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巨人的陨落 肯·福莱特 1075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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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6月22日</h5>

英王乔治五世在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那天,比利・威廉姆斯在南威尔士的阿伯罗温下了矿井。

1911年6月21日是比利的十三岁生日。他是被父亲叫醒的。爸爸的方法很管用,但不温柔。他拍着比利的脸颊,节奏平稳,坚定执着。比利睡得很深,一开始不打算理会,但那拍打无情地持续着。他觉得很生气,但马上意识到必须起了,甚至自己想起床,于是他睁开眼睛,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ldquo;四点了。&rdquo;爸爸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房间,靴子当当敲击着木楼梯下了楼。

今天比利要开始他的职业生涯,成为一名学徒矿工,镇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在他这个年龄开始的。他希望他像个矿工,拿定主意不要让自己出丑。大卫・克兰普顿上工的第一天在井下哭鼻子,为此到现在大家还叫他&ldquo;戴哭宝&rdquo;,尽管他已经二十五岁,是镇橄榄球队的明星球员。

正值仲夏,明亮的晨光透过小窗口照射进来。比利看了看躺在自己旁边的外祖父。外公的眼睛是睁着的。每次比利起床他都醒着,他说老人没多少觉可睡。

比利下了床,只穿着衬裤。天冷的时候他穿衬衫睡觉,但时下英国正值炎炎夏日,连晚上都很暖和。他从床底拉出那只钵子,把盖子揭开。

他的阴茎大小没什么变化,他称它&ldquo;小鸡儿&rdquo;。那东西还像以前一样,只有那么一小截,那么幼稚。他原指望它能在生日前夜开始变大,哪怕它四周的什么地方长出根黑毛毛也好,可他还是失望了。他最好的朋友汤米・格里菲斯跟比利同一天出生,他就不一样:嗓音已经变沙哑了,下嘴唇底下也长出一片黑绒毛,小鸡儿也长得跟大人一样了。这真让人丢脸。

比利一边往钵子里撒尿,一边望着窗外。他只能看见那堆矿渣,这座深灰色的矿渣山是煤矿留下的垃圾,大部分是泥岩和砂岩。比利琢磨,上帝创世的第二天世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然后上帝说:&ldquo;地要长青草。&rdquo;一阵微风将细小的黑色灰渣吹向一排排的房子。

房间里就更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这是一间后卧室,狭窄的空间刚够放下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还有外公的旧箱子。墙上挂着一块刺绣图样,上面写着:

信主耶稣,你必得救

屋里没有镜子。

房门通向楼梯口,另一扇门通向前卧室,那间卧室只有这一个入口。屋子大一些,能放下两张床。爸妈在里面睡觉,几年前比利的几个姐妹也挤在里面。大姐艾瑟尔已经离开了家,另外三个姐妹都死掉了,一个得了麻疹,一个是百日咳,最后一个死于白喉。他还有过一个哥哥,在外公来这儿以前跟比利睡一张床。他叫韦斯利,是在矿井下面被失控的道车轧死的,就是一种带轮子的运煤桶。

比利穿上衬衫。这件衬衫是他昨天上学穿过的。今天是星期四,他每次都是星期日才换衬衫。不过,他有一条新裤子,这是他的头一条长裤,是用厚厚的防水棉布做的,人们管那种厚斜纹布叫&ldquo;鼹鼠皮&rdquo;。这种裤子是进入男人世界的象征,他很自豪地穿上裤子,享受织物带给他的那种沉甸甸的阳刚之感。他戴上厚厚的皮带,穿上皮靴,这些都是从韦斯利那儿继承下来的。穿戴整齐后,比利下了楼。

底层的大部分空间被客厅占据了,不足两平方米,中间是一张桌子,一端有个壁炉,石头地面上铺了自家编织的地毯。爸爸正坐在桌边读一份过期的《每日邮报》,他的鼻子又尖又长,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妈妈在沏茶。她把冒着热气的水壶放下,吻了吻比利的额头,说:&ldquo;生日过得怎么样,我的小男子汉?&rdquo;

比利没有回答。这个&ldquo;小&rdquo;字很伤人,因为他确实小,而&ldquo;男子汉&rdquo;这个词也让人痛苦,因为他还不算是个男人。他走进后面的盥洗间,拿一只铁皮钵子在水桶里舀了点儿水,洗了把脸,然后把水倒进浅浅的石头水槽。盥洗间里架着一只热水锅,下面是火炉,但只在星期六晚上洗澡时才用。

