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h4>
宣布约瑟夫获得贵族封号的那天,奥古斯塔自豪得就像一只下了金蛋的母鸡。米奇像往常一样来喝下午茶,进屋后发现客厅里人头攒动,大家都来祝贺她当上了怀特海文伯爵夫人。她的管家哈斯特德一脸得意,找到机会就来一句“尊贵的夫人”。
她太了不起了,米奇想。看着人们一个个像花园里的蜜蜂一样围着她转,实在让人赞叹不已。她像一位将军一样筹谋了整个战役。曾一度有传言说本·格林伯恩将获得封号,但这一切都被报刊掀起的一股猛烈的反犹情绪推翻了。就连对米奇奥古斯塔也不肯承认,是她背后操纵了那些报道,但他对此确信无疑。她在某些地方很像米奇的父亲:老爹也这样冷酷而果断。但奥古斯塔更聪明。岁月流逝,米奇对她的赞慕之情与日俱增。
奥古斯塔智慧过人,唯一击败过她的是休·皮拉斯特。这实在令人吃惊。他就像花园里顽固的野草一样,难以根除,你不停地把他踩倒,可他还会一次次立起来,甚至立得比原来更直、更强壮。
幸好休无法阻止圣玛利亚的铁路项目。米奇跟爱德华联合起来,让休和托尼奥无法招架。“顺便提一句,”米奇喝茶时对爱德华说,“你什么时候跟格林伯恩银行签订合同?”
“明天。”
“好极了!”这项交易终于做成了,现在米奇该松口气了。这件事已经拖了半年之久,老爹现在每个星期拜都要发来两封电报,气急败坏地追问他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这天晚上,爱德华和米奇在考斯夜总会一起吃饭。用餐时每隔几分钟就有人过来向爱德华表示祝贺。当然,有朝一日他会继承这个封号的。米奇很是高兴。他与爱德华和皮拉斯特一家结交,是他取得所有成就的关键。皮拉斯特家族的声望越高,米奇的权势也就越大。
晚饭后他们到了吸烟室。他们是最早的食客之一,因此他们可以暂时独占这个房间。“我得出一个结论,英国人都害怕他们的妻子,”两个人点燃雪茄时,米奇说道,“伦敦的夜总会现象就说明了这一点。”
“见鬼,你说的是什么啊?”爱德华说。
“你往四周看看。”米奇说,“这地方跟你家里几乎一模一样。昂贵的家具,随处可见的仆人,毫无味道的吃食和不加限制的饮品。我们可以在这儿享用三餐,收取邮件,阅读报纸,小睡一会儿,如果喝醉了不能坐出租马车回家,我们甚至可以找张床铺睡上一宿。英国人的夜总会跟他们家庭之间的唯一区别,就是夜总会里面没有女人。”
“这么说,你们科尔多瓦没有夜总会对吧?”
“当然没有。根本没人去。如果一个科尔多瓦男人想醉酒,打牌,听政治上的小道消息,谈论妓女,随意吸烟打嗝放屁,他待在家里就可以随便做,要是他的妻子冒傻气反对他,他就抽她嘴巴,一直抽得她不敢再犯,可英国绅士太怕老婆,要想找乐子就必须离开家到外面去。这就是为什么这儿有这么多夜总会。”
“你好像不怕蕾切尔。你把她甩了,对吧?”
“把她送回她娘家了。”米奇轻描淡写地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但他不想把真相告诉爱德华。
“别人会注意到她不再参加部里的活动了。他们不会议论吗?”
“我告诉他们,说她健康状况不佳。”
“可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开一所医院,让那些未婚妇女生孩子。这都成了公开的丑闻。”
“这也无所谓。大家都同情我,找了这么个难对付的妻子。”
“你会跟她离婚吗?”
