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1914年7月中旬</h5>
艾瑟尔在泰-格温的新卧室里有一个能转动的穿衣镜。镜子很旧,木框已经裂开,镜面也早已模糊不清,但她能照见自己的全身。她把这面镜子当成一件十分稀罕的摆设。
她看着镜子里穿着内衣的自己。自从陷入爱河以来,她好像变得更妖娆,更性感了。她的腰臀都厚了一圈,乳房也更显丰满,也许是菲茨总是摸来挤去弄的。每次想到他,她都会觉得乳头一阵胀痛。
菲茨是当天上午抵达的,碧公主和茉黛女勋爵随同前来。他低声说午饭后去栀子花套房找她。艾瑟尔把茉黛安排在石竹花房间,推说茉黛通常住的房间正在修理地板。
现在,艾瑟尔回自己房间梳洗,换上干净的内衣。她喜欢这样为他打扮起来,期待他触摸她的身体,吻她的嘴唇,企盼听见他带着欲望和快感的呻吟,想象着他皮肤的气息,以及他身上衣服的奢华质感。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双新丝袜,目光落在一团干净的白棉布条上,这是她月经时用的碎布。她一下子想起自打搬到新房间后她还没有洗过它们。突然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重重地坐在狭窄的床上。现在是七月中旬。杰文斯夫人是五月初离开的,那已经是十周前的事了。这段时间艾瑟尔本应该用这些布条的,而且应该是两次。“天啊,不会吧。”她大声说,“千万不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把这事仔细想想。国王来访的时候是一月。艾瑟尔随后就成了女管家。杰文斯夫人当时病得不能动。菲茨二月去了俄国,是三月回来的,那时候是他们真正第一次做爱。四月杰文斯夫人恢复了,菲茨的经纪人阿尔伯特・索尔曼从伦敦过来,向她解释退休金事宜。她在五月初离开,就是那会儿艾瑟尔搬进这间屋子,把那一小团可怕的白棉布条塞进抽屉的。这是十周以前的事。艾瑟尔算来算去都是一个结果。
他们在栀子花套房见过多少次面?至少有八次。每一次菲茨都是在最后一刻撤出,但有时他撤得有些迟,她感觉得到他的第一次痉挛,那时他还留在她的体内。这一刻让她简直幸福得神魂颠倒,让她对面临的风险视而不见。现在,她逃不掉了。
“哦,上帝原谅我。”她大声乞求着。
她的朋友迪莉斯・皮尤就生了个孩子。迪莉斯跟艾瑟尔一样大。她给珀西瓦尔・琼斯的妻子当佣人,跟约翰尼・贝文约会。艾瑟尔记得迪莉斯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乳房变大了,才知道事实上就算站着干那事儿你也会怀孕。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了。
艾瑟尔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无法跟自己孩子的父亲结婚。抛开别的不说,他是个已经结了婚的人。
现在该去跟他见面了。今天他们不会上床了。他们得谈谈将来的事。她穿上那身女管家的黑色丝绸礼服。
他会怎么说呢?他没有孩子——他会高兴,还是惶恐?他会珍惜自己的孩子,还是感到羞耻?他会因为艾瑟尔怀了身孕更加爱她,还是怨恨她?
她走出阁楼间,沿着狭窄的走廊下了后楼梯朝西厢房走去。熟悉的墙纸和栀子花图案让她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犹如一看见她的灯笼裤菲茨就不能自已一样。
他已经在那儿了,站在窗前,目光投向阳光明媚的花园,抽着雪茄。见到他,她的心再次被他那漂亮的外表击中。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的棕色斜纹软呢外套摸上去十分柔软,她发现那是用羊绒做的。“哦,泰迪,我亲爱的,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她说。她喜欢只有她一个人称他泰迪。
“我看到你也一样。”他说,但没有立刻去抚摸她的乳房。
她吻了他的耳朵。“我有话要跟你说。”她郑重地说。
“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先说?”
她刚想说不,但他挣开了她的怀抱,向后退了一步,让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她说,“出什么事了?”
