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生物熬过了寒冷的冬天、挨过了吃力的春天,都在这个松快的初夏里莽足了劲儿快快生长。
就好像一群约定了要跑马圈地,出发的号令一响,大家便都拼尽全力冲了出去,就是想着在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空间中多跑一点、多圈一点,让自己以后生存的资源更多一点。
农人们随农而生、随农而动,动物、植物们忙个不停,农人们便也跟着一点儿也不得闲。先是忙着种桑苗、养蚕卵,弯下腰、直起背,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好不容易意将桑苗种好了、蚕卵养起来了,又要忙着将田里蓄上水,赶着节令将秧苗插下去。
忙忙碌碌的,一刻也不得闲。
但这日,兖州泰山郡的郡治奉高县城里,忙碌的百姓们却难得地抽出了一点时间,跑到街上去了。
原来,是这泰山郡郡丞诸葛圭的二儿子今天周岁,举办抓周仪式,大宴宾客。
诸葛圭在任期间施仁政、劝农桑,很得当地百姓爱戴。因此,听闻诸葛家出了这样的大喜事,百姓们哪怕生产繁忙也愿意挤出时间跑过去说几句吉利话,送上一份祝福。
诸葛圭也不含糊,直接在门口架上了几口大锅,倒入了好几石的黍迷。凡是来道贺的百姓,都能领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粥。
粥不多,但到底是一份心意。而且你一个人过来,也没花一个铜板,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能混得一顿的饭饱——这样的好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百姓们得了豆粥,个个喜笑颜开,都夸诸葛郡丞是个好人。
一群百姓站在街边角落里,一张嘴巴吸溜吸溜地喝着豆粥,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街道。突然,他们发现一位道人领着一个道童径直走向了宅邸。
那道人生得鹤发童颜,面容看起来很年轻,似乎刚刚及冠,但带着莲花冠的发髻却是斑斑白白。他穿着一身淡黄的道袍,手拿拂尘,身姿挺拔、长须飘飘,看起来仙风道骨。
原本来远处接待客人的诸葛圭一见到道人,立刻趋步上前,热情地接待起来。
站在街边喝粥的百姓们、坐在院子里的宾客们见了,便不由地八卦起来。
“这道人是何方人士,怎么能得诸葛郡丞如此看重?”
“听说这人道号叫得玄,很有本事的!”
“咱们泰山郡什么时候有了这号人物?我怎么不知道?而且这人长得又老又小的,奇奇怪怪,一看就有问题。”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些有本事的人的确会出来游离四方、让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号。但有些有大本事的人,反而不喜欢被人知道,偏要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这位得玄道人,就是后者。”
“这位得玄道人有什么大本事?”
“据说,一年前诸葛郡丞在乡下视察农桑,在山间偶遇了这位得玄道人。道人一见到他便说他家夫人有孕,还说他的夫人这次一定会生一个男孩。诸葛郡丞原本不信,结果没过多久,他的夫人果然生下了一个男孩!你说,这得玄道人的本事大不大?”
“万一是那道人胡乱猜中的呢?这也不算什么本事。”
“还有呢,小公子出生后没多久,突然得了一场重病,请了好多大夫都不见好。结果这得玄道人突然上门,什么也没说,直接给了一颗药丸。诸葛郡丞将那药丸化在水里,给小公子服下。当天,小公子的病就好了大半了!”
“药到病除呀!这可是真有本事呀!”
“还不止呢!今年二月里,郡丞夫人带着小公子回家省亲,路上遇到了野兽袭击。一阵打斗之后,野兽虽然被赶跑了,但小公子却不见了。大家都说肯定是被野兽给趁乱叼走了,活不了了。郡丞夫人哭晕过去好几次。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二天早上,得玄道人就抱着小公子回来了!小公子愣是毫发无伤!”
“这也行!这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这得玄道人可真是神出鬼没!平时没事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一有什么事了那可真是马上就到呀!他身上肯定有千里眼、顺风耳!”
“难怪他头发那么白,脸却那么年轻——这就是神仙才有的样貌呀!真是仙风道骨!”
装扮成道童的刘德然听着百姓们、宾客们的讨论,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前装扮成道人模样的刘备,心里不由地撇了撇嘴,发出了两声呵呵的冷笑。
如果这个时候,真有仙人在场,一定会看到一股浓郁的黑色气体从刘德然的身上倾泻而出,盘旋着飘到刘德然的头顶,蠕动了一会儿,然后显现出一个咆哮的骷髅头。
那是打工人的怨气!
诸葛小公子的病情,是他花大价钱买通小公子的乳母知道的。治好诸葛小公子的药丸,是他花大力气请雒阳名医调配的。郡丞夫人带着小公子回娘家的情报,是他日夜蹲守奉高县城得到的。就连叼走诸葛小公子的野兽,也是他带着手下击退的!
而那个众人口中“有大本事”的得玄道人刘备,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快马加鞭赶到奉高县城,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翩然若仙的道袍,拿着他提前准备好的各种东西、踏上他提前准备好的高台,在诸葛圭家人面前闪亮登场,收获一片惊叹!
什么神出鬼没!什么仙风道骨!在这一切美好的背后,都是他刘德然在忙碌操劳!
也不怪得刘德然怨气十足。他作为刘备手下的情报官,刘备底下的第一人,也算得上是有身份有地位了,结果却被派出来亲自盯梢诸葛圭的小公子,还一盯就是一年!
这种基础的情报工作,哪里用得着他这样的人来做?随便一个间者不就能做好了吗?
虽然刘备不断地安抚他,给他说好话,还说“此事重大,交给别人不放心”,但他还是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
要不是清楚刘备的人品,刘德然甚至会怀疑,这位诸葛家的小公子是不是刘备不为人知的私生子?
而刘备在听了刘德然的这个猜测后,一个没留神,差点被自己的鸳鸯双股剑给刺伤了。
“我的儿子?”阿备将鸳鸯双股剑收回剑鞘,想了一会儿,笑道,“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刘德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刚刚听到了什么?那个诸葛家小公子真是他的兄长刘备的儿子?他闭眼乱猜的居然猜中了?不,我宁愿这是假的!兄长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刚好有仆从送来一个盒子,那里面放着一块玉佩。阿备仔细地检查了一阵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玉佩用锦囊装好,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阿备笑道:“他既是备的儿子,也是备的兄弟。或许,你也可以将我们俩的关系称之为‘共轭父子’。”
刘德然感到自己的脑筋都快转不过来了:共轭父子,那是什么奇怪东西?
