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巨人的陨落 肯·福莱特 1259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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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915年6月至9月</h5>

大船缓缓驶进纽约港,这时,列夫・别斯科夫觉得,美国也许不像他的哥哥格雷戈里说的那样美好。他暗暗狠下心肠以便面对一场可怕的失望。不过,他多虑了。美国有着他所向往的一切:财富、忙碌、兴奋,还有自由。

三个月后,也就是六月的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已经在布法罗一家酒店里找到工作了——在马厩侍候客人的马匹。这地方的主人是约瑟夫・维亚洛夫,他在这座破旧的中心客栈的屋顶上面加了一个洋葱形圆顶,改名为圣彼得堡饭店,大概出于对童年时就离开的那座城市的怀念。

列夫为维亚洛夫干活,布法罗有不少俄国移民都受雇于他,但列夫从未见过这个人。就算他有这个机会,也拿不准自己该对他说什么。俄国的维亚洛夫家族欺骗了列夫,把他扔在加地夫,让他积怨在心,但另一方面,由圣彼得堡维亚洛夫家出具的文件让列夫顺利通过了美国移民局的审核。他只是在运河街的一家酒吧提了提维亚洛夫的名字,就立刻找到了一份工作。

从加地夫上岸那天起,一年来他每天都说英语,口齿越来越清晰了。美国人说他有英国口音,听不懂他的阿伯罗温方言,但他想要表达的事情都能表达出来,他跟女孩子们说“我可爱的”,也很讨她们喜欢。

还差几分钟六点,他马上就要下班了。就在这时他的朋友尼克走进马厩的院子,嘴上叼着一根香烟。“法蒂玛牌的,”他喷出一口烟雾,心满意足地炫耀说,“是土耳其烟草,美极了。”

尼克的全名是尼古拉・大卫多维奇・福麦克,但这里都叫他尼克・福尔曼。他偶尔扮演一下以前斯皮利亚和里斯担当的角色,而他的主要营生是偷窃。

“多少钱?”列夫问道。

“商店里一百支装的铁盒卖五十美分。我按十美分给你。你卖别人二十五美分就行。”

列夫知道法蒂玛是名牌烟,按市价的一半卖出去轻而易举。他朝院子四下看了看,老板没在。“好吧。”

“你想要多少?我有满满一箱子。”

列夫口袋里有一美元。“二十盒,”他说,“我现在给你一美元,过后再给你另一半。”

“我概不赊欠。”

列夫笑了,把手往尼克的肩膀上一搭:“算啦,哥们儿,你还信不过我吗?我俩不是好朋友吗,你说呢?”

“那就说好二十盒。我去去就来。”

列夫在墙角找了一条装饲料的旧麻袋。尼克带回了二十条长长的绿色铁盒,盖子上画着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列夫把铁盒装进麻袋,把那一美元给了尼克。“助俄国兄弟一臂之力,何乐而不为。”尼克说了一句,便迈着闲散的步子离开了。

列夫把马梳和蹄签收拾干净。六点过五分的时候,他跟管事的马夫说了声再见,便径直去了第一区。背着饲料麻袋走在街上,让他觉得自己很是显眼,心里盘算着如果警察拦下他,要看麻袋里的东西,自己该怎么应对。但他也不太担心——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大部分情况他都能应付过去。

他去了“爱尔兰海盗”酒吧,这家酒吧很大,也很有名。他挤过人群,买了一大杯啤酒,焦渴难耐地一口喝下大半杯。随后,他在一帮工人旁边坐下,这些人谈话中混合着波兰语和英语。几分钟后他开口说:“有人要抽法蒂玛吗?”

一个围着皮围裙的光头男人说:“哦,我就常抽法蒂玛。”

“想不想半价买一盒?二十五美分一百支。”

“这烟有什么问题吗?”

