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1914年8月初到月末</h5>
卡捷琳娜烦躁不安。圣彼得堡四处张贴着动员参军的告示,她坐在格雷戈里的租屋里痛哭流涕,心烦意乱地用手捋着她的长发,嘴里不停地叨咕着:“我怎么办啊,我可怎么办才好啊?”
面对此情此景,格雷戈里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吻去她脸上的泪水,许诺永远不会丢下她。但他无法作这种承诺,不管怎么说,她爱的是他的弟弟。
格雷戈里服过兵役,因此算是一名预备役军人,按道理必须做好上战场的准备。实际上当初他的大部分训练只是行军和铺设道路。不过他觉得自己会在首批征召名单中。
这实在令人气愤。这场战争跟沙皇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既愚蠢又毫无意义。波斯尼亚发生一宗谋杀案,一个月后俄国竟然跟德国大战一场!两国成千上万的工人和农民就要死在战场上,而且达不到任何目的。事实证明,格雷戈里和所有他认识的人一样,都认为俄国贵族极度愚蠢,没有能力统治国家。
就算能活着回来,这场战争也会毁掉他的所有计划。他正在攒钱买另一张去美国的船票。以他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所挣的工资,这要花上两三年时间,可要是参军去拿军队的薪酬,那他就要永远等下去了。他到底还要在沙皇不公和残忍的统治下忍受多久呢?
他更担心的是卡捷琳娜。如果他上了战场,她怎么办呢?她在寄宿公寓跟另外三个女孩住一间,白天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打工,用纸箱包装步枪子弹夹。等到孩子降生,她就不得不停工,至少一段时间内要待在家里。没有格雷戈里,她如何维持自己跟孩子的生计?真要是走投无路,她肯定会不顾一切想办法的,他知道那些来圣彼得堡的乡下姑娘急需用钱时会干什么。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她去街上出卖肉体。
不过,他并没有在第一天收到征召通知,随后,一周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报纸上说,两百五十万预备役已经在七月的最后一天动员完毕,但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一天之内无法召集如此庞大的队伍、发放军服、送上火车奔赴前线,甚至一个月都不可能。这些人都是分批召集的,有早有晚。
八月初最热的几天过去了,格雷戈里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被落下了。这种念头很折磨人。在这个混乱无序、不可救药的国家里,军队是管理最糟糕的机构之一,或许由于他们的无能,成千上万的人被忽略了。
卡捷琳娜已经习惯每天一早在格雷戈里做早饭的时候来他的房间。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他总是提前梳洗完毕,穿戴整齐。
但她来的时候,打着哈欠,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蓬乱,不过还是很迷人。眼下她已渐渐发胖,衣服便显得小了。他推算她大概已经怀了四个半月的身孕,乳房和臀部都更大了,腹部明显隆起。她的美艳丰满令人愉悦,也是一种折磨。格雷戈里尽量不去盯着她的身体。
这天早上,他正在炉火上煎着两个鸡蛋,她走了进来。早饭他已经不再将就,只熬粥是不行的——他弟弟的孩子需要吃些好的才能健康成长。通常格雷戈里都会为卡捷琳娜准备一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火腿、鲱鱼,或者她最喜欢吃的香肠。
卡捷琳娜总觉得饿。她在桌边坐下,切了一片厚厚的黑面包,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她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问道:“如果士兵战死的话,拖欠他的薪水由谁来领呢?”
格雷戈里想起自己曾登记过近亲的名字和地址,便说:“就我而言,是列夫。”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到了美国。”
“应该到了。已经八个礼拜了,路上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但愿他找到工作了。”
“不用担心。他会没事的。所有人都喜欢他。”格雷戈里一想起弟弟,心里就涌起一股怨恨的怒火。本该是他待在俄国照顾卡捷琳娜和未降生的孩子,担心被征召入伍,而格雷戈里会开始他省吃俭用地筹备了许久的新生活。但列夫攫取了这个机会。卡捷琳娜仍在为这个抛弃了她的男人闷闷不乐,而对留在她身边的人全不在意。
她说:“我相信他在美国会过得很好,但还是希望我们能收到他写的信。”
格雷戈里在鸡蛋上削了一小块硬奶酪,再撒上盐。他很怀疑他们会收到美国那边的任何消息,列夫不太在乎什么感情,他或许打算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就像蜥蜴蜕皮一样。格雷戈里有些悲哀,但出于对卡捷琳娜的善意,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她仍然希望列夫会派人来接她。
她说:“你会上战场打仗吗?”
