尔哈桑介绍了双方。一个伊朗女人坐在达德加桌旁的椅子里,她是诺巴什夫人,达德加的翻译。
他们都坐在破烂的金属椅中。茶端了上来。达德加开始用波斯语发言,声音轻柔但又十分深沉,脸上没有表情。保罗趁翻译的间隙仔细打量达德加。他五十多岁,又矮又胖,不知为何让保罗联想到阿奇·邦克【4】。他黑皮肤,头发往前梳,仿佛要掩盖即将秃顶的事实。他留着小胡子,戴着眼镜,穿着一套朴素的西装。
达德加说完,阿波尔哈桑翻译道:“他警告说,如果发现你的回答不令他满意,他有权逮捕你。他还说,你最好推迟接受讯问,让你的律师准备好保释金。”
保罗对形势的变化深感震惊,但他立刻以商人的机敏做出了分析判断。好吧,他想,最糟的结果也不过是他不相信我们,然后逮捕我们——但我们不是杀人犯,二十四小时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保释。但我们会被扣留在这个国家,不得不同律师商量应对之策……这并不比现在的状况更糟。
保罗盯着比尔问:“你怎么看?”
比尔耸了耸肩,说:“戈尔兹说,这是一次常规会面。提到保释金也似乎是按规矩行事——就像事先宣读你有何权利一样。”
保罗点头:“我们可不想会面延期。”
“那就不理会保释金什么的吧。”
保罗转向诺巴什太太说:“请告诉达德加先生,我们两人从未犯下罪行,也不知道鄙公司有其他什么人犯了罪,所以我们相信我们都不会被起诉,我们希望能在今天之内结束讯问,以便能返回美国。”
诺巴什如实翻译。
达德加说他首先想讯问保罗,比尔应该先离开,一个小时后再回来。
比尔离开了。
比尔上到七楼自己的办公室。他拿起话筒,打电话给布加勒斯特的罗伊德·布里格斯。布里格斯是仅次于保罗和比尔的三号人物。
“达德加说他有权逮捕我们。”比尔告诉布里格斯,“我们可能需要支付保释金。打电话问伊朗律师,这番警告意味着什么。”
“好的。”布里格斯说,“你在哪儿?”
“在卫生部我的办公室里。”
“我问清楚了回你电话。”
比尔挂上电话等待。自己会被捕吗?这一想法太荒谬了。尽管如今伊朗腐败成风,但EDS公司从未通过行贿获取合同。即便公司曾经贿赂过伊朗官员,比尔也不是经手人——他的工作是提供产品,而不是赢得订单。
几分钟后布里格斯回电话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说,“就在上周,有个被指控谋杀的男子支付了一百五十万里亚尔【5】的保释金就被释放了。”
比尔迅速计算起来,那相当于两万美元,EDS公司应该拿得出这么多现金。几个星期来,他们积累了大量现金,一方面是因为银行罢工,另一方面也是为撤离做准备。“公司保险箱里有多少钱?”比尔问。
“大概七百万里亚尔,还有五万美元。”
这么说,比尔心里盘算,即使我们被捕,也能立刻支付保释金。“谢谢。”他说,“我感觉好多了。”
在楼下,达德加记录了保罗的全名、出生的时间和地点、上过的学校、电脑方面的经验和资格。他认真检查了正式任命保罗为EDS公司伊朗分公司总经理的文件。现在,他要求保罗陈述EDS公司是如何获得卫生部合同的。
保罗做了下深呼吸,说道:“首先,我想指出的是,合同谈判和签署的时候,我并不在伊朗工作,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是很了解。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理解的谈判程序是什么样的。”
听了诺巴什夫人的翻译,达德加点了点头。
保罗继续发言,语速缓慢,表达规范,以帮助翻译能够理解,他说道:“1975年,EDS公司的一名管理人员保罗·布查了解到,伊朗卫生部正在寻找一家有医保和社保经验的数据处理公司,于是布查先生来到德黑兰,同卫生部的官员会面,商定了卫生部希望完成的工作的性质和规模。卫生部告诉他,路易斯·伯杰、马什和麦克伦南、伊朗信息系统、联合公共数据四家公司已投标,凯捷咨询公司也有投标意向。布查先生说,EDS是美国领先的数据处理公司,而且我们公司的专长正是卫生保健领域。他主动提议为卫生部免费做初步研究。卫生部同意了。”
保罗停下等诺巴什夫人做翻译,却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全部译出来,而达德加记下来的更少。保罗开始说得更慢,而且更频繁地停顿:“卫生部显然喜欢EDS公司的提议,因为他们要求我们进行一项花费二十万美元的详细研究。1975年10月,我们向卫生部提交了研究结果。卫生部接受了我们的方案,双方开始合同谈判。1976年8月达成了最终协议。”
“一切都是光明正大地进行的吗?”达德加透过诺巴什问。
“当然。”保罗说,“达成协议之后,又经过漫长的三个月,才获得了所有政府部门的许可,包括国王内廷的同意。每个步骤都是执行到位了的。合同到年末正式生效。”
“合同费用是否过高?”