“不。那丑事就该闹大了。外交官不能离婚。我恐怕只能跟她拖着,当一天科尔多瓦部长就拖一天。感谢上帝,她离开前没有怀孕。”她没怀孕实在是个奇迹,他想。也许她生不了孩子。他朝侍者招了招手,要了白兰地。“既然说起妻子,艾米莉现在怎么样了?”他试探地说。
爱德华显得有些尴尬。“就像你跟蕾切尔一样,我也很少见到她。”他说,“你知道我前一段时间在莱斯特郡买了一幢乡间别墅,她现在一直待在那儿。”
“这么说,我们两个又成了单身汉。”
爱德华笑了。“咱们一直就没有改变过,你说是吧?”
米奇扫了一眼对面空荡荡的房间,看见索利·格林伯恩笨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他,米奇就感到有点儿紧张,这太奇怪了,因为索利是整个伦敦最温和无害的人。“又有个朋友向你祝贺来了。”米奇说,看着索利朝爱德华走过来。
等索利走近了,米奇才看出他惯常的那副慈眉善目的表情不见了。相反,他看上去十分气愤,这很少见。米奇直觉地意识到一定是圣玛利亚铁路生意出了问题。他告诉自己,别像个老太婆似的瞎担心。但索利从来不生气的……
内心的焦急让米奇呆呆地显出一副友善的样子。“你好索利,老伙计,过得怎么样,金融界的大天才?”
但索利对米奇不感兴趣。他连米奇的问候都不搭理,粗鲁地用他宽阔的后背对着米奇,去跟爱德华说话。“皮拉斯特,你真是个该死的无赖。”他说。
米奇又惊讶又恐惧。索利和爱德华即将签署那份生意,这实在太糟糕了——索利从来没有跟人吵过架。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爱德华也跟米奇一样困惑:“你说的是什么鬼话,格林伯恩?”
索利满脸通红,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发现了,是你跟那个给你当妈的巫婆,暗地里鼓捣出《论坛》上的那些肮脏不堪的文章。”
糟糕,大事不好!米奇暗暗叫苦,沮丧至极。这简直是大祸临头。尽管他没什么证据,但心里一直怀疑奥古斯塔掺和了这件事——可索利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呢?
爱德华也一样不明就里:“到底是谁把这些恶心的东西灌到你那肥脑袋里的?”
“女王的宫廷女侍是你母亲的一个密友。”索利回答说。米奇猜他说的是哈里特·莫尔特,奥古斯塔利用某种手段控制了她。索利接着说,“是她把内情泄露出来的——她跟威尔士亲王说了。我刚刚见过他。”
索利一定是气疯了,否则不会如此轻率地把跟皇室的私人谈话说出来,米奇想。一个老实人被逼急了就会这样。他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平息这种争吵——显然它不会在明天签订合同之前平息下来。
他急忙给他们两人降温。“索利,老伙计,你也不能确定这是真的——”
索利转过身对着他。他的眼睛鼓鼓的,满脸是汗。“我不能?可我看了今天的报纸,约瑟夫·皮拉斯特获得了预期授予本·格林伯恩的贵族封号!”
“就算那样,也——”
“你能想象这对我父亲意味着什么吗?”
米奇开始明白索利为何突然撕下了和善的外衣。原来他并非为他自己发火,而是为了他的父亲。本·格林伯恩的祖父早年带着一批皮货从俄罗斯来到伦敦,口袋里只揣着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脚上的靴子也磨出了洞。对本·格林伯恩来说,在上议院占有一席之地是被英国社会接受的终极标志。毫无疑问,约瑟夫也期望以一袭爵位为其职业生涯增光添彩——他的家族同样凭借各种努力步步繁荣——但这件事对犹太人来说更为重要。格林伯恩获封贵族,不仅是他个人、他整个家族的成功,更是全英国犹太社团的荣耀。
爱德华说:“如果你是犹太人,那我也没有办法。”
米奇立刻插了进来:“你们两个别让父母之间的事情伤了和气,毕竟你们还要合伙干一件大买卖——”
“别在这儿装傻了,米兰达,”索利凶狠地说,吓得米奇往后一缩,“忘了你那圣玛丽亚铁路吧,也别想跟格林伯恩银行做任何生意。我们的股东要是知道了这事儿,就再也不会跟皮拉斯特银行打交道了。”
看着索利离去的背影,米奇喉咙涌上一阵咸涩。平常相处,实在容易忽视这些银行家手中的势力,尤其是这个其貌不扬的索利。可碰上他发起火来,说句话就能让米奇的全部希望化为泡影。
“这个傲慢的浑蛋,”爱德华有气无力地说,“典型的犹太人做法。”
米奇真想让他闭嘴。没有这笔交易,爱德华不会怎么样,可米奇就别想活了。让老爹失望,他就得找个人撒撒气,米奇将首当其冲受到他的惩罚。
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吗?他忍着糟糕的心情,开始盘算是否有什么办法能阻止索利取消这笔交易。什么办法呢?如果有办法,也必须尽快实施,一旦索利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诉格林伯恩家族的其他人,他们所有人就会合力反对这档生意。
能不能说服索利呢?