“碧有孩子了。”他抽了口雪茄,像叹气般吐出一口烟雾。
她没有立刻明白这话的意思。“什么?”她有些慌乱。
“碧公主,我的妻子,已经怀孕。她要生孩子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跟我做的时候,也在跟她做?”艾瑟尔气愤地说。
他显得很吃惊。似乎没想到她会对此不满。“我必须得这样!”他抗议道,“我需要一个继承人。”
“可是你说你爱我!”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一直会的。”
“不,泰迪!”她喊道,“不要说这种话,请不要!”
“小声点!”
“你要我小声点?你抛弃了我!如果被人知道了,那我该怎么办?”
“这是我的一切。”
艾瑟尔心乱如麻:“泰迪,求求你,我爱你。”
“但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做一个好丈夫,我孩子的好父亲。你应该明白。”
“明白,见它的鬼!”她勃然大怒,“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你面对一只要被枪杀的狗也比此刻更有感情!”
“没这回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把自己给了你,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那张床上。”
“我不应该……”他停下来。他的脸一直紧绷着,现在突然显出痛苦的神情。他转过身去,躲避着她的目光。“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低声说。
她靠近他,看见他脸颊上的泪水,她的愤怒一下子烟消云散:“哦,泰迪,我很抱歉。”
他尽量振作起来。“我非常在意你,但我必须担负我的责任。”这话冷冰冰的,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痛苦。
“哦,上帝。”她使劲忍住,不再哭泣。她还没把那消息告诉他呢。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责任?”她说,“你连一半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
“我也怀孕了。”
“哦,我的天啊。”他机械地把雪茄放在唇上,一口没抽就又拿了下来,“可我始终是退出来的!”
“那就是不够快。”
“你知道多久了?”
“我刚意识到。我看见抽屉里的干净布条,才想起来。”他眨了眨眼,显然不喜欢谈月经的事。不过白搭,他不得不忍受下去。“我算出来了,自打我搬进杰文斯夫人的老房子就没来例假,已经有十个星期了。”
“两个周期。这肯定就是有了。碧就是这么说的。唉,真见鬼。”他碰了一下嘴边的雪茄,发现它已经灭了,便气呼呼地把它扔在地上。
一个乖张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你可能要有两个继承人了。”
“别说傻话了,”他厉声说,“私生子不能当继承人。”
“哦。”她倒没有认真考虑过为自己孩子争取什么权利。另一方面,她迄今为止从未想过孩子是个私生子。“可怜的小东西,”她说,“我的宝宝,是个私生子。”
他很内疚。“对不起,”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原谅我。”
她看得出,他的善良品性正在与自私的本能进行抗争。她摸了摸他的胳膊:“可怜的菲茨。”
“上帝保佑,别让碧发现这事。”他说。
她好像受了致命一击。为什么他关心的总是另一个女人?碧能有什么事——她有钱,已婚,身上怀着菲茨赫伯特家族的孩子,万般宠爱于一身。
菲茨接着说:“她承受不了如此严重的打击。”
艾瑟尔记起去年碧曾流产过一次。所有的女雇员都议论过这件事。据那位俄国女仆尼娜说,公主把这归咎于菲茨,他取消了前往俄国的计划,让她心烦意乱,最终导致流产。
艾瑟尔感到自己完全被排斥在外了。“这么说,你只在乎我们有孩子的事会让你妻子难过。”
他盯着她:“我不想让她流产——这很关键!”
他不知道这话是多么无情。“见你的鬼。”艾瑟尔说。
“那你指望什么呢?碧怀的孩子是我一直盼望、一直祈祷的。可无论是你我,还是任何人都不想要你的孩子。”
“我可不这么认为。”她小声说,接着又开始哭起来。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他说,“我要一个人呆会儿。”他抓着她的肩膀,“我们明天再谈这件事。这期间不要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她点点头。
“答应我。”
“我答应。”
“好姑娘。”他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艾瑟尔弯下腰,捡起那支熄灭的雪茄。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便谎称生病卧床休息。她独自躺在那儿,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悲痛慢慢被焦虑替代。她和她的孩子该怎么活下去呢?