“如果我能做主,就不会去。我们为了什么目的打仗呢?”
“为了塞尔维亚。他们都这么说。”
格雷戈里把煎蛋放进两只盘子,然后坐到桌前:“问题其实是塞尔维亚将由谁来统治,是奥地利皇帝还是俄国沙皇。我怀疑塞尔维亚人对此是否真的在意,我反正是无所谓。”他开始吃了起来。
“那么,就是为沙皇而战了。”
“我会为你而战,为列夫,为自己,或者为了你的孩子……为沙皇?不。”
卡捷琳娜很快吃掉了她那份鸡蛋,又切下一片面包把盘子抹干净了。“如果是男孩,你想取个什么名字?”
“我父亲叫谢尔盖,爷爷叫吉洪。”
“我喜欢米哈伊尔,”她说,“跟大天使同名。”
“很多人都喜欢。因此这名字用得很多。”
“也许应该叫他列夫,或者叫格雷戈里也好。”
格雷戈里有些感动。他很高兴能有个随了他名字的侄儿。但他不愿对她有任何要求。“列夫就很好。”他说。
工厂那边响起了汽笛——整个纳尔瓦区都能听到这声音。格雷戈里站了起来。
“我来洗盘子。”卡捷琳娜说。她七点才去上班,比格雷戈里晚一个小时。
她转过脸来,让格雷戈里亲了一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吻,他不容自己的嘴唇稍作停留,尽管如此,她柔软平滑的肌肤、脖颈上那慵懒的温暖气息仍然让他回味无穷。
随后他戴上帽子,出了门。
夏日清晨,天气温暖湿润。格雷戈里疾步走在街上,很快就开始冒汗了。
列夫离开后的两个月里,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之间建立起一种让人不太自在的友谊。她依靠他,他照顾她,但他们谁都不想这样。格雷戈里希望获得爱情,而不是友谊。卡捷琳娜心里想的是列夫,而不是格雷戈里。但只要确保她吃得好,格雷戈里也就得到了一种满足。这是他表达爱的唯一途径。这种关系不会长久维持下去,但眼下很难做什么长远打算。他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逃离俄国,踏上通往美国的乐土。
厂门口贴出了几张新的动员布告,人们全都围了过去,那些看不见布告的人还央求别人大声念出来。格雷戈里发现伊萨克,那个足球队长,正站在自己旁边。他俩年龄相当,都是预备役。格雷戈里扫视着告示,寻找自己兵团的名字。
今天这上面有它。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没看错:纳尔瓦团。
他继续往下看着名单,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但他没法欺骗自己。他今年二十五岁,身强力壮,是当兵的好材料。理所应当被派去打仗。
可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怎么办?
伊萨克大声骂了一句。他的名字也在名单上。
有人在他们身后说:“别担心。”
两人转过身,便看见细长单薄的卡宁站在那儿,这位和蔼的铸造部监察员是个工程师,三十多岁。“别担心?”格雷戈里怀疑地反问道,“卡捷琳娜怀了列夫的孩子,没人照顾她。我能怎么办?”