“合同约定了最高20%的税前利润,如此大规模的合同,一般都要给足这么大的利润空间,这是世界各国的通行做法。”
“EDS公司是否履行了合同规定的义务?”
对这个问题,保罗再清楚不过了。“是的,我们履行了。”
“你能提供证据吗?”
“当然。合同详细规定了我必须隔一段时间就与卫生部官员会面,汇报进度。我按照规定做了汇报,卫生部也做了会议记录。合同还规定了EDS公司无法履行义务时卫生部的投诉程序,但他们从未走过这样的程序。”
诺巴什夫人翻译完后,达德加没有写下一个字。这些他一定都知道,保罗想。
“看看窗户外面。”保罗接着说,“那里是我们的数据中心。去看看吧。里面有电脑。摸摸它们,它们在运转,它们在生成信息。读读打印出的结果。电脑正在被使用。”
达德加做了简单的记录。保罗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接下来的问题是:“你们同马哈维集团有什么关系?”
“刚到伊朗的时候,我们得知必须有伊朗合作伙伴才能在这儿做生意。马哈维集团就是我们的合作伙伴。然而,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给我们提供伊朗员工。我们定期同他们会面,但他们基本不参与经营。”
达德加问:“为什么卫生部一名叫托里阿提的人在EDS公司领工资?这难道没有利害冲突吗?”
终于接触到实质性问题了。保罗可以理解,托里阿提的身份看起来确实不寻常,但这很好解释。他说:“合同规定,我们出钱请专家顾问,协助卫生部充分利用我们提供的服务。托里阿提博士就是这样一位顾问。他有数据处理的知识背景,熟悉伊朗和美国的商业模式。由EDS公司而不是卫生部给他发工资,是因为卫生部的工资太低,无法吸引到他那样的人才。不过,合同也规定,卫生部必须对我们做出相应的补偿。所以,准确地说,他的工资不是我们发的。”
达德加又草草地记了两笔。这些情况他大可从文件中获知啊,保罗想,很可能他已经知道了。
达德加问:“那为什么托里阿提博士会开发票给卫生部?”
“这很好解释。”保罗答道,“他从未开过发票。他顶多只会验收一些门外汉完全搞不懂的高科技项目,然后通知部长项目已经完成。”保罗微笑着继续,“他非常认真地履行对卫生部的责任——他是我们最辛辣的批评者,总是在验收项目前问许许多多的尖刻问题。我有时候倒真的希望能控制他。”
诺巴什夫人开始翻译。保罗暗忖:达德加到底想干什么?他先是问我来伊朗之前的合同谈判的事,然后又提到了马哈维集团和托里阿提博士,似乎他们都非常重要一样。也许达德加自己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或许他只是在多方试探,希望发现非法行为的证据。
这出闹剧究竟要持续多久啊?
比尔就在外面的走廊里,穿着轻便大衣御寒。有人给他端上一杯茶,他双手捧着杯子,一边啜饮一边暖手。大楼里又暗又冷。
一见到达德加,比尔就惊讶地发现他与普通伊朗人不同。他冷漠、粗野、不友善。大使馆的人说达德加对比尔和保罗“怀有好感”,但比尔可没有这样的感觉。
比尔思考着达德加在玩什么把戏。他是在威胁他们,还是当真在考虑逮捕他们?无论如何,见面都没有按照大使馆的预期进行。大使馆的建议——不带律师或大使馆代表来——现在看起来错了。也许他们只是想置身事外。保罗和比尔如今只能靠自己了。这一天可不会太愉快,但这天结束的时候,他们也许就能回家了。
透过窗户,比尔看见艾森豪威尔大街上有些喧闹。就在这条大街的另一头,持不同政见者正在拦截过往车辆,将霍梅尼的画像贴在挡风玻璃上。保卫卫生部大楼的士兵则拦下车辆,将画像撕下来。士兵们的情绪愈发激昂,他们打碎了一辆车的前灯,又砸破了另一辆车的挡风玻璃,似乎是想好好教训司机。接着,他们将司机从一辆车里拖出来,狠狠揍了一顿。
他们又选中了一辆出租车——橘红色的德黑兰出租车。那辆车当然径直开过去了,连停都没有停,士兵们被触怒了,追上去,还开了枪。出租车和追出租车的士兵都从比尔的视野里消失了。
一番闹腾后,士兵们结束了令人沮丧的游戏,回到了院子里的岗位上,那里位于卫生部大楼的前部,四周围着墙。这场既幼稚又野蛮的闹剧折射出了伊朗的现状。这个国家正每况愈下。国王大权旁落,反对者决心驱逐他或者干脆杀了他。对车中的人,比尔深感同情。他们是无辜的受害者,除了祈祷局势好转外什么也干不了。如果伊朗人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那美国人就更危险了,比尔想。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国家。
走廊里还有两个无所事事的伊朗人,他们也在观看着艾森豪威尔大街上的骚乱,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比尔。
讯问从上午进行到了下午。比尔午餐吃了块三明治,配上更多的茶。他很想知道审讯室里的状况。他对被迫等待并不意外——在伊朗,“一个小时”的意思就是“晚些时候”,并不是精准的描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不安起来。保罗在里面遇到麻烦了吗?