她会丢掉泰-格温的工作——这是免不了的,哪怕她怀的不是伯爵的孩子。单是这个就够她受的。她一直都为自己当上女管家而骄傲。外公总喜欢说“骄者必败”,在这件事上他说对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父母家——父亲会羞愧而死。这跟她自身的耻辱一样让她心烦意乱。在某种程度上,对他的伤害甚至超过她自己。他对这类事情的态度固执强硬,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总之,她不打算以一个未婚母亲的身份呆在阿伯罗温。已经有两个前车之鉴:梅茜・欧文和格拉迪斯・普里查德。她们活得很惨,在镇上毫无社会地位。两个人都是单身,但没有任何男人愿意娶她们。尽管已经当了母亲,但仍像小孩子那样跟父母住在一起。任何教堂、酒吧、商店或聚会场所都不欢迎她们。她,艾瑟尔・威廉姆斯,曾一直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怎么会最后沦落到了最底层,成了人下之人?
看来她只能离开阿伯罗温。她不觉得后悔。她宁愿离开这片低矮阴沉的排屋,离开一座座刻板陈腐的小礼拜堂,逃离矿工和管理者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可她要去哪儿呢?她还能见到菲茨吗?
夜幕降临,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斗,最终拿定了主意。她要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生活。她会在手上戴一枚结婚戒指,编出一个死去丈夫的故事。她要托人照看孩子,自己去找份工作,挣钱糊口。她会送孩子去上学。应该是个女孩,她想,她会很聪明,当作家、医生,或者成为潘克赫斯特夫人那样的竞选者——为女性的权力奔走呼吁,在白金汉宫外面遭到逮捕。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疲惫不堪,午夜前后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初升的太阳让她醒了过来。她坐直身子,像往常一样开始新的一天。接着她想到以往的生活已经结束,毁了,而她正身处一场悲剧之中。她差点又像昨天那样自怜自艾起来,但还是忍住了。眼泪对现在的她来说太奢侈了,她必须开始新生活。
她穿好衣服,来到楼下的仆人休息室,对大家宣布她昨天害了场小病,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可以正常工作了。
早餐前茉黛女勋爵派人来叫她。艾瑟尔备好一个咖啡托盘,把它端到石竹花套房。茉黛正坐在梳妆台前,穿着紫色的丝绸睡衣。她一直在哭。艾瑟尔有自己的烦恼,但见此情景立刻又生出了同情心。“出了什么事,我的小姐?”
“唉,威廉姆斯,我必须放弃他。”
艾瑟尔猜她说的是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可为什么?”
“他父亲来见过我。我还没有真正面对英国和德国互相敌对的事实,跟我结婚会毁了沃尔特的前程——有可能还会捎带上他父亲。”
“但大家都说不会发生战争,塞尔维亚没那么重要。”
“如果现在不发生,那么以后也会;就算永远不会发生,有这种威胁也就足够了。”梳妆台周围带着粉色蕾丝褶边,茉黛紧张地撕扯着那昂贵的丝带。艾瑟尔想:这可得花好几个小时才能修补好。茉黛接着说:“如果沃尔特跟一个英国女人结合,那么德国外交部就没人相信他会保守秘密了。”
艾瑟尔倒上咖啡,把杯子递给茉黛。“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会放弃他的工作,如果他真的爱你的话。”
“可我不想让他这么做!”茉黛放下手里撕扯的花边,喝了点咖啡,“我不能成为结束他职业生涯的人。这怎么能成为结婚的前提呢。”
他可以从事另一种职业的,艾瑟尔想,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会的。接着,她想到了她所爱的男人,当爱变成一种障碍,他的激情冷却得多快啊。我还是保留自己的意见吧,她想,我懂什么。她问道:“沃尔特怎么想的?”
“我还没见过他。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不再去那些能碰见他的地方。然后,他就开始登门找我,总让仆人说我不在家也让人尴尬,所以我就跟菲茨到这儿来了。”
“你为什么不跟他谈谈?”
“因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会将我抱在怀里,吻我,然后我就投降了。”
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艾瑟尔想。
茉黛叹了口气:“今天早上你挺安静,威廉姆斯。可能你也在担心什么吧。罢工是不是弄得什么都很糟糕?”
“是啊,我的小姐。整个镇子口粮短缺。”
“你们还在每天给矿工的孩子们做吃的吗?”
