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第31章
白檀望着陈主任发来的手术提醒,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了,谁发来的消息。”霍泱看出端倪,笑问道。
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足够自然。
白檀收起手机摇摇头:
“没什么,就是,说有块很不错的地皮,问我要不要投资,十倍的回报率什么的……”
霍泱故作不满:
“能不能告诉我哪块地皮,以我们的关系应该有钱一起赚。”
白檀看了他许久,心寒地摇摇头:
“霍老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是么。”霍泱抬手轻轻碰了碰白檀还晕红着的眼尾,“有些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小朋友好像没有资格教育我。”
在霍泱看来,二十四岁的白檀因为打小没有父母陪在身边,身上还保留着小孩子的心性。
尽管他总是将自己装得一副从容模样,也能把一切事务打理得足够完美,可说到底,也是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就会红了眼眶的小孩。
所以昨晚白檀问他喜不喜欢小孩,他照实回答后看到白檀失落的双眼,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
他喜欢小朋友,愿意陪小朋友戴动物耳朵发夹,毫无形象蹲在地上陪小朋友一起拆盲盒。
只要这个小朋友觉得开心的事,哪怕丢脸,他都愿意去做。
“白檀。”霍泱轻声道,“我真的很喜欢小朋友。”
白檀终于露出了笑容。
回程的车上,傍晚的凉风被隔绝在外,车内是悠扬的轻音乐送来温暖舒适的自然风。
车子跑过遍地红霞,灿烂的霞光投映在车内人白净的脸上。
这个场景温情而静谧。
白檀拿出手机,对着陈主任发来的短信又看了一遍。
接着,他给陈主任回了短信:
【抱歉陈主任,这些日子您为了我的事辛苦了。可是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我想把孩子生下来,预约的人流我想取消,给您添麻烦十分抱歉,如果有时间我想请您吃饭,谢谢您的照顾和理解。】
四个月的胚胎不具备任何意识,可他应该也会为自己的母亲感到开心:
终于,他的妈妈没有长成他妈妈的样子。
他的妈妈更有勇气和责任心。
陈主任很快回了消息:
【好,不管您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您的选择,把一个小生命认真养大,他会回予您惊喜和感动。最后祝愿您身体健□□活幸福。】
看到陈主任的回信,白檀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他释然地松了口气。
随即,笑眯眯地看向霍泱:
“霍老师,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霍泱开着车,抽出工夫看了眼白檀,笑道:
“霍老师不要礼物,但老公要。”
“那不给了。”
“给我吧,我想要。”
白檀把玩着安全带,故意卖关子:
“六个月后再给你。”
“六个月?到那时我生日都过去好久了,你这个人好像没什么诚意。”
白檀撇撇嘴:“那你要不要嘛。”
“当然要。既然某人打定主意要卖关子,我只好耐心等待六个月了。”
白檀将身体窝进柔软座椅中,望着窗外飞过的红霞。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上天给了他畸形的身体,是为了他与霍泱更好的未来。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一段时间后。
白檀的新文《红透》再次冲上热搜。
没有任何人再傻到为他买热搜,全凭人气拔得头筹。
#《红透》签约华诺影视#
新文发表不过数月,甚至没完结,各大版权公司纷纷抛来橄榄枝。
编辑找到他,在一堆版权信息里让白檀选。
白檀本想选个报价最高的,但仔细分析过后还是选了华诺影视。
不为别的,这可是让霍泱一剧封神影视改编公司。
有质量,有扎实的改编班底,口碑更是没得说,基本经过他们手的小说改编都爆了。
白檀又开始想:
等剧本改完,这家影视公司会不会联系霍泱出演男主呢。
好是好,可这样的话他和女主会有很多不可避免的激情戏。
犹豫ing
除此之外,白檀确定他是真火了。
某天打开网站,赫然发现销售榜上,收藏六十多万、字数四十万的萧绾的文排在了收藏四十万、字数三十万的他的文章之后。
其中水分属实有点多。
网上评论也很热闹:
【新人到底是哪位大佬的马甲号啊,我抓心挠肺好想知道!】
【可新人写得是真好,合理怀疑在娱乐圈混过,细节拉满!该不会是哪位艺人开号写文吧![惊恐]】
【说真的,这篇文好就好在,你会觉得男女主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是必然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好喜欢女主黑化那一段剧情,真是癫得明明白白坏得彻彻底底,而且她还不让人反感,结合她的遭遇你甚至有一种,这是她绝望之下孤注一掷唯一的选择,除此之外她无路可走!丛林法则,若别人不死死的就是她!】
【《红透》我都翻了好几遍了,大大求你了,把存稿全放上来吧,不想等了,你也不想看着我死吧[威胁]】
【剧情、人设、逻辑全部堪称完美,比起某绾那些无病呻吟的青春堕胎什么的……好太多了,不是辣菜,实话实说。】
【我只想知道,之前有人说这作者是男的,是不是真的……】
【男的咋了,只要写得好他就是个猴子我也不介意。】
白檀翻着评论区,唇角就没掉下来过。
有真爱读者为他这篇文建了超话,不少大佬画手纷纷免费送上同人人设图。
而他这篇文,有了华诺影视的帮忙营销,也正在以每天几万的涨收趋势暴增,恐怖如斯。
这篇文白檀已经存稿完了,只是前台还在按照正常的发表顺序吐存稿。
华诺影视也给出了一些修改意见,随后麻溜打来了一半版权费,税后足有二百五十多万。
二百五就二百五吧,千金难买爷高兴。
白檀心道。
他拿出五十万捐给了当地的儿童福利机构,剩下的存起来,等版权方打来尾款他就要买学区房,给宝宝住。
白檀望着窗外萧条的枝头,忽然意识到,冬天来了。
等明年五月份,小宝宝就会用尽全力来到他身边,到时候的二人世界也会变成完满的三口之家。
怀孕一事白檀还没告诉霍泱。
他其实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到时霍泱肯定会大为震惊,就像当初得知这个消息的自己。
慢慢透露吧,给霍泱一点缓冲时间。
白檀想给小孩买衣服,又不知道性别,暂时搁置了。
但心里已经有了打算,等小宝贝出生后,大一点了,可以不用时刻依靠人了,他要为小宝贝写一篇养崽文。
是是是,这次真有原型,那又怎样,写作权在他手上。
摩拳擦掌,趁着胎儿月份还小还能对着电子设备,白檀打开电脑敲敲打打,开启了养崽文大纲。
晚上。
浴池里,霍泱对着他的身体打量,得出结论:
“你胖了,小肚子都鼓出来了。”
白檀依偎在他怀中,捧一抔热水浇在小腹上:
“是啊,为了帮你准备礼物,压力胖。”
“白檀。”霍泱话锋一转,从水中捞出他的手臂搭在膝间,手指顺着他的手背缓慢下滑,接着紧紧扣住他的五指。
两枚戒指紧密相依,难舍难分。
“你想和我去国外注册结婚么,还是你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相信我即使没有用夫妻身份绑住你我们最后也会变成两个老爷爷坐着摇椅看夕阳。”
霍泱很认真地问道。
白檀眉眼一展。
这句话让他很心动啊。
霍泱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他在很认真地考虑二人的未来。
白檀想了很久,道:
“你说呢,我听你的。”
霍泱眉尾一扬:
“你知道的,我向来只听你的。”
“你怎么能又把问题抛还给我呢。”白檀佯愠道。
“我的意思是。”霍泱轻吻白檀那微红湿润的后颈哄着他消气,“如果你怕注册结婚被别人知道,我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一辈子,你只需选择能给你足够安全感的方式,我都听你的。”
白檀慢慢抬起眼,望着头顶明亮的灯光。
一辈子啊。
其实在他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之后,他就再也没想过这个词。
经历过父母失败的婚姻后,这个词更令他怀疑。
父母曾经也是爱到干柴烈火,不顾家人反对私奔到晋海生活,可要分开也不过是轻飘飘一句“没感觉了不爱了”。
世界上真的有赤诚的永远么。
见他迟迟不说话,霍泱身体坐直了些,双腿将白檀圈在中间,从后面抱住他,下巴轻轻蹭着他的脸蛋:
“是不是我这个问题太唐突了。”
白檀点点头。
一时间要他拿主意,他也不知怎么回答。
“没关系,你慢慢考虑,只要到时候给我答案就好,哪怕时间很长也没关系。”霍泱道。
白檀放松了身体,将全部重量压在霍泱怀中,慢慢翕了眼。
给他一点时间好好考虑吧,要做出最负责的正确选择。
*
元旦还有一个月,时间还长,白檀已经开始在网上买买买。
买了一堆吃的,还要把房子布置得漂亮些,欢欢喜喜和霍泱度过属于他们的第一年。
这段时间,白檀还是会跟着霍泱去剧组。
《夜雨录》的拍摄已经接近尾声,等拍完霍泱也打算休息一段时间,陪白檀出去散散心。
初步计划:首站目的地定在斐济,那座大海如蓝宝石般晶莹澄澈的小岛。
所以提前帮白檀办了护照。
《夜雨录》拍摄的最后一天。
白檀上午找借口请了半天假,他和陈主任约好了做胎检。
他什么也不懂,还是陈主任总惦念着他,三五不时就会提醒他一些怀孕注意事项。
在医院的超声影像里,白檀看到了二十一周的小宝宝。
小小一只,只有一串葡萄大小。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指着屏幕,嘴角是按奈不住的笑意:
“医生,我看到他的小手指了,还长指甲了呢,眼睛也很可爱,他的眼睛算是大还是小呢?”
陈主任望着唇角含笑的男孩子不停说着我的宝宝怎么怎么样,这一幕属实很稀奇。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想给他买衣服,但不知道买什么样的。”白檀继续絮叨。
陈主任温柔地笑笑:
“我们国家法律规定不能提前告知胎儿性别,但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我们的宝贝,只要他健健康康就好,您说对不对呀。”
说完,她抓过笔筒找笔给白檀做胎检记录。
思忖半晌,她绕过常用的黑色钢笔,选了支粉色圆珠笔。
写着记录,陈主任道:
“这个时候胎儿有了一定的听力水平,你可以经常和他说说话培养感情。最近胎动也会很频繁,你要做好准备。”
白檀扬起笑容:
“好~谨遵医嘱。”
最后陈医生又叮嘱了白檀几句,诸如营养要跟上,保持充足睡眠,运动不能太剧烈之类。
医院门口,白檀抬起头望着冬日温暖的太阳。
记得上一次从医院里出来,他觉得阳光很刺眼,刺眼到那些光芒射线仿佛要将世界戳碎;但这一次,他觉得阳光好暖,又温柔又明亮。
等车的时候,白檀又碰到了那位骗子大师蹲在墙角乞讨。
大师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从医院里出来的绝症患者在绝望之下散尽家财,最好全散给他。
“大师,好巧,又见面了。”白檀笑眯眯地抽出两百块放他破碗里。
大师觉得这小伙子真是人傻钱多,变戏法一样从后面摸出一只签筒:
“看我们这么有缘,我帮你算一卦。”
他还是没能丢下老本行,只是将所有的下签和下下签都丢了,这样客人掷出的一定是好签,一高兴,说不定重重有赏。
白檀虔诚地接过签筒,在心里诚心默念,晃晃签筒,掉出一只签。
大师捡起灵签看了眼,下一秒,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他明明把所有坏签都扔了!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白檀微笑询问:
“大师,我掷出什么签?”