但显然刘备并不打算继续解释了,他大笑着离开,结束了这个话题。之后刘德然再问,刘备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肯正面回答。
看着刘德然烦恼的模样,阿备在背地里偷着乐:光是一个刘备、一个诸葛亮,两人的关系就让刘德然这么纠结。那等之后刘禅、诸葛瞻都出来了,他岂不是要直接脑袋宕机?
总之,在刘德然的努力下,阿备伪装的得玄道人成功地取得了诸葛圭一家的信任,并成为了诸葛小公子的周岁宴上的座上宾。
周岁宴,重头戏当然是抓周仪式。
仆从们先是在大厅的地面上铺上一块洁净柔软的布帛,然后在上面的一头放满了各种各样提前准备好的小物件:小毛笔、小竹简、小木马、小弓箭、珍珠、玉佩、手帕……
随后,乳母先将白团子似的小公子放在布帛远离小物件的另一头,自己则拿着拨浪鼓在另一头引逗:“小公子、小公子、快过来抓呀。”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住了小公子。
诸葛小公子年纪虽小,但气质却很沉稳。即使骤然见到满堂宾客,也没有丝毫的紧张害怕,更没有皱眉哭喊。
他撅着小屁股,四肢着地地跪在布帛上,小脑袋机灵地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面前的乳母,一会儿看看布帛上的小物件,一会儿看看旁边的父亲母亲,一会儿又看看周围的宾客。
过了片刻,在乳母的阵阵催促声中,诸葛小公子终于挪动起了自己藕节般胖乎乎的小手小脚,吭哧吭哧地往前爬了起来。
可刚爬了没两步,诸葛小公子便又停了下来。他歪着小脑袋思考了片刻后,小手一抬,屁股一扭,便调转了方向,向着旁边迅速地爬了过去。
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抓住了一片淡黄的衣摆。
“没想到小儿竟然如此喜爱道人。想起之前的种种,小儿与道人还真是有缘呀!”诸葛圭捋着胡子大笑道。
阿备下意识地抱起小团子,大脑里一片空白。
作为一个对三国士爱得深沉人,他怎么会不喜欢几乎是智慧与完美代言人的诸葛亮呢?但他哪怕穿越到了东汉,穿越到了刘先主身上,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可以被小诸葛亮主动抱抱,而且还是在抓周这么重要的时间点上!
对于诸葛亮,阿备的心态向来是“掌上珊瑚怜不得”。
他不敢妄想这是小诸葛亮喜欢他,或者是小诸葛亮选择了他。
他只敢在心中不断感谢刘先主,感谢他在曾经的历史上与诸葛亮的鱼水情深。或许真是因为这份情谊的存在,才使得平行时空的小诸葛亮在冥冥之中抓住了他的衣摆。
看着怀里奶呼呼的小团子,阿备的心中是无限的怜爱。
“在下为小公子准备了一件礼物,此时拿出来倒是正好。”
阿备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拿出其中层层包裹、妥帖藏好的玉佩,轻轻地塞进了小诸葛亮的手里。
那玉佩是他亲自设计,然后找工匠雕刻的,图案上是一条鲤鱼绕着一柄羽扇游动,一缕浪花环绕二者。
这三种元素,平常人根本想不到将其放在一起。阿备可以拍着胸脯肯定,这玉佩在整个东汉都是独一无二的。
诸葛圭到是没有太在意玉上的图案,但他一眼就看出那玉石晶莹润泽绝非凡品,连忙推辞道:“这实在太贵重了,还请道人收回。”
阿备忙道:“诸葛郡丞,在下送这块玉给小公子,其实有三个原因。一来,是祝贺小公子年满周岁。二来是感谢小公子对在下的抬爱。三来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收小公子为弟子,将在下的一身本领倾囊传授。”
阿备笑道:“在下一块玉佩,就达成了三个目的。说来说去,还是小公子吃亏了呢!”
一时之间,众人都笑了起来。
“道人有大能。小儿能得道人传授本领,是小儿的福气。”诸葛圭这才收下了玉佩,有道,“道人与小儿有缘,不如就请道人为小儿赐名吧。”
阿备双手托住小团子的胳膊,将他高高地举起来。四月的阳光照在小团子的身上,将他照得如同另一个金光灿灿的小太阳。
“明亮辉煌,前程似锦。”
阿备笑道,“不如就叫诸葛亮。”
【作者有话说】
注1:诸葛亮的生日具体时间没有定论,本文中作者私设为四月。
注2:目前主流的看法抓周起源于魏晋南北朝。考虑到刘备所在的时代与之接近,就将抓周设定为东汉普遍风俗。
注3:出自吴梅村《古意》。
第107章呸!
太平道传道弟子彭康觉得自己被深深地欺骗了。
几年前,当他接到任务要去玄菟郡传道的时候,他是非常有信心的。
玄菟郡处在北境苦寒之地,又在边境线上,又小又贫又乱。不仅辛辛苦苦种一年粮食也就勉强填饱肚子,而且还得忍受当地士族豪强们的层层盘剥,而且还得应付胡人们隔三差五的南下打劫。
总之,那地方的人活的就是一个痛苦,长的就是一个心酸。
对于生活在玄菟郡的汉人来说,这种种的因素都是大大的不幸。但对于彭康这个太平道的传道弟子来说,这种种的因素可都是大大的幸运!
痛苦好呀!心酸妙呀!只有当地的百姓过得足够的痛苦,他们才会有足够的动力寻找其他的依靠和慰藉,他这个太平道的传道弟子趁虚而入拉到更多的信徒。
等彭康到了玄菟郡之后,情况也和他预料的一样。他只要稍微宣传一下,便有很多玄菟郡的百姓加入了太平道。
那一年,他因为拉到的教众多,工作完成得出色,还得到了教中领导的表扬,一直暗恋的姑娘也对他投来了微笑。
彭康顿时干劲十足:之后,我一定要更加努力!争取拉到更多的教众,更好地完成教里下达的各项任务!
彭康的期望是美好的,但现实却像是在用竹编的鱼笼打水——到处都是漏洞。
彭康传着传着,渐渐地发现玄菟郡的教众们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给教众们宣传士族豪强们强抢百姓土地、逼迫百姓为奴的恶劣行径。
教众们都摇头:“我们这儿的土地都实施‘公田薄租’,哪个士族豪强来了都抢不走的!也没人因为这些事情就卖身为奴。”
他给教众们讲解官吏与豪强们相互勾结、欺压百姓的歹毒行为。
教众们瞪大了眼睛:“你们那儿都是这样的吗?自从刘府君上任咱们玄菟郡的太守之后,整个郡里的官吏上上下下都被整顿了一番,从此咱们这儿就再也没出过这种事情了。”
他在教众面前痛骂朝廷委派的长官无能,只顾自己贪赃枉法、纵情享乐,根本就没把老百姓们的死活放在眼里。
教众们立刻变了脸色:“你怎么能骂我们的刘府君?呸!”