“有人丢了烟,有人捡到了。”

“不太可靠啊。”

“这样吧,你把钱放在桌子上。等你告诉我能拿了,我再拿。”

这几个人来了兴致。光头男人在衣袋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列夫从麻袋里拿出一个铁盒递了过去。这人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叠成三角形的小纸片打开,露出里面的相片。“嘿,这儿还有张棒球卡!”他说。他拿出一根香烟点上:“不错,”他对列夫说,“拿去吧,钱是你的了。”

另一个人从列夫肩上探过头来问道:“多少钱?”列夫说了价格,对方买了两盒。

半小时过去后,列夫把烟卷全卖掉了。他很高兴:不到一个钟头,他就让两美元变成了五美元。他上班要干一天半才能挣上三美元。或许明天应该从尼克那儿再买点他偷来的赃物。

他又买了一杯啤酒,喝完就把空麻袋留在原地,独自走了出去。到了外面,他掉头朝拉夫卓伊区走去,那是布法罗的穷人区,俄国人大都住在那里,还有不少意大利人和波兰人。他可以顺路买一块牛排回家煎土豆吃。要不,就带上玛伽一道去跳舞,或者去买一件新衬衣。

他想,该把钱攒起来,留给格雷戈里用作来美国的路费,与此同时,他觉得很愧疚,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的。三美元不过是杯水车薪,他需要的是赢上一大笔,一次就把格雷戈里的钱寄够,让自己来不及动心思挥霍它。

他正遐想着,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吓了一跳。

他的心猛地向上一提。他转过身去,以为会看见穿制服的警察。但拦下他的不是警察,而是一个身材魁梧、穿一身工装的家伙,他的鼻梁残损,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列夫浑身一紧——这种人一看便知是什么来头。

这人说:“是谁让你在‘爱尔兰海盗’卖烟的?”

“我只是想赚上几个小钱,”列夫送上一副笑脸,“我确实没想冒犯谁。”

“是不是尼克・福尔曼?我听说他抢了辆运香烟的火车。”

列夫不打算跟一个陌生人透露这类消息:“我从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人。”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轻松愉快。

“难道你不知道‘爱尔兰海盗’属于V先生吗?”

列夫心里涌上一股火。V先生肯定是指约瑟夫・维亚洛夫了。他不再显得好声好气了:“那么就去贴个告示吧。”

“没经允许,你就不能在V先生的酒吧卖东西。”

他耸了耸肩:“我又不知道。”

“这个会让你长点儿记性。”说着,那家伙挥起拳头。

列夫对此早有预料,他猛地向后一退。这一拳打空了,那家伙踉跄了一下,失去了平衡。列夫上前一步,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一般而言,拳头的威力十分有限,比起坚硬的皮靴差远了。列夫使出全力踢了这一脚,但也不会踢断骨头。那人勃然大怒,咆哮着再次出拳,又再次落空。

打他的脸毫无意义——他那地方恐怕早就丧失了知觉。列夫朝他的腹股沟猛踢一脚,只见他两手捂着下胯,弯着身子,疼得连声喘息。列夫又去踢他的肚子。那人嘴巴像金鱼一样开合着,无法呼吸。列夫跨向一侧,又去踢他的两条腿,让那家伙仰面倒在地上。列夫照准他的膝盖又是一脚,就算对方爬起来也追不上他了。

连续发力让列夫气喘吁吁,他说:“告诉V先生,让他以后讲点礼貌。”

他转身走开,喘着粗气。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说:“哎,伊利亚,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两条街,列夫的呼吸才渐渐变稳,心跳也慢了下来。让那个约瑟夫・维亚洛夫见鬼去吧,他想。那个浑蛋骗了我,再也不能受他欺负了。

维亚洛夫不会知道是谁揍了伊利亚。“爱尔兰海盗”那边没人认识列夫。维亚洛夫准会气得发疯,但他对此毫无办法。

列夫感到十分得意,心想:我把伊利亚打倒在地,可我没伤到一根毫毛!