大师清了清嗓子,认命一般将灵签拿给白檀看。
白檀问:
“第四签,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是什么意思呢。”
大师叹了口气,道:
“这是下下签,意味着你身上即将出现不可避免的困难,因此不能待在高风险的地方或者说人身边。也预示着你心中所想之事阻力重重,有小人作祟,贵人不显,凡事多有不顺。”
白檀心中“咯噔”一下,在胸腔里打了个滚。
他幽幽看向灵签,半晌,憋出一句:
“准么。”
大师故作姿态捋着大胡子,思忖许久后才道:
“其实,信则有不信则无。观音灵签只是一种占卜方式,我们更应当关注其背后的意义和启示,认真去思考,方能化解灾难。”
白檀:
“想不到大师你一个骗子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醒世恒言。”
大师一把夺回灵签,嘟着嘴:
“骗子怎么了!我又没杀人放火,混口饭吃而已。”
白檀笑笑,又放下二百块:
“谢谢大师指点迷津,有缘再见。”
大师瞥了他一眼,语气生硬:
“千万别再见了。”
白檀扶着膝盖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下下签啊。
他抬头看了眼医院的围墙,朝马路边移动几步,尽量远离。
……
来到剧组,正好结束了一场戏。
摆弄着仪器的灯光师工作人员见到白檀,上来就是:
“小白,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瞧这肚子吃的。”
白檀脸上挂着笑:
“我这叫压力胖,压力太大导致,您要不要请我吃饭好好补补。”
工作人员哈哈一笑:
“今晚杀青宴,想吃什么随便点,郭导付钱。”
白檀应着“好”,朝霍泱休息室走去。
那工作人员忽然叫住他:
“对了,小白,霍老师他……”
话没说完,被郭导骂了句又在这摸鱼,没说完的话也偃旗息鼓了。
白檀耸耸肩,径直来到霍泱的私人休息室。
他踮着脚尖尽量不发出声音,想闹一闹霍泱吓他一跳。
到了门口,却发现房门虚掩着,开着巴掌宽的缝,里面还有人谈话的声音。
白檀意识到里面有别人,也不是想偷窥,就随意瞄了眼,发现里面坐着霍泱和《夜雨录》的男二号傅明晟。
他自觉不该偷听,转身想走。
下一秒,被傅明晟的话扯住了脚步。
“这不像你啊,你还真打算和姓白的结婚?”
随即,霍泱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透着疏离的冷傲:
“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变成这种纯情人设了,结婚?结婚后呢,他该不会还要给我生个孩子,好可怕啊。”
最后四个字,又是轻佻的嘲弄。
白檀忽然感受到一股刺骨寒意从背后炸开,密密麻麻像长了脚一般席卷全身。
孩子……好可怕?
傅明晟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怎么打算的,要和他挑明么。”
“等我,玩够了再说也不迟。”霍泱轻笑一声道,“我倒是很期待在他知晓实情后会是什么表情,该多有趣。”
隔着门缝,白檀看到了霍泱脸上满不在乎又满是嘲讽的笑意。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表情。
就像那天,霍泱问他们不是情侣么,现在也是一样,大脑某片区域诡异的消失了。
身体唯一做出的反应便是倒退几步,扭头就跑。
孩子很可怕,等玩够了。
这两句话变成了尖锐的利刃,疯狂刺穿了白檀的大脑。
剧组所有人都看到了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的白檀。
郭导笑道:“这小助理每天都是一股子劲,真是尽职尽责。”
说白檀胖了的那位工作人员挠挠头:
奇怪,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
寒风穿过漫长的跨海大桥,透过衣服上细小的空格钻进去。
白檀站在大桥上,怔怔望着底下汹涌翻腾的滔天巨浪。
冬天真的来了啊。
他使劲擦了把眼睛,做了个冗长的深呼吸。
没关系的,本来他接近霍泱就是为了取材,现在新文大爆,卖了一堆版权,钱到手了,名气到手了,他的社会体验也光荣结束了。
就算霍泱不说,他也该主动提出离开。
这样劝慰着自己。
可是,不知是早上为了胎检没吃饭还是像医生说的胎动,肚子里咕噜咕噜作响,恶心的反胃感一波波往上涌。
白檀扶着大桥栏杆,身体探出去,不可抑制地干呕着。
路过的大爷担忧地看着他:“小伙子你没事吧。”
白檀没哭,可他的表情在大爷看来很让人担心。
还是头一次在一张人脸上看到了破碎。
白檀闭上眼,摇摇头。
大爷说了几句“没事都会过去的”,便赶回家给老伴做饭。
白檀只觉寒风将他的五官都吹麻木僵硬,耳朵眼发疼,越来越重的身体也在拽着他不断下坠。
他想起霍泱曾经对他说过的所有,那些动人心弦的温情话语。
白檀冷哧一声。
难怪霍泱是一剧封神的影帝视帝,这演技,一般人望尘莫及。
现在该怎么办呢。
白檀从包里翻出胎检报告单,看着影像中那只有葡萄大小的小胎儿,没由来地笑了下。
生下来?谁养呢。
多年不着家的爸爸问起来怎么回答,自己又能从谁那里得到答案,已经抛弃他的妈妈么,还是在背后嘲笑他愚蠢的霍泱。
到这一刻,他也知道了,原来大师不是骗子。
他早就提醒过自己: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可客观事实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早晚会发生。
明明没有哭泣的欲望,眼泪还是顺着冰凉的脸颊大颗大颗下坠。
白檀终于觉得自己崩溃了,快要疯了,手里紧紧攥着胎检报告单趴在围栏上疯狂落泪,却安静无声。
当他终于接受了畸形的自己,幻想着三口之家的美好未来,那个人却在背后说他可怕,恶心。
白檀猛地从裤兜里拽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翻出霍泱的号码,用力往下一点。
寒风凛冽,冻僵了手指,只能僵硬的停在“霍泱”二字上方。
他甚至没有质问霍泱的勇气,他怕霍泱又要用高超演技欺骗他,或者干脆坦白内心想法。
这两种结果都没办法承受,没有了霍泱,他真就一无所有了。
白檀可以发誓,无论是对父母还是霍泱,他从没产生过哪怕一秒钟的叛变想法,向来都是捧着赤诚真心。
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真心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芜杂空泛的空壳。
“吱——”
身后传来紧急刹车声。
白檀没有心情理会。
直到厉温言的声音响起:
“白檀?怎么一个人站这里?怎么哭了?”
白檀缓缓抬起头,泪水冲洗过整张脸,眼眶还在不断堆积起厚重的水光。
“怎么了?和我说说吧,有人欺负你么。”厉温言忙脱下大衣外套裹住他。
白檀怔怔低下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想找人倾诉,希望有人能为他出谋划策,可他怕说出来之后又会吓走身边人。
厉温言抱着他摸摸头:
“没事,告诉我我帮你解决,我一定能解决。”
白檀摇摇头。
他不敢说,怕说出来后最后一个关心他的人也会被吓跑。
厉温言忽然注意到他手中捏着的纸张,上面好像印着某医院的标志。
他一把拿过报告单。
白檀忙抬手去抢:“还给我……”
厉温言这次没有依他,凭借身高优势高高举起报告单。
看着像胎检报告。
厉温言第一反应是白檀把别人肚子搞大了,心里害怕不想负责。
直到他看到了受检人一栏的姓名。
白檀。
他僵硬地低下头,眉宇紧紧蹙起,眼睛睁大到几乎要爆开。
“白檀……?”他无法自控地喃喃着,语气是疑惑的。
第32章第32章
白檀一把抢回孕检单,利落地撕碎朝桥下一扬。
让海浪把秘密带走吧,让厉温言也短暂的失忆吧。他虔诚地恳求上天。
“孕检单……”厉温言抓住他的手腕,五指不断收拢,“是你的?”
白檀攥紧手指。
秘密是瞒不住的,如果厉温言也想跑就跑吧。
“是,我是两性畸形,身体里有女性生殖系统,我还怀孕了。”
他故作强硬又假装轻松地说出这句话。
但说着说着,又掉眼泪了。
他脑海中已经构建出厉温言屁滚尿流逃离的画面。
还要继续火上浇油:
“我就是畸形啊,我也觉得自己恶心,所以他们都不要我了。怎么样,你还不走么。”
一旁的厉温言垂着眼眸望着地上小小一块污渍。
从这句话中,他得到的信息是:白檀被抛弃了。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才问:
“孩子是谁的,可以告诉我么。”
白檀闭上眼:
“不知道,忘记了。”
又是冗长的沉默,风吹得很低,无比压抑。
厉温言的视线从白檀脸上一路下滑,来到他无名指的戒指上。
好像,在霍泱那看到差不多样式的戒指。
所以是……
“是霍泱。”
白檀抓紧围栏,指节被冷风吹得干裂发红。
他没说话,双目放空望向潮起潮落的海水。
“白檀。”厉温言轻轻握住他的手,认真看着他,“不管孩子是谁的,如果你想生,我负责养大,其他事情你都不用担心。”
白檀不可置信地看向厉温言。
他觉得厉温言也疯了,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丝毫不顾身为男人的尊严,要给别人养孩子。
“哈。”白檀笑了。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打算生,我脑子尚且还算清醒。”
他抓紧了冰凉的铁栏杆。
尽管他一个劲儿警告自己日后不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可现实逼迫他不得不向良知低头。
到底他还是变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想起过往种种,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他知道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就让他哭吧,不然现在还能怎么办。
“白檀。”厉温言深吸一口气,认真看着他,“我没有开玩笑,也深思熟虑过,不管孩子父亲是谁,只要你是他的妈妈就足够了。”
白檀握紧了围栏,脸上一瞬而过苍凉的笑意:
“你蠢么。”
厉温言眉目舒展开,望着波涛汹涌的海平面,轻笑一声:
“可能吧。谁让我初见你那天就认定了你呢,不如你帮我想个办法,该怎么释怀。”
“我不知道……”
“我是很认真的和你商量,如果你觉得难以启齿不想身边人知道也没办法解释的话,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国家,那里没人认识我们,好不好。”
就像遇到白檀那天,他哄着自己像哄一个三岁小孩,问着好不好,今天也以同样的语气慢慢安抚着他的情绪。
白檀怔怔凝望着厉温言的双眼。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么,脑子很乱想不明白。
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么。
混乱的思绪中冒出一道声音:
没有了。
*
家里。
白檀收到了陈主任发来的温馨提示:
【孕期情绪波动大,会变得比平时更敏感,我听你说你又有写小说的副业,作者本来也都是高敏感人群,所以一定要保持好心情,多看看风景,条件允许养只小动物也可以。
小动物可以陪着宝宝一起长大,能降低宝宝的过敏几率,而且也能培养他们的心性。】
白檀回了句“谢谢医生提醒”。
面前摆着几大只纸箱,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被整齐叠好放在箱子里。
厉温言说可以让他先收拾好东西,不想收拾去了国外也可以再买。
他这段时间就会找人帮白檀办理赴英治疗的手续,这样也能在那边长久居住。
厉温言选择了英国曼彻斯特一处比较安静的小镇。
听说那里风景很好,气候宜人,还能看到很多小动物。
白檀犹豫很久,最后只找到了一个能说得通的理由,给爸爸发了消息:
【爸,我申请了国外留学。】
过了很久,爸爸才回了消息:
【知道了。】
不去过问在哪个国家、办理留学又要哪些手续、是否需要父母出面,这些都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他只要把他手上的贫困村负责到底就还是人民心中伟大的神祗。
白檀笑笑,扔了手机继续收拾东西。
这时,霍泱发来了消息:
【怎么不接电话?杀青了,我还在等你的鲜花。】
白檀又是一声冷笑。
那些影视学院的学生哪里需要那么多老师和教学素材,一个霍泱足矣。
他是当之无愧的演艺界的标杆、瑰宝。
白檀拔出卡一丢掉,只剩一张平时不怎么用的卡二。
收拾桌子时,望着桌子上全是霍泱的周边,棉花娃娃、立台小卡、手机链、马克杯、写真集等,堆得满满当当。
他记得霍泱问过他,真人就在身边为什么还要买他的周边。
是啊,为什么要浪费钱。
白檀将所有的周边丢进大垃圾袋里扎好口子往门口提。
走到一半,他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蹲下身子解开垃圾袋,拿起一张盲盒开出来的稀世金卡。
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算了,反正杀青了。
白檀把卡片丢进垃圾袋。
又看到了无名指上的戒指。
他撸下戒指一并甩进垃圾袋。
原来有些东西是你就是你的,不是你的送给你也拿不住。
好了,杀青快乐。
傍晚,厉温言过来了,帮白檀把东西往车上搬。
在签证办好之前他要住在厉温言家,方便随时联系他去办理各项繁琐手续。
更像是,他觉得霍泱有可能会找过来,然后继续芜杂又没意义的纠缠。
不想纠缠,他很累。
关上门之前,白檀最后看了眼这栋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小屋。
恍惚中,他看到了幼时的自己,和爸妈坐在餐桌前,讲着白天学校里发生的趣闻轶事。
小学入学那天,他扒着椅子说不想去学校,逼得爸妈没办法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去了学校。
奶奶从乡下过来看他,从打着补丁的布包里掏出一大把无花果,笑得和蔼,皱纹都舒展开。
如果没有幸福过就好了,没有曾经也就没有日后的执念。
白檀望着眼前那些美好的时光一点点变模糊,到最后,餐桌前的人一个一个起身离开。
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灯光也暗了下去。
就像入学那天一样,六岁的小孩哭得满脸是泪。
厉温言不发一言揽过白檀的肩膀,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臂。
大门慢慢关上,窗外的红霞散尽,青黑色融进了房间每一处角落。
透过闭合前的门缝,白檀又看到了坐在餐桌前的霍泱,对着他做的早餐,表面挂着笑,却询问着:
“你做的?”