于是,彭康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还乌央乌央地聚集在自己周围的教众们,就像是吃光了地上粮食的鸟群一般,呼啦啦地几乎全都飞走了。
仅剩下来的人们,也像是细脚伶仃地在地上蹦跳的鸟儿一般,只有稀稀落落地三两个。
彭康:???
你们怎么都走了?你们刚刚不还在争着抢着说自己信仰太平天神吗?你们难道都没有被夺走土地、被豪强逼迫、被官吏欺压、被长官祸乱吗?你们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恨、一点怨吗?
彭康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身边仅剩下来的几个教徒,一边在心底痛骂刚刚走了教徒们没福气,一边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加油打气。
没事的没事的,走了的那些都是信仰不够坚定的人。有他们在,对我们太平道也没有什么帮助。一直留着他们,说不定还会惹太平天神生气呢。他们走了才好!剩下的这些人必定都是信仰坚定的。只要他们还在,我太平道就能在玄菟郡发扬光大!
彭康调整了一下表情,笑道:“那些走了的,都是没有福气的,以后必定会遭难。你们留下来的,都是有福气的,太平天神以后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留下来的教众们纷纷点头:“嗯嗯嗯!”
彭康的嘴角越张越高,嗓门越说越大:“咱们现在虽然看着人少,但都是信仰坚定的精英!只要我们紧紧的团结在一起,就一定能办成大事!”
留下来的教众们继续点头:“嗯嗯嗯!”
彭康高高地举起手臂,意气风发:“大贤良师早有预言,甲子年时将天下大变!到时候,咱们跟随在大贤良师的身后,干掉那些欺压我们的贪官污吏、士族豪强,重新过上好日子!”
留下来的教众们依旧点头:“嗯嗯嗯!”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甚至没有一点跟随的呼喊。彭康一个人站在中间,高举着双手。待他的声音散尽之后,只留下了一片令人尴尬的平静。
彭康就纳闷了。
按理来说,能留下来的教众众们必定是受尽了欺压、生活凄惨,对贪官污吏、士族豪强们恨到了骨子里。怎么听到跟随大贤良师可以干掉那些贪官污吏、士族豪强,重新过上好日子的言论时,他们一点也不高兴、不激动?反而一个个地都成了无情的点头人偶,只会“嗯嗯嗯”?
彭康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继续端着太平道高人的架子,随手拉过一个教众问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教众道:“我就像问问,咱们什么时候发热水——不,发符水?”
彭康顿时感到自己之前的一番用心传道全都喂了狗了,生气道:“你们就这么缺那点热水吗?”
“也不是很缺。”教众一脸真诚,“但谁家的柴都是辛苦捡来的,还得留着过冬呢。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彭康:???虽然我很生气,但你说得好有道理我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
彭康转动脑袋,看向其他的教徒。其他的教徒都跟着点了点头,满脸的认同。
彭康内心崩溃: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呀?带不动,带不动。
于是,就在这样一轮一轮的筛选下,留下来的教众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不过,再怎么太平富足的地方,总会发生不平的事。只要发生了不平的事情,就总会出现对现状不满意的人群。
于是,彭康开始转变策略,主攻那些对现状不满、心怀怨愤的人,走少而精的路线,最终还是勉强完成了传道任务。
于是,彭康彻底在玄菟郡扎下根来,带着他的一帮铁杆教徒们四处活动、暗中联结,同时也默默地等待着。
他们等呀等,终于等到了光和七年(184年)。在“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下,彭康带着他的教众们在玄菟郡揭竿而起,开始轰轰烈烈地干起了大事。
然后没几天,他的队伍就全都散完了。
彭康傻眼了: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呀!
彭康赶紧拉住一个正准备逃跑的教众,苦口婆心地一顿劝说:“你们不是信奉太平天神吗?你们不是敬仰大贤良师吗?如今大贤良师为名请命、变换苍天,正是要用你们的时候,你们怎么能逃跑呢?你们这样做对得起大贤良师,对得起太平天神吗?”
教众满脸惊恐,脚底下像装了弹簧似的“啵——”地跑开了:“我就是不高兴隔壁王大妈摘了我家的菜,想要借着太平道出口恶气而已,没想干造反的事情呀!”
其他的教众见状,也跟着四散而逃,边逃边骂。
“咱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有吃有喝。谁要跟着你们造反呀!”
“入教的时候,你们可没说要造反呀!你们这么骗我,你们对得起我吗?”
“你们这群坏蛋,我可被你们害惨了!你们不要再过来呀!”
到了最后,入教的普通百姓全都跑光了。彭康身边还剩下的,只有原本就胡作非为、占山为王的草寇们。
彭康咬牙:草寇就草寇吧,总比没有强!等我打下了城池,还怕裹挟不了百姓,组织不起丁壮?到时候,你们这些逃跑了的家伙,都得在我的麾下听命!
彭康规划了一下,准备先带着手里的人去攻击辽阳城。这个县城位于玄菟郡的最东面,不仅城小墙矮防御力弱,而且距离玄菟郡的郡治高句骊城很有一段距离,不容易得到高句骊城的支援。
凭他此时手下的这一群人,应该能很容易就能将辽阳城打下来。
可当彭康带着人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赶到辽阳城下时,眼前的景象将他惊呆了。
数倍于平时驻守的兵士聚集在辽阳城下,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如果说,那些防守的兵士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湖泊,那么他所带着的这一群人就是湖泊旁边只够洗脚的小水洼。
彭康咽了咽口水,手脚开始颤抖:这、这怎么和他之前了解到的情况不一样呀?这么多的兵士,到底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难道那辽阳城的县尉会撒豆成兵不成?
彭康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些守城的兵士有一大半都穿着农人的衣服,手里拿着锄头、钉耙一类的农具,甚至有的人手里就只有一根木棍。
而彭康在那群人中,还发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那些守城的兵士,原来并不是正规的郡兵。他们很多都是附近的农人百姓,之前还曾经为了多喝点热水加入过太平道。
彭康恍然大悟:那些人,他们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守护自己的美好生活,才自愿过来帮忙守城的。
而彭康不知道的是,不仅仅在辽阳城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在高句骊城、在西盖马城、在襄平城、在新昌城……在刘备亲自治理过的两郡一十七城下,都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辽阳城外,在县尉的统一指挥下,临时赶来的百姓们分列阵势,高举武器,如同一群训练有素的凶狼,对着彭康以及他所带的人马露出了仇恨的目光。
其中一个百姓怒视着彭康,在冲锋发起前的一刻,对着他吐出了一个字。那个字蕴含了华夏民族千年的文明精髓,包含了华夏百姓最深切的情感。哪怕是多年后,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来了又去、皇帝生了又死,那个字依旧在人民镌刻的历史中熠熠生辉。
那个百姓怒吼着:“呸!”