他的口袋里还装满了钱。他停下来买了两块肉排和一瓶杜松子酒。

他住的那条街上到处是破旧的砖房,房子里又分成很多小房间。玛伽坐在隔壁那幢房子的门廊上,正在锉她的指甲。她是个漂亮的俄国姑娘,十九岁上下,长着一头黑发,笑起来十分性感。眼下她在干女招待的活,但她希望以后当一个歌手。他给她买过几次饮料,吻过她一次。她很热情地回吻了他。“嗨,孩子!”他喊了一句。

“你管谁叫孩子?”

“今晚你干什么?”

“我有个约会。”她说。

列夫不打算相信她这话。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无事可做呢。“别搭理他,”他说,“那家伙满嘴臭气。”

她笑了:“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上我家。”他掂了掂手里的纸袋,“今晚吃牛排。”

“等我考虑考虑再说。”

“把冰块带过来。”说完,他进了自己的租屋。

按美国的标准,他的住所租金很低,但列夫觉得既宽敞又豪华。屋里包括一个客卧两用的房间和一个厨房,有自来水和电灯,而这些通通归他一个人用!要是在圣彼得堡,这么大的屋子里至少要住十个人。

他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在厨房的水槽里洗了洗手和脸。他希望玛伽会来。她那样的女孩,随时都能带来欢笑,喜欢跟人跳舞或办一场聚会,从不操心未来会怎么样。他削了几个土豆,切好,然后把煎锅放在电炉上,扔进一块猪油。正煎着土豆的时候,玛伽走进屋子,带着一大杯碎冰。她开始拿杜松子酒和砂糖调配饮料。

列夫嘬了一口酒,然后在她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味道不错。”他说。

“你真厚脸皮。”她说,但这算不得正儿八经的抗议。他开始琢磨随后能否把她弄到床上。

他开始煎牛排。“你真让我大开眼界,”她说,“没多少男人会做饭。”

“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我妈死的时候我也刚十一岁,”列夫说,“是我哥格雷戈里抚养我长大的,我们什么都得学着自己做。但不是说我们在俄国的时候就能吃上牛排。”

她问起格雷戈里的事,他吃饭的时候把他的故事讲给她听。听了两个没有母亲的男孩挣扎求生的故事——他们在机车制造厂做苦工,租住只有一张床大小的房间等等,女孩们大多都会被深深打动。他不无愧疚地略去了遗弃自己怀孕女友的那一部分。

他们在客卧两用的房间里喝下第二杯酒。当他们端起第三杯的时候,外面已经漆黑一片,而她已经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啜饮之间,列夫吻了她。她迎着他的舌头张开嘴巴,他也同时伸手去摸她的乳房。

就在这时,门被狠狠推开了。

玛伽尖叫了一声。

三个男人进了屋子。玛伽从列夫的腿上跳下来,还在尖叫着。其中一个人反手朝她的嘴巴打了过去,说:“你他妈的闭嘴,婊子!”她两手捂着流血的嘴唇朝门口跑去,那几个家伙也没去管她。

列夫腾地站起来,朝打了玛伽的那个家伙扑过去。他一拳又准又狠地打在对方的眼眶上。另外两个人上前抓住列夫的胳膊。这些人孔武有力,让他无法挣脱。两人抓着他,第一个动手的家伙(显然他是领头的)照着他的面门就是一拳,然后又朝肚子来了几下。列夫嘴里流着血,刚吃下的东西全呕了出来。

他瘫软下来,疼得不能动弹,这时,几个家伙抓着他的四肢把他拖到了楼下,出了屋子。一辆蓝色的哈德森停在路边,发动机轰轰响着。几个人把他丢进后面的厢板上。两个人坐进车里,用脚踩着他,另一个坐在前面发动汽车。