那两个伊朗人整个下午都待在走廊里,什么都没干。比尔隐隐怀疑他们的身份。他没有同他们说话。
他希望时间能飞快地过去。他订了明天的航班。艾米丽和孩子们在华盛顿,他的父母和岳父母都住在那儿。他们要在元旦前夜为他举办一场大派对。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们。
他几个星期前就该离开伊朗,那时已有人开始扔燃烧弹。一名家里被燃烧弹袭击的受害者是他在华盛顿念高中时的同学,她嫁给了美国大使馆的一位外交官,比尔同他们谈论了这次袭击。幸运的是,没有人受伤,但大家都很害怕。我当时就该警醒,立刻离开这里,他想。
最后,阿波尔哈桑打开门叫道:“比尔!请进来。”
比尔看了看表——下午五点。他进了屋。“真冷啊。”他边说边坐了下来。
“坐在椅子里还挺暖和的。”保罗苦笑道。比尔看着保罗的脸——他似乎很不舒服。
讯问比尔前,达德加喝了一杯茶,吃了一个三明治。比尔注视着他,心想:小心!这家伙打算让我们掉进陷阱里,那样他就能阻止我们离开伊朗了。
讯问开始了。比尔说出了自己的全名、出生的日期和地点、上的学校、工作资格和经验。达德加问话和做笔记的时候一直板着脸——他就像一台机器,比尔想。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对保罗的讯问进行了这么久。每一个问题都必须从波斯语翻译成英语,而每一个回答又必须从英语翻译成波斯语。翻译主要由诺巴什夫人负责,但阿波尔哈桑会不时打断她,做出说明或更正。
达德加就EDS公司执行与卫生部合同的情况讯问了比尔。比尔做了详尽细致的答复,但这个话题十分复杂,技术性相当高,他断定诺巴什夫人不怎么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总之,没人能仅凭几个普通的问题就搞清楚整个项目有多么复杂。谁会这么傻啊?比尔想,为什么达德加要坐在冰冷的房间里,问一整天愚蠢的问题?这是一种伊朗仪式,比尔判断。达德加需要尽可能完善记录,表明他做过细致的调查,以免日后被指责放走了他们。但他顶多只能让他们滞留伊朗一段时间。他们早晚都会离开的。
达德加和诺巴什夫人看上去都不友善。这场讯问变得更像是法庭盘问。达德加说EDS公司给卫生部的进度报告造假,借此诈骗卫生部为未完成的工作付款。比尔指出,卫生部的官员能够掌握项目的进度,而且从未表示报告不准确。倘若EDS公司未能尽责,卫生部为什么不投诉呢?达德加可以去查阅卫生部的文件。
达德加又问到了托里阿提博士,比尔解释了托里阿提扮演的角色,但诺巴什夫人在达德加还没有说任何可供翻译的话之前,就说比尔的解释不可信。
接着是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其中一个完全不知所谓:EDS公司有没有雇佣希腊员工?比尔说没有,不知道这问题有什么意义。达德加似乎丧失了耐心。也许他希望比尔同保罗的回答能自相矛盾,但现在他大失所望,只好装模作样地走过场。他的提问马虎而仓促,也没有在比尔作答后追问或要求进一步澄清。一个小时后,他结束了讯问。
诺巴什夫人说:“请你们在达德加先生的笔记本上的每一对问答旁签字。”
“但他是用波斯语写的——我们一个字都不认识!”比尔抗议道。他知道这是陷阱,这些文字是达德加给他们编造的谋杀、间谍或别的什么罪名,签了字就等于招供。
