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她必须去向父亲求情,让他释放费利克斯。
她疲惫地转身朝家里走去。
每走一步,她对父亲的怒火便增加一分。他本该疼爱她、关心她,让她感到幸福,可他是怎么做的?他想毁了她的一生。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很清楚什么才能使她幸福。这究竟是谁的生活?谁才拥有决定她命运的权力?
她回到家时已怒火中烧。
她径直来到书房,门也不敲便闯了进去。“你叫人把他逮捕了?”她责问道。
“没错。”父亲说。他的情绪已经变了,满面怒容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心机深重。
莉迪娅说:“你必须马上让人放了他。”
“此时此刻,他们正向他施以酷刑。”
“不,”莉迪娅低声说道,“噢,不。”
“他们正在用鞭子抽打他的脚底——”
莉迪娅尖叫起来。
父亲提高了声音:“——用的是又细又韧的马鞭——”
写字台上有把裁纸刀。
“——几下就能抽破他柔嫩的皮肤——”
我要杀了他——
“——直到从他身上涌出鲜血——”
莉迪娅彻底暴怒了。
她抓起裁纸刀冲向父亲。她把刀高举在半空,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细瘦的脖颈刺去,嘴里不断地尖叫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父亲闪到一旁,捉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丢下刀,然后一把将她推到椅子上。
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过了几分钟,父亲又开口了,语气平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可以让人立即停止折磨他,”他说,“我可以随时让人放了这小子。”
“噢,我求你了,”莉迪娅抽泣着说,“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照办。”
“你真能照办吗?”他问。
莉迪娅抬起头,透过泪光望着他。一线希望使她平静下来。他说的是真话吗?他真的会释放费利克斯?“任何事情,”她说,“任何事情我都照办。”
“你出去的时候,我接见了一位客人,”父亲闲谈似的说,“是沃尔登伯爵,他请求我允许他与你见面。”
“谁?”
“沃尔登伯爵。你昨晚见到他时他还是海康姆勋爵,但他的父亲昨夜去世了,所以现在他是伯爵了。”
莉迪娅茫然不解地望着父亲。她想起了自己与那个英国人见面的情景,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突然闲扯起这个人来,于是说道:“别折磨我了。快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放了费利克斯。”
“嫁给沃尔登伯爵。”父亲干脆地说。
莉迪娅停止了哭泣。她望着父亲,惊得目瞪口呆。他真是这样说的吗?这话听上去像是疯子说的。
父亲继续说道:“沃尔登一定想快点结婚。你将离开俄国,随他去英国。如此,这件恶劣的事情就会被遗忘,不会被人知晓。这是最理想的解决办法。”
“那费利克斯呢?”莉迪娅轻声问。
“今天就停止拷打。一旦你上路前往英国,这小子就会被释放。只要你活着,就永远别想再见到他。”
“不,”莉迪娅喃喃自语,“看在上帝的分上,不。”
八个星期之后,他们结婚了。
“你当时真想刺死你父亲?”费利克斯的神情半是敬佩,半是忍俊不禁。
莉迪娅点点头。她心想:谢天谢地,其余的事情他都没有猜中。
费利克斯说:“我真为你自豪。”
“这样做够过分的。”
“你父亲本就是个过分的人。”
“我现在不再这样认为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费利克斯又柔声说:“如此说来,你从来没有出卖过我。”
莉迪娅感受到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想要把他拥入怀中。她迫使自己纹丝不动。这种冲动片刻之后便消失了。
“你父亲遵守了他的诺言,”他沉思着说,“他当天就停止了拷打。你动身前往英国的第二天他们就把我释放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哪儿了?”
“你的侍女给我留了消息。她在书店留下了一封信,不过她当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交易。”
他们要谈的事情太多、太沉重,以至于两人陷入了沉默。莉迪娅仍然不敢挪动。她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大衣口袋里,她不记得他以前有这种习惯。
“你学会吹哨了吗?”他忽然说。
莉迪娅禁不住笑起来:“我从来没掌握吹口哨的诀窍。”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莉迪娅真希望他离开,可让他留下的渴望也同样强烈。她终于问道:“自那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费利克斯耸耸肩:“四处旅行。你呢?”
“把我女儿养大。”
对他们二人来说,这两次会面之间的多年光阴似乎是个不大愉快的话题。
莉迪娅又问:“你到这来做什么?”
“哦……”费利克斯似乎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想见奥尔洛夫。”
“亚历克斯?为什么?”
“一名信仰无政府主义的水兵被关进了监狱,我想说服奥尔洛夫释放他……你知道俄国是什么样:那里不讲正义,只拼权势。”
“亚历克斯不住在这儿了。有人企图抢劫我们乘坐的马车,把他吓坏了。”
“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呢?”费利克斯问道。他似乎突然紧张起来。
“萨沃伊酒店,但我怀疑他不愿意见你。”
“我总可以试试看。”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是不是?”
