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奎第一次跪在自己面前,叫父亲第一声时,父亲便被击中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不承认眼前的大奎,大奎是他年少时和邱家丫头的产物,年少懵懂的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靠山屯还留着他的骨血,大奎就像一株野林棘树,在父亲的视野之外悄然长大着。
过惯了农村生活的大奎没有贪睡的习惯,天刚放亮便醒了,父亲这时也就起床了。起床后的父亲有早晨跑步的习惯,起初大奎不知道父亲这么早出门去干什么,后来他知道了,便心甘情愿地随在父亲身后,父亲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紧跟着。父亲跑了一辈子步了,从十五岁参加抗联开始,便用跑步的方式和鬼子兜圈子,后来就一路跑步追杀敌人,一直把小日本追出中国,又把国民党追到台湾。因此父亲在战争岁月中练就了一副好脚板,和平年代中的父亲把跑步又发扬光大了,轻装跑步,对父亲来说如鱼得水。
庄稼汉大奎虽说比父亲年轻十四岁,种了大半辈子庄稼,腿脚都种硬了,跑不动路了。跟在父亲身后,跑了不久,他便上气不接下气了,然后大奎就喊:爹,慢点跑吧。这路滑呀,摔个跤啥的可咋整。
父亲不理大奎的话,仍风风火火地在前面跑。好在父亲是绕着家属院跑圈,不一会就迫上了大奎,父亲此时已是跑得热气腾腾,满脸流汗,然后父亲把帽子,棉衣什么的脱下来让大奎抱着。大奎就抱着这些东西跑,他怕父亲把他拉下,他不放心父亲,觉得父亲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况且父亲的棉衣又在他的怀中,要是父亲冷了他不能及时把棉衣塞到父亲手上,那简直是他的不孝。于是,大奎就在后面硬胳膊硬腿的猛追。追了一气,又追了一气。大奎跟不上,大奎就又叫:爹呀,慢点跑吧,那么大岁数了,有个好歹的可咋整。
这时,天渐渐亮了,不少首长都走出家门晨练了。他们看到一副有趣的景象,父亲在前面跑,大奎在后面很狼狈地追,知道的是父子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哥们在吵架。庄稼人大奎长得的确有些老相,生活的操劳,日子的艰辛,使四十多岁的大奎过早地衰老了,不知内情的人,说他是父亲的哥哥也有人相信。
在大奎起初来家的日子里,父亲那些老战友还真的以为是父亲的哥哥来串门来了。胡副司令就问父亲:老石呀,以前也没听说你有个哥呀。
父亲就不高兴了,沉一会儿脸道:老胡你别瞎扯,你把眼睛睁大点,这是俺儿子,叫大奎。说完父亲又叫过大奎冲大奎说:叫叔叔。
大奎就听话地冲胡副司令喊:叔叔首长。
大奎知道,这些人都当着大官,于是他在叔叔后面就加了首长。
胡副司令就惊愕,喃喃着:没想到,没想到,你小石头还有这两下子。
以前,别人家哭爹喊娘有老家的前妻找上门来时,父亲的门前一直很清静,那时,父亲觉得自己是个很干净的人。这件事,一度成为棘手的大事,于是,就推举父亲处理这些棘手的事。父亲处理这些事时,很干脆,也很原则,那就是要保护老战友眼前的利益,不能因为老家的什么事而破坏了老战友的幸福,枪林弹雨的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同时也不能伤害那些孤儿寡母,虽然这些老战友不承认过去发生的事,但父亲心里却明镜似的。他也不把话说破,一方面安排这些孤儿寡母好吃好喝外,另一方面和这些寡母谈条件,只要部队能办到的,父亲一定答应下来。那些寡母们没什么大的奢望,她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她们有求父亲让孩子当兵的,有求帮助孩子找工作的,父亲都一一答应了,然后派人买好车票送这些寡母们回家。孩子们合格的,当场就留下了,发一身军装当兵去了,年龄大的不能当兵的,父亲便派出参谋、干事们去这些人的老家联系安排工作的事,那时部队很有威信,办起这些事来并不难。
父亲的儿子找上门来的消息很快便在部队首长中传开了,他们找出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来家里坐一坐,说一些和父亲在办公室都已经说过的工作,他们一面来看大奎,一面来摸父亲的底细,以前是父亲帮助他们摆平了那么大的麻烦,现在他们要来帮助父亲了。这些首长每次来,都冲大奎说:孩子呀,有啥困难你就说,叔叔伯伯们帮你解决。
大奎就很感动,哽着声音,眼泪汪汪地说:没啥,啥也没有,俺这次来,是看爹的。
首长们就走了。
父亲也想过大奎以后的事,并含蓄地冲大奎提过,大奎就实话实说:俺都大半辈子,现在种地,以后俺还种地,种不动了,还有孩子们。大奎大有一辈一辈把地种下去的决心和勇气,他认为种地没啥不好,要是没人种地了,人们吃啥?