自来水据说马上就通,有的矿工家里已经有了。比利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你只要一拧龙头就能接到一杯清水,再也不用提着桶子去街上的水塔接水了。但室内水管还没有通到威廉姆斯家住的威灵顿街。

比利回到客厅,在桌边坐下。妈妈把一大杯加了奶的热茶放在他面前,里面已经放了糖。她切了两片厚厚的自制面包,又从楼梯下面的餐具室取出一片厚油脂。比利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说:&ldquo;感谢上帝赐予这食物,阿门!&rdquo;然后他喝了点儿茶,把油脂涂在面包上。

爸爸那双淡蓝色的大眼睛越过报纸看着他。&ldquo;往面包上撒点儿盐,&rdquo;他说,&ldquo;在井底下你会出汗。&rdquo;

比利的父亲是一名矿工代理人,受雇于南威尔士矿工联合会,这是英国最强大的工人同盟&mdash;&mdash;一有机会他就会这么说。他被人称作&ldquo;戴同盟&rdquo;。很多男人都叫&ldquo;戴&rdquo;,跟&ldquo;死&rdquo;[1]字同音。在威尔士,人们把&ldquo;大卫&rdquo;和&ldquo;戴维德&rdquo;简称为戴。比利在学校学到,之所以&ldquo;大卫&rdquo;在威尔士十分流行,是因为国家守护神就叫这个名字,就像&ldquo;帕特里克&rdquo;之于爱尔兰。区分这些&ldquo;戴&rdquo;并非靠他们的姓氏&mdash;&mdash;整个镇子的姓氏不外乎就是琼斯、威廉姆斯、埃文斯和摩根这几个&mdash;&mdash;而是根据他们的绰号。一旦你有了滑稽的诨名,正式的名字就很少有人叫了。比利的本名是威廉・威廉姆斯,于是大家叫他&ldquo;比利乘二&rdquo;。女人一般随丈夫的绰号,所以妈妈的称呼就是&ldquo;戴同盟太太&rdquo;。

比利吃第二片面包的时候,外公下了楼。虽说天气很暖和,但他还是穿了外衣和背心。他洗了洗手,在比利对面坐下。&ldquo;别显得那么紧张,&rdquo;他说,&ldquo;我十岁的时候就下井了。我父亲是被他的父亲背到井下的,那时候他才五岁,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从十月到第二年三月,他就没见过太阳。&rdquo;

&ldquo;我没紧张。&rdquo;比利说。这不是真话,他已经害怕得浑身僵硬了。

不过外公心眼好,没再往下说。比利喜欢外公。妈妈把比利当个小孩子,爸爸又严肃又尖刻,外公却十分宽容,把比利当成大人一样跟他说话。

&ldquo;你们听听这个。&rdquo;爸爸说。他从来不买邮报,说那是右翼的破烂抹布,但他有时会把别人看过的报纸带回家,用轻蔑的声音读报,嘲弄统治阶级愚蠢虚伪。

&ldquo;戴安娜・曼纳斯夫人被人批评在两场不同的舞会上穿了同样的礼服。拉特兰公爵的这位幺女曾在萨沃伊舞会上获得&lsquo;最佳女士服装奖&rsquo;,当时穿的是低肩骨质胸衣和带箍长裙,凭此拿到二百五十金币的奖金。&rdquo;他放下报纸,说道,&ldquo;这笔钱至少是你五年的工资,比利。&rdquo;他继续念道:&ldquo;但在温特顿勋爵和F.E.史密斯于克拉里奇酒店举办的聚会上,她穿了同一套礼服,这让鉴赏行家面露不悦之色。常言道,好事过了头也就变成坏事了。&rdquo;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来:&ldquo;妈妈,你最好把那条裙子换掉。&rdquo;他说,&ldquo;你不想让鉴赏行家面露不悦吧。&rdquo;

妈妈没觉得有什么好笑。她穿着一件旧的棕色羊毛连衣裙,肘部打了补丁,腋下有一片污渍。&ldquo;我要是有二百五十金币,看上去绝对不会比&lsquo;大粪夫人&rsquo;戴安娜逊色。&rdquo;她不无挖苦地说。