“我跟这个区征兵动员处的负责人见过面,”卡宁说,“他答应免除我所有工人的兵役。只有那些捣乱分子才去。”
格雷戈里一下子又有了希望。竟然有这样的好事,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伊萨克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只要别去军营。你们就没事。已经安排好了。”
伊萨克咄咄逼人,这种性格让他成了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也让他不满足于卡宁的答案。“怎么安排好了?”他问道。
“军队把不去报到的人列了名单交给警方,警察就会把他们抓起来。你们的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名单上。”
伊萨克不满地哼了一声。格雷戈里也对这种半官方的安排很反感——很多环节都可能出问题,但跟政府打交道一直是这样。卡宁为这件事打点了某个官员,或者许诺了别的好处。真不应该对他摆出粗鲁无礼的态度。“这实在太好了,”格雷戈里对卡宁说,“谢谢你。”
“不要谢我,”卡宁温和地说,“我这样做是为我自己,也为了俄国。我们需要像你们这种熟练的工人制造机车,而不是去挡德国人的子弹——大字不识的农民可以做这件事。政府还没有搞清状况,但到时候他们会的,到头来还得感谢我。”
格雷戈里和伊萨克穿过大门。“我们不妨相信他的话,”格雷戈里说,“再说,我们能有什么损失呢?”他们排队登记进厂,每人将一个带编号的金属方块丢进一个盒子里。“这是个好消息。”他说。
伊萨克仍心存疑虑:“我就是想落实这件事。”
他们直奔制轮车间。格雷戈里把他担心的事情放在一边,开始准备自己一天的工作。普梯洛夫机械厂生产的机车比以前更多了。军方认为机车和车厢有可能被炮击摧毁,一旦开战他们就需要备用车辆。格雷戈里的小组压力很大,必须加快生产速度。
一进车间他就挽起了袖子。工棚很小,冬天时熔炉让这里很暖和,现在是盛夏,里面整个变成了烤箱。在车床下定型抛光的金属部件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这时,康斯坦丁正站在格雷戈里的车床前,这位工友的姿势让格雷戈里眉头一皱。对方脸上的表情分明在发出警告——大事不好。伊萨克也看出情况不妙。他的反应比格雷戈里更快,马上止步,抓住格雷戈里的胳膊,说:“怎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一个穿着黑绿色制服的身影从熔炉后面蹿了出来,挥起一把大锤就朝格雷戈里的脸上砸了过去。
他想躲开这突然的一击,但还是慢了一秒,尽管身子闪了一下,可木制的大锤还是砸中了他的颧骨上方,将他打倒在地。一阵剧痛钻进了脑子,格雷戈里发出一声惨叫。
几分钟后他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至少他躺着看见了米哈伊尔・平斯基敦实的身影,就是那个巡警。
他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对发生在2月的那场争斗,他实在太掉以轻心了。而警察从来不会忘记这类事情。
他还看见伊萨克正在跟平斯基的搭档伊利亚・科兹洛夫,以及另外两个警察厮打。
格雷戈里仍躺在地上。就算起得来他也不想还手。他想:让平斯基报了这个仇,也许他就满意了。
但片刻之后,他便没办法再躺下去了。
平斯基举起了大锤。残存的洞察力让格雷戈里发现那件工具正是他的,用来把模板敲到塑型砂里。紧接着,锤子就朝他脑袋落了下来。
他往右一偏,但平斯基斜着一挥,沉重的橡木锤头砸在了格雷戈里的左肩上。他痛苦地号叫起来,瞬间被激怒了。趁着平斯基恢复平衡的当口,格雷戈里从地上跳起来。他的左臂发软,使不上力气,但右手没事。他攥紧拳头,狠命朝平斯基挥了过去。
这一拳没能打出去。两个穿黑绿制服的身影冷不丁出现在他两侧,把他的胳膊紧紧抓住,格雷戈里根本挣脱不开,愤怒中只见平斯基抡起锤子砸了下来。这一击正中前胸,几根肋骨被敲碎了。随后一击偏向下方,打在格雷戈里的肚子上,他猛地抽搐着,早上吃下的东西全呕了出来。下一次打击落在了他的脑袋侧面,让他两眼一黑,昏死过去,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四肢瘫软,被两个警察架着。伊萨克也被另外两个警察扣住了。
“现在平静点了吧?”平斯基说。
格雷戈里吐出一口鲜血。他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脑子没办法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平斯基跟他有仇,但总该有什么事情触发这次报复。再说,平斯基也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光天化日在工厂里动手,还对着周围这些痛恨警察的工人。他总该有什么理由的。
平斯基掂着手中的大锤,看上去若有所思,似乎盘算着再给他来一下子。格雷戈里打起精神,勉强克制住不去求饶。这时平斯基说:“你叫什么名字?”
格雷戈里想开口说话,可嘴里吐出来的都是血。最后,他勉强说道:“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
平斯基又朝他的肚子打了一拳。格雷戈里呻吟着,口吐鲜血。“撒谎,”平斯基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再次举起了大锤。
站在车床边的康斯坦丁上前一步:“警官,这人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他抗议道,“我们都认识很多年了!”