这一点父亲没有提出异议。
父亲还和大奎数次站在家门口那片空地上议论过种庄稼的事:每个首长门前都有一块这样的空地,所以管理局的人每到春天都要派出战士们在这片空地上种上花花草草,后来不知哪位首长带头,拔掉了这些花草,种上了黄瓜、茄子、西红柿,一时间,许多首长都纷纷效仿,花地都变成菜地了。
此时,大奎和父亲一同站在门前那块空地上,大奎说:爹,等开春,种高粱吧,咱老家的高粱好哇,粒大,成色也好。
父亲的眼前又闪现出家乡的高粱地,红红的一片,父亲站在空地里,对秋天的景象一往情深,父亲就说:那就种高粱。
大奎说:嗯哪,等春天俺再来,带上咱老家的高粱种,帮你种地。
父亲和大奎在一起觉得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大奎想的就是他想的,他想的,有时也是大奎想的:父亲觉得大奎离自己是那么近,那么亲。
在许多个晚饭后,父亲和大奎在客厅的地板上,盘腿而坐,就像坐在老家的火炕上一样,抽着自卷的叶子烟,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那样子不像是父与子,而是老哥俩,说老家的事,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让父亲激动亲切。几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老家是父亲的根,是父亲的血脉。
父亲向大奎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大奎也向父亲讲小时的事,后来他们发现,他们童年是那么的相似。父亲也恍惚地觉得大奎不应该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兄弟。
大奎不可能不提到自己的母亲——邱家丫头。大奎告诉父亲,邱家丫头生下他后,便一边带大奎,一边照料爷爷,后来爷爷死了,爷爷死之前曾劝过邱家丫头改嫁,邱家丫头没那么做,她一直在痴等着父亲,她坚信父亲就像一个走丢的孩子,迟早还会找回家门的,一直到邱家丫头去世,这么多年她一直这么坚信。
父亲听了这话,心里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虽说他和邱家丫头没什么感情,但邱家丫头的所作所为还是感动了父亲。父亲在心里隐隐的有些觉得对不住她。
大奎就说:爹,你抽空回老家去看看吧,俺娘都等你一辈子了。
父亲的眼睛潮湿了,半晌他说:大奎呀,现在俺忙,等以后离休了,俺一准同你回家去看看。
大奎说:嗯哪,俺来接你。
爷俩说着聊着就到了深夜,父亲就说:时候不早了,睡下吧。
大奎也说:爹,你睡去吧,明早还得跑步呐。
父亲说完这话并不急着走,他要等大奎躺下,又为大奎掖掖被角,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大奎冲父亲的背影湿湿地叫一声:爹,你睡去吧。
林、晶、海三个孩子,对大奎的态度却显得有些复杂,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过父亲这么和蔼可亲过,父亲望大奎的眼神让他们嫉妒。他们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用那种目光望过自己,一个土包子似的大奎就让父亲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们不懂,也不明白。
在三个孩子的印象里,父亲对待他们非打即骂,别说有什么笑脸,就是一句好话,他们也未曾听过。
父亲对待大奎的态度,直接影响了三个孩子对待大奎的态度。大奎对待这一切似乎一直没有察觉,他仍一如既往地用朴素的情感对待着弟弟妹妹们。
吃过早饭,三个孩子便陆续走出家门去上学了,大奎这时会立在门旁冲走出去的三个孩子:兄弟,今天风大,多穿点衣服呀。小妹,放学早点回家,哥等你。大奎殷勤着依次把弟弟妹妹送走。弟弟妹妹们对待大奎无动于衷,他们不说话,仿佛眼前就没大奎这么个人。
有一次,母亲看不过去了,偷偷把他们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对三个孩子说:他是你们的哥,你们咋能能用这种态度对待他呢。
三个孩子不说话,低垂着头。半晌海抬起头说:妈,我们没有他这个哥,你看他长得那个土样。
母亲打了海一掌道:别胡说八道。