多年后,《季汉书·中祖纪》记载:帝治玄菟、辽东等各郡,民安乐。中平中,黄巾贼起,百姓归之,共御贼,遂平之。时天下八州毕应黄巾,独帝治下各郡县不应。
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而人民也会自己做出选择。
第108章千万不要得罪刘备
小黄门左丰看着广宗县城,就像看到了满盆的金银珠宝,心里乐开了花。
二月时,妖道张角搞出的黄巾起义看着声势浩大,但其实不堪一击。朝廷派卢植、皇甫嵩及朱儁分三路出击,很快就打得黄巾军节节败退。
特别是卢植率领的这一支,直接打得张角部丢盔弃甲,只能龟缩在小小的广宗县城,据城死守。
可张角部既无外援解围,又不擅突围作战,就算是死守,又能守得几时呢?卢植手下有北军五营的数万精锐,还打不过这些没有训练的妖道?
左丰心的算筹拨得叮当响。
广宗城必破,张角必死。而他,作为皇帝亲自派下来视察的使者,只要跟随着得胜的大军一起进城,就能不辛不劳地自动获得一份天大的功劳。
到时候,别说是金银珠宝了,就是封官拜爵也是极有可能的!
因此,左丰一到了卢植的大营中,便不断地催促他赶紧攻城。
可那卢植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今天说器械未齐,明天说气候欠佳,说来说去,就是不提攻城,把左丰气得直跺脚。
左丰死死地盯着卢植看了半晌,慢慢地回过味来。
他明白了。
卢植如此推脱,不过是因为嫌弃他宦官的身份,不想分功劳给他罢了。
可他左丰既然已经到了这大营之中,有些事情就由不得卢植任意掌控了!
左丰垂下眼眸,收敛起嘴角的冷笑,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道:“中郎将,你如此坚守不出,自然有你的道理。若是陛下向在下问起缘由来,在下又该如何回答呢?”
“天使照实回答便是。行军打仗,情况千变万化,陛下会理解臣的。”
“中郎将真是说笑了。中郎将呆在这广宗县城,离雒阳上百里,陛下纵然有什么不理解的,那火气也发不到您的头上。中郎将自然安稳如山。可待在下回到朝廷,面见陛下,陛下的火气不就都落到在下的头上了吗?”
说完,左丰鼻子一抽,挤出几滴眼泪,装模作样地哭了起来。
卢植道:“天使这话是何意?”
左丰笑道:“在下替中郎将受了陛下这么大的怒火,中郎将难道不应该给在下一点补偿吗?”
卢植当即大怒:“植临危受命,在沙场上与黄巾郡厮杀数月,就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敢脱下铠甲。植一心为公,不谋私利,哪里有什么钱财能给你补偿?”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左丰也不客气了,当即尖着嗓子喝道:“好一个一心为公!中郎将若果真如此,为何屡次拖延,不肯攻城?我看,你是一心为私吧!”
这话如同一个火星子掉进了油锅。
营帐中的将士们素来敬重卢植为人,此时见长官平白遭受这样的屈辱,又被蒙受这样的冤屈,顿时心头火气,纷纷对着左丰等人怒目而视。要不是卢植拦着,恐怕宝剑当场就要出鞘。
左丰也毫不示弱,直接挺着胸膛、梗着脖子向前迈出一大步:“我乃天子亲派的使者,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突然布帘一挑,一个身穿布衣、头戴帻巾的年轻人走入营帐,拱手笑道:“天使何必如此生气?大家有什么话,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的。”
年轻人的语调不徐不疾、声音温柔可亲,如一道春风徐徐而入,令人感到亲切放松。在场的众人还没看到年轻人的模样,只凭着这个声音便先升起了几分好感。
左丰大怒!
他把谈话的节奏把握得好好,眼看着立刻就能将了卢植的军了。哪个不长眼的来坏他的好事?
左丰愤怒地转身,准备将这个胡乱插话的年轻人痛骂一顿。结果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僵住不动了。
“涿候……”左丰失神,喃喃地念出了来人的身份。
一身布衣,朴素低调的刘备正对着他言笑晏晏。
左丰身边的小宦者见自家长官突然没了声音,只以为自己表现的时机到了,立刻跳起来喝道:“涿候,你身为辽东太守,不在辽东郡的官署里呆着,怎么到了这钜鹿郡的广宗县城外?如此擅离职守,你可知罪?”
阿备斜睨了小宦者一眼,没有答话,只是依旧保持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看向左丰:“雒阳一别多年,没想到当日的小仆从如今也已经当上了小黄门了。真是恭喜呀。”
呆愣着的左丰如梦初醒,一边笑着道“哪里、哪里”,一边一巴掌扇在小宦者的脑袋上,将后者直接扇得向前栽了一个踉跄。
“不懂规矩的东西,见了涿候还不行礼!”左丰一开口便将小宦者骂了个狗血淋头。
明明上一刻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结果下一刻就畏惧得如同一只缩着尾巴的狗。左丰如此前倨后恭的模样,顿时之前怒火中烧的将士们心头大快。
呸!狗宦官,还治不了你了!
阿备伸出手,一副要阻拦的模样:“天使何必如此?年轻人不懂规矩,稍微骂两句就好了,不必动手的。”
左丰哪里敢将刘备的话当真,顿时下手更重了:“正因为不懂规矩,才更要打。打疼了才记得住、记得深!”
左丰一顿拳打脚踢,将坏事的小宦者赶出营帐后,这才敢正常地向刘备行礼答话:“不知涿候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呀?”
“备听闻师长受伤,心忧不已,这才舍下印绶前来探望。”阿备叹了口气,“刚才那宦者说得对,备确实擅离职守了。待此间事情了解,备必定上报陛下,请罪受罚。”
“涿候尊师重道,何罪之有?在下回到雒阳,必定如实禀告陛下,陛下定不会降罪的!”
“那我的师长?”
“中郎将一心为国,陛下定会嘉奖!”
说着,左丰便要告辞离开,一副特别为刘备卢植着想、要立刻为刘备卢植说话的模样。刘备、卢植等人也没有阻拦,就这样放左丰离开了大营。
在回雒阳的路上,之前被左丰打出营帐的小宦者跑到了左丰的马车边上,疑惑地问道:“那涿候不过是个郡太守,也不是什么大官,大人你为何如此害怕他?”
