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第一章 凌晨五点</h2>
朱庇特-C型火箭竖立在卡纳维拉尔角26号发射场的发射架上。为了保密起见,火箭上覆盖着大块的帆布护罩,只有尾部暴露在外,从这个部位可以看出它是美国陆军中常见的“红石”运载火箭,但是披着“罩袍”的其余部分,构造却是极不寻常的……
他是被吓醒的。
更惨的是,他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喘息不止,身体紧绷,就像刚刚做完噩梦那样。而且,清醒过来并没有让他摆脱恐惧,他隐隐觉得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却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睁开双眼,隔壁房间投射过来的暗淡光线笼罩着周边的物体,显得模糊一片,只能辨认出它们的大致轮廓,周围虽然都是些他熟悉的东西,却处处透着一种凶险的意味。从附近的某个地方传来水在储水箱中流动的声音。
他想要冷静下来,于是吞了口唾沫,努力以惯常的速度呼吸,试图理清思路。他躺在坚硬的地面上,浑身冰冷疼痛,还有种宿醉未醒的感觉:头疼,口干舌燥,想要呕吐。
他坐直身体,因为恐惧而全身打战。强力消毒水清洗过的潮湿地板泛出令人厌恶的味道。他发现眼前有一排洗手池。
这是一座公共厕所。
他感到恶心,自己竟然睡在一间男厕所的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身上的衣物很齐全,穿着一件外套,脚上是厚重的靴子,不过他觉得这些穿戴不是自己的。他的恐慌逐渐平息下来,但却被一种更加深刻的恐惧取而代之,这种感觉不那么令人情绪激动,却使他有更充分的理由焦虑不已:他遇到的事情一定糟糕透顶。
他需要照明。
他站起来四下打量,在昏暗中张望,猜测门的位置。他伸出胳膊,探测前方是否有看不见的障碍物,结果碰到一堵墙,于是就像螃蟹那样贴墙横走,双手继续摸索,触到一个似乎是玻璃制成的冰冷平面。“可能是一面镜子。”他猜想。接着摸到一个纸巾架,然后是个金属箱,或许是台自动售货机。最后,他的手指碰到一个开关,便把开关打开。
明亮的灯光倾泻在白瓷砖墙上,厕所地面是水泥的,一排隔间的门全部开着,角落里好像还有一堆旧衣服。他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没有印象了。
那种歇斯底里的恐惧感又回来了,他意识到自己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他咬紧牙关,防止自己叫出声来。昨天……前天……脑海一片空白。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
他转到水池旁边,池子上方安着一块长长的镜子,镜中映出一个流浪汉,头发乱七八糟,脸脏兮兮的,眼睛瞪得挺大,神色癫狂。他盯着流浪汉看了一秒钟,突然惊恐地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朝身后注视,接着惊叫一声,镜中的男人做出与他一模一样的动作:那个流浪汉就是他自己。
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慌,他张开嘴巴,发出悚然的喊叫:“我是谁?”
地上的一堆旧衣服动了起来,然后翻了个个儿,从里面露出一张脸。有人嘟囔道:“你是个流浪汉,路克,别嚷嚷。”
他的名字叫路克。
因为得到了这点信息,他甚至对回答者产生了些许感激之情。虽然只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远远不够,但这至少算是个可以去集中注意力回想的线索。说话的那个男的穿着一件破烂的花呢外套,腰间扎着一条绳子权当腰带,脸也很脏,不过年纪不大,一副狡猾的模样。只见他揉着眼睛小声抱怨道:“我头疼。”
路克问:“你是谁?”
“我是皮特,你个白痴——你瞎了吗?”
“我没——”路克吞下要说的话,抑制着慌乱的情绪,“我失忆了!”
“没啥好奇怪的。你昨天灌了一大瓶酒,不失忆才怪!”皮特舔舔嘴唇,“那瓶该死的波本,我可是一点儿都没喝到。”
波本酒可以解释他的宿醉感,路克想。“但我为什么要喝掉一整瓶?”