“每天都做。”
“很好。我哥哥非常慷慨。”
“是的,我的小姐。”对他有好处时他是很慷慨,她想。
“嗯,你去忙吧。谢谢你的咖啡。我的事情大概让你觉得无聊了。”
出于一时冲动,艾瑟尔抓住了茉黛的手:“请不要这样说。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很为沃尔特的事感到遗憾,也希望你一直能跟我聊聊这些烦心事。”
“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眼泪再次涌上茉黛的眼眶,“非常感谢你,威廉姆斯。”她捏了捏艾瑟尔的手,才把它松开。
艾瑟尔端起托盘离开房间。她到厨房的时候见到了仆役长皮尔,他说:“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你可不知道,她想。“为什么这样问?”
“伯爵大人想让你十点半到书房去一趟。”
这么说,要来一次正式的谈话了,艾瑟尔想。也许这样更好。他们将被一张桌子隔开,她不会受不住诱惑扑到他的怀里。这也有助于让她忍住眼泪。她需要冷静,不能感情用事。她整个后半生何去何从,就要由这次谈话决定了。
她继续到处安排着事情。她会想念泰-格温的。她在这儿工作了好几年,已经对那些雅致华贵的旧家具有了感情。她一件件熟悉它们,学会识别脚灯、厨具柜、大衣橱和乐谱架。她打扫擦拭的时候,注意到那精细的镶嵌细工,注意到垂饰和卷轴,还有形如狮爪抱球的桌脚。偶尔,皮尔那样的人会说上一句:“这是法国路易十五时期的。”她便意识到每间屋子都装饰成一致的风格,巴洛克式的、新古典主义,或是哥特式的。她再也不可能跟这样的家具生活在一起了。
一小时后她来到书房。这里的书都是菲茨的祖先收藏的。如今,房间已经不大使用,碧只读法国小说,菲茨则什么都不读。家里来了留宿的客人,有时会到这里寻个清静,或者玩一玩屋子中央那张桌上的国际象棋。今天早上,按照艾瑟尔的指示,遮帘放下了一半,挡一下七月的艳阳,好让这里凉快一些。因此,屋里显得有些阴沉。
菲茨坐在绿皮扶手椅里。让艾瑟尔惊讶的是,阿尔伯特・索尔曼也在,穿着黑西装和硬领衬衫。索尔曼受过正式律师资格培训,正是爱德华七世时代的绅士们所称的那种经纪人。他为菲茨管钱,检查他从煤矿征收的租金和税款,支付各项开支,为雇员发放工资。他还负责处理租赁和其他合同,偶尔还会对企图欺骗菲茨的人提起诉讼。艾瑟尔以前见过他,并不喜欢这个人——他自以为无所不知。也许所有的经纪人都是这样,说不准,毕竟她只见过这么一个。
菲茨站了起来,一脸尴尬:“我把一切都跟索尔曼先生说过了。”
“为什么?”艾瑟尔问。她保证过不告诉任何人。菲茨却透露给了这个经纪人,这似乎是一种背叛。
菲茨显得很羞愧,实在少见。“索尔曼会把我的建议告诉你。”他说。
“为什么?”艾瑟尔又问了一遍。
菲茨对她做了一个哀求的表情,好像在乞求她不要把事情变得更糟,让他难以应付。
但她毫不同情。对她来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凭什么他要觉得容易呢?“你到底害怕什么,不能自己亲口告诉我?”她咄咄逼人地说。
他的傲慢和自信通通不见了。“我让他给你解释吧。”说完,不顾她惊讶的目光,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后,艾瑟尔盯着索尔曼,心想:我怎么能跟这个陌生人谈论我的孩子的未来呢?
索尔曼对她笑着:“看来,你很不安分,对吧?”
这话刺痛了她:“你跟伯爵也这么说的?”
“当然没有!”