……
当晚,陈主任收到了白檀发来的消息:
【陈医生您好,我要出国了,感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祝您工作顺利,万事顺遂。】
陈主任看了好几遍,微笑着回复:
【一路顺风,祝你前途似锦,也祝你的宝宝健康长大。】
*
剧组。
霍泱坐在休息室,不知第几次拿出手机。
白檀还是没有回复他。
再打一遍电话,这次直接关机了。
没电了么。
“霍老师,咱们出发吧,郭导已经订好位子了。”
霍泱站起身拿过外套:
“抱歉,帮我和郭导说一声我不过去了。”
“这哪行啊,你可是男主角,少了你这还叫杀青宴嘛,还有好多记者等着呢。”
“我不太舒服,等改日我请郭导吃饭表示歉意。”霍泱穿好外套拿起车钥匙阔步离开。
霍泱先回了家,没找到白檀,又去了他家,敲了许久门,始终无人回应。
心中不安愈发扩大,他一边尝试着给白檀打电话一边敲门。
电话没人接,敲门无人应。
这时,拎着扫把的大婶一层层扫上来,看到霍泱在敲门,道:
“不用敲了,这家住的小伙子走了,收拾了好多垃圾出来呢。”
霍泱情不自禁抓住大婶的手:
“去哪了。”
大婶被他抓疼了,忙抽出自己的手:
“不知道啊,他没说,就说以后不在这住了。”
霍泱不信邪一般继续敲门。
大婶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走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又暗下,周而复始。
霍泱把所有和白檀认识的人电话打了一遍,所有人都说白檀没和他们联系过。
他又去了警察局,警察看起来很为难:
“他这明显不是失踪,是自己走的,我们也没办法帮你查。”
最后又说了一句:
“一个人要是打定主意要躲起来,就是神仙来了也找不到。”
霍泱怔怔站在警局门口,不知第几次拨打白檀的手机号。
为什么,就算是搬家也该告诉他一声。
再次举起手机,这个永远从容的男人手在发抖。
如果他做错了什么,白檀大可以提出,打他骂他出气都好,但这个人却一声不吭的消失了。
打了个无数个电话,电话那头始终提示关机。
霍泱坐在车上,手机狠狠摔进置物盒。
他双手扶着方向盘,低下头。
慢慢想,慢慢分析。
他把这些日子和白檀所有的对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试图找出自己有可能说错的话,以及从白檀说的话中找出有关他去向的蛛丝马迹。
今天最后一次见到白檀是早上八点。
白檀像往常一样帮他整理着衣领,笑得明媚:
“我今天要去中介看看,想把房子卖了搬来和你一起住,有几个小时见不到,你会不会想我。”
霍泱抱住白檀,亲亲他的额头再亲亲嘴唇,弄得白檀笑出了鹅叫。
“不想。”
白檀立马变脸:“你敢。”
“不想的人是傻瓜,那你要不要也想想我。”
白檀故作沉思,笑容却兜不住:
“我考虑考虑。”
最后的分别,结束在漫长又难舍难分的深吻中。
上午十点那会儿,他还收到了白檀发的消息,说在路上遇见了骗子大师在乞讨。
这是他最后一条消息。
霍泱抬起头,挂了档,油门狠狠踩到底。
华灯初上,晋海市绚烂如白昼,无数的车辆汇聚成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朝着心中的目的地驶去。
霍泱开着车沿着街道一条一条找。
就算找不到白檀,能找到他说的骗子大师也好。
以至于霍泱看到乞讨的乞丐也要停下来仔细观察一番,看是不是白檀描述的那样蓄着花白的大胡子。
一直到十二点,一无所获。
霍泱将车子停在路边,给白檀发了消息:
【对不起,我可能是说错了什么话,我道歉。能不能回复我?你生气暂时不想见我也没关系,我只想确认你的安全。】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复。
孤注一掷,霍泱开始挨家酒店宾馆寻找,下车时他连墨镜都没戴,被不少人认出来,激动的又叫又跳。
凌晨三点,白檀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霍泱想起警察说的:
“如果一个人打定主意要躲起来,神仙来了也找不到。”
最后,他把电话打到了爸爸的秘书那里。
秘书睡一半被薅起来,刚要骂人,却见来电是他们董事长家的公子,赶紧接起来。
对方张嘴就是:
“你帮我查查白檀这个人的动向,他的消费记录入住记录所有记录。”
秘书瑟瑟发抖:
“霍先生,私查他人信息是违法的……”
短暂的沉默后,秘书听到了极为疲惫的一声:
“帮帮我,坐牢我去坐,拜托。”
霍泱挂断电话后,静静等待秘书回复。
秘书尽力了:
【霍先生,我托人查过了,这张电话卡的定位在奥海城,至于消费记录,没有任何记录。】
霍泱身体一沉,重重向后倚去,被座椅稳稳接住。
奥海城是白檀家。
那张电话卡被他留在了家里,人却不见了。
*
霍泱一夜没睡全城寻人的消息很快上了热搜。
只短暂地占据热搜几分钟后,便被他的公关团队联合L。W传媒洗得毛都不剩。
网民再提这事,却发现自己的话题很快就被删掉了。
厉温言家。
白檀坐在床上对着窗外发呆。
厉温言敲门进来,放下一沓手续文件:
“我联系了这方面的朋友,你可以以赴英接受治疗为由,最多能在那停留十一个月。或者你觉得很麻烦,等签证到期后可以和我以同性情侣的身份申请投资移民。”
白檀抱着双膝的手指动了动。
他抬起头,暗淡的双眼直勾勾望着厉温言。
良久,问道:
“你要和我一起去。”
厉温言点点头:
“刚好我爸也在那边,就当是过去陪陪他,至于公司……我可以请个临时代理人帮忙打理。”
白檀摇摇头:
“很感谢你这些日子为了我出国的事费尽心力,但我还是希望你想清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弃自己熟悉安逸的生活而远赴海外是否值得。”
厉温言在他身边坐下,笑得温和:
“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你也知道我为了这间公司搞的味觉失灵,人间美味尝不得是多痛苦的事,去了那边也权当散心,强迫自己放下工作休整身心,难道不是好事么。”
白檀垂了眼眸,所有想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他还是想劝厉温言想清楚,就算没有了霍泱他也不会因为寂寞就随便找个人共度余生。
只是想说的话太多,他太累了,脑袋一片混乱,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索性没有继续劝阻。
白檀慢慢翕了眼,感受着身体随着意识不断下沉。
“你好好休息,多余的不要想,我会帮你办妥。”厉温言站起身,随手关掉吊顶灯,只留一盏漫着昏黄倦意的小夜灯。
白檀没有回应,保持那个动作一动不动。
被疲惫笼罩并非因为身体劳累,而是这些日子大脑一直疯狂运转,想了很多很多,所有的精力和表达欲都在这个过程中消耗殆尽,他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打电话过去骂一顿霍泱,厉声质问他一番,可又怕霍泱还是一如既往,用那种温柔的语气表达着和妈妈一样的说辞。
白檀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否像陈医生所言,孕期极度敏感、情绪不稳,他只觉得如果再从霍泱那里得到和妈妈一样的说法,他真的会彻底崩坏。
不敢,胆怯,以及最后的自救。
白檀就这样日复一日躲在这小小房间内,看着窗外的天亮起又暗下,度过了他曾经编排好的与霍泱共度第一年的元旦。
这些日子胎动明显而频繁,大概也只有小宝宝像孙猴子一样在肚子里腾云架海天翻地覆的时候,他才稍稍感觉自己还是活着的。
白檀闭上眼睛。
这个小孩,好调皮啊。
也只有在胎儿不停翻滚时,他才会意识到,肚子里这个小孩的爸爸是霍泱。
白檀看过不少小说,非常厌恶主角们有嘴不说故意隐瞒导致误会频频发生的剧情。
可真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不过是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无法辨别说出实情后会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还是坠入更黑暗的深渊之前,是不敢开口的。
白檀的目光穿过漆黯房间,落在手机屏幕上一动不动。
喉结不断上下跳动,伸出去的手无法自制地颤抖着,心跳如雷,弄得整个大脑嗡嗡作响。
他丢掉了那张存有霍泱联系方式的卡,可那短短十几个数字早已深深印在脑海中,张口便能溜出。
白檀拿过手机,像只烫手的山药,烫得他手指不稳,手机掉在床上。
慢慢捡起手机,手还在抖。
他还是想问问霍泱到底为什么说那番话。
是不是因为男人可笑的自尊心,在傅明晟发现端倪后过来多嘴多舌,导致霍泱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借着这种言论来挽回自己的自尊心。
如果是这样,或许真的没关系。
白檀点亮了手机,颤抖着点开短信,在收信人里输入那串号码,卡一虽然已经丢了,但手机尚存记忆,输入号码后很快弹出“霍泱”二字。
他全神贯注在脑海中编辑措辞,没注意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厉温言端着切好的水果进来了。
白檀刚在对话框里打下“我想知道,《夜雨录》杀青那天你和傅明晟在休息室说”这几个字,突如其来一只手挡住了屏幕。
白檀顺势抬头,对上了厉温言严肃且凌厉的眉眼。
“你要给他发消息?你还想挽留他?”
白檀攥紧手机,声音虚浮缥缈:
“我只想问个清楚。”
厉温言鼻间重重叹了口气,目光移开,落在地板上,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久久凝视着。
良久,他抬手抽走了白檀的手机,语气古井无波:
“你想从他那得到什么答案呢。还是你觉得他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白檀呡了呡唇,道:
“大概是心存侥幸,觉得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白檀。”厉温言语气严肃地喊住他,“霍泱是艺人,他靠着粉丝吃饭而非靠你,别说你是男生,就算你是女人,你确定你怀了他的孩子他能不顾一切坦然接受?他看似平和,只是基于他不知道一个男生怀了他的孩子,如果他知道实情,你确定他能丢下一切向大众坦承,坦承这种常人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天方夜谭?”