晶说:我们不明白,爸咋只对他一个人好,平时爸连正眼看我们都懒得看。
母亲叹了口气,她在孩子面前真的无话可说了,她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是这样,仿佛眼前的三个孩子不是父亲生的似的。
林似乎懂事一些,他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于是他说:父亲怪咱们没出息,等以后咱们大了做出大事来让父亲瞅瞅。
林说这话时已经很男子汉了,上唇的绒毛已经又浓又密了。
晶和海听了哥的话就用劲地点点头。
每天晚上,父亲和大奎总有说不完的话,父亲似乎是怕别人打扰,每次说话时,总是把客厅的门虚掩上,然后和大奎在烟薰火燎中说话。
先是林走出自己的房间,他动作很轻地在客厅前停了一会儿,他手里端了个杯子,样子似乎是要去加水,他就听见了大奎说:爹,等你岁数大了就回老家吧,俺孝敬你。
林就走了,轻手轻脚的。
不一会儿,晶出来了,她的样子似乎是要去厕所,她走出来,路过客厅门口时,也停下了步子,她听见父亲说:爹见了你,这几天高兴哇。
后来晶也走了,轻手轻脚的。
最后出来的是海,他似乎对客厅两个人的说话不感兴趣,在别的房间找一件什么东西,没找到,回自己房间时,路过客厅门口,他边学着哥和姐的样子,听了一会儿,他听见父亲说:老家好哇,落叶还要归根哩。
那些日子,林、晶、海说不清为什么,怎么在屋里也呆不踏实,他们频繁地走出自己的房间,不厌其烦地在客厅门前走一走,停一停。
后来他们就聚到母亲的房间里压低声音说话,其实他们不压低声音也没啥,他们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一些事。母亲也说,说部队大院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他们似乎从来也没说得这么投机、亲近过。
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
父亲似乎也发现了三个孩子对待大奎的态度不够友好,有一天他当着大奎的面把三个孩子叫到客厅里,三个孩子低着头,不看父亲也不看大奎,只看自己的脚尖。
父亲的目光先是从大奎的脸上掠过,大奎一往情深地和父亲的目光对视了,然后父亲又找到了林,然后是晶和海,他看到的是他们的脑袋。父亲此时说话的口气是温存的,他说:你们都是俺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虽说你们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在俺心里都是一样的。父亲说到这似乎动了感情,顿了顿又说:你们都要争气。以后要互相帮助。大奎就说:俺是老大,以后你们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就说一声,大哥没别的本事,会种地,能吃苦。
说完他就冲弟弟妹妹们笑,没得到反应,便把一脸憨笑冲父亲绽放了。父亲背着手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布置工作以的冲三个孩子说:大奎是你们哥,以后别像个哑巴似的,该叫哥就叫哥。
三个孩子仍不说话,仍旧看自己的脚尖。大奎说:叫不叫也没啥,都是一家人,心里有数就行了。
父亲挥挥手,三个孩子们鱼贯着离开客厅,离开了父亲眼前。
春节快到了,大奎呆不住了。他张罗着要回家了,他知道一大家子人还等他回家过年呢。
母亲想得很周到,到商店里买了不少吃的穿的。装了满满两提包让大奎带上。大奎就又感动了,他硬着喉头,一连叫了几声娘。
大奎走的那天,父亲专门派出了自己的专车去送大奎,车票早就买好了。父亲走到楼下送大奎,在屋里时,大奎向弟弟妹妹们已经道过别了,三个孩子似乎谁也没有走出屋门送一送的意思。还是母亲不由分说连拖带拽把他们弄到楼下,轿车已经开来了,就停在楼下。
父亲说:大奎呀,你走吧,回家时你来个信。
嗯哪!大奎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住了这些日子,他对这个家已经有感情了。临走,他的心空落得无际无边的。
大奎先走到弟弟妹妹们面前,林、晶、海站在那里很不情愿的样子,表情也是一脸麻木,大奎试图去和弟弟妹妹们握手道别,他已经学会了握手。可三个孩子谁也没有伸出手的意思,他就依次捉了他们的手臂乱摇一气地道:哥走了,哥开春还来。哥会想你们的!