列夫身上疼痛难忍,顾不得想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他估计这些人受雇于维亚洛夫,可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他们到底要把他怎么样?他给自己壮着胆,不让他们把自己吓倒。

几分钟后车子停了,他又被人拖了出来。旁边是一座仓库,街上空空荡荡,漆黑一团。他能闻出池塘的气息,知道这里靠近水岸。这倒是个杀人的好地方,想到自己就要命丧此地,不免有些胆战心惊。没有任何目证,他的尸体就这样被装入麻袋扎紧,再放上几块砖头,永远地沉入伊利湖底。

列夫被拖进大楼,他强打精神,使劲挣扎着。这是他最倒霉的一次,他没有把握仅靠耍嘴皮子化险为夷。我干吗要做这些呢?他在心里责问自己。

仓房里满是崭新的轮胎,十五个或者二十个一摞堆得老高。他们带着他穿过货堆往后走,最后来到一扇门前,那儿站着一个大块头,他冲几个人抬了抬手,让他们停下。

几个人全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列夫说:“看来要等上几分钟了。谁手里有扑克牌?”

几个人脸上连个笑容也没有。

那扇门终于开了,尼克・福尔曼从里面出来。他的嘴唇肿得老高,一只眼睛闭着。他一看见列夫,便说:“我也是没办法,他们说要杀了我。”

这下列夫明白了。这么说,他们是通过尼克才找到他的。

一个戴眼镜的瘦子走到办公室门口。列夫想,这人瘦得跟棵草似的,不可能是维亚洛夫。“把他带进来,西奥。”那人说。

“马上,尼尔先生。”领头的那个恶棍说。

这间办公室让列夫想起自己打小住过的那种农民的棚屋。里面热烘烘的,空气里满是烟雾。墙角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几幅圣像。

一个中年人坐在一张铁桌子后面,这人肩膀宽得出奇。他穿着昂贵的休闲外套,戴着硬领和领带,夹着香烟的手指上有两枚戒指。他说:“这他妈的是什么味道?”

“对不起,V先生,他刚吐过,”西奥说,“他反抗,我们不得不让他安静点,结果他就吐了。”

“放开他。”

他们松开列夫的胳膊,但依然守在边上。

V先生看着列夫。“我收到了你的口信,”他说,“你让我懂礼貌。”

列夫鼓足了气力。临死他也不打算痛哭流涕,哀告求饶。“你就是约瑟夫・维亚洛夫?”

“上帝,你还真有胆量,”那人说,“竟敢问我是谁。”

“我正要找你。”

“你要找我?”

“维亚洛夫家族卖给我一张从圣彼得堡到纽约的船票,但他们却把我扔在了加地夫。”列夫说。

“那又怎么样?”

“我要把我的钱讨回来。”

维亚洛夫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真没办法,”他说,“我喜欢你这样的。”

列夫屏住一口气。是不是维亚洛夫不打算杀他了?

“你有活干吗?”

“我就是在你的地方干活。”

“在哪儿?”

“圣彼得堡饭店,在马厩。”

维亚洛夫点了点头:“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份比这更好的营生。”

1915年6月,美国离战争更近了一步。

格斯・杜瓦惊骇不已。他从没想到美国会卷入一场欧洲战争。美国民众也有同感,总统伍德罗・威尔逊也一样。但战争的危险却在以某种方式慢慢逼近。

危机肇始于5月,当时德国潜艇用鱼雷击中一艘英国船“路西塔尼亚号”,上面装有一百七十三吨的步枪、弹药和榴霰弹。船上还搭载了两千名乘客,其中包括一百二十八位美国公民。

美国人认为这跟刺杀一样让人震惊。报纸连篇累牍,充满义愤之辞。“民众想让您办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格斯站在椭圆办公室,气愤地对总统说,“他们希望您对德国更加强硬,同时又不能冒险挑起战争。”

威尔逊点头同意。他从打字机上抬起头来,说:“没有规定说民意必须从一而终。”

格斯对自己上司的沉稳持重很是钦佩,但同时又觉得有些沮丧:“那您打算如何处理?”