“别跟我撒谎。”平斯基说着,举起了锤子,“你想尝尝这个的滋味吗?”
康斯坦丁的母亲瓦莉娅过来打圆场:“没人撒谎,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她用父名称呼对方,表示她认识平斯基,“他说自己是谁就是谁。”她肩膀宽厚,双手抱胸站在那儿,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那你就解释一下这个,”说着,平斯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两个月前乘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圣彼得堡了。”
监察员卡宁出现在他们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干活?”
平斯基指了指格雷戈里:“这个人是列夫・别斯科夫,格雷戈里的弟弟,谋杀警察的通缉犯。”
立刻,所有人都嚷嚷起来。卡宁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警官,我认识别斯科夫兄弟,格雷戈里和列夫,这些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俩。他们长得很像,亲兄弟一般都有很多共同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人是格雷戈里。你们把整个部门的工作都耽误了。”
“如果这个是格雷戈里,那么,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的又是谁呢?”平斯基亮出最后的杀手锏。
其实,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片刻之后,平斯基明白过来,顿时一脸蠢相。
格雷戈里说:“我的护照和船票都被偷了。”
平斯基使出吓唬人的伎俩:“那你为什么不向警方报案?”
“有用吗?列夫已经出国了。你们也不能把他抓回来,把属于我的还给我。”
“那你就成了同谋,帮助他逃跑。”
卡宁再次进行干预:“平斯基警官,一开始你指责这人谋杀。也许这个理由还足以让制轮车间停工。但你承认自己弄错了,现在,你又指控他没有报告什么证件被盗的事。要知道我们国家正在打仗,你在耽误俄国军队迫切需要的机车生产。如果你不想让我们下次向军方高级统帅报告时提及你的名字,我建议你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
平斯基看着格雷戈里:“你是哪个预备队的?”
格雷戈里想也没想便回答说:“纳尔瓦编成团。”
“哈!”平斯基说,“正好今天他们应召。”他看了看伊萨克:“你也是吧,我敢打赌。”
伊萨克什么也没说。
“放开他们。”平斯基说。
两个警察松开了格雷戈里的胳膊,他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站定了。
“你们最好按命令去征兵站报到,”平斯基对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说,“否则,我会一直盯着你们。”他转过身,带着所剩不多的威严走出车间。几个随从也跟着他离开。
格雷戈里重重坐在凳子上。他眼前一片模糊,头疼欲裂,肋骨和肚子都阵阵作痛。他很想蜷缩在哪个角落里,昏死过去。让他保持清醒的是彻底毁灭平斯基和他所属的制度的欲望。他不停地想,总有一天,我们要把平斯基,把沙皇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统统消灭。
卡宁说:“军队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但警察那边我就没办法了。”
格雷戈里点了点头,表情冷峻。这也是他担心的。平斯基最狠的一手就是确保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被征入伍,这远比他的大锤来得更凶残。
卡宁说:“没有你的话我会十分遗憾。你是个好工人。”他显得有些激动,却对此无能为力。停顿了片刻,卡宁举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随后离开了车间。
瓦莉娅走到格雷戈里面前,拿着一碗水和一块干净的抹布,帮他把脸上的血污擦掉。瓦莉娅身形高大,但她手上的动作很轻。“你该去厂棚那边,找张空床躺上个把钟头。”她说。
“不,我要回家。”格雷戈里说。
瓦莉娅耸了耸肩,挪到伊萨克那边,他的伤并不重。
格雷戈里使出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厂房在他眼前旋转了起来,见他摇摇晃晃,康斯坦丁连忙过来搀扶他。过了一会儿,格雷戈里终于觉得自己能够独自站立了。
康斯坦丁从地上捡起格雷戈里的帽子递给他。
虽然迈开两腿的时候还有些不稳,但他摆了摆手不让别人继续搀扶自己,试着走了几步后便感觉能够正常行走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但肋骨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小心移步。格雷戈里慢慢从长椅、车床、熔炉和压力机组成的迷宫中,一步步挪到了厂房外面,继续朝工厂大门走去。
他在那儿遇到了来上班的卡捷琳娜。
“格雷戈里!”她叫了一声,“征召名单上有你,我看见布告了!”接着她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出了什么事?”