大奎说完再走到父母面前,“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哽声叫道:爹、娘,俺就走了。
叫完站起身,笨拙地钻进车里,林送给他的那件军大衣,此时已被他换下来了,他又穿上了那件羊皮袄,他说要把那件军大衣送给大儿子,那顶军棉帽送给老二。
大奎钻进车里后,隔着车窗冲父亲招着手说:爹,等来年春天俺一准来,帮你种高粱。他这句话已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轿车就开走了,人们看见父亲背过身去,用手指弹掉了眼角两滴老泪。
林、晶、海在大奎临走时也没叫一声哥,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直到那一年,林高中毕业,被父亲送到大兴安岭的边境哨卡去当兵,林才叫了一次哥。
林当兵去边防哨卡的事被大奎知道了,就在那一年冬天,大奎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又走了一大天的雪路,他找到了在哨卡当兵的林,他是来给林送狗皮褥子的。大奎知道大兴安岭的冬天冷,狗皮褥子隔潮,防冷。
大奎找到了林时,林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大奎会来看他。大奎的胡子和眉毛都被霜凝白了,他亲自把狗皮褥子铺在林的床上,然后,才说:弟呀,你受苦了。
说到这,大奎的眼圈又红了,但很快又说:罪是人受的,咬咬牙就挺过来了。
那一次,大奎没有停留,他还要走到山下等明天早晨的长途汽车。大奎踏着雪路“吱吱嘎嘎”地走了。林送大奎走出边防哨卡,大奎回过头冲林说:弟呀快回去吧,外面冷,别冻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望着渐渐远去的大奎背影颤颤地叫了声:哥——
大奎的身影在林的视线里一点点地小下去,最后就消失在雪地的尽头。
这是林最后叫的一声哥,也是第一声叫哥。阴差阳错,大奎再也没有见过林。后来林离开了边防哨卡,他当了营长,再后来林就参加了七十年代末南线那场战事,林便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
大奎走后,父亲一连许多天显得闷闷不乐的,仿佛是丢了魂。
春节刚过,父亲便开始翻日历牌,他翻到立春那一天使不动了,立春那天日历,被他折了又折。
父亲剩下的时间里会长时间地伫立在门前那片空地旁,呆呆地望着那片空地出神,在他的眼前,一粒粒饱满的高粱被埋到土里,然后生芽,破土,最后就是一片火红的高粱地了。
这是家乡的高粱。
是父亲和大奎一起亲手种下的。
从那一天开始的,不知为什么,父亲一下子似乎就老了,有时会为一件小事叨叨个没完,像女人似的。母亲说:父亲到更年期了。
早在大奎出现之前,父亲老家的人就曾无数次地找过父亲。他们找父亲有许多事要办,在当时特定情况下,亲人解放军在社会中的地位是极高的,况且父亲又是解放军中的首长,许多地方上的领导都是和父亲一同战斗过的战友,不说别的,单说父亲不同时期的警卫员就有好几位在地方上担任着很重要的角色。
老家的人有许多事需要求助父亲,大到求父亲买汽车、拖拉机、化肥、水泥,小到求父亲允许他们当兵。在老家人面前,父亲总是有求必应。那时,父亲体谅着乡亲,理解着家乡。虽说父亲已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老家的一缕乡音,都能勾起他许多少年的情结。那时他对待老家的一切还是理智的。
大奎出现以后,便把他和老家又一次千丝万缕地联系到了一起。抽象的老家一下子具体了。
从那以后,大奎不时地出现在家中。
那年春天,大奎如约而至地带来了高粱种。他和父亲日夜奋战,终于把高粱种种在了军区大院父亲家门前,直到高粱从地里钻出了绿绿的芽茎,大奎才放心地离去。
剩下来的日子里,便是父亲守着一天大似一天的的高粱地在期盼了,他在等待收获的季节,在没有战争岁月中,守望高粱是父亲最大的快乐。
大奎又一次出现时,他带来了许多礼物,有家乡的高粱米,还有玉米碴子。他肩上驮着这些家乡特产,风尘仆仆地来到家中。他到家的时候,父母仍在上班,弟弟妹妹们还没放学,大奎便把东西放在家门前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家人的归来。
大奎不时热络地冲每个路过家门前的人说:俺大奎回来了,晚上到家来玩吧。他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那些路过的干部、战士并不认识大奎,他们冲大奎惘然地点着头。大奎就很满足。