米奇要试一试。
他一下子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爱德华说。
米奇决定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爱德华。“去打牌室,”他回答说,“你不想去玩玩?”
“想啊,走吧。”爱德华从椅子上站起来,两个人走出了房间。
在楼梯口米奇转身往厕所那边,说了句:“你先上去吧,我随后就到。”
爱德华往楼上走去。米奇走进衣帽间,抓过他的帽子和手杖,转身冲出前门。
他朝帕尔马尔街的两头看着,生怕索利消失不见了。时间已是黄昏,一盏盏煤气灯已经亮了起来。米奇四下看了一遍,哪儿也没有索利的影子。然后,他在一百码以外发现了他,那硕大的身形套着晚礼服和一顶礼帽,正一摇一晃地快步朝圣詹姆斯大街走去。
米奇追了上去。
他要跟索利解释这条铁路对他、对科尔多瓦多么重要。他要说,如果索利取消它,就是在拿奥古斯塔的所作所为惩罚数以百万计的贫困农民。索利心肠软,如果想法让他冷静下来,就有可能说服他。
他说过他此前刚刚跟威尔士亲王见过面。这就是说他还没来得及把从亲王那里听来的秘密,说奥古斯塔策划了报章上的反犹宣传这件事告诉别人。夜总会里没人听到这次争吵,吸烟室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别人。很有可能,本·格林伯恩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把他的贵族爵位骗走了。
当然,真相最终会大白于天下,亲王还会告诉其他人。但明天就要签合同了。如果秘密能保留到那个时候,也就万事大吉了。签过合同后,哪怕格林伯恩和皮拉斯特两个银行一直吵到世界末日也无所谓,反正老爹能修他的铁路了。
帕尔马尔街拥挤不堪,有妓女、进出夜总会的男人、沿街点燃煤气灯的灯夫,以及川流不息的私家马车和出租马车。米奇紧赶慢赶,十分费力,心里也一直在打鼓。索利转身进了一条小街,朝着他家所在的皮卡迪利大街的方向走。
米奇紧随其后,这条小街不那么拥挤,米奇跑了起来。“格林伯恩!”他喊着,“等一等!”
索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显得气喘吁吁。他一见来人是米奇,便掉头就走。
米奇抓住他的胳膊。“我一定要跟你谈谈!”
索利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说不出话来。“把你该死的手拿开。”他喘着粗气说了一句,挣脱了米奇继续往前走。
米奇紧追两步,又用手抓住他。索利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但这次米奇死抓住不放。“听我说!”
“我让你离我远点儿!”索利恶狠狠地说。
“哪怕就一分钟,该死的!”米奇生气了。
但索利就是不肯听。他狠命挣了几下,甩掉米奇的纠缠,转身走开。
走了几步,他就到了要过街的地方,不得不在路边停下,等待一辆飞快的马车通过。米奇抓住这个机会说句话。“索利,冷静一点儿!”他说,“我只不过想跟你讲讲道理!”
“见鬼去吧!”索利喊道。
路上没车了。为了不让索利再次脱身,米奇抓住了他的翻领。索利使劲挣脱,但米奇紧抓不放,嘴里喊着:“你听我说!”