“碰见你最喜欢的那位警官了。”
“平斯基那头猪?你受伤了!”
“是瘀伤,不会有事的。”
“我送你回家。”
格雷戈里有些惊讶。两人似乎来了个角色互换。卡捷琳娜以前从没有主动提出照顾他。“我自己可以走。”他说。
“那我也跟你一起回去。”
她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穿过狭窄的街道,逆着成千上万蜂拥前往工厂上班的人潮。格雷戈里身上带着伤很不舒服,但能跟卡捷琳娜手挽手走在一起仍让他感到高兴。太阳渐渐升高,阳光照耀在破旧的屋宇和肮脏的街道上。
不过,这段熟悉的路让他疲惫不堪,实在出乎意料。他们终于到家后,他便重重地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就躺下了。
“我藏了一瓶伏特加在姑娘们的房间里。”卡捷琳娜说。
“不用了,谢谢,我还是喝点茶吧。”
他屋里没有茶炊,不过她用锅煮了些茶,倒在杯子里,又放了一块砂糖端给他。喝了茶后他感觉好一点。他说:“最糟糕的是,我本来可以避开征兵,但平斯基发誓让我逃不过去。”
她坐在他身旁,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宿舍里的姑娘给我的。”
格雷戈里瞥了一眼,是那种枯燥的官方宣传品。上面的一行标题是“援助军人家庭”。
卡捷琳娜说:“如果你是个军人的妻子,就有权每月从部队领取津贴。这不只是给穷人的,每个人都能拿到。”
格雷戈里恍惚记得听人说过这个。当时他并没在意,因为他并不符合条件。
卡捷琳娜接着说:“下面还有。你家能得到便宜的煤火,便宜的火车票,他们还会帮助孩子上学。”
“还不错,”格雷戈里说,他想睡觉了,“军队能这么明智,倒是很少见。”
“但必须是已婚的人才能得到。”
格雷戈里开始明白过来。她会不会是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
“像现在这样,我什么都得不到。”
格雷戈里用胳膊肘撑着身子,抬头看她。突然间他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她说:“如果我嫁给了一个军人,就能过得更好。我的孩子也能有吃有穿。”
“可是……你爱的是列夫。”
“我知道。”她哭了起来,“但是,列夫在美国呢,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怎么样,连封信都不写。”
“那……你想怎么办?”格雷戈里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他想亲耳听见那句话。
“我想要结婚。”她说。
“就为了拿到军人妻子的津贴?”
她点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心里瞬间燃起的微弱、愚蠢的希望之火一下子熄灭了。“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她又说,“等孩子出生的时候就能有一点点钱,尤其你又去了部队,不在身边。”
“我明白。”他心里沉甸甸的。
“我们能结婚吗?”她说,“求你了。”
“当然,没问题。”他回答。
圣母教堂同时有五对夫妇结婚。主持仪式的牧师很快念完祝词,格雷戈里气愤地发现他都懒得抬头看别人一眼。就算新娘里头有只大猩猩,这人大概也不会注意。
格雷戈里自己倒是不那么在乎。每当他走过教堂,就会想起那个要跟十一岁的列夫发生性行为的牧师。在康斯坦丁的布尔什维克讨论小组听了无神论的讲座后,格雷戈里对基督教的蔑视又加深了一层。
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的结婚仪式草草结束,其他四对新人的婚礼也一样。所有男人都穿着军服。动员令促使人们匆匆结婚,让教堂疲于应付。格雷戈里讨厌穿制服,认为这是一种受奴役的象征。
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结婚。他不觉得这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卡捷琳娜明确表示这纯粹出于实际的考虑,是种让她获得津贴的方式。这的确是一个绝好的主意,这样一来,她在花销上有了保障,格雷戈里随部队离开后,自然也不会那么担心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自觉地认为这场婚礼是一出可怕的闹剧。
卡捷琳娜没那么腼腆,寄宿公寓的所有女孩都来参加婚礼了,此外还有几位普梯洛夫机械厂的工人。