左丰斜了一眼小宦者年轻的脸庞,叹气道:“你这几年刚进宫,不知道之前的事情。今天,我就给你提个醒,告诉你一个宫里的保命要诀。”
小宦者立刻高兴起来,不住地点头:“大人请讲。”
左丰道:“咱们这些宫里的人,可以得罪这世上的所有人,唯独不能得罪两个人。一个是当今的陛下,另一个则是……”
小宦者:“就是什么?”
左丰道:“就是当今的涿候刘备刘玄德!”
小宦者一下子愣住了,停在了原地。载着左丰的马车一刻不停,咕噜咕噜地向前跑着,不一会儿便将小宦者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小宦者百思不得其解:不能得罪涿候刘备?为什么呀?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候爵吗?官也当得不大呀!
左丰坐在马车里,看了看低头苦思的小宦者,又看了看越来越远的卢植大营,无奈地叹了口气。
作为一个进宫了六七年的“老人”,作为一个曾在皇帝刘宏身边服侍过的宦者,他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见到的场景——皇帝刘宏与涿候刘备日日夜夜地交谈、筹谋,相互扶持、默契配合,又无奈地分道扬镳。
虽然这几年来,皇帝刘宏没有再给过刘备什么高官厚禄,但左丰却明明白白地见到皇帝在人后时常拿出刘备留下的竹简反复查看,对着竹简叹息。
有的时候,皇帝刘宏遇到了什么高兴的好事,还会下意识地呼唤“玄德”。在发现没有人应答之后,又会怅然若失地呆立好久。
那个时候,左丰就意识到,在皇帝刘宏的心中刘备绝对不单单只是一个普通臣子、宗室那么简单。那是他最信任的政冶盟友,是他在最危险的时刻可以交托后背的存在。
在某种时刻,刘备就是刘宏的半身。
因此,左丰将刘备列为了和皇帝刘宏一样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几天之后,左丰将自己在广宗县城的所见所闻如实禀告给了汉灵帝刘宏。
汉灵帝刘宏不但没有对刘备擅离职守感到生气,反而在听闻刘备身着布衣后,连夜派人送去了不少锦袍绸衣。又害怕刘备孤身在战场上危险,又加送了许多战袍铠甲、宝剑宝马。
对于卢植围城不攻的做法,汉灵帝刘宏也没有任何异议,只送了旨意过去让他临机决断。
经此一事,左丰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涿候刘备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这一句话一定要像被凿在石头上的经文一般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有事没事就翻出来看看,一定不能忘记!
按下葫芦浮起瓢。解决了这件事后,另一件困扰左丰已久的事情便又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涿候刘备冒着被问罪的风险,千里迢迢地从幽州辽东郡跑到徐州钜鹿郡到底是为什么呀?
在左丰走后,卢植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作为刘备的师长,他的语气就严厉了许多。但阿备还是能从那些看似严厉的词句中,听出包含在其下的真挚的担忧。
望着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风霜的卢植,阿备心中暖洋洋的。
在平行时空的历史中,小黄门左丰向卢植索贿不成后,便怀恨在心,在汉灵帝刘宏面前告状:“据守广宗的的贼寇很容易攻破,卢中郎却固守营寨让士兵整日休息,可能是要等待上天诛杀贼人吧。”
汉灵帝刘宏听后大怒,当即派人用囚车将卢植押回雒阳,差点就要处死卢植。
在央视版《三国演义》的删减片段里,就有刘先主打败黄巾后,与关羽、张飞一起去安喜县上任县尉,结果一转头就看到抗击黄巾军的大将卢植被关在囚车里的情节。
画面中,原本身躯高大的卢植蜷缩在小小的囚车里,衣衫褴褛、蓬头苟面,一番折磨之下几乎半死。
如今,刘备威慑住了左丰,再见到意气风发、精神矍铄的卢植,只觉得欢喜非常。
还好,至少在这个平行的东汉末年,他这个穿越的阿备还能救下卢植,还能弥补曾经的遗憾。
阿备道:“备不敢隐瞒师长,备到此时到此处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确实是备担忧师长,所以前来。第二,是备先前与一位故人有约,特前来赴约相见。”
“玄德的这位故人是谁?”
“是张角。”没有理会卢植的惊讶,阿备如实地吐露出了那个令人震惊的名字,“太平道教主、黄巾军首领、大贤良师——张角。”
第109章三见张角
这天深夜,阿备带着刘德然悄悄地离开了卢植的大营。
他们提前将马匹的四个蹄子全都用布包裹好,还将马脖子上的铃铛也摘了下来。因此,一路行去,即使在寂静的深夜中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
这是阿备深思熟虑之下做出的行动。
张角毕竟是太平道的教主、黄巾军的首领。如今汉军和黄巾军正剑拔弩张、两军对垒,他作为大汉的官员却在战场上私下面见张角,任谁知道了,都会认为他是在私通敌军。
这也是无论如何说不过的。
更何况,他还不是此次对战的将领,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外地官员,这种行为就更加令人怀疑了。
而这件事要是爆出来,他或许还能凭借着汉灵帝刘宏的信任而逃过一劫,他的师长卢植却很有可能被牵连贬谪。他来广宗县城,其中一个很大的目的就是救下卢植,可不能刚刚完成目标就因为一时疏忽而前功尽弃了。
因此,对于自己要去见张角这件事,阿备除了卢植和刘德然没有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包括关羽和张飞。深夜出营,也做足了准备,没有惊动任何人。
阿备和刘德然就如同两个飘荡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广宗县城下。
此时,连日来被清理得十分干净的城门外,一个人正拿着火把站在旁边。
“来人可是涿侯?”拿着火把的人上前一步,年轻的脸庞被燃烧的火焰照得透亮。
而那张脸,阿备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年轻人正是当年为报父恩主动投身太平道、成为了刘德然手下第一个间者的秦孝!