阿波尔哈桑说:“我会检查一下笔记的内容。”
保罗和比尔等待阿波尔哈桑检查笔记。他看起来读得很粗略。他将笔记本放在桌上,说:“我建议你们签字。”
比尔知道自己不应该签,但他别无选择。如果他想回家,就必须签字。
他看着保罗。保罗耸耸肩。“我想我们还是签了吧。”
他们轮流拿过笔记本,将名字写在了一堆看不懂的波斯文字旁边。
签完字后,房间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现在他得让我们回家了吧,比尔想。
达德加将资料放入一堆整齐的文件里,一边同阿波尔哈桑用波斯语聊了几分钟。然后他离开了房间。阿波尔哈桑转身面对保罗和比尔,满脸严肃。
“你们被捕了。”他说。
比尔心一沉。这意味着没法坐飞机回华盛顿,没法见到艾米丽,没法参加元旦前夜的派对了……
“保释金是九千万托曼,保罗六千万,比尔三千万。”
“天啊!”保罗说,“九千万托曼就是……”
阿波尔哈桑在一张纸上算了出来。“差不多是一千三百万美元。”
“开什么玩笑!”比尔说,“一千三百万?杀人犯的保释金才两万。”
阿波尔哈桑说:“他问你是否准备交保释金。”
保罗大笑道:“告诉他我手头有点儿紧。我得去银行取钱。”
阿波尔哈桑没有答话。
“他不是认真的吧?”保罗说。
“他是认真的。”阿波尔哈桑说。
比尔突然怒不可遏——达德加、洛·戈尔兹,还有这个该死的世界,都他妈的不是东西。这明明是个陷阱,他们却生生地掉了进去。为什么?他们主动来到了这里与达德加见面,见面是美国大使馆安排的。他们没有干坏事,也没有人拿得出他们干坏事的证据,但他们还是要进监狱,而且是伊朗的监狱!
阿波尔哈桑说:“你们可以每人打一通电话。”
就像电视上的警匪片一样——打一通电话,然后就进监狱。
保罗拿起话筒拨号:“请找罗伊德·布里格斯。我是保罗·恰帕罗恩……罗伊德?我今天不能回来吃晚饭了。我被逮捕了。”
比尔想,保罗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真会被关进监狱。
保罗听了片刻,说:“先给盖登打电话怎么样?”比尔·盖登和比尔·盖洛德的名字十分相近,前者是EDS公司的全球总裁,保罗的顶头上司。一旦消息传回达拉斯,比尔想,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伊朗人就会见识到EDS公司的厉害了。
保罗挂断电话,换比尔打电话。他致电美国大使馆,要求总领事接听。
“戈尔兹吗?我是比尔·盖洛德。我们刚才被逮捕了,保释金是一千三百万美元。”
“怎么会这样?”
比尔对戈尔兹冷静而从容的声调大为光火。“是你安排了这场会面,你还说我们可以离开!”
“如果你们没有干坏事,我肯定——”
“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比尔怒吼道。
“我会尽快派人来监狱。”戈尔兹说。
比尔挂上电话。
那两个在走廊晃荡了一整天的伊朗人进了屋。比尔发现他们高大魁梧,多半是便衣警察。
阿波尔哈桑说:“达德加说不必给你们上手铐。”
保罗说:“真是谢谢啊。”
比尔忽然想起那些关于国王监狱中虐待囚犯的传说。他尽量不去多想。
阿波尔哈桑说:“你们要把公文包和钱包交给我吗?”