威尔逊笑了,露出他的一口坏牙:“格斯,有人告诉过你政治很简单吗?”

最后,威尔逊向德国政府发了一封措辞严厉的照会,要求他们停止攻击运输船只。他和他的顾问,其中包括格斯,希望德国人同意作出一些妥协。但如果他们决计违抗,格斯不知威尔逊如何避免事态升级。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格斯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保持冷静,超然将风险置之度外,就像威尔逊表现的那样。

一封封外交电报横渡大西洋之时,威尔逊去了新罕布什尔州他的夏季别墅,格斯去了布法罗,住在他父母在特拉华大道的宅邸里。他父亲在华盛顿有一所房子,但格斯在那儿住自己的公寓。每次回布法罗的家,他都感到母亲把家里家外操持得令人舒适愉悦——床头柜上放着插满玫瑰的银器,早餐总有新鲜面包卷,挺括、干净的白桌布每餐必换,挂在衣橱里的外套被掸过、熨好,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走过。

房子里的家具摆设有意显得平实朴素,是他母亲对自己父母一代华丽繁复风尚的一种抗拒。大部分家具都是波德迈式的,这种功利化的德国风格正在复兴。餐厅的四面墙上各有一幅画,桌上摆着一个三角烛台。头一天午餐的时候,他母亲说:“我猜,你是打算去贫民窟看拳击赛吧?”

“拳击本身什么错也没有。”格斯说。这是他最热衷的爱好了。十八岁时他甚至练过拳击,天生的长胳膊为他赢得了几次胜利,但他不具备杀手的本能。

“都是愚氓。”母亲轻蔑地说。“愚氓”是她在欧洲学会的一个势利的词汇,意思是下层阶级。

“我只是让脑袋清静些,尽量不去想什么国际政治。”

“今天下午在奥尔布赖特有一个关于提香的讲座,还配有幻灯展示。”她说。奥尔布赖特艺术画廊是特拉华公园里的一座白色的古典建筑,算是布法罗最重要的文化设施之一。

格斯在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包围下长大,他特别喜欢提香的肖像画,但对听演讲没什么兴趣。不过,这恰恰是城里的富家子女喜欢参与的活动,因而是个让他跟老友、熟人叙旧的好机会。

奥尔布赖特画廊离特拉华大道不远。他走进柱廊围绕的中庭,找了个座位坐下。如他所料,听众里的确有几个他认识的人。他发现自己边上坐着一个异常漂亮的女孩,似乎有些眼熟。

他朝她笑了笑,她用轻快的声音地说:“你忘了我是谁了,对吧,杜瓦先生?”

他不免有些尴尬:“嗯……我离开这儿有一段时间了。”

“我是奥尔加・维亚洛夫。”她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哦,想起来了。”他说。她的父亲是个俄国移民,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把运河街酒吧的醉汉扔到大街上。现在他拥有整条运河街。他是市议员,也是俄罗斯东正教教会的主要赞助者。格斯见过奥尔加几次,但不记得她模样如此迷人——也许是她突然长大了。她大概二十出头,皮肤白皙,长着一对蓝眼睛,穿了件粉红色上翻领外套,戴着一顶钟形女帽,上面装饰着丝绸做的粉色花朵。

“我听说你在为总统工作,”她说,“你怎么看威尔逊先生?”