“是的。”
“你仍然……热衷于政治?”
“它是我的生命。”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部分年轻人都会对此失去兴趣。”
他面带愁容地笑笑:“大部分年轻人还会结婚、生子。”
莉迪娅不由得满心遗憾:“费利克斯,真对不起。”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猛地缩回手,并站了起来。“别碰我。”她说。
他惊讶地望着她。
“即使你没有得到任何教训,我也得到了教训,”她说,“自幼所受的教育告诉我情欲是邪恶的,它可以把人毁掉。曾有那样一段时间,当我们……在一起时……我不再相信这种说辞,或者至少装作不再相信。可你瞧瞧这件事的下场——我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你。我父亲是对的——情欲的确能把人毁掉。这个教训我从未忘记,也将毕生难忘。”
他悲伤地望着她:“你一直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吗?”
“这是事实。”
“这便是托尔斯泰的道德观。做好事不见得会使你幸福,而做坏事必然会让你不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希望你马上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沉默地凝视了她许久,然后站起身说:“非常好。”
莉迪娅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费利克斯向她走近一步。她站在原地不动,她明知道自己应该离他远一点儿,却挪不动步子。他把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与她对视,就在此刻,一切都为时已晚。她想起了当年他们深情对视的情景,不由得神魂颠倒。他把她拥进怀中,吻了她,用双臂将她紧紧搂住。此时的情景一如往昔,他的嘴唇一刻不停地吻向她柔软的嘴唇,那样焦急,那样充满爱意,那样温柔;她仿佛融化了。她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下身似有一团火焰,她快活得战栗不止。她找到他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她想把什么东西抓在手里,抓住、捏住他的身体的一部分,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
他痛得惊叫一声。
两人分开了。莉迪娅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他把右手放到自己的嘴边。她看到他手上有处伤口,且伤得不轻,被她一捏,伤口里又渗出血来。她上前想拉住他的手,和他说声对不起,但他却连连后退。他似乎经历了某种转变,方才的魔咒被打破了。费利克斯转身大步向房门走去。她惊恐万分地看着他离开。门砰的一声关上,莉迪娅觉得自己失去了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他先前站立的地方。她觉得自己饱受摧残,跌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
她的感情在胸中燃烧、翻涌了几分钟,只觉得思绪万千无法思考。待到感情渐渐平息,最后只剩下一种明显的感觉,就是宽慰——她抵挡住了诱惑,没有将故事的最终章节透露给他。那个秘密深深地嵌在她心底,像愈合的伤口里埋藏的弹片;它将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它将随她一同埋入坟墓。
费利克斯在大厅里停下脚步,戴上了帽子。他看看镜子中的自己,脸色一转,露出了大获全胜之后的冷笑。他定了定神,走出宅子,来到室外的阳光下。
她竟会如此轻信。他未经深思熟虑便编出了那套关于无政府主义水兵的说辞,而她竟然相信了,并且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到哪里才能找到奥尔洛夫。想到自己对她仍有这样大的影响,他不由得深感欣喜。她是为了我才嫁给沃尔登的,他心想,现在我又让她出卖了自己的丈夫。
尽管如此,这次见面对他而言也不是毫无危险。莉迪娅讲述时,他一直望着她的脸,内心涌起一种可怕的悲痛,那种奇妙的哀伤惹得他想流泪;然而,他已不知多久没流过眼泪了,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流泪,此刻,那些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我可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他告诉自己,我向她撒了谎,辜负了她的信任,吻了她,又突然跑掉。我利用了她。
今天命运站在我这一边。这是个完成危险任务的好日子。
他先前把手枪掉在了公园里,因此他需要一件新武器。要想在酒店客房里行刺,最理想的武器是炸弹。炸弹无须精确瞄准,因为无论它落在什么地方,都能杀死房间里所有的人。倘若沃尔登那时碰巧和奥尔洛夫在一起,那就更好了,费利克斯想。他忽然想到,莉迪娅实则帮助他杀死了她的丈夫。
那又如何?