“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这你很清楚。两个人一块儿才能有孩子。”
“好吧,我们没必要去谈论细节了。”
“别把话说得好像是我一个人干的。”
“很好。”
艾瑟尔坐下,然后又去看着他:“你愿意坐下就坐下吧。”那口气就像她是房子的女主人,居高临下对管家说话。
他涨红了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仆人等着听吩咐一样。最后,他来回溜达着说:“伯爵大人指示我为你做个提议。”踱来踱去还是不起作用,他索性站在她的面前,“提出的价钱十分慷慨,我劝你还是接受下来。”
艾瑟尔一言不发。菲茨的冷漠倒是有个非常有用的效果,让她清楚认识到自己是在谈判。她熟悉这一领域里的事情。她父亲总是在谈判,跟矿井管理方争执不休,处理各种问题,一直在争取更高的工资,更短的工时,更好的安全防护措施。他有句座右铭:“除非必要,先别开口。”于是,她保持着沉默。
索尔曼期待地看着她。发现她并不买账,便显得有些沮丧。他再次开口说:“伯爵大人愿意付给你每年二十四英镑退休金,按月提前支付。我认为他非常慷慨,你不觉得吗?”
这个可恶的守财奴,艾瑟尔想。他怎么能对我如此卑鄙?二十四英镑是一个女佣的工资,仅仅是艾瑟尔管家工钱的半数,而她从此失去了工作和住处,生活都成问题。
为什么男人认为他们可以轻易逃脱?大概是因为他们通常都能做到。女人没有任何权利。创造孩子需要两个人一块儿完成,但只有一个人必须负责照顾抚养。女人怎么能让自己陷入这种弱势地位?她愤愤不平。
艾瑟尔还是缄口不语。
索尔曼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现在,你必须看到光明的一面。你一周就有十个先令[8]……”
“不完全是。”她马上回答。
“好了,那就一年二十六英镑,这样,一个星期就是十先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艾瑟尔什么也不说。
“你可以在加地夫花上两三个先令找个不错的小房间,剩下的钱就留给自己了。”他拍了拍她的膝盖,“而且,谁知道呢,你或许会找到另一个慷慨的人,生活就更轻松了……对吧?你是个非常迷人的女孩,你知道。”
她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给索尔曼这么恶心的经纪人做情人,让她感到毛骨悚然。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取代菲茨?她没去回应他的暗示。“有什么条件呢?”她冷冷地说。
“条件?”
“附在伯爵出价上的条件。”
索尔曼咳嗽了一声。“也就是通常那些条件,当然了。”
“通常?这么说,你以前这样做过。”
“没替菲茨赫伯特伯爵做过。”他飞快地说。
“但给别人做过。”
“我们还是回到眼前的事情吧,拜托。”
“你可以往下说。”
“你不能把伯爵的名字写在孩子的出生证明上,也不能以任何其他方式透露给任何人,说他是孩子的父亲。”
“从你的经验上看,索尔曼先生,女人通常都会接受这些条件吗?”
“是的。”
她们当然会的,她恨恨地想。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她们不享有任何权利,只能给什么就拿什么。她们当然会接受条件。“还有别的吗?”
“你离开泰-格温之后,不能试图以任何方式联系伯爵大人。”
这么说,他不希望再看见我或他的孩子,艾瑟尔想。一股失望的洪流涌了上来,让她感到一阵虚弱——好在她坐在椅子上,否则真会摔倒在地。她收紧下巴,强忍住泪水。等到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她说:“还有吗?”
“我认为就是这些。”
艾瑟尔站了起来。
索尔曼说:“你要跟我联系,确定在什么地方支付每个月的钱款。”他拿出一个小银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
“不。”她在他递来名片时说。
“可你需要跟我保持联系……”
“不,我不会的。”她又说。
“你是什么意思?”
“这笔交易我不能接受。”
“我说,你还是不要犯糊涂,威廉姆斯小姐……”
“我再说一遍,索尔曼先生,好让你弄得明明白白。这笔交易我无法接受。我的答案是不。我对你没什么要说的了。再见。”她走了出去,“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紧锁房门,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菲茨怎么能这么残忍?难道他真的不想再见到她?见到他的孩子?难道他以为一年二十四英镑就能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通通抹去?
难道他真的不再爱她?他曾经爱过她吗?她是不是太傻了?