“我对他十分钦佩,”格斯说,“他是位很有经验的政治家,同时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在权力中心工作真是让人兴奋。”

“的确兴奋,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什么权力中心的感觉。在一个民主国家,总统要服从选民。”

“但可以肯定,不是公众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对,不完全是。威尔逊总统说过,一个领导者对待舆论,就像水手应对风那样,让它鼓动风帆,把船吹向这里或那里,永远不要硬顶着风头横冲直撞。”

她发出一声叹息:“我真想学习这些东西,但父亲不让我上大学。”

格斯笑了:“我想,他觉得你该学着抽烟,喝杜松子酒。”

“比这还糟,我对此毫不怀疑。”她说。一个未婚女子说出这种话来,似乎显得有伤大雅,他脸上想必露出了一丝惊讶,因为她随后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

“一点也没有。”事实上,他为她着迷。为了让她说下去,他说:“如果上大学的话,你想要学什么呢?”

“历史,我觉得。”

“我喜欢历史。有哪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吗?”

“我想了解我自己的过去。为什么我的父亲要离开俄国?为什么美国要好这么多?这些一定都是有原因的。”

“一点不错!”格斯很高兴如此漂亮的女孩也跟自己一样抱有浓厚的求知欲。他眼前突然出现他们两人结婚后的情景,聚会结束后待在她的更衣室,上床前谈论一番天下大事,他自己穿着睡衣,坐在一边看着她不紧不慢地摘下珠宝饰物,褪下身上的衣服……接着他碰上了她的目光,感觉她似乎猜出自己正在想什么,顿时有些尴尬。他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

这时,演讲者走进会场,听众们一个个安静下来。

这场讲座超乎他的预料,他很喜欢。演讲者做了一些提香油画的彩色透明胶片,用幻灯投影在一块白色大屏幕上。

讲座结束后,他还想跟奥尔加多聊一会儿,但他被人岔开了。一个学生时代的熟人查克・迪克森朝他们走了过来,查克从容自在,让格斯很是羡慕。他们年龄相仿,都是二十五岁,但跟查克在一起,让格斯觉得自己像个笨手笨脚的小学生。“奥尔加,你该跟我的表弟见见面,”查克快活说,“他一直在那边盯着你。”他又对格斯亲切地笑了笑:“抱歉,夺走你如此迷人的女伴,杜瓦,但你也知道,整个下午都独占她是不可能的。”他占有似的伸手挽起奥尔加的腰,把她带走了。

格斯怅然若失。跟她在一起是那么畅快自如。对他来说,跟女孩子初次交谈最让人头疼,但和奥尔加聊天很容易。可现在,这个上学时在班里一直垫底的查克・迪克森如此轻易就带走了她,好像从酒保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饮料那样简单。

格斯环顾四周,看看还有没有他认识的人。就在这时,一个独眼女孩走了过来。

他第一次遇见罗莎・赫尔曼时,还以为她在向他使眼色。那是在一次为布法罗交响乐队筹款的午餐会上,她哥哥是乐手之一。实际上,她的那只眼睛永远闭着。若不是这样,她还是很漂亮的,这让她的缺陷更加引人注目。此外,她的穿着总是很时髦,仿佛是在挑衅。今天她头上斜戴着一顶硬草帽,很俏皮。

他上次见到她时,她是一家发行量不大的激进报纸《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的编辑,因此格斯说:“无政府主义者也对艺术感兴趣吗?”

“我现在为《广告晚报》工作。”她说。

格斯很惊讶:“主编了解你的政治见解吗?”

“我的见解不像原来那么极端了,但他知道我的来历。”

“我猜,他也考虑过,既然你能把一家无政府主义的报纸办好,能力一定不错。”

“他说给我这份工作,是因为我比那两个男记者更有种。”

格斯知道她喜欢语出惊人,但仍不禁张大了嘴巴。

罗莎哈哈笑了起来:“但他还是派我来报道艺术展和时装表演。”她话锋一转,问道:“在白宫工作是什么滋味?”