“放开我!”索利腾出一只手,一拳打在米奇的鼻子上。
这一拳打得很疼,米奇嘴里一阵咸腥。他一下子发起怒来。“你这个浑蛋!”他叫了一声,放开索利的外衣出手回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索利转身往街心走去。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辆马车朝这里冲了过来,速度非常快。索利往后跳了一步,免得被车撞倒。
米奇看见机会来了。
如果索利死了,米奇也就没有麻烦了。
来不及再估算输赢,也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米奇在后面狠命推了一把,把索利推到路中央那几匹马的前面。
车夫惊叫着拉紧缰绳。索利绊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几匹马冲上他的头顶,他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在这凝固的瞬间,米奇眼前闪过那猛冲过来的马,沉重的车轮,惊惶失措的车夫,还有索利那巨大而无力的身体,平坦仰面躺在马路上。接着,几匹马踏在了索利的身上。米奇看见那肥胖的身体在铁蹄重重的踩踏下扭曲着、翻滚着。
前左侧的车轮随即狠狠轧过索利的脑袋,让他一下失去了知觉。紧接着,后面的轮子辗了过来,像碾压蛋壳一样压碎了他的头骨。
米奇转身走开,他恶心得想吐,但他极力控制住这种冲动。接着他浑身打着颤,两腿虚弱无力,只好倚靠在墙上。
他强迫自己去看躺在路上一动不动的尸体。索利的脑袋被碾碎,面目全非,鲜血和其他东西涂了一地。他死了。
这下米奇得救了。
本·格林伯恩最好永远不要知道奥古斯塔背后对他搞了什么鬼;那项交易会继续进行;铁路会最终建成;米奇会成为科尔多瓦的大英雄。
一丝热乎乎东西流在嘴唇上,他的鼻子在流血。他掏出手帕擦了擦。
他又朝索利看了一眼。你一生就发过这么一次脾气,但这就要了你的命,他想。
他左右看了看煤气灯照亮的街道。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那个马车夫看见了发生的一切。
那马车歪斜着向前冲了三十码,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有个女人从车厢窗户里探出头来。米奇转身快步朝帕尔马尔大街的方向走去。
一会儿他就听见车夫在后面喊他:“喂!你站住!”
他走得越来越快,头也不回地拐过街角,上了帕尔马尔街,转眼间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上帝,我成功了,他想。现在他眼前不再出现那碾压变形的尸体,那阵恶心的感觉过去了,代之以胜利的喜悦。敏捷的思维加上大胆的行动,让他克服了又一个障碍。
他三步两步跑上夜总会的台阶,幸运的话,谁也不会注意他的缺席。他这样希望着,不承想运气不佳,走进前门时恰好撞见了正往外走的休·皮拉斯特。
休向他点点头,说:“晚上好,米兰达。”
“晚上好,皮拉斯特。”米奇说着进了门,暗暗咒骂了一句。
他走进衣帽间。他的鼻子挨了索利一拳,有些发红,此外只是身上显得皱巴巴的。他整了整衣服,捋了捋头发。他心里琢磨着休·皮拉斯特。如果休没在那个错误的时刻出现在门口,就没有人知道米奇离开过夜总会了——他只出去了几分钟。但这真的很要紧吗?没人会怀疑米奇杀死了索利,如果他们非要怀疑,他离开夜总会几分钟也不能证明什么。不过,他因此没有了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这让他心烦意乱。
他把两手彻底洗了洗,急忙登上楼梯,进了棋牌室。
爱德华已经开始玩百家乐了,桌上还有个空位子。米奇坐下来。谁也没提他刚才不在的事儿。
他抓了一手牌。“你看着有点儿晕晕乎乎的。”爱德华说。
“是啊,”他平静地说,“我觉得今晚的鱼汤可能不太新鲜。”
爱德华朝一个侍者招了招手:“给这位拿一杯白兰地过来。”
米奇看着手里的牌。他抓到一张九和一张十,这手牌太好了。他赌上一个沙弗林金镑。
今天他绝对不会输。
<h4>2</h4>
休在索利死后的第三天去看望梅茜。
她独自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一身丧服穿戴齐整,在皮卡迪利大街的这座豪宅的客厅里显得十分渺小,毫不惹人注意。她的脸上带着悲伤,似乎彻夜未眠。休感到十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