&ldquo;那当然。&rdquo;外公说,&ldquo;卡拉总是那么漂亮,就跟她母亲一样。&rdquo;妈妈的名字叫卡拉。外公转向比利:&ldquo;你外祖母是意大利人。她的名字叫玛丽亚・亚费罗娜。&rdquo;比利知道这个,但外公总喜欢重复别人听过的故事,&ldquo;你母亲就是从她那儿继承了乌黑发亮的头发和可爱的黑眼睛,你姐姐也是。你外祖母是加地夫最漂亮的女孩&mdash;&mdash;是我把她娶到手了!&rdquo;他一下子又显得伤心起来,&ldquo;那真是美好的时候啊。&rdquo;他平静地说。

爸爸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这种话题让人想到情欲和肉体&mdash;&mdash;但妈妈被自己父亲赞美得高兴起来,她笑了,把他那份早餐摆在他面前。&ldquo;哦,可不是嘛,我们姐妹几个都被人当成美人。要是我们有钱买丝绸和蕾丝,我们就可以让那些贵族知道什么才算漂亮女孩。&rdquo;

比利很吃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母亲漂不漂亮,虽然星期六晚上她打扮好去礼拜堂时显得很动人,尤其是再戴一顶帽子。他猜想她年轻时有可能是个漂亮女孩,但这种事情很难想象。

&ldquo;我告诉你,&rdquo;外公说,&ldquo;你外祖母家的人也很聪明。我的大舅子是个矿工,可他脱离了这份行当,去滕比开了一家咖啡馆。那种日子你想去吧&mdash;&mdash;海风吹着,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冲咖啡就是数钱。&rdquo;

爸爸开始读另一个栏目:&ldquo;作为加冕筹备的一部分,白金汉宫出版了一本指南,长达二百十二页。&rdquo;他抬起头,&ldquo;把这个消息告诉井底下的人,大家就没什么担心的了。&rdquo;

比利对皇室的事不太感兴趣。他喜欢的是邮报经常刊载的冒险故事,私立寄宿学校那些玩橄榄球的硬汉抓捕鬼鬼祟祟的德国间谍。报纸上说这类间谍在英国的各个城镇出没,不过好像阿伯罗温连一个都没有,简直让人失望。

比利站了起来。&ldquo;上街。&rdquo;他宣布说。他从房子的前门出去。&ldquo;上街&rdquo;是家里通用的委婉语,意思是上厕所。厕所在威灵顿街的中部,是座低矮的砖棚子,瓦垄铁皮的屋顶,里面是挖出的一个大坑。小棚子隔成两半,一半男用,一半女用。每个隔间有两个坑位,因此上厕所的人都是成对进出。没人知道建造者为何选择这种安排,但人们都尽量加以利用。男人目不斜视,一言不发,但比利经常能听到女人那边会友善地搭话闲聊。厕所里的气味让人窒息,尽管你每天都要经历这些。每次呆在里面的时候,比利总是尽量减少呼吸,等出来后再大口喘气。这个地洞有人定期铲除,那人就叫&ldquo;戴大粪&rdquo;。

比利回到屋里的时候,高兴地看见他的姐姐艾瑟尔坐在桌子旁边。&ldquo;祝你生日快乐,比利!&rdquo;她喊道,&ldquo;我专门在你下井前送你一个吻。&rdquo;

艾瑟尔十八岁,比利用不着别人告诉就知道她很漂亮。她长着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带着自来卷,黑色的眼睛顽皮地忽闪着。也许妈妈从前就是这个样子。艾瑟尔穿着朴素的黑色连衣裙,戴着佣人戴的那种白色棉布帽,这套装束让她显得很耐看。

比利崇拜艾瑟尔。除了漂亮,她还十分有趣,很聪明,很有勇气。她有时甚至敢顶撞爸爸。她跟比利讲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跟他讲过,比如每个月来一次的插曲,女人所谓的&ldquo;诅咒&rdquo;,还有让英国圣公会牧师匆匆离开小镇的&ldquo;公然猥亵罪&rdquo;是什么意思。她上学的时候一直是班里顶尖的好学生,她的作文《我的小镇或小村》在《南威尔士回声报》举办的比赛上获一等奖。她赢得了一本《卡塞尔世界地图》。

她吻了吻比利的脸颊。&ldquo;我跟管家杰文斯夫人说我们没有鞋油了,要去镇上买。&rdquo;艾瑟尔在泰-格温工作,也住在那儿,那是菲茨赫伯特伯爵的大宅,在三里外的山上。她把一个用干净抹布裹着的东西递给比利。&ldquo;我给你偷了一块蛋糕。&rdquo;