母亲第一个走进大奎的视线,大奎发现了母亲,惊惊诧诧地叫一声:娘,可想死俺了,说完便孩子似的奔过去。
母亲仍然不习惯大奎这么大呼小叫,但母亲又不能说什么,快步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道:大奎来了,快进家吧。
大奎就脆脆地应了:哎——
大奎进屋后便变法似的为母亲拿出一双老棉布鞋,鞋底细细密密地纳了。大奎捧着鞋递给母亲穿,这是儿媳妇孝敬您的,穿上可暖和了。
母亲把鞋接过了,母亲早年穿过这种千层底的老棉布鞋,母亲小时候还学着做过,一针针,一线线,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理解一双鞋的辛苦。小时候的母亲灯下看着自己的母亲一针针一线线为一家老小做鞋,这双鞋触动了母亲温馨的回忆,母亲愉快地把鞋收下了。大奎就显得很高兴。大奎就说:娘,你以后用啥你说一声,你儿媳手可巧了,啥都能做得出。
在母亲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在灯下飞针走线的样子,母亲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她走进厨房里,她要生火做饭,她对大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怜悯还是亲情,总之,大奎在母亲的心里很复杂。
不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大奎见了父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搓着手,一叠声地叫:爹,爹。
父亲就说:俺知道今天一准有好事,左眼皮都跳一天了。父亲说完又冲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道:今晚多整两菜,咱爷俩要喝两杯。
大奎为父亲带来了一个烟袋,这个烟袋似乎有些年头了,烟熏火燎的。大奎小心地拿出来递到父亲面前说:爹,这是俺爷留下的,俺娘临死前给的俺。
父亲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烟袋,他想起了许多童年的往事,父亲的眼圈红了。父亲一句话没说,他一口气用那个烟袋抽了好一阵大奎从家里带来的叶子烟。一时间,家里便被那叶子烟的味道笼罩了。
大奎这次来给家里人都带来了礼物。来之前大奎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家里那头猪卖了,一部分做路费,另一部分给弟弟妹妹们买了礼物,他为林买了一件羊皮袄,他记着林送给他的那件大衣,又为晶买了一条红纱巾,为海买了一条羊皮裤。后来,他一一把这些礼物送到弟弟妹妹手里。许多年过去了,弟弟妹妹们从来没有用过大奎送给他们的东西,一直放在屋里的一角尘封着。这一点大奎不知道,弟弟妹妹们不是嫌大奎的礼物轻了,而是因为这些东西早就过时了。
后来,大奎来家里的次数便愈发地勤了,他再来的时候,便不是一个人,随同他来的还有一群年轻人。他们是来求父亲的,他们想要当兵。那阵子,当兵是很时髦的职业,入党,提干自然是光宗耀祖,就是入不了党,提不了干,回乡务农也算长过见识,人前人后,也可以风光一阵了。不说别的,找个对象都容易多了。当兵的人多了,想当兵便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了。在家乡人人都知道父亲,知道了父亲便知道了大奎,因此,大奎在家乡一下子也变得著名起来。不时地有人手提两瓶散装白酒,找到大奎,他们希望大奎能助他们一臂之力,实现他们的梦想。大奎在真心实意面前还有啥说的,他已经啥说的也没有了,然后带着这帮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如蜂如蚁地来到家里。
大奎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显得高贵而又快乐,他向父亲介绍眼前这些孩子,大奎说:这是张哥家的老二。
大奎还说:这是李嫂家的老大。
大奎又说:这是老王家的二丫。
父亲不知道张家,也不知道李家,但他都知道这是老家乡亲的孩子,凭着这些,啥都没啥了。
然后父亲就频繁地四处打电话,归他管辖的有许多守备区,还有军分区,在那里当首长的都是父亲的老部下。
于是,父亲就在电话里说:小李呀,帮助解决几个兵吧,老家的子弟,去找你了。
父亲又说:小范么,老家的孩子,要当兵,帮助解决几个吧。
父亲就这样,安排了一批,又安排了一茬。在父亲的心里,这算不上搞特殊化,当兵光荣,要是没有战争年代那么多踊跃参军的年轻人,能打跑小日本?能把老蒋赶到台湾去吗?因此,父亲觉得有义务把老家的年轻人一批一茬地送到部队中,让他们扛枪保卫祖国。