这么多年了,阿备再也没有见过秦孝,只偶尔透过刘德然得知他的只言片语。
如今再见真人,只觉得他长高了许多,五官大了、身子壮了,虽然面上添了许多风霜,但眼神还如同多年前那般坚毅。再加上他形容举止自有一番风度、衣着打扮又与旁人不同,便知道他早已成为了太平道的高层。
知道曾经的故人如今还过得不错,阿备那颗老父亲一般的心便安稳了许多。
两军阵前,周围又还有外人在,阿备和秦孝不便相认,更不敢露出多余的表情,只互相用眼神对视了一眼,各自确认对方安好,便很快移开了视线。
“在下是大贤良师的亲传弟子,唐周。”
秦孝走上前来,装模作样地确认了一番阿备和刘德然的身份,随后便冲着城门后打了个手势,领着两人走进了广宗县城。
“大贤良师早已等候多时了。”
阿备看着如同被摩西分海一般向着两边推开的黄巾军,心中感慨万千。
在阿备的授意下,这一次,已经在太平道中潜伏多年的秦孝没有再告发张角的起义计划。于是,这个时空的历史上再也没有了“唐周告密”的事件。
但光和七年(184年)的黄巾起义依然仓促地提前发动了。
另外有一名已经信奉太平道多年的弟子,告发了张角的起义计划。
阿备在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历史大势,如江河如海,浩浩汤汤,不是一个、两个的人力可以改变的。今日他不做,明日就会有别人去做。
就像现代互联网上争论多年的那个话题,如果有人穿越回去提前杀掉了西特勒,那么能阻止二战的爆发吗?
答案是不会的。
因为在那之前,各种问题已经积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西特勒的出现,不过是顺应了时代的潮流。没有了西特勒,还会有西特科、西特罗。二战总会爆发的。
换到黄巾起义也是一样的。张角的摊子铺得太大,对人员的管理也不严格,出现告密的叛徒是必然的。没有了历史上的唐周,也会有别人。
同样的,黄巾起义虽然声势浩大,但它自身巨大的缺陷和局限性注定了它必将失败,就如同之后两千年里华夏大地上无数次注定失败的农民起仪一样。
那么,他今夜来见张角,又能有什么作用呢?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备抬头,只见夜幕如漆,星子如棋。
如果历史的大势真的如同江河东流,如果人的命运真的如同星辰轨迹,那么他是否能以凡人之力改变江河的走势,改变星辰的轨迹呢?
不仅仅是在今天的这个夜晚,在来到广宗县城前的无数个夜晚,阿备都在认真地思索着。
而他的决心,也在这一点点的思索中变得越发的坚定稳固。
如果历史的大势真的如同江河东流,那么他拼尽全力也要改变江河的走势!
如果人的命运真的如同星辰轨迹,那么他不惜代价也要改变星辰的轨迹!
阿备将目光从夜空上移开,落到了夜空下那一群群衣衫褴褛的“逆贼”身上,落到了那一个个手持木棍锄头的“匪寇”身上,落到了那一队队被逼入绝境而不甘反抗的“歹人”身上。
今夜,他的目标就是为这些注定死亡的大汉百姓挣出一条活路来!
再见到张角的时候,阿备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
多年前的秋日里,张角虽然也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但面色是红润的、身板是挺直的,说话的声音也是中气十足的。他往那里一站,就自然地有一种能活到一百岁的气势,令人相信只要跟着学他的道便也能如他一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但是现在,卧在病榻上的张角脸色惨白、身形佝偻,眼圈下有着深深的青黑,两颊上是深深的凹陷,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一语三喘。即使是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看出他命不久矣。
阿备有些难过。人世无常。在东汉末年这个充满大灾大疫大乱的时代,就更是如此。
人命如草芥。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无论是卑鄙小人,还是盖世英雄,谁都逃不过。
“涿侯,别来无恙呀?”在秦孝的搀扶下,张角颤颤巍巍地靠坐了起来,伸出手勉强地行了个礼。
阿备恭敬地回了个礼:“五年前,备与大贤良师有再见之约。如今,备前来赴约了。”
“涿侯贵人事忙,贫道还以为等不到你了。见到涿侯送来的信物时,贫道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没想到,涿侯居然还记得与贫道的这番约定。”
在这之前,阿备与张角的两次见面并没有交换什么信物。但这两次见面时,阿备都给张角断了卦——否卦,卦辞是“天地不交、上下不合、万物闭塞,所思所想终究无法实现”。
为了这卦辞,张角的道心还曾经有过微微的动摇。
因此,当张角收到一枚写着否卦卦象的竹简,又听到传话的仆从带来的“故人相见”四个字后,便明白这是阿备给他送来的信物。
那个与他只见过两面的、曾经倾心相交坐而论道最后又争吵决裂的刘备,真的千里迢迢从幽州赶来,来赴他的“再见之约”了。
又想起了那从前的卦辞,张角的眼中不由地流露出些许怀念和嘲弄:“之前涿侯给贫道算卦,贫道还只是不信。如今再看,涿侯真是铁口直断、卦无虚言呀。”
阿备也顺着张角的目光看到了那个竹简上的否卦,沉吟片刻后道:“所谓否极泰来。张道人所求之事,也并非全无希望。现在就有一线生机在张道人眼前,就看张道人是否愿意伸手抓住了。”
张角转头看向刘备,浑浊的眼珠深深地望着他。他看得那样用力,就好像要借此机会一直看进刘备的心里去。
半晌,张角开口道:“愿闻涿侯之言。”
阿备道:“张道人宅心仁厚,创建太平道、建立黄巾军,不过是想要还天下一个太平治世、给百姓一个安宁生活,让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幼者有其教、老者有其养。张道人高风亮节,对于自己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是肯定完全不在意的。”
张角一笑,道:“这帽子给贫道戴得真高。若贫道真想要求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倒显得不够高风亮节、宅心仁厚了。”
笑过之后,张角默了一默,又忍不住叹息道:“贫道已经将死,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于贫道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若真有办法让百姓安宁、让天下太平,便是将我的整颗心剖出来,我也愿意……”
一时之间,张角身边侍候的教众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他们既是在哭张角,也是在哭自己。张角一死,黄巾军必然溃散。不但他们这些人要被朝廷军队斩杀,而且他们曾经期望的那个太平世道是注定无法达到了!
阿备道:“不用张道人剖心,只需要张道人说一个字便可。”
张角问道:“什么字?”
“降!”阿备道,“投降的降字!”
话音一落,教众们一片哗然。
“朝廷害我们至此,我们凭什么要降?”
“我们降了,难道就能有活路吗?朝廷根本就不拿我们当人,我们根本活不了!”
“打仗是死,投降也是死。我们宁愿和朝廷拼了,也绝不投降!”
经历过多次的天灾人祸,太平道的教众们早已对大汉朝廷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
他们不相信朝廷会接受他们的投降,也不相信自己投降了之后还能活下去。比起投降后被折磨而死,他们宁愿死在对抗朝廷的战场上,至少死得痛痛快快,运气好的还能拉几个朝廷兵当垫背!