白檀猛地抬眼,昏暗的房间内,眼前的一切愈发模糊。
湿漉漉的眼眸在暗光下更显明珰乱坠。
“不要再问了。”厉温言握住他的手,语气逐渐温柔,“你现在的身体和精神情绪已经很差,重要的是养好身体放平心态,无论是霍泱还是任何人,都不能再继续伤害你,现在的你已经没办法再承受一点点的恶意。”
白檀望着厉温言手中的手机,对话框上方的收信人一栏中不断闪动的“霍泱”二字。
湿润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光,随着长时间不去触碰的手机屏幕,一并暗了下了去。
*
一个半月后。
白檀穿着厚重的棉衣,尽量遮住显怀的小腹。
英国曼彻斯特一月的气温和国内北方相比还算暖和。
他乘坐的车子从机场一路疾驰,穿过繁华的市中心,跑了将近九十公里后来到了一座名为斯特拉夫德的小镇。
布伦河贯穿了这座方圆两百公里左右的小镇,这里保留着完好的上世纪建筑,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厚重和陡峻与哥特建筑的俏丽和奇幻交相呼应。
道路很宽很干净,周围被群山环绕,小镇安静宜人。
车子在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前停下,三角形的房顶,黑瓦红墙,和国内的建筑风格大相径庭。
厉温言先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白檀于国内带来的少量行李。
没什么可拿的,单单带了些已经用顺手的生活用品和暂时换洗的衣服。
“这栋房子是我爸爸的朋友留下的,他没有子女,离世前便把房子送给了我爸,你就在这安心住下,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点生活用品。”
白檀望着这栋色彩明快的二层独栋,神情有些恍惚。
好像真的要在这个陌生环境中慢慢适应,度过下半生。
“那你呢。”他问厉温言。
厉温言帮他提着行李箱,笑道:
“我喜欢热闹,住的地方离市中心近一点,我会经常过来看你。”
白檀呡了呡唇,轻轻道了声“谢谢”。
“另外,在你生产之前我会请当地的华人月嫂来照顾你。”厉温言说完,又觉得用词不准,“我是说,在你有小宝宝之前。”
白檀摇摇头,道了声“没关系”。
尽管在一开始他从自己身上听到类似于“生产、坐月子”这些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词也会觉得很诡异,可似乎人被PUA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打开大门,屋里的装修风格比较陈旧,但非常干净。二楼有很大的落地窗,采光充足。
楼下用白色木质围栏圈起了一小块庭院,有时间可以在这里种种菜养养花。
小镇也人少安静,很适合养老。
厉温言放下行李,找了抹布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桌椅,道:
“我现在去超商给你买点临时用品,其他的我已经让人去华人超市买,你应该能吃得惯,现在就好好休息,坐了这么久飞机也累了。”
白檀点点头。
良久,他小声说了句“谢谢你”。
厉温言在他脚边半蹲下,双手握住他的双手,摆出微笑:
“客气了,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你,这就是我分内的事,你不要有压力。”
白檀点点头,还是习惯性道:
“谢谢你。”
厉温言轻笑一声,摇摇头,轻轻敲了敲白檀的额头,似乎是对他的固执妥协了。
厉温言离开后,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白檀望着落地窗外明媚的阳光,听说,英国很少有这样阳光灿烂的天气,更多的是雨雾连绵。
……
随着时间推移,白檀的小腹隆起得越来越明显,哪怕是厚实的棉衣也遮不住。
他不敢出门,怕对上别人异样的目光,也不敢去医院,都是厉温言请私人医生上门,迫不得已要去医院做胎检时,便给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尽量佝偻着腰,这样孕肚看起来才没那么明显。
待在家的日子,白檀就自己学习英文,写题、做听力。
学累了就坐在落地窗前望着楼下那块尚未开垦的小庭院发呆。
不知不觉,来到英国已经两个月。
还有几天就要迎来国内的新年。
而他的孕期也迎来了八个月的关键时刻。
八个月可剖,但医生分析过他的特殊情况,还是一致认为最好要孩子足月再剖。
白檀的身体就像挂了一只很重的大铁坨,得将全部力量集中在后背和膝盖上才能勉强坐下。
睡觉时也只能保持侧躺姿势,且经常会感到双腿抽筋,从梦中疼醒。
他不好过,厉温言为他请的月嫂王姨也不好过,常常是眼盯八方耳听六路,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跑去白檀房间查看情况。
时间一长,俩人眼底都挂着淡淡青色,明显睡眠不足。
某天。
月嫂王姨去了唐人街买食材,厉温言怕她一个人拿不了便开车送她过去。
白檀一个人在家。
天气很冷,但燃着旺盛大火的壁炉蒸的他浑身冒汗。
他忽然想吃雪糕。
白檀扶着楼梯慢悠悠踱步下去,一步一个台阶,像个不良于行的耄耋老头。
二十几层的台阶他走了十几分钟,对着冰箱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摸了只小布丁雪糕出来。
又咬着雪糕包装袋,像刚才一样一步一个台阶,双手抱着栏杆慢悠悠回了卧室。
站在床边,双手捏住包装袋向两边一个使劲,表面有点化了的小布丁像条滑溜溜的鱼从袋子里钻出来掉在地上,砸出了一滩奶油。
白檀皱了皱眉。
他最喜欢吃小布丁,但这个牌子在国外很难买,曼城没有,还是厉温言托人找遍伦敦的华人超市才买到这么几根,塞进冰坨里十万火急运到另一个城市。
白檀那个惋惜啊。
他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扶着桌子慢慢往下蹲,觉得快点捡起来吹一吹还能吃。
“咣当”一声巨响。
白檀整个人坐在了地上。
后腰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用力向下拽,身体失去平衡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尾椎瞬间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感。
白檀伸长手去够小布丁。
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拿到。
“咔嚓!”
他忽然听到了骨头里传来的声音,随即每一处关节都在奋力叫嚣疼痛。
小布丁化了,在壁炉的火光前变成了一滩奶油。
白檀的手怔在半空许久后,失落地垂下手臂。
余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白檀缓缓转过头,望见了房子主人留在这里的全身镜。
镜子里坐着个身材瘦削的狼狈男孩,但他有个非常大的大肚子,嵌在这副身躯上极不协调,很是滑稽。
就像从遥远外太空赶来的奇行种,密谋着要攻占地球。
脚边是已经完全融化的雪糕,沾在地板上变得粘腻又脏兮兮。
镜子中的人和世界,又丑又脏又萧条。
像个没人要且人人嫌弃的小乞丐。
白檀移开视线不再看。
可又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
这真的是他么,看着好恶心啊。
“吧嗒、吧嗒。”
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落下。
无声的落泪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出了体内所有的氧气,喉咙像被堵住了,无法顺利从肺里换气,哭声变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檀伸手扣住镜子边缘,使劲往旁边一推。
哗啦——
一声巨响,镜子折成了两半,镜面冒出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霎时间玻璃渣子四处乱飞。
白檀也不知道玻璃渣子有没有飞到他身上,只觉得浑身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皮肤都很痛。
他人异样的目光,关节疼痛抽筋让他夜夜不能好眠。
为什么他非得承受这些不可?
倏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白檀想去开门,扶着身体咬紧牙关用力往上起,哪怕他再努力,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回去。
没办法了,哭吧。
第33章第33章
敲门声还在继续,时不时夹杂两句语气焦灼的英文。
但隔太远,白檀听不清外面人到底说了什么。
敲了许久没人开门,外面的世界才渐渐安静下来。
白檀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站也站不起来,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一个大肚子的他。
倏然,他听到落地窗外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动。
抬眼望去,瞳孔骤然扩张。
一个头发花白的英国老头抬着梯子,从隔壁房子的阳台搭在了白檀房间的阳台上,他颤巍巍地踩着梯子往这边来,就像在半空中走钢丝。
老头身后还跟着个戴着红框眼镜的老奶奶,也撅个腚小心翼翼往这边爬。
俩人推开阳台上的落地窗钻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惊愕地瞪大双眼。
老奶奶赶紧跑过来扶着白檀,嘴里用英文念叨着:
“我们在隔壁听到很大的声音,就过来看看。可怜的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老头则冲到楼下跑了一圈,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扫把和洗地机。
白檀怔怔望着二人,不知道作何解释。
两位老人在隔壁房子里住了几十年,新邻居搬来第一天他们就听到了。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也从他人那里听了一两嘴有关白檀的情况。
考虑到白檀或许不想见人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孕肚,老两口也不想他为难,很自觉的不来打扰。
但今天听到声音,联想到白檀的孕肚,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
敲门没人开,他们只好架上梯子从对面阳台爬过来。
老奶奶扶着白檀在床上坐下,细心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被玻璃划伤。
老头则把碎玻璃和小布丁一并清理了,怕有漏网之鱼,正趴在地上撅着腚仔仔细细检查角落。
“你还好么孩子,发生什么事了,或许我们可以帮你么。”
白檀摇摇头,犹豫许久,才用不太娴熟的英文回应:
“我没事,失手打碎了镜子,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谢谢你们。”
自称叫艾丽卡的奶奶拍拍他的手,说她就住隔壁,有需要帮忙的就找她。
白檀望着她,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奶奶。
父母离婚前,奶奶也是这样和蔼,跋山涉水从乡下转几趟车来城里,就为了给他送一把无花果。
望着窗外渐黑的天,艾丽卡亲切地询问白檀有没有吃饭,如果不介意她正好也要做晚餐,请白檀去她家共进晚餐。
期间,她尽管好奇,可也只字不提白檀怀孕一事。
就好像这种事是很平常又顺理成章的存在。
“谢谢,我家月嫂很快就回来做饭,不劳烦您了。”白檀婉拒了她的好意。
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待在这房子里把丑陋的自己藏起来。
厉温言和月嫂王姨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在门口的垃圾箱里看到了折成两半的镜子和一堆碎玻璃,忙抬腿往楼上跑。
看到安然无恙的白檀,两人才放了心,和老两口道过感谢,亲自送他们回家。
王姨生怕饿着孩子,赶紧去做晚餐。
房间里。
厉温言和艾丽卡一样,抓着白檀的手仔细检查一番。
良久,他才小心翼翼问道:
“为什么会打碎镜子?”