&ldquo;啊,谢谢你,艾丝!&rdquo;比利说。他最喜欢蛋糕了。

妈妈说:&ldquo;要我把它放进你的餐盒吗?&rdquo;

&ldquo;要,谢谢。&rdquo;

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盒,把蛋糕放在里面。她又切了两片面包,在上面抹了油脂,洒了点儿盐,也放进了铁盒里。所有矿工都带这种铁餐盒。如果他们把吃的用布裹着带到地下,不等到上午的小休就会被老鼠吃光。妈妈说:&ldquo;等你把工资带回家,你的餐盒里就会有一片煮培根了。&rdquo;

一开始比利的收入不会太多,但总能为家里补贴些开销。他不知道妈妈能允许他留多少零花钱,最终他能不能攒下足够的钱买辆自行车,世上再没有他更想要的东西了。

艾瑟尔在桌边坐下。爸爸问她:&ldquo;大宅里面怎么样?&rdquo;

&ldquo;很好,很安静,&rdquo;她说,&ldquo;伯爵和公主在伦敦参加加冕礼。&rdquo;她看着壁炉上的钟,&ldquo;他们马上就该起床了,要早早赶到修道院去。她会不高兴的,她不习惯早睡早起,但她不能在国王的庆典上迟到。&rdquo;伯爵的妻子碧是位俄国公主,十分尊贵奢华。

爸爸说:&ldquo;他们应该想要前排的位置,这样他们就可以看清表演了。&rdquo;

&ldquo;哦,那不行,不能想坐哪儿就坐哪儿,&rdquo;艾瑟尔说,&ldquo;他们准备了六千把红木椅子,都特别做了记号,把来宾的名字用金字写在椅背上。&rdquo;

外公说:&ldquo;那简直是浪费!这些椅子用完以后他们怎么处理呢?&rdquo;

&ldquo;我不知道。也许每个人会把它们带回家做纪念。&rdquo;

爸爸干巴巴地说:&ldquo;告诉他们把多余的送给我们一把。我们这儿只有五个人,可你妈已经没椅子坐了。&rdquo;

爸爸在开玩笑的时候,心里可能正在生气。艾瑟尔一下子站了起来。&ldquo;哦,对不起,妈妈,我没想到。&rdquo;

&ldquo;你快坐那儿吧,我忙得坐不下来。&rdquo;妈妈说。

时钟敲了五下。爸爸说:&ldquo;最好早点儿去,儿子。既然下了决定,就要做下去。&rdquo;

比利十分勉强地站了起来,拿起他的铁餐盒。

艾瑟尔又吻了他一下,外公握了握他的手。爸爸给了他两根十五厘米的铁钉,钉子已经生锈,有点弯曲。&ldquo;把这些放在你裤子口袋里。&rdquo;

&ldquo;这是干吗?&rdquo;比利问。

&ldquo;到时候你就明白了。&rdquo;爸爸笑着说。

妈妈递给比利一只约一升的螺旋盖瓶子,里面装了加牛奶和糖的凉茶。她说:&ldquo;好了,比利,你要记住,耶稣永远伴随着你,哪怕在井下也一样。&rdquo;

&ldquo;是,妈妈。&rdquo;他看见眼泪在她眼圈里打转,连忙转过身去,怕自己也被弄得哭哭啼啼的。他从挂钩上拿下他的帽子。&ldquo;我走了。&rdquo;他说,好像他不过是去上学一样。他迈出了大门。

这个夏天一直很热,阳光也很充足,但今天阴沉沉的,甚至像要下雨。汤米靠着墙站着,等待着。&ldquo;哎,比利。&rdquo;他说。

&ldquo;哎,汤米。&rdquo;

他们并肩沿着街道往下走去。

阿伯罗温以前曾是一个小集镇,为周围的山民提供便利,这是比利在学校学到的。从威灵顿街的顶头,你可以看到古老的商业中心,还有牲畜市场敞开的围栏、羊毛交易所的大楼,以及一座圣公会礼拜堂,所有这些都在欧文河的一侧,那条河比溪流还小。现在,一条铁路线就像一道伤口切过小镇,在矿井口附近终止。矿工们的房子一直延伸到山谷的斜坡上,数以百计的灰色石头房屋都有着深灰的威尔士板岩屋顶。这些房子沿着山势呈蛇形排列,较短的街巷穿插在长排房子之间,继而伸入谷底。

&ldquo;你要跟谁一块干活?&rdquo;汤米说。

比利耸耸肩。新来的孩子都会分给一位煤矿董事的助理。&ldquo;没办法知道。&rdquo;