阿备并不生气,只是耐心地解释道:“如今广宗县城外,带兵的乃是朝廷封的北中郎将涿州卢子干。卢中郎将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声望著于天下,绝不会干出杀良冒功的事情,也不屑于干这样的事情。这一点,与他交手多月的众位应该心里很清楚。”
所谓“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战场上的拼杀历来也最见统帅的人品、性格。
张角与黄巾军与卢植相拒数月,见卢植的每一次出手都是坦荡磊落、稳妥持重、大开大合。因此,他们虽然没有与卢植见过面,却也从中窥见了他的人品性格,心中对他很是钦佩。
如今听阿备将这话给直接挑明了,张角与教众们都沉默地认同了。
但同时,他们的沉默还有另一重含义,那就是担忧:卢植的人品是没有问题,但他真地愿意接受黄巾军的投降吗?卢植眼看着就要大胜,就要诛杀黄巾首领张角,他真的舍得放弃这么大的一个功劳吗?
阿备也看出了他们的担忧,当即加码道:“备为卢中郎将的弟子,又是陛下亲封的御弟,朝廷敕封的辽东太守。备愿意从中斡旋,让卢中郎将和朝廷接受黄巾军的投降,然后再分批将诸位教众带到辽东。在辽东,虽然日子可能苦了些。但备可以保证,只要备还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让诸位挨饿!”
张角依旧低头沉思。周围的其他教众却不由地心头松动,互相对视起来。
刘备前几年又是被封侯又是被封御弟,风光无限,大汉人民没有不知道的。后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刘备没有留在雒阳,而是被派去了偏远的辽东,但毕竟爵位还在、封号也还在,百姓还是相信刘备依然能在朝廷里说得上话。
更何况,刘备将玄菟郡和辽东郡治理得有多好,全天下的人民都看在眼里。即使是最偏远的凉州、交州,也有不少心蠢蠢欲动,想要迁徙过去。只不过最后都因为路途遥远、家中牵绊、成本太高等各种原因而作罢。
但如今,他们这些太平教众都已经参加起义了,亲人不要了、土地不要了、房屋不要了,甚至连命都不要了,还害怕那一亩三分地的损失吗?
他们反正已经是什么都没有、就要活不下去的人了,如果有机会能去到安宁的辽东,得到一块可以糊口的土地,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谁又愿意打仗呢?
一时之间,教众们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他们努力压下脸上兴奋的神色,纷纷转头看向榻上的张角。
张角依旧垂眸思索,沉默不语。
阿备知道,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他又道:“张道人还记得五年前备向你吐露的平生志愿吗?
整个社会的物质财富极大地丰富,没有人需要挨饿、需要受冻。每个人都能按照需要,从社会上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不必掣肘、不必将就。
人和人之间再没有争端、矛盾,更不会再有斗殴、战争。每个人都会成为像尧舜一样的君子,拥有着极高的道德与思想水平……”
张角缓缓地抬起头来,不由地跟着念道:“……每个人不再担心被劳动和生活所束缚所异化,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天赋受到充分的教育和发展,在社会中找到自己最适合的位置,成为历史长河中最闪亮的存在……”
张角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中逐渐涌出晶莹的泪花。
“天下大同!”泪珠滚滚而下,他一字一顿地道,“天下大同!”
张角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黄绸令旗,郑重地交到刘备手里:“贫道将太平道交给你了,将这百万的百姓交给你了。”
他猛地收紧手指,紧紧地捏住刘备的手,两只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珠刹那间便得精光四射。
“你起誓!”他死死地盯着刘备,嘶哑的嗓音步步紧逼,“你起誓!”
阿备当即伸出三根手指:“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刘备在此起誓,必将终身护佑黄巾降军,让他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得享太平!若违此誓,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好!好!好!”张角仰天大笑,随即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般,整个身子一软咻地向后倒下,闭眼晕了过去。
一阵手忙脚乱的急救之后,张角悠悠地醒转过来,开始安排身后事。而阿备也趁此机会,告辞离开了广宗县城。
没过多久,广宗县城里便传出了投降的请求以及张角死亡的消息。
此间的事情处理完之后,阿备便带着刘德然赶回了辽东郡。
他知道,乱世的烽烟即将燃起,他必须高筑墙、广积粮,为未来做好准备。
等他再一次踏上这个舞台时,便是董卓进京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劫色?!
西园军元帅蹇硕已经在汉灵帝刘宏的病榻前服侍了三天了。
这三天的时间里,蹇硕可以说是夜不合眼、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在刘宏的身边。普通人连轴转了这么多天,可能早就受不住了。但蹇硕素来习武,如今又正值壮年、身强体壮,因此虽然困倦但还能继续支撑。
更何况,蹇硕心里明白刘宏已经病入膏肓,崩殂只在旦夕之间。
这种时候,谁能在刘宏的身边守到最后,谁就最有可能获得最大的权力和利益。
而谁要是疏忽了离开了刘宏身边,则最有可能被其他人钻空子。到时候,失去权力和利益倒是其次,失去性命才是最常见的情况。
因此,哪怕身体如何疲倦,蹇硕都坚持地守在汉灵帝刘宏的身边。
这期间,何皇后和大将军何进来过好几次。蹇硕全都按照汉灵帝刘宏的意思,将他们挡了回去。
即使过去了好几天,蹇硕依旧能回想起何皇后与何进临走时那不甘又怨毒的眼神。仿佛是野兽的利爪,瞬息之间便能将他撕得血肉模糊、鲜血四溅。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蹇硕心中轻蔑地冷笑。在这个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华丽宫廷中,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最有力量的。
有权力的人会变成威猛的老虎,而失去权力的人则会变成瘦弱的小猫。他就要变成下一个握紧权力的人了。他既然都成为了老虎,又怎么会害怕那几只喵喵叫的小猫呢?
哪怕那些小猫再怎么哈气炸毛、再怎么龇牙咧嘴、再怎么张牙舞爪,都不可能伤他一分一毫的。而他,一只威猛的老虎,只需要稍微抬抬爪子,就能让那几只小猫永无声息。
蹇硕接过侍从端来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尝过温度后,这才端到了汉灵帝刘宏的病榻前。在做西园军元帅前,他是刘宏身前伺候的小黄门,早就做惯了这些伺候人的活计。
汉灵帝刘宏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他就那样平平地躺在床榻上,就着蹇硕的手喝了两口药。就两口。蹇硕再想继续喂的时候,刘宏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病痛折磨着这位人间至尊,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与精神。他的身体早已瘦成了一把骨头,轻飘飘的没有半点重量。厚重的锦被盖在他的身上,远远看去,又好像里面没有盖任何东西一样。
“……玄德到了吗?”汉灵帝刘宏喘了一会儿气,幽幽地问道。
蹇硕垂下眼眸,答道:“没有。”
于是刘宏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他侧了侧脑袋,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眼皮又开始慢慢地闭了下去。
蹇硕将药碗递给旁边的侍从,心里有些不愉快。
三天前,当汉灵帝刘宏最后一次病症加重的时候,便急发诏令,召刘备进宫面圣。这三天中,刘宏无数次从昏迷中醒来,每一次问的第一句话都是“玄德到了吗?”