白檀不想再重复这个问题,摇摇头。
厉温言轻轻松了口气,笑道:
“这镜子是上世纪的产物,有些年岁了,所以你觉得不好看也是情理之中。”
后知后觉,白檀这才有点愧疚:
“对不起,我把房子主人的东西弄坏了。”
厉温言从脚边捡起印有超市标志的购物袋,并不恼怒,反而笑容加深几分:
“没关系,那位叔叔已经不在了,如果他还在世,一定也会想把陈旧的房子重新布置一遍。你看我买了什么。”
他拿出几只扁扁的纸壳展开,是表面印着山水画或毛笔字的纸灯笼,大小不一,上面的“福”字虽然土土的,但看着很喜庆。
白檀的眼底亮了亮,接过纸灯笼把玩着。
“马上就是国内春节了,我们也把家里布置的很有新春氛围好不好。”厉温言轻声询问道。
白檀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抱紧纸灯笼,点点头。
*
即便在国外,新春那天依然很热闹。
邻居家艾丽卡奶奶和奥利弗爷爷特意赶来与他们一起庆祝春节,一开门,两位老人抱手拱了拱,吐字生疏的用中文道:
“祝你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芝麻开花节节高。”
不知他们练习了多久,尽管发音有些搞笑,但属实也用了心。
王姨扶着白檀从楼上下来了。
他穿了一件传统的中式国风棉衣,红衣服白袖子毛立领,衬的肤如新雪。
胸前的盘龙花纹更具有素雅诗意,大方夺目。
这衣服是厉温言请人做的,考虑到白檀肚子大了,便特意把下衣摆做得宽松些,配上一条黑色的灯芯绒灯笼裤,在宽松布料的掩盖下,白檀的肚子才显得没那么明显。
“孩子,你今天真是光彩照人。”艾丽卡拉着白檀的手绕着他转了一圈,仔细端详他的新衣服。
奥利弗提起购物袋,笑道:
“刚才我们去了超市买了点食材,今晚就用中国的烹饪方式来做料理,我没去过中国,但听说那边美食花样繁多,今晚可以大饱口福了。”
厉温言也道:
“虽然我没进过厨房,可也紧赶慢赶学了两手,今晚还指望王姨多多指教了。”
白檀望着眼前温馨和睦的画面,鼻根酸酸的。
他使劲把感动的泪水憋回去,他知道他一掉眼泪这些人都会如临大敌一般赶紧来哄。
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就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度过吧。
*
另一边,国内。
霍庆贤守着满桌珍馐,硕大的长桌更显得他背影孤独。
“霍先生,七点了,您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旁的保姆毕恭毕敬道。
霍庆贤翕了眼,身体向后倚去。
“不用了,我等泱儿回来一起吃。”
桌上的年夜饭热气渐渐散去,保姆无奈一道道回锅加热,那些菜热了又冷掉,却始终没见到霍泱的身影。
一直到指针指向十二,市区有人偷偷放了烟花,家门才打开。
霍泱连外套也没脱,道了句“我先上去休息”,那些热了又冷掉的年夜饭他看也没看一眼。
“霍泱。”霍庆贤喊住儿子。
“抱歉爸,我没什么没胃口,不能陪你一起吃年夜饭了。”霍泱的声音听起来几分疲倦。
“你想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霍庆贤眉头紧蹙,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
霍泱站在旋梯口,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晋海市很大,还有刚并入的城镇、乡下,一条街一条街地找,霍泱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日复一日,每天在做的事就是寻找,乘着清晨灰蒙蒙的天色出发,披星戴月而归。
“今天对中国人来说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清楚么。”霍庆贤重重叹了口气,“年夜饭热了好几次,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能在今天大发慈悲回来敷衍地看我一眼。”
霍泱转过身,微微颔首:
“抱歉爸爸,但是也希望你理解我。”
霍庆贤扶着额头,深深翕了眼:
“霍泱,你还不明白么,如果他想让你找到他,你早就有了他的消息。这几个月你跑遍大半晋海市得到了什么,如果晋海市没有,你是不是还要翻遍全中国。”
霍泱的回答不假思索:
“是。”
他并非非要找到白檀把人绑回身边,只想见到本人从他嘴里知道他不辞而别的理由。
霍庆贤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宣泄无奈。
“你妈妈的在天之灵要是看到你这样子她会多伤心。霍泱,听我一句劝,放下执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白先生想离开,或许并非你做错或说错,只是纯粹的不想待在你身边,厌倦了你或者这种生活,难道还有其他理由么。”
虽然霍庆贤听到秘书告密后也为了儿子喜欢男人而大为震惊和不解,但看到霍泱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还是心疼了。
苦口婆心的劝慰最终换来了霍泱一句:
“知道了,我先上楼休息。”
霍泱脱了外套随手扔在地上,躺在床上拿过手机。
白檀是厌倦了他才离开么。
自己好像是有些黏人,恨不得二十小时贴在他身上,动辄就要亲亲抱抱,或许是人都会受不了。
可也不该一声不响不辞而别。
霍泱打好字,发送消息:
【新年快乐,今天有吃好吃的么。】
之后又发了一条:
【对不起,我是有点黏人了,没能给你足够的私人空间。对不起,我在反思自己,等你消气那天可以回我消息么。】
短信编辑结束,发送到了一张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再用的电话卡上。
*
英国曼城。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里。
“新年快乐,红包拿来。”王姨说着俏皮话进了白檀房间,帮他打开窗帘,让他感受一日之计最清新的阳光。
白檀跟着傻笑,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
“谢谢王姨陪我过年,因为我昨天您都没能回家和家人团圆。”
王姨推开他的手,反而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红包递过去:
“哪有小辈给长辈发红包的,来,拿着吧,当是送给你肚子里小宝宝的压岁钱。”
虽然白檀不缺钱,但中国人就是这么个传统,不收的话对方反而会不开心。
他接过红包,说了句替小宝宝谢谢王姨。
对于身居海外的国人来说,没有所谓的年初一年十五,三十一过这年也就算过完了。
今天是白檀预约去医院胎检的日子。
国外医院设备先进,可预约难,他早在两周前就得约好医生,还得看医生有没有时间。
白檀不想去。
上次去胎检,他坐在一群女人中间挺着个大肚子,周围人纷纷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让他浑身生了刺一样,恨不得原地去世。
这次呢,难道要他扮成女人才会没那么难受?
厉温言来了。
他担心白檀英语不是很好,所以早就约好陪他一起去医院。
车上。
白檀靠着车窗,目光呆滞看着窗外。
厉温言看了眼白檀身上穿的王姨的裙子。
老旧,俗气,宽大,套在他身上实在格格不入。
有点……心里不是滋味。
到了医院,来到产科,白檀忙低下头,双手紧紧抓着短外套的衣摆,厉温言扶着他找个位置坐下。
白檀悄悄抬眼瞄了几眼,幸亏护士给其他孕妇们发了产后护理手册,她们都在认真看书,没人注意他这边。
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咦!妈妈,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身边忽然传来稚声稚气的童音。
白檀下意识看了眼,就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抓着母亲的手好奇打量着他。
男孩的母亲赶紧把孩子拉过去坐好,严厉地呵斥一句“闭嘴”。
反而是母亲不愿给他解释的表现更让他觉得事有蹊跷,张个大嘴像破锣一样喊:
“他长得像男人,可他为什么穿裙子?他怀孕了么,为什么肚子这么大,男人也会怀孕么?”
白檀身体一顿,慢慢缩紧了身子,头深深埋下。
男孩妈妈一把捂住他的嘴,连说三声“闭嘴”,然后拖出去打。
厉温言轻轻拍了拍白檀紧攥的双拳,示意他放轻松,童言无忌。
此时,等候室所有孕妈的目光都齐齐朝着白檀行注目礼。
尽管白檀低着头看不见,可也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像刺一样扎过来。
八个多月的孕肚很难支撑普通人正常起坐,可白檀却能忽略这股重力,猛地站起身,脚下生风一样往外走。
厉温言跟着追上去:
“怎么了,要去卫生间?”
“我不查了,我去预约堕胎。”白檀语气坚定,目光笔直看向前方,决绝道,“你也离我远点,免得大家也那样看待你。”
还要预约子宫卵巢摘除手术,哪怕他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或者以后没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都认了。
厉温言知道他现在的情绪就是很敏感且喜怒无常,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拉住白檀,微微委身尽量和他保持平视,哄道:
“胎儿已经三十二周,堕胎风险很大,而且……”
他声音缓了缓:
“你还记得上次来做胎检,从影像里看到的小宝宝么。”
白檀怔住,半晌,抬起晕红的双眼。
他还记得。
那时七个月大的宝宝已经有成年人小臂这么大,安静蜷缩在子宫里,长出了完整的五官,容貌依稀可辨。
那时候白檀还在想:这个小朋友在肚子里就已经这么可爱,和他爸爸一样,四肢修长,将来一定也是个大高个。
孩子像他的爸爸,对白檀来说已经是唯一的慰藉。
现在,八个半月的宝宝,在当地法律中还只是母体一部分,算不上真正的人,没有人权,可以随意处置。
可他怎么不是人,他有清晰的五官,会乱动乱扑腾,也能听到妈妈呼唤他的声音,偶尔还会做出回应。
而白檀自己也觉得好像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偶尔很安静时,白檀还会担忧他是不是在肚子里出了什么事。
好歹毒的胎儿,他寄生在自己体内,促使自己分泌激素刺激大脑,让自己不受控制地产生了母爱情绪,重塑了自己的脑干细胞,也让自己对他的感知更加灵敏,变得没办法不去在意他。
白檀的手缓缓抚上肚子。
他轻轻闭上眼,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没再说什么,回到等候室坐好。
……
胎检结果不错,一切正常,胎儿也很健康。
医生提醒白檀,预产期就在五月初,还有一个半月,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并且告知,由于他的特殊情况,只能选择剖腹产。
听到这个消息,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上心头。
白檀还记得他小时候受伤住院,隔壁床住了个阑尾炎手术的大叔,天天嗷呜喊疼,做完手术也没日没夜的哼哼唧唧。
他无意间看到了大叔的刀口,像一条粗壮的毛毛虫攀附在小腹上,表面还泛着粉色的油光。
当时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如果要在他的肚子上开一刀取出胎儿,岂不是像攀附上一条小蛇。
白檀越想越害怕,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随着产期将至,白檀也越来越沉默,以前还经常和邻居聊聊天,现在基本是一声不吭,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害怕地掉眼泪。
窗帘拉得死死的,整栋房子每天都藏匿于暗无天日的灰暗中。
厉温言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好话说尽,却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白檀单靠三言两语的哄劝,没用,他根本也听不进去。
思忖良久,厉温言给国内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要他寄点东西过来。
*
时间渐渐进入春天。
距离白檀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白檀的肚子已经大到没有办法正常行走。
厉温言买了轮椅方便他行动,可他坐在轮椅上望着楼梯时,深深的无助感涌上。
为什么他非要承受这些不可?到现在身体已经沉重到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他再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孩子生下来之后呢,怎么把他养育成人,自己能做好合格的父母么,缺失一半父爱的小孩,他最后会长成心理健全的人么,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身体里多了一套生殖器官,到时候他也要接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么。
白檀彻底绝望了。
尽管白檀一个劲告诫自己不能再哭了,又不是什么苦情戏女主,况且男儿有泪不轻弹,一直哭会让人看了笑话。
可眼泪就是控制不住。
不是伤心,而是一种对未来的迷茫,惶然无措的绝望。
王姨听到声音赶紧过来查看情况,见他哭得已经有点过呼吸,忙找了纸袋扣在他嘴上,慢慢帮他安抚情绪。
孕妇都很辛苦,对于白檀一个男孩子来说,不仅辛苦还得承受精神上的压力折磨。
王姨也是真怕白檀哪天彻底崩溃了。
她扶起白檀,慢慢扶着他上楼回房间。
沉重的身体导致白檀一屁股坐在床上,他想站起来,根本没办法。
只能倒在床上默默流泪。
迷迷糊糊中,视线里多了一坨黑色的东西。
白檀伸出手摸了摸,是一件呢子材质的大衣外套。
他愣了愣,用手肘撑着身体坐起来想看清楚些。
那件外套上似乎飘着似有若无的很熟悉的气味。
白檀不由自主想到了霍泱。
温柔的气息在鼻间弥散开,像轻柔的大手深深拥抱着他,安抚着他的情绪。
白檀不知道这件大衣是谁的,为什么放在他床上,可意识丧失后,只能凭借条件反射紧紧抱住大衣,贪婪地嗅着上面的气息。
顷刻间,内心的不安和迷茫好像稍稍淡化了,随着呼吸离开了身体。
白檀终于冷静下来,抱着衣服,困顿地闭上眼睛。
门外的王姨望着这一幕,轻叹一声。
白天时,厉先生来过,还拿了一包国内发来的快递,她好奇询问是什么,厉先生说这是孩子爸爸的衣服,或许会让白檀心情平复些。
王姨不知道白檀和孩子爸爸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个挺着孕肚的男孩在最需要亲人陪伴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真是可怜MAX。
*
五月初,春日的暖阳照在每个人身上,暖烘烘的。
白檀住进了单人产房。
临走时,他还带走了那件能令他情绪安定的大衣。
就算不问,他也知道这衣服是谁的。
邻居家的两位老人经常过来看望白檀,每次都带上新鲜水果和营养补品。
艾丽卡还拿来了童话书,坐在床边用英文缓慢地阅读那些温情可爱的小故事。
读完了童话书,艾丽卡笑眯眯地抚摸着白檀的头发,道:
“孩子,希望这些故事能给予你勇气,我也是过来人,理解你的心情,但无论如何请你加油,胜利在望!”