他暂且把她放在脑后,考虑起化学药品来。
他来到卡姆登区的一家药剂商店,买了四品脱[1]常见的浓酸。酸分装为两瓶,每瓶两品脱,连同瓶子的可退还押金,总共花了四先令五便士。
他把瓶子带回住处,把它们放在地下室的地板上。
他再次出门,在另一家药店买了四品脱同样的酸。那里的药剂师问他买这么多浓酸打算做什么用。“扫除。”他答道。那位药剂师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在第三家药店里,他买了四品脱另外一种酸。最后他买了一品脱纯甘油和一根一英尺长的玻璃棒。
他一共花了十六先令八便士,但等他把瓶子里的东西用完后,可以拿回四先令三便士的押金。那样他剩下的钱接近三英镑。
由于他的原料是从不同药店分别买来的,因此哪个药剂师也没有理由怀疑他打算制造炸药。
他上楼来到布丽吉特的厨房,向她借了只最大的搅拌碗。
“你要烤蛋糕吗?”她问他。
他说:“是的。”
“可别把我们都炸了。”
“不会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到邻居那里度过了下午,以防万一。
费利克斯回到楼下,脱掉夹克衫,卷起袖子,洗了手。
他把搅拌碗放在水池里。
他看看地板上一字排开的棕色大瓶子,瓶口都盖着毛玻璃瓶塞。
第一步的工作不算十分危险。
他将两种不同的酸以2:1的比例放进布丽吉特搅拌碗里混合,等碗冷却下来之后又把混合物重新装进瓶子。
他把碗洗净,擦干,放回水池,然后把甘油倒进碗里。
水池里有一只橡胶塞子,用链条拴住。他把塞子斜塞在排水洞里,堵住部分洞口,然后拧开水龙头。池里的水位几乎与搅拌碗的边沿齐平时,他又把水龙头拧小,使流出的水流与流入的水流速度相同,而水池内的水位保持不变,水也不会流进搅拌碗。
接下来这个步骤炸死的无政府主义者比暗探局杀死的人数还多。
他小心翼翼地把混合酸添加到甘油里,同时用玻璃棒不断地轻轻搅拌。
地下室里闷热难当。
碗里偶尔会升腾起一缕红棕色的烟雾,那是化学反应开始失控的迹象。每到这时,费利克斯便立即停止加酸,但继续不停地搅拌,直到水池内的流水将碗冷却,使反应缓和下来。烟雾消失后,他又等了一两分钟,然后继续混合。
他想起,伊利亚就是这么死的:站在地下室的水池旁,把酸和甘油混合在一起。也许是他操之过急了。当人们终于将破砖碎瓦清理干净时,伊利亚早已尸骨无存。
午后时光渐渐转为夜色,空气变得清凉起来,但费利克斯仍然汗流浃背。他的双手稳若磐石。他能听见孩子们在外面的街道上唱着歌谣做游戏:“食盐芥末胡椒醋,食盐芥末胡椒醋。”他希望自己有冰块,希望自己有电灯。房间里满是浓酸挥发出的酸雾。他的喉咙生痛。碗里的混合物仍然清澈。
他发现自己正做着有关莉迪娅的白日梦。门里的她走进地下室,赤身裸体,满面笑容,而他叫她别过来,因为他正忙着呢。
“食盐芥末胡椒醋。”
他把最后一瓶酸倒进甘油,像倒第一瓶酸时一样轻柔而缓慢。
他一面继续搅拌,一面拧开水龙头,增大水流,让水溢进搅拌碗,然后他仔细地洗净了剩余的酸。
这些全部做完以后,他便有了一碗硝酸甘油。
这是一种爆炸性液体,威力是火药的二十倍。这东西可以用雷管引爆,但是这样的引爆器并非必需,因为仅用一根擦着的火柴,甚至仅凭附近某处火焰的热量便可以将它引爆。费利克斯认识一个蠢货,那人把一瓶硝酸甘油装在大衣胸口的口袋里,结果他身上的热量引爆了炸弹,不仅把他自己炸死在圣彼得堡的街上,还炸死了另外三个人和一匹马。装在瓶里的硝酸甘油一旦被打碎、掉在地上、被摇动,甚至只是被猛地一扯,都会被引爆。
费利克斯极尽小心地,把一只干净的瓶子浸入搅拌碗,让炸药缓缓灌进瓶子。灌满以后,他塞住了瓶口,确保瓶颈与毛玻璃瓶塞之间不沾一点硝酸甘油。
碗里还剩下一些液体,这东西自然不能倒进下水道里。
费利克斯走到床边拿起枕头,枕芯似乎是废棉花。他在枕头上撕开一个小洞,掏出一部分填充物,原来是碎布块和几根羽毛。他把填充物倒进碗中残留的硝酸甘油里,填充物吸收了不少酸;费利克斯又加进一些填充物,直到液体被全部吸收;然后他将混合物团成一个球,用报纸包好。现在这包东西的性质稳定多了,像是一包炸药。实际上它正是炸药,这种炸药爆炸起来要比纯液体慢得多,点燃报纸有可能会引爆它,也有可能无法引爆。要引爆这包炸药,真正有用的是一根装满火药的纸质吸管。但费利克斯并不打算使用炸药包,因为他需要的是既可靠又迅速的武器。
他把搅拌碗重新洗净擦干,塞住水池,往里注满水,轻轻地把那瓶硝酸甘油放进水中,以免受热。
他上楼把搅拌碗送回布丽吉特的厨房。
回到楼下,看了看水池里的炸弹,他心想:我毫不害怕,这整个下午,我没有一刻惧怕过死亡,我仍然无所畏惧。
这念头让他很高兴。
他出门去侦察萨沃伊酒店了。
[1]英国容量单位,一英式品脱约等于568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