&ldquo;我希望他们把我分到马厩去。&rdquo;汤米喜欢马。矿上大概养了五十匹矮种马。矿工装满道车后,就由这些马沿着铁轨拉上来。&ldquo;你想干什么样的工作?&rdquo;

比利希望他们不会让他干太重的活儿,他年纪小,还没什么的体力。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ldquo;给道车上油。&rdquo;他说。

&ldquo;为什么?&rdquo;

&ldquo;好像挺轻松的。&rdquo;

他们经过学校,昨天他们还是那里的学生呢。那是一座维多利亚式建筑,带着教堂那样尖尖的窗户。它是由菲茨赫伯特家族创建的,校长总是乐此不疲地提醒学生这一点。伯爵还任命了教师,决定课程的安排。墙上挂着描绘战争胜利的油画,英国的庄严伟大是其一成不变的主题。每天的头一节课是诵读《圣经》,教授英国圣公会的严格教义,尽管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来自非国教徒家庭。学校还有个管理委员会,爸爸就是里面的成员,但委员会除了提建议以外没有其他权力。爸爸说,伯爵对待学校就像对待他的私人财产一样。

最后一个学期,比利和汤米学了采矿原理,女孩子们学习缝纫和做饭。比利惊奇地了解到脚底下的大地是由不同种类的土层组成的,就像一叠三明治一样。煤层&mdash;&mdash;这个字眼他一直听人说起,但并没有真正明白它的意思&mdash;&mdash;就是其中的一层。老师还告诉他,煤炭是枯叶等植物性物质经过几千年的积累,再经过上面的土壤紧压后形成的。汤米&mdash;&mdash;他的父亲是个无神论者&mdash;&mdash;就说,这证明了《圣经》是不正确的。但比利的父亲说这只是其中一种解释。

这个时间学校还没人,操场显得十分冷清。让比利感到自豪的是,他已经把学校抛在了后面,尽管他内心还是有点儿希望自己能回到那里,而不是下矿井。

当他们走近坑口的时候,街道上早已满是矿工了,每个人都带了一个铁餐盒和一瓶茶水。他们穿的衣服都一样,都是那种一到工作场所就脱掉的旧外套。有些煤矿很冷,但阿伯罗温的是热井,男人们工作时只穿内衣和靴子,或者粗麻布短裤,大家戴棉垫帽子,一直都戴,因为隧道的顶部很低,很容易撞到脑袋。

比利可以越过房顶看见那台卷扬机,那座塔架顶上有两个朝相反方向转动的大轮子,拉动缆绳升降吊笼。在南威尔士山谷里,大多镇子都竖立着这类坑口装置,就像农村里的那些教堂尖顶一样。

其他的建筑零落分布在坑口周围,就好像是意外散落的,其中有矿灯房、煤矿办公室、铁匠铺和几个商店。铁路在建筑之间蜿蜒穿行。垃圾场那儿扔着破损的道车、日久开裂的木材、饲料袋和废弃生锈的破烂机器,这些东西统统蒙上了一层煤灰。爸爸总是说如果矿工们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条,就会少发生一些事故。

比利和汤米走进煤矿办公室。绰号叫&ldquo;斑点&rdquo;的亚瑟・卢埃林在前面的那间房里,这个职员的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白衬衫的领口和袖口带着污渍。他正在等着他们&mdash;&mdash;两人的父亲先前已经安排他们今天开始工作。斑点在一本账簿上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带他们到煤矿董事办公室。&ldquo;小汤米・格里菲斯和小比利・威廉姆斯前来报到,摩根先生。&rdquo;他说。

马尔德温・摩根个头高大,穿着一身黑色外套,袖口上纤尘不染。他粉红的脸颊上看不出一点胡茬儿,想必他每天都要刮胡子。墙上的镜框里镶着他的工程师证书,他的礼帽&mdash;&mdash;那是他另一个身份的象征&mdash;&mdash;陈列在门边的外套架上。

让比利惊讶的是,屋里并不是他一个人。他旁边站着一个更让人害怕的人物:珀西瓦尔・琼斯,凯尔特矿业公司的董事长,这个公司持有并经营阿伯罗温和其他几个煤矿。这人个子矮小,生性好斗,矿工们都叫他&ldquo;拿破仑&rdquo;。他穿着常礼服,上身是黑燕尾服,下身是灰条纹长裤,一顶大礼帽还戴在头上没摘下来。