皮特嘲弄地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弱智的问题。当然是为了喝醉!”
路克吓了一跳。他竟然是个酗酒的无业游民,还睡在公共厕所里。
他觉得渴得要命,就趴到水池上,拧开龙头,就着水管喝里面的冷水。这让他感觉好了一些,他擦擦嘴,强迫自己再照一次镜子。
现在他的表情冷静了许多,癫狂的神色不见了,代之以迷茫和惊愕。镜子里的他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深色头发,蓝色眼睛,既没留络腮胡子也没有唇髭,脸上只有一片浓密的黑胡茬儿。
他转身看着同伴。“路克什么?”他问,“我姓什么?”
“路克……什么的,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皮特站起来。“我得吃早饭。”他宣布。
路克也觉得饿了。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钱。他开始翻衣服口袋,从雨衣和夹克开始,一直翻到裤子。所有衣袋都是空的。他没钱,没有钱包,连块手绢都没有,也没有私人物品,更不用说什么线索了。“我分文没有。”他说。
“别开玩笑了,”皮特挖苦道,“来吧。”他晃晃悠悠地钻进一条走廊。
路克跟在后面。
再次见到光时,他又吓了一跳。他置身于一座庞大的庙宇,空旷的四周安静得古怪。大理石地面上放着一排排的红木长凳,像是教堂长椅,不过前来朝拜的会众可能只有鬼魂。巨大的房间周围有几排柱子,顶端架着一根横梁,上面站着一群怪异的石头武士,戴着头盔保卫神圣的庙宇。它们的头顶是高耸的穹顶式天花板,装饰着镀金的八边形图案。路克的脑子里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是某种奇怪的宗教仪式的祭品,就是这个仪式让他失去了记忆。
他敬畏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华盛顿特区的火车总站。”皮特说。
路克不再胡思乱想,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放松地打量着墙上的污垢,大理石地面上被踩扁的口香糖,还有角落里的糖纸和烟盒,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他身处一座宏伟的火车站大厅,不过现在正是清晨,这儿还没有被乘客填满。刚才他是自己吓唬自己,就像在一间黑暗的卧室里幻想着妖怪的孩子。
皮特朝着一扇标有“出口”字样的凯旋式拱门走去,路克加快速度跟在后面。
一个咄咄逼人的声音吼道:“嘿!嘿!你们两个!”
皮特哼了一声:“啊——噢。”随即加快了脚步。
一位壮汉逼过来,一套铁路制服紧绷在身上,他义正词严地问:“你们这些要饭的是从哪来的?”
皮特哼哼唧唧地说:“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路克觉得受到了侮辱,竟然在火车站被一位胖警官撵了出去。
警官似乎觉得只把他们撵走还不够。“你们在这儿过的夜,对吧?”他寸步不让,“你们知道这是不允许的。”
虽然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但被人像小学生一样训斥还是令路克恼羞成怒,他昨晚可是在厕所里过夜的。他压下一句顶撞的话,快步走开。
“这里可不是廉价旅馆,”警官继续说,“该死的无赖,快滚吧!”他猛地推了一下路克的肩膀。
路克一下子转过身,面对着警察。“别碰我。”他说,那既冷静又不乏威胁的语调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警官立刻闭上了嘴。“我们马上就走了,你不用再多说什么话——明白了吗?”
那人向后退了一大步,看起来挺害怕。
皮特抓住路克的胳膊。“我们走。”
路克觉得羞愧:那家伙虽然是个爱管闲事的笨蛋,但是他和皮特是游手好闲的流浪汉,铁路部门的雇员有权把他们赶出去,自己没有必要恐吓他。
他们穿过宏伟的拱廊,外面天还没亮,几辆汽车停在车站门前的环形交叉路口周围,不过街道很安静。天很冷,路克裹紧了身上的破衣服。时值冬季,清晨的华盛顿特区覆盖着寒霜,从气候来看,现在可能是一月或者二月。
可他不知道如今是哪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