随后大家都聚到寄宿公寓女孩子们的房间里,喝着啤酒和伏特加,小提琴手拉着人们熟悉的民间曲调。等他们一个个醉意阑珊,格雷戈里便溜出了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靴子,穿着军裤和衬衣躺在床上。蜡烛被吹灭了,但街上的灯光透进来,屋里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平斯基的毒打仍然让他浑身疼痛——左胳膊一用力就觉得疼,每次在床上翻动,碎裂的肋骨都会让他经历刀扎般的剧痛。
明天他就要坐上西行的火车。眼下任何一天都可能发生交火。他有些害怕,只有疯子才会不以为然。但他头脑聪明,意志坚定,会想方设法生存下去,自从母亲死后他一直就是这样在困境中求生的。
卡捷琳娜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着。“你怎么这么早就离开聚会了。”她抱怨道。
“我不想喝醉。”
她开始脱掉身上的裙子。
他很惊讶,紧盯着她的身体,路灯的光映出了她的曲线,修长的大腿,以及那头优美的卷发。他既感到躁动不安,又有些迷惑。“你在干什么?”他问。
“上床啊,这还用问。”
“你的床不在这儿。”
她踢掉鞋子:“你说什么呢?我们已经结婚了。”
“可这是为了让你拿到津贴。”
“就算是这样,你也该得到点儿回报。”她躺到床上,去吻他的嘴,呼吸里带着伏特加的气味。
他的体内欲火上涌,实在是不由自主,这让他脸上发烧,又激动又羞愧。尽管如此,他还是喘息着说出那个“不”字。
她扯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他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她,轻轻捏着那块柔软的地方,指尖透过粗布衣服寻到她的乳头。“看见了吧?你是想干这个的。”她说。
这种得意的腔调激怒了他。“当然,我想,”他说,“第一天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但你爱的是列夫。”
“天啊,你干吗总是想着列夫?”
“这是个习惯,在他又小又脆弱的时候就养成了。”
“好吧,可他现在是个大人了,在他眼里,你和我,还不值两个戈比。他把你的护照、船票和钱统统拿走了,除了他的孩子什么都没给我们留。”
她说得有道理,列夫从来都只想着自己。“不过,一个人爱自己的家人,不是因为家人善良体贴,你爱他们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
“哎呀,算了,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儿吧,”她恼火地说,“明天你就参军了。现在你有机会和我上床,要是不做,临死的时候会后悔的。”
这诱惑太强烈了。虽说她已经喝得半醉,但她身子暖烘烘的,躺在身边让人心动。难道他真的没资格享受一夜的幸福吗?
她的手在他大腿上游走,抓住了他坚挺的阴茎:“来吧,你已经娶了我,最好还是行使一下你的权利吧。”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想。她不爱他。她献出自己来报偿他所做的一切。这是卖淫。他深感羞辱和愤怒,而他渴望屈服的事实让这种感觉变得更糟。
她开始上下摩挲他的阴茎。他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没想到力气使得太大,她从床上掉了下去。
她又惊又疼,大叫了一声。
他本没打算这样,但愤怒的情绪让他说不出道歉的话。
她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咒骂。他狠下心不去扶她。她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来,两腿因为伏特加而不听使唤。“你这头蠢猪!”她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她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遮住那双漂亮的腿。“一个女孩在新婚之夜被她的丈夫踢下了床,这算怎么回事啊?”
她的话刺痛了格雷戈里,但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没说。
“没想到你这么狠心,”她咆哮着,“去死吧!去死吧!”说完,她捡起鞋子,踢开门冲出了房间。
格雷戈里坠入了痛苦的深渊。这是他身为平民的最后一天,但他跟自己所爱慕的女人吵翻了。如果现在战死疆场,他可能死不瞑目。多么腐朽的世界!多么可恶的生活!
他起身去关门。这时听见隔壁卡捷琳娜假装高兴地说:“格雷戈里那东西立不起来——他醉得太厉害了!”她说,“再给我来点儿伏特加,我们继续跳啊!”