她原以为他爱她。她曾确信这种感情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一直在演戏,彻底欺骗了她——但她不这么认为。作为女人,她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作假。
那他现在又在做什么?他或许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也许他是个情感浅薄的人。这是可能的。他可能爱过她,出于真心,但这种爱显得碍事的时候,就很容易被忘却。这种性格弱点被此前汹涌的激情遮蔽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至少他的铁石心肠让她更容易讨价还价。她没必要去顾及他的感情。她可以集中力量为自己和孩子争取最好的结果。她必须牢记父亲处理事情的策略。女人绝非完全软弱无力,不管法律上怎么说。
她估计菲茨现在焦灼不安。他一定希望她接受这些建议,最差也是拖延一下,争取抬高价码。然后,他就会觉得秘密被保全了。现在,除了焦虑,他还会感到困惑。
她没给索尔曼机会问她想要什么。让他们先在黑暗中挣扎吧。菲茨会担心艾瑟尔出于报复,而把孩子的事告诉碧公主。
她透过窗户看着马厩房顶的时钟。差几分钟就到十二点了。在前面的草坪上,仆人们就要准备给矿工子女开饭了。碧公主通常要在十二点钟前后到厨房见一见女管家。她通常是来抱怨的——不喜欢厅里摆放的花,侍者的制服没有熨过,或者楼梯上的油漆剥落了,等等。她这边则要询问如何给客人分配房间,更换瓷器和玻璃器具,以及雇用或打发佣人、厨房帮忙的女孩等事情。菲茨通常十二点半去晨间起居室,在午饭前喝一杯雪利酒。
然后,艾瑟尔就该折磨他们了。
菲茨看着矿工的孩子们一个个排队准备吃午餐——或许按他们的叫法,是“正餐”。他们脸上脏兮兮的,头发蓬乱,衣服全都破破烂烂,但一个个看上去很高兴。孩子总是让人感到惊奇。他们属于最贫穷的那些人,他们的父亲僵持在一场激烈的争端中,但从这些孩子身上看不出任何迹象。
跟碧结婚以来,他就一直渴望有一个孩子。她曾发生过一次流产,所以他十分担心这次还会如此。上次不过是因为他取消了俄国的行程,就让她大发脾气,如果她发现他让他们的女管家怀孕了,她的情绪恐怕会失去控制。
而且,这个可怕的秘密掌握在一个使唤丫头的手里。
他被这份担心折磨着。这便是对他罪过的可怕惩罚。如果不是眼前这种境况,他可能因为艾瑟尔怀孕而欣喜。他会把母亲和孩子安排在切尔西的一幢小房子里,每周去看一次。这种白日梦又一次让他的心隐隐作痛,既遗憾又向往。他不想对艾瑟尔那么无情。她的爱甜美无比——那么滚烫的吻,那么热切的爱抚,还有那青春洋溢的激情。甚至当他把坏消息告诉她时,都希望能抚摸她柔软的身体,感受她在自己脖颈上如饥似渴的亲吻,那种独特的方式让他无比兴奋。但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在他吻过的所有女人中,只有她最让人心动,而且,她还十分聪明,见闻广博,也很有趣。她告诉过他,她父亲总是喜欢谈论时事。泰-格温的女管家有资格读伯爵读过的报纸,但要等到仆役长读完以后——这种潜在的规矩他以前还不知道。艾瑟尔曾问过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有时连他也答不上来,比如:“奥地利人统治匈牙利之前,它由谁统治?”他会怀念这些的,他忧伤地想。
但她不会表现得像一个被遗弃的情妇。索尔曼跟她谈过以后他动摇起来。菲茨问他:“她想要什么?”可索尔曼说不上来。菲茨因此惴惴不安,怀疑艾瑟尔可能会把事情的原委通通告诉碧,只是出于一种扭曲的道德感便把真相说出去。上帝帮帮我,让她远离我的妻子,他祈祷着。
他吃惊地看见珀西瓦尔・琼斯那粗短的身影,穿着绿色灯笼裤和步行靴走过草坪。“早上好,阁下。”琼斯说着,摘下了头上的棕色毡帽。
“早上好,琼斯。”作为凯尔特矿业的董事长,琼斯是菲茨财富的一个重要来源,但他并不喜欢这个人。
“有个不好的消息。”琼斯说。
“你是说维也纳那边?据我所知,奥地利皇帝还在为给塞尔维亚最后通牒谨慎措辞。”
“不,我是指爱尔兰。阿尔斯特人不接受地方自治,你知道。这会让他们在罗马天主教的政府下成为少数。军队正在准备发动叛乱。”
菲茨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听到英国军队叛乱的消息。他生硬地说:“无论报纸上说什么,我都不相信英国军官会违背自己主权政府的命令。”
“他们已经这么做了。”琼斯说,“卡拉兵变[9]不就发生了吗?”