父亲的态度直接影响了大奎的积极性,他乐此不疲地往返奔波于老家和军区之间,那样子,仿佛他自己是个运输大队长,把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运往部队。
有一次,他冲父亲得意地说:爹,公社书记都找俺了,他说,俺对家乡贡献大,还说让俺当生产队长哩。
大奎从来没当过什么干部,在他的眼里生产队长俨然是个很大的官了。
父亲望着大奎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大奎的肩上,大奎感受到了父亲那只手又热又沉,父亲说:大奎好好干,以后有啥困难就来找爹。
嗯哪!大奎高兴地应了。
不久,大奎果然当上了生产队长。
当上了生产队长的大奎,就更有责任和义务一次次往沈阳城里跑了。每次来,他都领受了许多任务,公社书记给他开了一张条子,上面写满了农村紧缺物资。大奎觉得责任重大,急如火星地来找父亲。
大奎带着一批一茬的乡下人,大呼小叫地来到家里,最不习惯最不能接受的还是晶和海。那时,林高中已经毕业,被父亲送到边防哨卡当兵去了。晶和海仍在读高中,他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混乱的景象。一群一拨的乡下人,坐满了房间,他们有沙发不坐,却盘腿坐在地下,就像坐在田间地头。然后不停地抽烟,吐痰。烟是家乡的叶子烟,味道又臭又辣,他们围绕着父亲,父亲在他们的心中就是伟大的救星。
父亲说:当兵好。
他们说:保卫祖国。
父亲还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他们说:俺们都是你的孩子,你下命令吧。让俺们干啥就干啥。
父亲望着眼前,目光炯炯满怀希望的下一代,他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他似乎看到了部队的未来。有这么多家乡的热血男儿踊跃当兵,还怕啥苏修和美帝!
父亲兴高采烈地为家乡的孩子们勾画美好的蓝图时,晶和海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忍受着这种臭气熏天的煎熬,门虽说关上了,烟是挡不住的,一阵又一阵烟浪和哄笑,顽强地走进门缝,侵袭着他们娇嫩的神经。功课是无法复习了,书本散乱地扔在桌子上,他们把头扎在被子里,试图通过这种办法躲避臭气对他们的蒸染。
最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吃饭,他们不想去吃饭,但父亲不让,一定要全家都坐在桌前陪着老家的乡亲,父亲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完美地表达他的高兴心情。
家乡的年轻人,尚没有走进部队这所大学校,他们还没有经历过革命的洗礼,有些举动还不那么文明得体。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还不时地夹着菜往父母碗里放,也往晶和海的碗里放,有痰有鼻涕也不避人,站起来吐就是了。
母亲吃不下去了,晶和海也吃不下去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但他们又不好走,就在那里坐着,象征性地,味同嚼蜡地吃上几口,便借口说自己吃饱了。乡亲们不解,便劝:再吃些,咋就吃那一点点呢,还不如俺家的花猫吃的多呢。
他们用猫的食量和晶、海对比着,他们一点恶意也没有。
晶和海终于忍不住,他们奔回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他们难受得哭了。最后他们一致提议不在家住了,去住校。母亲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同意了。
父亲得知这一消息时,自然也是满心欢喜,他不知道,晶和海为什么要去住校,他以为孩子大了,成熟了,要去锻炼自己。父亲的观念是;好男儿要志在四方。他当然同意自己的孩子要在外面经风雨见世面。在以后,对待三个孩子的安排上,父亲也做得大公无私。晶和海高中毕业之后,都分别考上了大学,父亲却没让他们去上大学,而送到了部队让他们当上普通一兵。晶和海不同意,又哭又闹的,母亲也反对,父亲说:哭啥哭,当兵才是最光荣的职业,你们到了部队有本事去考军校,当一辈子兵。