他摔上门,一头倒在床上。
最终,这一夜他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洗漱后,他穿上军服,吃了些面包。
他探头朝隔壁姑娘们的房间看了一眼,她们全都呼呼大睡着,酒瓶子散落一地,污浊的空气里全是烟味和酒气。他愣愣地看着卡捷琳娜,她张着嘴巴睡得正香。他随后离开了家,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同时不断暗示自己他不在乎。
之后,他来到自己的编成团报到,拿到了配发的枪支弹药并找到了自己该上的火车,跟新伙伴们见了面,心情稍稍好了起来,既兴奋,又有些迷茫。他不再去想卡捷琳娜,注意力集中到了以后的事情上。
他跟伊萨克,以及几百名穿着灰绿马裤和束腰上衣的预备役士兵登上火车。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携带一杆俄国造的莫辛-纳甘步枪,这杆带尖刺刀的步枪跟他的个子一般高。大锤留下的瘀伤几乎覆盖了他的半张脸,让别人以为他是那种为非作歹的家伙,都对他小心翼翼,恭敬有加。火车开出圣彼得堡,轰隆隆穿过一片片森林田野。
一开始夕阳出现在正前方,接着到了右侧,这就说明他们正奔赴西南方向,在朝德国进发。格雷戈里觉得这一点显而易见,可当他说给战友们听时,他们一个个都十分惊讶,对他很是佩服——这些人几乎都不知道德国的具体方位。
这是格雷戈里第二次坐火车,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的情形。当时他刚满十一岁,母亲带着他和小列夫去圣彼得堡。父亲几天前刚被绞死,格雷戈里幼小的心中充满恐惧和悲伤,但孩子就是孩子,坐上火车让他兴奋不已——庞然大物般的车头散发的机油味,巨型的车轮,三等车厢热情友好的农民,还有飞掠乡村田野的惊人速度。这些快乐的记忆重新涌上来,让他不禁感到自己在经历一场既兴奋又可怕的冒险。
不过,这一次他坐的是拉牲口的车厢,除了军官,所有人都是这样。车厢里大概有四十个人:皮肤苍白、目光狡诈的圣彼得堡工厂工人,留着长胡子、说话慢条斯理、看什么都新奇的农民,还有五六个黑眼睛、黑头发的犹太人。
格雷戈里旁边就坐着一个犹太人,他自我介绍叫大卫。他说,他父亲在自家后院制作铁桶,然后拿到各村去卖。他还说现在军队里有很多犹太人,因为免除兵役已经越来越难了。
他们都归加弗立克中士领导,这个正规军人焦躁不安,咆哮着发号施令,满口污言秽语。他把这些人一概当成农民对待,骂他们是“牛屎棍”。
中士跟格雷戈里年龄相仿,这种岁数不可能参加过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格雷戈里猜想他这样大呼小叫是在掩饰心里的恐惧。
每隔几个小时火车就在乡下的某个车站停一下,士兵们统统下车。有时候给他们菜汤和啤酒,有时就只有白水。列车行驶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车厢地板上。加弗立克教他们如何擦枪,如何跟不同级别的军官打招呼敬礼。见到中尉和上尉要说“长官”,更高级别的将领还有一系列递进的尊贵称呼,直到被称作“我最高的荣光”——这些人都是贵族。
第二天,格雷戈里估计他们已经到了俄国统治的波兰境内。
他问中士他们到底属于哪个部队。他知道同来的这些人属于纳尔瓦编成团,但没人告诉他们到底被安排到哪个作战部队。加弗立克说:“这他妈的跟你没关系。让你去哪儿就去哪儿,吩咐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格雷戈里猜测他自己也不知道。
又过了一天半,火车停在一个叫作奥斯特罗伦卡的镇子上。这地方格雷戈里从未听说过,但他看出铁路线已经到了尽头,猜测这地方一定离德国边境很近。几百个货车车厢正在卸货。装卸工人驾着马匹把巨大的枪炮抬下火车,一个个汗流浃背。成千上万名军人围聚在四周,脾气暴躁的军官正在竭力把他们召集在一起,以连或排为单位分组。与此同时,大量物资必须搬到马拉的大车上——切成半扇的肉、麻袋装的面粉、啤酒桶和装满子弹的板条箱、整箱的炮弹,还有成吨的燕麦,那是所有马匹的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