白檀望着手腕上的手环,上面用英文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点点头,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肚子已经开始产生轻微的疼痛,里面住着的小家伙好像也很难受,打着滚,乱七八糟的。
疼痛刚缓解,白檀松了一口气,气音没落下,再次传来更加深刻的疼痛。
第34章第34章
宫缩阵痛的那一瞬间,白檀胡思乱想想到了死。
因为他的特殊情况,会不会医生经验不足导致手术失败,他会不会因此死在手术台上。
紧张的浑身发麻。
医生通过监测仪器观察着他的心跳,从一旁拿过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叠成枕头垫在白檀脑袋下面,安慰着他说尽管他们也是第一次帮男性做剖腹产,但请白檀务必相信他们的职业能力。
白檀鼻间充斥着大衣上特有的气息,抚平着他不安的神经。
除了相信医生,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不是么。
或许是医生护士们表现得过于淡定,白檀因为宫缩带来的紧张和疼痛感夜稍稍缓解了些。
麻。药一打,整个下半身很快没了知觉。
白檀缓缓闭上了眼。
很困,睡一觉吧,醒来后或许就能见到那个歹毒的小孩。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名字叫什么呢。
这些日子终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中,根本没精力想这些多余的。
叫什么呢……
白檀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自家楼下那块还荒芜着的小庭院,不知被谁种上了大片粉色玫瑰,如同粉色的海浪,随着微风一波接连一波摇曳着。
阳光普照,在每一朵粉玫瑰的花瓣上都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清艳、绮丽。
又梦到了远在国内的那间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屋,外卖骑手敲开门,说有人为他订了蛋糕和玫瑰花。
蒂芙尼蓝色的蛋糕上插着一张小卡,写着“蓝色代表忧郁,吃掉忧郁,每天开心”。
一并送来的还有新鲜到沾着水珠的粉色戴安娜玫瑰,花瓣一层一层向外扩张,绽放出无穷的生机勃勃。
产房外。
王姨来回踱来踱去,双手合十嘴里喋喋不休。
艾丽卡几次起身透过产房门的磨砂玻璃朝里看过去,磨砂质感阻隔了视线,她只能嘴里不停念叨着“天主保佑”。
厉温言和奥利弗则表现得还算淡定,只望着产房门口,时不时交谈两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明明只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却感觉像是过了十几年那样漫长。
直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从屋内传来。
稚嫩的,又中气十足,似乎对于自己离开了母亲温暖的子宫颇为不满。
几人瞬间起身,齐刷刷奔去。
王姨激动得老泪纵横,拉起艾丽卡转了圈。
剖腹产很快,十几分钟就能将胎儿从宫内取出,剩下的大半时间都是医生在为白檀逐层缝合。
一个小时后,产房门打开了。
“医生,那个孩子还好么。”艾丽卡拉着护士的手,视线频频朝产房内探去。
“大人小孩都平安,祝福你们,是位六点六磅的小公主。”
“大人状况如何。”厉温言问。
“刚做过缝合,身体状态不错,就是很累了,他需要休息。”
厉温言朝产房内看了一眼。
以往这个时候,作为产妇的丈夫亦或是家人于情于理都该进去看一下产妇的身体状况,她们那时很虚弱,需要家人的安慰和鼓励。
厉温言朝前走了一步,脚步旋即顿在原地。
他好像,没有资格代替孩子的父亲,也没有资格代替白檀的父母,找不到一个合适且足够亲昵的身份进去看望他。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只轻轻道了句:
“那就好,谢谢医生。”
……
“哼哼……”
哼哼唧唧的小孩被护士抱到了白檀身边。
白檀现在浑身都是麻的,没什么力气,只缓缓转动眼球看了眼小孩。
深粉色的,皮肤皱皱巴巴的,眼睛也肿得核桃一般,光秃秃的脑袋上伸展出几根黄不拉几的毛发。
白檀无力地叹了口气。
好丑。
他以为,孩子像霍泱,应该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孩。
结果却不遂人愿。
小宝宝好像对妈妈的气味感到安心,刚才在护士怀中还哼哼唧唧要哭不哭的,来到白檀身边后骤然安静下来,紧蹙的小眉头也渐渐舒展开。
白檀收回目光,困意袭来,他终于支撑不住再次睡去。
*
一周后。
白檀带着小宝宝回了家。
剖腹产的伤口愈合得不错,虽然也会疼,但比起宫缩时的阵痛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王姨先他一步回了家,煮了有营养的鸽子汤。
白檀只看了眼,没胃口。
这一个周他在住院期间,小宝宝也暂时安置在保育箱里,医生几次过来提醒他帮宝宝想好名字,以便尽快上户口。
可他就是不像其他父母那样,在孩子出生前就想好了无数好听又有意义的名字。
他对孩子的名字一点想法也没有,对于这个孩子,也一点想法也没有。
不知为何,明明生产前还稍稍有点期待与她相见,真见到了却觉得也就那样,没什么可激动的。
甚至,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乱拉乱尿,动辄嚎啕大哭,让白檀产生了一丝厌烦。
虽然小婴儿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粉色和皱巴巴,但白檀还是觉得她好丑。
“哇哇哇哇哇哇!”
响亮又中气十足的啼哭声盘旋在二层小楼里。
白檀皱着眉头,扯过被子蒙着头。
她怎么又开始哭了,她为什么这么爱哭,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么。
王姨听到声音,忙放下手头工作风风火火跑进来,小心翼翼抱起小婴儿,“哦哦哦”地哄着。
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白檀,王姨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
哄着小的还得哄着大的,她也不容易啊。
“白先生,我煮了鲤鱼汤,您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吧,现在身体还虚弱着,得多吃有营养的食物。”
白檀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王姨才听到被子里传来瓮声瓮气一句:
“她一直哭,很烦……”
王姨叹了口气:
“小婴儿是这样的,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只是因为没有感受到妈妈的气息所以才会觉得不安,哭是因为想妈妈呀,您不如抱抱她哄哄她怎样,说不定她就安静下来了。”
白檀慢慢从被子里爬出来,跪坐在床上,望着这个嘴巴张老大的丑陋的小婴儿。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
王姨小心翼翼把孩子递过去,倾情教学:
“您要小心点,新生儿头比较大,脊椎什么的都没长好,颈部力量无法支撑自己的头部,您得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小屁股和腰,轻一点。”
白檀不发一言,按照王姨所说的方式接过小婴儿。
“哇哇哇哇!”
白檀还没等完全抱起婴儿,她又张开大嘴嚎啕大哭。
白檀立马缩回手。
王姨正抱着孩子呈递出状态,已经慢慢松了力道。结果白檀忽然收手,小孩差点从她手里滚下去。
下一秒,屋内响起更为响亮的哭声。
撕心裂肺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姨赶紧抱紧孩子,哄着。
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语气也变得生硬:
“白先生,您怎么能在这时候松手呢,太危险了!摔到孩子怎么办。”
白檀漠然地看了婴儿一眼,躺回去:
“你抱得好,你抱着吧。”
王姨重重叹了口气。
孩子抱回来这一个周,白檀很少看她,因为身体构造原因无法下奶,只能给孩子冲奶粉吃,她要教他冲奶粉,他也总是表现得很敷衍。
孩子哭也不管,总是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不吃不喝。
可怜的小宝宝。
王姨抱着小婴儿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脑袋。
爸爸不知身在何处,妈妈也表现得很消极。王姨忍不住为孩子的未来感到担忧。
厉温言过来了,买了些婴儿用品和漂亮的小衣服。
王姨见到厉温言立马告状,把白檀这些天的表现添油加醋,越说越生气,因为心疼孩子还忍不住掉了眼泪。
厉温言拍拍她的肩膀:“我去和他谈谈。”
一进卧室,就见白檀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厉温言在他身边坐下,揽了揽他的肩膀:
“怎么呢,听王姨说你这段时间不吃不喝,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白檀一动不动,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厉温言也沉默着。
环伺一圈,看到了搭在床头的黑色大衣。
他拿过大衣,扯掉被子,将大衣披在白檀身上,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或者有什么疑惑,告诉我吧,我帮你想办法。”
白檀不自觉裹紧大衣,缓缓抬起头。
晕红的眼尾,红通通的鼻尖,因为营养跟不上而导致瘦了一圈的小脸看起来楚楚可怜。
“我不知道,我可能很讨厌她。”
厉温言知道白檀说的是他的女儿。
“为什么呢,在生产之前,你不是还好奇过她会长什么模样,明明那时候是很期待的。”
“她一直一直哭,还长得很丑,总是流一堆口水,动不动就拉一裤兜。”白檀哽咽着。
这些明明都是事实,可不知为何,当他以嫌弃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后,心头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滋滋的疼。
“小朋友都是这样的,你小时候我小时候也都让妈妈产生过这种困扰。”厉温言笑笑,“可那时候妈妈没有放弃我们,不就是因为她们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长成理想的模样,变得独立且坚强,对不对。”
白檀垂着双眸,眼前的景象渐渐变模糊。
良久,他晦涩地开口:
“可能,我本来就和我妈是一样生性冷漠的人,或者说狠毒的人,连自己的孩子都讨厌。”
厉温言内心暗暗叹了口气。
他觉得白檀可能是有点产后抑郁了,在他身体和精神都最虚弱的时候,最需要家人的陪伴和帮助,可他期冀的家人,没有一个赶来他身边安慰他。
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承受。
“这些都没关系,我们要有耐心,相信时间会带给我们惊喜。”厉温言低下头,认真凝望着他的面容。
白檀不知道作何回答,也不知道厉温言这番话是否会成真。
脑子很乱,在楼下那小孩的哭声中更是理不清头绪。
“不说这个了,王姨和我告状说你好久没吃饭了,你想吃点什么,我来做好不好。”厉温言柔声道。
白檀缓缓抬头看着他。
事实上,自打他回家以后,王姨每天都搞一些鲤鱼汤猪蹄汤,看着很腻且无滋无味不说,还总是在潜意识里提醒他是个产夫要坐月子的事实。
让白檀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厉温言大概也猜到了白檀的想法,特意做了些家常小菜,知道白檀喜欢吃辣,但又考虑到他现在是刀口恢复期忌讳辛辣,便加了些胡椒粉调味。
他虽然尝不出味道到底如何,但根据他的经验来说,应该不会很难吃。
白檀下楼后,望着桌上的红烧鸡块和白灼西蓝花等家常小菜,肚子没出息地叫了一声。
他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鸡块。
甜甜的可乐味,又夹杂着淡淡的鲜酱油味,好吃。
他又夹起一块红烧鸡块——
“呜哇哇哇!”