琼斯嫌恶地看着两个男孩。&ldquo;格里菲斯,你父亲是个革命性社会主义者。&rdquo;他说。

&ldquo;是的,琼斯先生。&rdquo;汤米说。

&ldquo;还是个无神论者。&rdquo;

&ldquo;是的,琼斯先生。&rdquo;

他把目光转向比利:&ldquo;而你的父亲是南威尔士矿工联合会的官员。&rdquo;

&ldquo;是的,琼斯先生。&rdquo;

&ldquo;我不喜欢社会主义者。无神论者注定遭受永恒的诅咒。工会成员更是狗屁不如。&rdquo;

他瞪着他们,但没提什么问题,所以比利也就闭口不语。

&ldquo;我不需要爱闹事的人,&rdquo;琼斯继续说,&ldquo;在朗达山谷,他们已经罢工了四十三周,就因为你父亲那种人挑拨事端。&rdquo;

比利知道,朗达罢工不是因为闹事的人,起因是佩恩格莱格的伊利矿井业主把自己的矿工锁在了矿井外面。不过他嘴上什么都没说。

&ldquo;你爱闹事吗?&rdquo;琼斯伸出干瘦的指头指着比利,让比利打了个哆嗦,&ldquo;你父亲跟你说过没有,让你为我工作的时候维护自己的权利?&rdquo;

比利使劲儿想着,但琼斯这样虎视眈眈看着他,让他很难想起什么。爸爸今早没说什么话,但他昨晚倒是提了一些建议。&ldquo;是的,先生,他告诉我,不要对老板出言无礼,那是我的工作。&rdquo;

斑点・卢埃林在他身后窃笑了几声。

珀西瓦尔・琼斯不觉得可笑。&ldquo;粗鲁傲慢的家伙,&rdquo;他说,&ldquo;但如果我把你解雇的话,整个山谷都会罢工。&rdquo;

比利可没有想过这一点。他有那么重要吗?不&mdash;&mdash;但矿工们可能为坚持那条不让他们同僚的孩子吃亏的原则而罢工。他还没工作五分钟呢,联合会就已经在保护他了。

&ldquo;让他们走吧。&rdquo;琼斯说。

摩根点了点头。&ldquo;带他们到外面去,卢埃林,&rdquo;他对斑点说,&ldquo;里斯・普莱斯会关照他们的。&rdquo;

比利暗暗叫苦。里斯・普莱斯是个更讨人厌的助理。一年前他追求过艾瑟尔,被她拒绝了。她拒绝过阿伯罗温的大部分单身汉,但普莱斯怀恨在心。

斑点使劲一摆头。&ldquo;出去。&rdquo;他说,自己跟在他们后面,&ldquo;去外面等普莱斯先生。&rdquo;

比利和汤米离开大楼,倚在门边的墙上。&ldquo;我真想照着拿破仑的胖肚子狠狠来一拳,&rdquo;汤米说,&ldquo;这个资本主义的混蛋。&rdquo;

&ldquo;是呀。&rdquo;比利说,不过他没有这种想法。

里斯・普莱斯一分钟后出现了。跟所有的助理一样,他戴着一顶圆冠帽,那种帽子比矿工帽贵,但比圆顶礼帽便宜。他背心口袋里装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手里还拿着一把码尺。普莱斯的脸颊上长着黑色的胡茬儿,门牙之间有条缝。比利知道他人很聪明,但也很狡猾。

&ldquo;早上好,普莱斯先生。&rdquo;比利说。

普莱斯显得疑心重重。&ldquo;你跟我说早上好,是有什么事,比利乘二?&rdquo;

&ldquo;摩根先生说,让我们跟你一块下井坑。&rdquo;

&ldquo;他说的?是现在吗?&rdquo;普莱斯一副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样子,有时候他还往后看,好像时刻在防备什么地方会出麻烦。&ldquo;我们看看再说。&rdquo;他抬头看着卷轮,好像在那儿寻找某种解释。&ldquo;我没时间对付小孩子。&rdquo;他走进了办公室。

&ldquo;我希望他找别人带我们下去,&rdquo;比利说,&ldquo;他恨我们家的人,因为我姐姐没跟他在一起。&rdquo;

&ldquo;你姐姐觉得她要是嫁给阿伯罗温的男人就太可惜了。&rdquo;汤米说,显然是在重复他听来的话。

&ldquo;他们就是配不上她。&rdquo;比利坚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