“没有人不服从命令。”
“当奉命向阿尔斯特志愿者进军时,五十七名军官辞了职。你可能不把它称作叛变,阁下,但别人都这么认为。”
菲茨哼了一声。遗憾的是琼斯的话一点不错。事实是,英国军官不愿去攻击那些同胞,只因为后者保护了一群爱尔兰天主教的乌合之众。“永远都不能容许爱尔兰独立。”他说。
“我赞同您的态度,”琼斯说,“但我实际上是来跟您谈眼前这个问题的。”他指了指长凳上坐着的那些孩子,他们围着三角桌,正在吃鳕鱼煮白菜,“我希望您把这件事停下来。”
菲茨很讨厌那些社会地位较低的人对自己指手画脚:“我不愿让阿伯罗温的孩子饿死,哪怕这是他们父亲的过错。”
“您这么做等于鼓励了罢工。”
在菲茨看来,他从每吨煤里收取使用税的事实并不意味着他必须跟矿主们站在一起反对矿工。他气愤地说:“罢工是你们要操心的,跟我无关。”
“租金你可是按时拿的。”
菲茨被激怒了:“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了。”他转身就走。
琼斯瞬间悔悟过来:“对不起,阁下,请原谅我一时失言,有欠妥当,但情况非常让人头疼。”
菲茨很难拒绝别人的道歉。尽管怒气未消,可还是转过身来,客气地对琼斯说:“好吧,不过我会继续让孩子们在这儿吃饭的。”
“可是您看,阁下,煤矿工人可能会固执己见,为了愚蠢的自尊甘愿受苦。但什么事情能最终击垮他们呢,就是看到自己的孩子挨饿。”
“你们的矿井反正也在开工。”
“那都是些三流的外籍劳工。大多数都是没经过培训的矿工,产量也很小。主要靠他们维持隧道,让那些马活着。我们没弄出多少煤来。”
“我拼了命也想不出你们为什么要把那些可怜的寡妇赶出家门。一共才只有八个人,再说,终究是那座倒霉的矿井让她们失去了丈夫。”
“这种论调危害很大。房子是分配给矿工的。一旦违反了这个原则,我们最终就会沦为贫民窟的房主了。”
也许你们当初就不该建这些贫民窟,菲茨心想,但没把这话说出口。他不打算再跟这个夸夸其谈的小暴君聊下去了。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十二点半,他该去喝他的雪利酒了。“没用的,琼斯,”他说,“我不会加入你们的战斗。日安。”说完,快步朝自己的宅邸走去。
琼斯那边是他最不担心的。眼下他该怎么对待艾瑟尔?他得保证碧情绪不会变坏。除了要保住尚未出生的孩子,他还觉得怀孕这件事可能成为他们婚姻的一个新起点。孩子可能会让他们关系融洽,重新营造出温暖和亲密的氛围,像他们最初结合时曾有过的感觉。但是,如果碧知道他玩弄女管家,这种希望就会破灭。她会火冒三丈,一发不可收拾。
石板地面和短木横梁托起的天花板,让大厅凉爽宜人,使菲茨放松下来。是他父亲选了这种保守的装饰格局。除了《圣经》以外,父亲唯一读过的书是吉本的《罗马帝国的衰亡史》。他认为,更为伟大的大英帝国也难免走上同样的道路,除非贵族为保护这种制度展开斗争,尤其是保护皇家海军、英国教会和保守党。
他是对的,菲茨对此毫不怀疑。
午饭前喝一杯干雪利酒十分必要。这能让他振作精神,吃饭更有胃口。他心里这样想着,推门进了晨间起居室。屋里的景象让他一下子愣住了:艾瑟尔正在跟碧说话。他站在门口,惊恐地盯着她们。她在说什么?他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碧吃惊地看了看他,然后冷淡地说:“我在跟管家商量枕套的事。你觉得还能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她说话时带着俄语的卷舌音。
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他的妻子和他的情妇。想到他曾跟这两个女人十分亲密,心里立刻不安起来。“我不知道,是的……”他喃喃地说,然后便坐在书桌边,背对着她们。