他们将包交了出去。保罗留下了一百美元。
“你知道监狱在哪儿吗?”保罗问阿波尔哈桑。
“你们将前往司法部设在海亚姆街的临时拘留所。”
“赶紧回布加勒斯特,向罗伊德·布里格斯汇报详情。”
“好。”
一名便衣警察打开了门。比尔看着保罗。保罗耸耸肩。
他们出了门。
警察押送他们下楼,进入一辆小车。“我想我们得在监狱待上几个小时。”保罗说,“大使馆和EDS公司需要那么长时间才能派人来把我们保释出去。”
“他们可能已经到监狱了。”比尔乐观地说。
两名警察中更壮的那名坐进了驾驶席,他的同事坐在副驾驶席上。他们驶出院子,进入艾森豪威尔大街,车速很快。他们突然转弯,进入一条狭窄的单行道,以最快的速度逆行。比尔紧抓住面前的座椅。他们左转右拐,回避从对面驶来的轿车和公交车,其他司机纷纷鸣笛挥拳。
他们朝南稍偏东的方向前进。比尔想象着到达监狱时的情形。EDS公司或大使馆的人会来商量降低保释金,让他们直接回家而不用蹲监狱吗?大使馆的人肯定对达德加的所作所为备感愤怒。沙利文大使会出面斡旋,让他们立刻获释。毕竟,将两名没有犯下任何罪行的美国人关进伊朗监狱,并将保释金定为一千三百万美元是极其不公正的。整件事都荒唐透顶。
但他现在却坐在这辆车的后座里,静静地注视着窗外,思考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车继续向南行驶,透过车窗看到的景象让他更加惊惧。
美国人在城北生活和工作,在那里骚乱和斗殴还是偶发现象,但这里——比尔现在意识到——混乱却已是常态。被焚毁的公交车的黑色残骸在街上冒着烟;数百示威者大肆破坏,高喊着,唱着圣歌,纵火,建路障;十多岁的少年朝汽车抛掷着莫洛托夫鸡尾酒——一种以碎布为引信的装满汽油的酒瓶。他们的目标似乎是随机的,下一个遭袭击的可能就会是我们,比尔想。他听见了枪声,但光线昏暗,他没有看见谁在朝他们开枪。司机驾着车一路狂奔,从未减速。路上几乎每隔一条街都被暴徒、路障或燃烧的汽车所堵塞,司机只好绕行,不顾任何交通信号灯,沿着小路以疯狂的速度绕过阻碍。我们不可能活着到看守所了,比尔一边想,一边摸了摸兜里的念珠。
这段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但就在这时,小车突然拐进了一个圆形院子,停了下来。壮实的司机一言不发地下了车,进了楼。
司法部很大,占据了整整一个街区。黑暗中——街灯都熄了——比尔隐约看见一栋五层高的大楼。十或十五分钟后,司机出了大楼,钻进驾驶席,绕到了大楼后面。比尔猜他已经在大楼里做了囚犯入监登记。
车在大楼后驶上路沿,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旁边是一道又长又高的砖墙,墙上有一扇双开铁门。右侧很远的地方,隐约看得见一个小公园或花园的轮廓。司机下了车,一扇铁门上的窥视孔打开了,司机同门后的人用波斯语聊了两句,然后门开了,司机示意保罗和比尔下车。
他们走进铁门。
比尔环顾四周。他们处在一个小院子里。他看见十到十五个配有自动武器的警卫分散在院内。面前是一个环形车道,上面停着轿车和卡车。左侧有一座平房,紧挨着砖墙,右侧则是另一扇铁门。
司机来到第二扇门边,敲了敲门。窥视孔打开,他又同里面的人用波斯语说了几句。然后门开了,保罗和比尔被推了进去。
他们来到登记处,那里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比尔环顾四周。没有律师、没有大使馆员工,也没有EDS公司的管理人员来救他们。我们无人相助,他想,这将会很危险。
一个警卫站在桌后,手握一支圆珠笔和一叠表格。他用波斯语问了个问题,保罗估摸着答道:“我叫保罗·恰帕罗恩。”然后拼读了一遍。
填写表格用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个能说英语的囚犯被带出来做翻译。保罗和比尔填写了他们在德黑兰的住址、电话号码、出生日期,还列出了他们的随身物品。他们的钱被没收了,每人只能保留两千里亚尔,大概相当于三十美元。
他们被带到邻近的房间里,被要求脱掉衣裳。他们脱得只剩下内裤。警卫搜查了他们的衣裳和身体。他们吩咐保罗穿上衣裳,但没对比尔这么说。这里非常冷——这里的暖气也停了。比尔光着身子,瑟瑟发抖,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监狱里显然只有他们两个美国人。他之前读过报道,还听人说过,伊朗的监狱堪比地狱。警卫会对他和保罗做什么?其他囚犯会怎么对他们?但愿有人早点来解救他们。
“我能穿上外套吗?”他问警卫。
警卫没有听懂。
“外套。”比尔说,做了一个穿外套的动作。
警卫将他的外套递给他。
不一会儿,另一名警卫进来让比尔穿好衣服。
他们被带回了登记处。比尔再次环顾四周,期待看到律师或朋友,但他再次失望了。
警卫领他们穿过登记处。又一扇门打开了。他们沿着台阶进入地下室。
地下室里寒冷、阴暗、肮脏。几间牢房里挤满了囚犯,他们全都是伊朗人。尿骚味令比尔闭上嘴,用鼻子浅浅地呼吸。警卫打开了九号牢房的门,保罗和比尔走了进去。
十六个胡子拉碴的囚犯好奇地瞪着他们。保罗和比尔也瞪着他们,心中恐怖不已。
牢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