对于蹇硕来说,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刘备是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汉灵帝刘宏手里的权力并不是一定会交接到他的手上。
而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他就会变成无力的小猫。到那个时候,变成了老虎的那个人会放过他吗?
蹇硕心里害怕,求生的本能催促着他赶紧做些什么。但宦官的身份更让他明白,他必须忠于皇帝,也必须隐藏自己的害怕与野心。
于是他脸上的表情更加恭敬:“辽东郡距离雒阳三千六百余里,就算不吃不喝快马加鞭地赶路,也要走二十四五天。旨意从雒阳送到辽东郡,涿侯再从辽东郡赶到雒阳,一来一去就要接近五十天。陛下恐怕还要再多等几日才能见到涿侯了。”
刘宏的眼皮动了动,喃喃道:“朕恐怕等不到他了……”
刘宏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在虚空中抓了几下。蹇硕见状,赶紧把自己的手塞过去。
刘宏紧紧地握住蹇硕的手,用尽最大的力气,一字一顿地吐露道:“朕的皇儿协……之后继承大统……你和玄德共同辅助……辅助他……”
蹇硕道:“大将军何进是皇子辩的舅舅,必然不会答应。陛下若要立皇子协,需得先除掉何进,方能绝除后患。”
“你……去……去办……”
话音未落,刘宏气息已尽,两眼一闭,撒手去了。
蹇硕大哭。但很快,他就收拾了眼泪,开始了谋划。
刘备未到,他如今就是朝中唯一的托孤大臣,大权在握。但就像他说的那样,大将军何进有亲外甥刘辩在手,怎么可能会甘心让小皇子刘协继承皇位?
他要想稳固住手里的权力,就必须得趁着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空挡,诛杀何进,拥立刘协!
蹇硕一面着人传出消息,陛下驾崩,请大将军何进进宫议事;一面组织人手,埋伏在宫殿里,准备斩杀何进。
何进在府邸里接到消息,果然没有任何怀疑,就那样孤身进宫了。他走到宫殿门口,刚要抬脚跨过门槛,突然看到蹇硕身边的一个司马冲他使了个眼色,顿时心中一突,停下了脚步。
那个司马名叫潘隐,曾经和他有旧。他这样冲着自己使眼色,必然有原因。
何进虽然是屠户出身,但自从妹妹何蕾进宫后也算是在朝廷里沉浮了多年。如今能做到大将军,也并不全靠何蕾的裙带关系,自己也是很有几分本事的。
只在刹那之间,何进就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死亡陷阱——蹇硕要杀他!
蹇硕并未察觉到潘隐的小动作,还在那里张着手欢迎何进。见何进突然伫在了门槛外,还体贴地问道:“大将军怎么不进来?”
“进……进突然肚子疼……”何进急中生智,捂住肚皮,“进先去更衣,请元帅稍等片刻。”
人有三急,这是万万勉强不得的。蹇硕虽然心中略有遗憾,但还是放何进先离开了。
可是一炷香之后,何进没有回来。又一炷香之后,何进还没有回来。蹇硕这才反应过来,暗叫不好,急派侍从去找。但哪里找得到?
何进早已从另外的道路出了宫,又以护卫百郡邸名义调拨了数百兵士,将自己的府邸重重护住。
何进的大将军府俨然成为了一颗铁蛋,蹇硕再想硬磕,那就必然要把门牙都崩出血来。
失去了先机,蹇硕哪怕心里再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进在袁绍和曹操的策划下扶持了大皇子刘辩登基称帝,何皇后升级成为何太后。
这一下子,形势逆转。
何进与何蕾成了威猛的老虎,他蹇硕成了无力的小猫。
蹇硕的确是汉灵帝刘宏临终的托孤大臣不错,但这个“托孤大臣”的身份是建立在“刘协登基称帝”这个基础上的。没有了这个基础,蹇硕的一切权势包括性命,就如同早春的柳絮,风一吹就散了。
如今刘辩登基称帝,何进是名正言顺的外戚加辅政大臣,而他这个刘协的托孤大臣的身份就很尴尬了。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即将行使无上皇权的何进来说,蹇硕就成了首先必须要铲除的阻碍。
在巨大的生存危机下,蹇硕再生一计。他写信给十常侍,想要联合他们共同关闭上阁,诛杀何进。
中常侍里的郭胜觉得何进现在得了势,跟着蹇硕干下去实在没什么前途。反之,他和何进是同郡人。而在何蕾进宫成为贵人的这件事上,他和十常侍们是出了大力的。有这样的两层关系在,借机投靠何进不怕不能保住性命乃至荣华富贵。
于是,在郭胜的劝说下,十常侍们一致决意将蹇硕的密信送给了何进。
何进正愁抓不到蹇硕的把柄,有了这份密信,“蹇硕意图谋害当朝大将军”之罪便是铁证如山。他当即发号施令,命小黄门带着一队人马去逮捕蹇硕。
蹇硕正在西园军官邸中焦急地等待着十常侍的回信,突然一群人气势汹汹闯入,领头的是一副宦官打扮。
见此情景,蹇硕本能地就想跑。但他还没跨出几步,刚跑到了一片花阴之下,便被牢牢擒住。
“大胆蹇硕,意图谋害当朝大将军!我等奉大将军之命,将你下狱!”
蹇硕这才知道自己被十常侍给抛弃了,刚想呼救,就被一团麻布塞住了嘴巴。随后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头上被套了个麻袋,一片昏天黑地之下他只感到自己似乎被粗鲁地塞进了一辆马车中,然后便是十数只手在自己的身体上上上下下。
片刻之后,蹇硕便感到自己被扒了个精光。
蹇硕:?
蹇硕震惊到无以复加:这群人居然想对我一个阉人劫色?
另一边,小黄门领了何进的手令,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到西园军官邸中,却惊讶地发现蹇硕不见了。
他们翻遍了整个官邸,也没有找到蹇硕的半分踪影。那样一个习武的壮汉,却如同葵菜上的露珠一般,蒸发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何进大惊,“他到底去哪儿了?!”
这是个好问题。
蹇硕也很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一群人假冒黄门,给他脱衣服穿衣服,费尽周折地将他劫出雒阳城,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很快,当蹇硕看到那假冒黄门之人的主君后,他心中的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
“涿侯……”蹇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尖叫得直接破了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的,站在蹇硕面前的,正是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另一位托孤大臣——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