“哦哦哦宝宝不哭不哭~”
刺耳的哭声从隔壁房间传来。
即使隔着厚厚的墙壁,也依然如针般刺进耳朵眼。
白檀丢了筷子捂住耳朵:
“她又哭了……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呢。”
厉温言起身去关上房门,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将其他的菜推到白檀面前:
“再吃点,锅里还有汤。”
白檀闭上眼:
“我不想吃了。”
他起身上楼,重新将身体藏进被子里。
可那刺耳的哭声,即便他逃到真空环境中也依然清晰一样,不绝于耳。
*
晚上。
厉温言又叮嘱了王姨几句后,最后朝楼上看了眼,思忖许久后默默离开。
王姨抱着小孩,固然生气,可也有点理解白檀了。
她刚生小孩那段时间也很不好过,但幸而她的丈夫和公婆都很负责任,体恤她的不易,帮忙照顾孩子,她才勉强从那段辛苦的日子里走出来。
睡前,王姨思忖再三,还是把孩子抱到白檀身边,打理好一切,轻声道:
“白先生,小朋友爱哭是因为觉得不安,或许待在妈妈身边会好一些,今晚您带她一起睡吧,如果孩子饿了要吃奶您就喊我。”
白檀看也不看她,自己一个人用被子蒙着头。
过了许久,关门声响起。
白檀慢慢扯掉被子坐起身。
他缓缓望向身边的小婴儿。
小小一只,褪去了出生时的皱巴巴,像只白皙柔软的糯米团子。
刚会睁眼的小孩还无法完全控制肌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望着天花板十分好奇。
鼻子里时不时发出几声哼唧。
或许是深夜过于阒寂,白檀忽然觉得自己烦躁的内心也没那么难以控制了。
他伸出食指轻轻抚摸着小孩的小手手。
白檀嘴角淡淡扬起笑容。
好小的手,只有汤圆大小,软软的像没生出骨头。
算了,今晚就这样睡吧。
白檀脱了衣服换上睡衣。
一低头,看到了腹部那条长长的刀口。
他皱起了眉头。
虽然他不是疤痕增生体质,也没有像当年那个阑尾炎手术的大叔一样,伤口变成难看的胖毛毛虫,可那道深红色的伤疤,表面还覆盖着均匀的缝合线,像一条多足蜈蚣。
白檀猛地放下衣摆,仓促爬上了床。
夜风吹动着窗外枝叶挲挲,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蛐蛐的叫声。
白檀静静平躺在床上,身体几分僵硬。
耳边传来还没睡着的小婴儿的呼吸声,和时不时从鼻间露出来的嘤咛。
温顺的困意弥散开,白檀只觉上下眼皮很沉,不受控制地黏在一起。
“嘤嘤……呜哇哇哇哇哇!!!”
白檀猛地惊醒。
他惊恐地看向婴儿,只见小孩哭得小脸涨红,张着没牙的小嘴声嘶力竭,泪水顺着眼角簌簌落下。
白檀手足无措,双手在半空晃了两下,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别哭了。”他用力拍了拍小孩的腹部。
结果小孩哭得更凶了,那架势,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别哭了!”白檀陡然抬高声音,使劲推了小孩一把,“我想睡觉啊,你能不能别哭了……”
孩子哭,大人也惶然无措地跟着哭。
白檀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能让这烦人的小孩别哭了,明明他已经很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可她不知为何还是哭个没完。
小婴儿的哭声真的很刺耳,弄得他耳朵眼里嗡嗡作响。
王姨呢,王姨又去哪了。
此时的王姨正在庭院里翻土翻得起劲,没听到屋里小孩的哭声。
此时,不断啼哭的小孩在白檀眼泪像是一只来索命的小怪物,张着血盆大口,以时速二百迈朝他飞奔而来。
白檀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跑。
跑到这小孩追不到的地方,这样他就不用再被她无止尽地折磨了。
白檀从床上跳下去,拖鞋也没来得及穿,拉开门狂奔出去。
只着睡衣的身影像是躲避着身后的疾风骤雨,穿过漆黑深夜,赤。裸的双脚踩过遍地石子,扎得血肉模糊。
要跑到哪里去呢,白檀不知道,唯一的念头就只有跑。
夜晚的小镇被静谧笼罩,幽深的布伦河表面点映着如星星般散碎的昏黄小点。
白檀一直跑,穿过镇中心莎士比亚的故居,跑过莎士比亚的铜像,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没了力气,在河边停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因为剧烈运动导致腹部的刀口隐隐作痛。
白檀大口大口呼吸着。
跑掉了。
他终于听不到那小孩无休止的哭声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他也终于不用再日日遭受那小孩带来的折磨了。
白檀缓缓抬头环伺一圈,周围很黑,只有河边不算明亮的昏黄路灯,狭小地照亮了河面一小块区域。
太幸运了,他跑掉了。
接下来要去哪呢,去银行取钱,离开曼彻斯特,去利物浦或者爱丁堡,找个无人知道的僻静村庄买一栋房子,彻底的,再也不要见那个烦人的小孩。
白檀慢慢抱紧身体。
再也不要见那小孩……
哪怕被人指责他冷血又歹毒,他也认了。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反正他的妈妈也可以抛弃他,他又为什么非得照顾那烦人的小孩呢,世界上有这样的规定么。
布伦河面昏暗地映照出白檀狼狈的面容,乱糟糟的头发像是刚从哪个地方逃难回来。
夜风拂过河面,打碎了平静。
涟漪拨碎了他狼狈的脸,当风儿离开后,那张破碎的脸又开始重组。
白檀静静注视着河面,身体忽然慢慢坐直。
重组后的河面中,不再是他因为跑掉而充满侥幸的脸,取而代之组成了一张稚嫩的小脸。
那张小脸挂着稍显肿胀的眼睛,很难看,没牙的小嘴不断流出口水,沾湿了口水巾。
白檀渐渐睁大双眼,眼底的雾气开始聚集。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跑掉了,只要等天亮就可以开始全新且安静的生活,却还是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张丑陋的总是流着口水的脸呢。
是因为拥有丑陋小脸的她也在想念自己么。
白檀忽然想起小时候,父母离婚的前一天,他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满心欢喜等待父母带回来属于他的生日蛋糕,可一直到深夜,只有爸爸回来了。
没有一句生日快乐,只是平淡地说着“早点上床睡觉吧”。
好像大人都认为八岁的他什么也不懂,说了也是白说。
可在大人眼中无异于一块没有自我意识的肉团,也乖巧地上了床后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他这短暂的前半生,为了追求妈妈一瞬的目光停留,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哪怕对方不会再施舍他一道目光,他还是坚定的只做能让她开心的决定。
那个丑陋的口水小娃,长大后会不会也循着自己的脚印再走一遍。
让这世界上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个因为执念而被困扰一生的孩子。
夜风悠长,再次打破平静河面。
可那张丑陋的小脸,却久久未能散去。
白檀想说,心好痛啊。
他忽而站起身,视线穿过黑暗,望向那遥远处的二层小楼。
循着来时的路再次急速奔走,顾不上鲜血淋漓的双脚,冲进了屋里。
他猛地推开卧室门,看见王姨正抱着婴儿簌簌落泪。
见到满身狼狈的白檀,王姨愣了下,接着就见这个丢下孩子逃跑的男孩急切的从她手里接过小婴儿,紧紧搂入怀中,声音沾着泪水,轻柔低缓:
“宝宝,我回来了。”
只有两个周大的小婴儿窝在母亲怀中,嘴角扯动着向上轻轻扬起。
随着笑容,发出了一声嘤咛,像是安慰。
这么大的孩子的笑是随肌肉调动产生的,没有意义也没有自我意识。
却意外的发出了如清脆的铃铛般的笑声。
咯咯咯。
*
春天的风温柔且充满暖意。
白檀怀里抱着小婴儿坐在落地窗前。
小孩穿着粉嫩嫩的小衣服,双手攥成小汤圆一般,黑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白檀的脸,好奇的,又无比依赖地深深凝望着。
楼下的庭院里,王姨拔掉杂草,为那一片粉色玫瑰浇水。
厉温言买了些生活用品过来了。
看到白檀抱着孩子,时不时还逗逗她,便释然地松了口气。
“怎么样,孩子名字想好了么,大使馆那边又打来电话了。”他坐在白檀身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脸。
滑嫩嫩又Q弹。
白檀望着楼下大片玫瑰花海,笑笑:
“想好了。”
“就叫,白、清、绮。”
像戴安娜玫瑰一般,清艳而绮丽,于春日绽放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厉温言笑道:
“好名字,落落大方又不落于俗套。”
“小名就叫小铃铛。”白檀又补充道。
“为什么叫小铃铛呢。”
“她的笑声像清脆的铃铛声,我希望她永远开心,每时每刻都是笑容满面。”白檀望着小宝贝,眼底涌起热泪。
“可爱。不过在英国生活,最好起个英文名字方便交流。”厉温言提议道。
白檀摇摇头:
“我想不出来了,为她想这两个名字都死了一堆脑细胞。”
厉温言一手抵着下巴沉思片刻,看到楼下的玫瑰花田,道:
“戴安娜怎样。”
白檀笑道:
“不怎样,和逝世的王妃同名,你不要命啦。”
厉温言也跟着笑:
“那就,卡茜?”
“嗯?卡茜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寓意黑发的小女生,文静温和又善良。说到底她也是中国人对不对。”
白檀点点头,轻轻亲吻着女儿的小脸蛋:
“白清绮,小铃铛,kathy……”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
英国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今日难得碰上了灿烂的艳阳天。
窗外,柳絮随风飘动,如同春日落幕前的最后一舞。
白檀打开窗户,朝着漫天柳絮伸出手——
第35章第35章
洁白的柳絮落在掌心。
白檀攥紧五指。
“Clapyourhandsifyou’rehappy~(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啪啪啪!”
稚嫩的小声娴熟地唱着英文歌,末了还自我回应一般拍了拍小手。
白檀张开手指,柳絮随风飘走。
“妈咪!”
穿着粉黑色搭配小裙子的小女孩迈动着小短腿朝白檀跑来。
她有一张圆圆的小脸,嫩白白,软乎乎,精致的双边鱼骨辫光泽漂亮。她全身每一处都足以看得出身边人对她的疼爱,自信的举手投足间都是锦衣玉食滋养出来的落落大方。
“怎么了我们小铃铛?”白檀揽过女儿将她抱在腿上。
“Clapyourhandsifyou’rehappy~”小铃铛的小手抓起妈妈的双手拍了拍。
继续用娴熟的英文问道:“妈咪你幸福么?”
白檀亲亲她的小脸,笑容温柔:
“你说呢。”
“妈咪说有了小铃铛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所以妈咪是幸福的。”小女孩扬起纤长的脖子,大大的眼睛里写满骄傲。
“欧呦,你怎么这么聪明。”白檀抱起女儿又吧唧亲了一口。
“妈咪你在看什么呀?”小铃铛的视线落在白檀手中的相簿上。
白檀笑笑,翻开相簿。
“妈咪,这个丑丑的小婴儿是谁呀?”小铃铛指着照片中那个张着没牙小嘴嚎啕大哭的小婴儿用英文问道。
“是谁呢?”白檀故作疑惑,“她长得好像我们小铃铛哦~”
小铃铛蹙起稀淡的小眉毛,用英文急切地解释:
“不是小铃铛,小铃铛不长这样。”
白檀亲亲女儿的额角,再翻一页相簿。
照片里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婴儿长大了,三个月大的她学会了抓取物体,王姨为了纪念这一伟大时刻搞了场小型抓阄仪式。
可这个见到什么都想抓来放在嘴里咬的小婴儿却固执地抓住了白檀的手指。
无论眼前是金银珠宝,她都只喜欢并且最喜欢她的妈妈了。
再后来,小婴儿又长大了些。
她攥紧小手,嘴巴紧紧瘪着,看起来十分用力。
就这样撅着小屁股颤颤巍巍站起来了。
再后来,这个小豆丁砸吧着小嘴喊出了模糊不清的一声“妈咪”。
那一刻,本打算让她以后喊自己为爸爸的白檀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这声“mommy”实在过于动听。
随着日子推移,当初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婴儿学会了走路,拖着她的小兔子玩偶跌跌撞撞跑到白檀身边,像一只十分依赖母亲的小树袋熊,抱住白檀的小腿吊在上面。
小朋友渐渐学会了跑步,学会了自己拿勺子吃饭,无论妈妈做饭有多难吃,她总是非常给面子的全部吃光光!