两个女人继续说着话。她们谈的确实是枕套——已经用了多久,用旧的可以打上补丁,给佣人继续使用,是买绣了花的,还是买平常的让女仆去绣。不过菲茨仍然惊魂未定。女主人和仆人之间安静谈话的场景让他想到,要是艾瑟尔想把真相告诉碧的话,简直太容易了。不能让事情拖下去了,他必须采取主动。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带有蓝色纹章的信纸,提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写下:“午饭后来见我。”他吸干纸上的墨迹,把它装进一只配套的信封。
两三分钟后碧便跟艾瑟尔说完了话。她正要离开,菲茨头也不回地说:“请到这儿来,威廉姆斯。”
她走到他身边。他闻到一股香皂的清香——她曾承认偷用了碧的。虽然生着气,但他还是很不自在地意识到黑色丝质管家裙下那苗条而健壮的大腿靠近了自己。他不去看她,把信封递了过去:“派人去镇上的兽医诊疗所,取一瓶这样的药丸给狗吃。是治犬舍咳的。”
“好的,阁下。”她走了出去。
他要在一两个小时内解决问题。
他倒上雪利酒,给碧也递了一杯,但她拒绝了。酒暖和了他的胃腹,也缓解了他的紧张。他坐到妻子身边,她朝他友好地笑了笑。“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恶心,早晨总是这样,”她说,“但已经过去了,现在没事了。”
他的心思很快回到了艾瑟尔身上。她抓住了这个把柄,让他一筹莫展。她什么也没说,但她在暗中威胁要把一切都告诉碧。她简直是太狡猾了。他内心焦灼,感到脆弱无力。他原本希望事情在今天下午前就能解决的。
他们在小饭厅吃午餐,坐在一张或许是来自一所中世纪修道院的方腿橡木桌边。碧告诉他,在阿伯罗温看见了一些俄国人。“有一百多人,是尼娜告诉我的。”
菲茨竭力不去想艾瑟尔。“这些人是珀西瓦尔・琼斯搬来破坏罢工的。”
“显然他们受到了排斥。在店里买不成东西,咖啡馆里也没人招待他们。”
“我得让詹金斯牧师布道《要爱你的邻居》,哪怕他是一个破坏罢工的人。”
“你就不能责令店主为他们服务?”
菲茨笑了:“不,亲爱的,在这个国家不行。”
“唉,这些人真让人难过,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十分高兴:“这是个善意的念头。你有什么想法?”
“我相信加地夫有一座俄国东正教教堂。我去请一个牧师来,星期天为他们做礼拜。”
菲茨皱起了眉头。碧在他们结婚时改信英国国教,但他知道她渴望自己童年去过的教堂,说明她在第二家乡生活得并不快乐。不过,他不想让她生气。“很好。”他说。
“然后,我们可以让他们在仆人休息室吃顿饭。”
“主意很不错,我亲爱的,不过他们可能都是一些粗人。”
“我们只给那些去教堂的人提供饭食。这样就能排除犹太人和捣乱分子。”
“很精明。不过,镇上的居民会不喜欢你的。”
“但这对你我都没什么要紧。”
他点点头:“很好。琼斯刚才还抱怨说我给孩子们吃饭支持了罢工。如果你再招待一下这些破坏罢工的,至少就没人说我们偏袒哪一方了。”
“谢谢你。”她说。
怀孕这件事已经改善了他们的关系,菲茨想。
他午餐时喝了两杯白葡萄酒,但当他离开饭厅,往栀子花套房走去的时候,焦虑再次袭上心头。艾瑟尔把他的命运捏在手心里。她拥有所有女性的柔美和感性,可她无法受人摆布。他控制不了她,这让他感到害怕。
但她并没在那儿。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两点一刻。他说的是“午饭后”,艾瑟尔应该知道什么时候上咖啡,早就该在这儿等着他了。他没有指定地点,但她肯定猜得出来。
他开始担心起来。
五分钟后他打算离开。没人让他这样等待过。但他不想把问题再拖到第二天,甚至连一个小时也不愿意拖下去,因此决定继续等。
她两点半的时候来了。
他气愤地说:“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