在家里父亲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晶和海便双双去当兵了,他们果然考上了军校,毕业以后成了很年轻的军官,晶和海没能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当一辈子兵,在父亲离休不久,他们双双离开了部队,这是父亲没有料到的。老年的父亲无法左右这一切了,好在部队里仍有家乡的青年们在战斗着,这是晚年父亲最大的安慰。
大奎再一次来家里时,没见到已经住校的晶和海,家里少了两个人,大奎觉得有些空落。他不知道晶和海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态度,他却无法和他们从感情上分开。
那天晚上母亲包饺子,大奎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帮忙,大奎冲母亲说:娘,你多包些,俺给小妹,小弟送饺子去。
饺子包好了,大奎没吃一个,便把煮好的饺子装在饭盒里,东打听西问地找到晶和海的学校。晚饭的时间已过,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大奎不敢去打扰上自习的晶和海,便把饭盒抱在胸前坐在台阶上等晶和海。很晚了,学生们才下课,晶和海挺远就看见了大奎,他们清楚大奎是来找他们的,他们怕同学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个乡下哥哥,他们从来没有在同学面前提过。晶和海发现大奎之后,便偷偷地溜走了,那一晚,大奎自然没有见到晶和海,他又把早就凉了的饺子抱了回来。
大奎觉得没有尽好自己的义务,那天晚上一夜也没睡好,长吁短叹了一夜。
第二天,他又去学校找晶和海,他觉得来家里一次见不到小妹小弟是一件挺遗憾的事。几个月没见了,不知他们是胖了还是瘦了,在他的心里,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不是情也不是义,而是血脉的相融。他一次次去学校,自然又是一次次失望而归。
最后,他要走的那一天,还是见到了晶和海,是父亲派警卫员把晶和海叫回来了,父亲觉得大奎来一趟见不到晶和海也不是个事。
大奎见了两人,眼泪都下来了,他是真心惦念两个人,他抓住了他们的手,晶和海不看大奎,拧着脖子望着别处,大奎就说:小妹你晒黑了,哥给你买的纱巾咋不带呢。又冲海说叫:小弟,你又长高了,好好长吧,等你们放假了,去大哥家,大哥让你嫂子天天给你们包饺子。
大奎说完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许多年以后,晶和海都长大成人了,明白了世上许多亲情和事理,他们才从感情上接纳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
父亲一年大似一年了,老年的父亲越来越多地说到家乡。父亲十五岁离开家乡,以前忙着打仗,现在又忙着军区的工作,他一直没有抽时间回一次老家,有关老家的一切,一次又一次都是大奎带来的。
父亲的梦里时时梦见自己的家乡,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里,鸡鸣狗吠,炊烟袅袅飘起,天是那么蓝,水是那么清,那是一副怎样的人间景象呀。在这种人间景象中,有他的儿子大奎,还有他那些孙子孙女们,一大家子人。大奎一次次带着乡亲们求父亲办这办那的,唯独没有给自己办过一件事。他甚至没有带过自己的孩子来过城里。父亲每次问,他都说:爹你放心,家里啥都不缺,你孙子孙女们过得都挺好的大奎不时地拿出一幅最近的全家福指点给父亲看,老大又生了一个儿子,二丫又添了一个闺女。父亲看着儿孙满堂的照片,心里的滋味一时说不清。
大奎第一次来家时,和全家合过影,父母坐在中间,周围站着他和林、晶、海。林、晶、海的样子显得有些别扭,他们都侧着身,似乎是要躲开大奎,大奎冲前方笑着,笑得一脸真诚和幸福。大奎把这张全家合影带回了家里。
大奎心满意足,他有条件,也有理由求助父亲,但他从来没求助过父亲什么,他觉得自己是个农民,一家人也都应该是农民,这样没什么不好,一家平安,不愁吃,不愁喝,这日子就行了,还想咋的。
大奎真的不想咋地,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父亲有生之年回一次老家靠山屯,看一看老家,看一看他的孙子们。
父亲和大奎说的话自然也是离不开老家,大奎一次次向父亲描述着老家的变化,父亲一遍遍地听。每次听完,父亲都感叹:还是老家好哇。大奎说:那可不是咋的,爹,你就抽空回老家看看去吧。现在老家的日子过得可好了。
父亲在大奎的描述中,心一次次飞回了老家。