照片中,两岁的小朋友拿着水管,身边跟着面目慈祥的艾丽卡外婆和奥利弗外公,他们蹲着身子在后面护着小孩,小孩则攥着水管给他们养的史宾格犬洗澡。
两岁生日那天,小朋友面前摆着双层大蛋糕,王姨、厉温言和邻居两位老人围在她身边为她唱生日歌,然后让小朋友许愿。
小朋友许下秘密的心愿,接着拉过妈妈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妈咪,外婆说心愿告诉别人就不灵验了,可是可是,嗯……我想告诉妈咪~”
白檀俯下身子,故作神秘:
“那你小声告诉妈妈,妈妈绝对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小铃铛使劲点点头,轻轻拽着妈妈的耳朵,用气音道:
“小铃铛想要一座娃娃屋。”
白檀哭笑不得。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嘴上说着心愿告诉别人就不灵验了,可也比谁都清楚,妈妈才是唯一会实现她心愿的上帝。
白檀一页页翻着相簿。
不知不觉间,那个丑陋的口水小娃两岁零八个月了。
她褪去了当初难看的深粉色皮肤,变得白嫩嫩如雪娃娃一般。
那对肿眼泡也不见了,遗传了妈妈的大眼睛,灵动澄澈,一尘不染。
身高呢,有一点像霍泱,比起同龄人要高了不少。
白檀翻着相册,感慨着:
时间过得好快,从逃到英国至今,时间一晃也过去了三年。
“叮咚——”
门铃忽然响了声。
白檀带着小铃铛下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笑容满面的邻居老两口。
他们刚从马尔代夫旅游回来,身上穿着碎花T恤,头顶还戴着花环。
“艾丽卡外婆!奥利弗外公!”小铃铛踮起脚,伸出莲藕般的小手臂,“小铃铛好想你们喔!”
艾丽卡委身抱起小孩,故作伤心使劲蹭蹭她的小脸:
“外婆也好想小铃铛哦,半个月不见小铃铛又长高了。”
白檀看着温馨和睦的画面,忍不住扬起笑容。
在小铃铛刚会说话时,艾丽卡和奥利弗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他们用了“grandma”和“grandpa”这两个词,而非爷爷奶奶。
所以从那天起,他们就变成了小铃铛的外公和外婆。
也好像在无形间,变成了白檀的爸爸妈妈。
在小铃铛的童年中,老两口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无论是小铃铛学走路还是生病发烧,都少不了他们的存在。
这对热情的外国老人俨然已经将小铃铛当成了自己的小孙女。
奥利弗拿出他们去马尔代夫旅游时买的小礼物送给小铃铛。
小铃铛提起裙摆,行了个标准的宫廷屈膝礼:
“谢谢外公外婆~”
看到活泼开朗的女儿,白檀松了口气。
他的确担忧过,万一小铃铛问爸爸在哪他该怎么回答。
但小铃铛聪明又颇有眼力见,一次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妈咪,我想去隔壁找泰瑞玩,可以咩?”小铃铛说的泰瑞指的是老两口养的史宾格犬。
白檀俯身帮女儿整理着头发,叮嘱道:
“可以,但是外公外婆刚旅游回家,很累需要休息,你不可以太打扰他们哦。”
小铃铛点点头,抱着奥利弗买给她的小礼物,屁颠屁颠跟着老两口走了。
白檀很放心把小铃铛交给老两口照顾,这样他也可以利用空闲时间码码字。
上了楼打开电脑,在大纲文档里敲敲打打。
他的那篇《红透》大爆后,该卖的版权都差不多卖光了,后续如何他也没再过问,也确实是为了照顾小铃铛心有余而力不足。
赚了不少钱,也足够养老,但白檀最近考虑着买房子,总不能一直霸占着别人的房子。
打算重新捡起写文也是因为小铃铛生日许愿想要一座娃娃屋,也不贵,四万英镑吧。
付钱时白檀手都在抖。
那一刻意识到,小丫头不懂物品贵贱,只是想要。将来她长大后想要的会越来越多,越来越贵,万一她厌倦了英国想去别的国家生活,自己棺材本都要掏出来给她。
白檀很疼女儿,只要她开口绝不拒绝。
当妈的就只能自己更努力,让闺女多躺平几年。
生活太苦了,工作也太累了,这些他自己切身体会过,为了不让女儿步入他的老路,他必须更拼命。
*
晚上。
白檀关了电脑,揉揉酸痛的脖颈。
这一篇大纲做得很顺手,实在应该感谢女儿给他提供了不少灵感。
小丫头抱着她的兔子玩偶过来了,蹬着小腿爬进白檀怀里,抱着他:
“妈咪……嗯哼……”
多年如一日,小丫头每晚睡前都是这么一套,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撒娇。
“妈咪给小铃铛讲故事,讲完后就睡觉好不好。”白檀笑道。
小铃铛揉揉困顿的双眼,点点头,半晌,又道:
“今天艾丽卡外婆问小铃铛打算什么时候去幼儿园。”
她抬起头,澄澈的大眼睛眨啊眨:
“妈咪,我什么时候去幼儿园呢。”
说到这个,白檀倒真有点哑口无言。
这么一算,小铃铛也快三岁了,确实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
白檀也了解过英国的幼儿园同国内的区别,简单来说就是英幼园什么也不教,只教孩子怎么玩。
而且两国教育理念也不同,这边奉行精英教育,最好的学校大多都在比较远的伦敦,很多还不招收女孩子。
英国的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差距很大,人种区别也大,所有的外裔基本都挤在公立学校里,老师水平也良莠不齐,如果随便帮她选择离家近的学校,真怕她到最后什么也学不到。
白檀想着,是不是和厉温言商量一下比较好呢。
毕竟他说他爸爸早就来了英国,对这边教育环境也比较了解。
“这个问题等我们找个时间好好商量一下,小铃铛现在该听妈妈讲故事了哦。”白檀抱起女儿放在床上。
*
翌日。
小铃铛由王姨陪着在楼下玩迷你厨房,白檀则在书房里对着电脑敲得键盘震天响。
写累了,就下去看看他的小铃铛,充充电。
楼下,不算大的客厅又被小铃铛的玩具扑棱得到处都乱糟糟的。
小铃铛拿着巴掌大的迷你小锅,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英文,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她很爱说话,小脑瓜里装满了天马行空,因此语言能力比同龄人要高了一大截,说她才三岁不到好多人都不信。
白檀望着女儿,越看越喜欢,笑得像朵迎春花一般。
犹记她还没出生时,是自己最痛苦最灰暗的日子,他将自己所有的磨难全部归咎于这个小丫头,甚至在她出生两周后,一度想过丢掉她逃跑。
幸好那一晚,他撤回了那关键一步。
所以今时今日才会被爱意和幸福紧紧包围。
思忖的间隙,门铃响了声。
王姨赶紧去开门,传来一声温柔的“小铃铛在么”。
小铃铛听到声音,立马放下迷你小锅,小猪撒欢一般蹦蹦跳跳朝着来人跑去。
“爸爸!”她喊了一声,跳进来人怀里。
白檀一愣,立马跟过去,纠正道:
“不能随便乱叫,要叫厉叔叔。”
小铃铛看看白檀又看看厉温言,小眉毛委屈地耷拉下去,声音小小的:
“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什么所以然。
厉温言摸摸她的头发,笑道:
“没关系,怎么顺口怎么叫吧。”
白檀顿了顿,从厉温言怀中接过小铃铛,语气有点严肃:
“都十点了,小铃铛怎么还穿着睡衣见客人呢,妈妈带你去换衣服好不好。”
小铃铛委屈巴巴点头。
换衣服时,白檀看到女儿委屈的几乎要落泪的小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丫头总是这样,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本来小孩在一岁半左右就该断奶,可是小铃铛到了快三岁还总是叼着奶嘴,每次从她嘴里抽出奶嘴强行给她断奶,她也不哭闹,就用这种小表情眼巴巴瞅着被拿走的奶嘴。
白檀招架不住,赶紧把奶嘴还给她再顺便顺顺毛。
白檀抱了抱女儿,声音放轻:
“因为妈妈训斥你所以你不开心了么。”
小铃铛思考许久,慢慢点了点头。
“妈妈语气不好,没有考虑你的心情,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哦。”
小铃铛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模样,小小的双手捧着白檀的脸颊,认真道:
“没关系哦妈咪,小铃铛没有生气。”
白檀笑笑,又道:
“可是,小铃铛的确不能喊厉叔叔叫爸爸,因为厉叔叔早晚也要恋爱结婚,如果那时候你喊习惯了还叫他爸爸,他的爱人也会不开心的,对不对?我们也要考虑别人的心情对不对?”
小铃铛嘟着小嘴,点点头,好像是听明白了。
可是转眼间,就在白檀和王姨一起去厨房做午餐时,小丫头又抱住厉温言,短短的小手指轻轻握住厉温言的手指,委屈都快透过眼底掉出来。
“怎么了,小铃铛被妈妈教训了?”厉温言问道。
小铃铛逮着机会就告状。
她把玩着厉温言的领带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稚嫩的小声道:
“因为妈咪说,爸……厉叔叔以后也会恋爱结婚,如果小铃铛还喊你爸爸,你的爱人会不高兴……”
厉温言笑得极为宠溺,拍拍小丫头的后背安慰着:
“妈妈说得是对的,我们的确要考虑别人的心情。”
“可是可是!嗯可是……”小丫头迫切解释着。
“可是……厉叔叔你不能和我妈咪结婚么?不能当我爸爸么?这样,我喊你爸爸,你的爱人也就不会生气了呀。”
“你好聪明啊。”厉温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喜欢厉叔叔,厉叔叔和我妈咪结婚好不好,厉叔叔也很喜欢我妈咪对不对。”
小丫头一头扎进厉温言怀里,拽着他的领带,害羞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厉温言笑容淡了些,没有因为这只是三岁小孩的童言无忌就随意敷衍,反而很认真地问:
“小铃铛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小铃铛想了想,同样认真地回应:
“因为厉叔叔经常那样看着我妈咪,看好多好多时间。”
说着,她还张开双臂画了个她能力范围内最大的圆圈。
“王姨说过,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隐藏不住的。”
“哦?是什么呢。”厉温言笑问道。
小丫头睁大眼睛,认真的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
“咳嗽和,爱意。”
厉温言忍不住喟叹一声。
这个三岁不到的小女孩太聪明了,是因为遗传了她的妈妈么。
“厉叔叔~”小孩儿撒着娇,像只笨拙的小树袋熊一样在厉温言怀里往上爬,一把抓住厉温言的耳朵。
厉温言跟着低下头:“轻点轻点,这不是猪耳朵。”
小铃铛放轻力道,声音也很轻,像是怕被别人听到,悄声道:
“王姨说,小铃铛快过生日了,我想让厉叔叔送我一件礼物可以么。”
厉温言不觉得一个小朋友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礼物,反问道:
“想要什么,新款娃娃屋?小裙子?还是无人机?”
小铃铛摇摇头,认真道:
“那天,你和我妈咪说,你想和他结婚,想当我爸爸,好不好?”
厉温言猛然一怔。
他期望却又不敢开口的心情,就这么被一个三岁的小朋友轻飘飘说了出来。
小铃铛美丽的大眼睛里渐渐堆积起水光,语气也变得委屈:
“妈咪一个人带我很辛苦,他有时候也会躲在房间偷偷哭泣,我不敢问爸爸去了哪里。其他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隔壁的泰瑞也有爸爸妈妈,可是我没有爸爸,我想要爸爸,也希望妈咪不要再难过了。”
说着说着,泪水顺着她肉鼓鼓的小脸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