父亲在离休前几个月终于回了一趟老家。父亲原本不想惊动任何人,回老家嘛,完全是私事,走一走看一看了却一桩几十年的心事。但父亲的行踪还是被省军区知道了,父亲刚下车,过去的老部下、老战友便拥过来,不由分说让父亲上了车,于是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地向父亲老家靠山屯开去。父亲真的不高兴了,怒道:你们这是干啥,你们是成心不让俺老石舒心呐。
最后父亲和老部下们达成协议,车开到村口就回去,过几天来接父亲就是了。车队开到村口时真的就停住了,父亲打发走随行的车队,一个人向村里走去。
大奎早就知道父亲要回来了,他在村口已经等得有些时候了。大奎终于见到了父亲,大奎喊了一声:爹,便说不出话来了。
父亲回到阔别了几十年的靠山屯,他显得很激动,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一切景物在他眼里既熟悉又陌生。
大奎引领着父亲向村里走去,靠山屯和几十年前相比发展壮大了许多倍,昔日破破烂烂的马架子,早就被亮亮堂堂的新房取代了。大奎终于领父亲来到自家门前,大奎劈着声音说:爹,咱到家了。
这时屋里拥出十几口子人,大奎就亮着声音说:你们的爷爷回来了,还不快跪下。
十几口子人,仿佛听到了口令,黑压压齐斩斩地就跪下了,他们一律喊着:爷爷到家了。
父亲先是吃惊,接着他的心里一热,他望着眼前这一大家子人,都是他的骨血,通过大奎繁衍出来的,也就是说:在靠山屯,石家的骨血和生命将一代代地繁衍下去,子子孙孙,源远流长。虽说父亲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亲人们,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熟悉的、久违了的亲情,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大奎时一样。
父亲热泪横流。
父亲自语着:到家了?
儿孙们跪地答:到家了。
父亲觉得眼着这一切如梦如幻。
那一次,父亲在老家住了三天。
他看了父亲的坟,母亲的坟,后来大奎指着一处坟说:爹,那就是俺娘。
父亲伫立在邱家丫头坟前,几十年过去了,如烟如梦,父亲又想起了滚热的火炕上,邱家丫头一次次把脚隔着炕桌伸到自己怀里的情形,几十年的往事了,仿佛就在昨天。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他竟有些不敢相信,身后的这些生命竟是他和邱家丫头无意间繁衍出来的。
父亲伫立在邱家丫头坟前,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就那么呆呆地立着。
晚上,他终于又一次睡上了火炕。炕还是那么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他此时觉得是那么舒泰,每个关节都放松了,身边挨着他的是大奎。
大奎就问:爹,咋样?
父亲说:老家好哇。
父亲躺在老家的火炕上,又一次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窗外的天空有星儿一闪一烁,有蛙声、虫声一阵阵地传来,父亲恍若又回到了童年。父亲很快便入梦了。
父亲从老家回来不久,终于离休了。
离休后的父亲更加思念起家乡了,好在有大奎不时地从老家匆匆地赶来,带来老家的小米和高粱,父亲对家乡生产的粮食百吃不厌。父亲老了。大奎也老了,但他仍坚持着每年来两次,捎来家乡的特产。大奎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他每次背着家乡的粮食出现在干休所院里时,他都能看到父亲坐在干休所的石凳上向他这里张望,仿佛父亲在那里已经等了许久许久了。
大奎一望见父亲的身影,就显得很激动,大声喊:爹呀,俺来看你了。
父亲看见大奎艰难前行的脚步,眼睛便潮湿了。
夜晚父亲和大奎坐在干休所院子里,两人时断时续地说话。父亲有一次望着天空就问:咱老家是不是在那颗星星底下?
大奎答:可不是咋的,在老家望那颗星星可亮了。
父亲便把目光凝在那里,大奎也把目光凝在了那里。
大奎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
大奎一走,父亲便算计着大奎下次来的日期,这次早就过了大奎来的时期,可大奎还是没有出现。
终于有一天,大奎没有来,却等来了大奎的儿子老大,他一见到父亲便说:爷,俺来看你来了。
父亲就愣住了,老大风尘仆仆的,像大奎一样背着老家的粮食。
父亲问:你爹呢?
老大的眼圈红了,他嗫嚅着说:俺爹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便望着远天那颗星星,久久地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