格斯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出现在报纸上。“非常让人兴奋,”他说,“我认为威尔逊是位伟大的总统,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

“凭什么?他正在使我们接近欧洲的战争危险。”

罗莎的态度在德国族裔中很普遍,他们自然听信德国方面的说法,此外还有左派,他们希望看到沙皇被打败。然而,很多既非德国族裔也非左翼的人也抱有同样观点。格斯认真地回答说:“德国潜艇杀害了美国公民,总统不能……”他刚想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犹豫了一下,红着脸说,“不能予以忽视。”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但英国封锁了德国港口,违反了国际法,结果导致德国的妇女儿童挨饿。与此同时,法国的战局处于胶着状态:六个月来双方阵地几乎毫无改变,不超过几米。德国人不得不击沉英国舰船,否则他们就会输掉战争。”

她对复杂事物的理解自有一套,正因如此,格斯很愿意跟她聊天。他说:“我学的是国际法,严格地说,英国的行动并不违反国际法。海上封锁被1909年的《伦敦宣言》禁止,但这从来没有被认可。”

想把她岔开并不容易。“先不说合不合法了。德国人警告美国人不要乘英国客轮旅行。他们都把广告登在报纸了,老天爷!他们还能怎么办呢?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跟墨西哥发生战争,‘路西塔尼亚号’是艘墨西哥船,装着要杀害美国士兵的武器弹药。我们会让它顺利通过吗?”

这问题问得好,让格斯一时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答案。他说:“不错,布莱恩国务卿跟你意见一致。”威廉・詹宁斯・布赖恩因为威尔逊向德国递交照会一事辞了职,“他认为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警告美国人不要乘坐交战国家的轮船旅行。”

她仍然揪住他不放:“布赖恩认为威尔逊在冒一场巨大的风险,”她说,“如果现在德国不打算退缩,我们就很难避免跟他们交战。”

格斯不会对一个记者承认自己同样心存疑虑。威尔逊质询德国政府否认对商船的攻击,要求作出赔偿并防止同类事件再次发生——换句话说,承认英国在公海的自由,同时接受德国的船只受到封锁被困在码头的事实。任何政府都很难同意这样的要求。“但是,公众舆论认可总统所做的一切。”

“公众舆论可能是错误的。”

“但总统不能忽视舆论。看见了吧,威尔逊是在走钢丝。他希望让我们免于战争,但又不想使美国在国际外交事务上表现软弱。我认为他妥善维持了目前的平衡。”

“但长远看呢?”

这是个令人担忧的问题。“没人能够预测未来,”格斯说,“甚至连伍德罗・威尔逊也一样。”

她笑了起来:“典型的政治家式的回答。你在华盛顿可谓前途无量。”有人跟她说话,她转过身去。

格斯移步一旁,感觉就好像他刚打完一场拳击赛,跟对手打成了平局。

部分听众受邀与演讲者一道喝茶。格斯也在享有特权者之列,因为他的母亲是博物馆的赞助人。他离开罗莎,朝一间私人房间走去。他一进门便高兴地看到奥尔加也在那里。无疑她父亲也出了钱。

他拿到一杯茶,随后朝她走了过去:“你要是去华盛顿的话,我很愿意带你到白宫看一看。”

“啊!你能把我介绍给总统吗?”

他想说“行”,什么都行!但他不愿做出有可能无法兑现的许诺。“也许吧,”他说,“要看他忙不忙了。如果他埋头在打字机前写演讲词或者新闻稿,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他。”

“他太太去世的时候,我很伤心。”奥尔加说。艾伦・威尔逊死了差不多一年了,在欧洲战争爆发后不久。

格斯点点头:“他受了很大打击。”

“但我听说他正在跟一个有钱的寡妇浪漫呢。”

格斯很是狼狈。威尔逊在他妻子去世仅仅八个月后,便狂热地与美艳性感的伊迪丝・高尔特夫人坠入爱河,这在华府上下无人不晓。总统五十八岁,他的情妇四十一岁。眼下他们正一起待在新罕布什尔州。包括格斯在内的很少几个人还知道一个月以前威尔逊向她求婚了,但高尔特夫人还没有给他答复。他对奥尔加说:“这是谁跟你说的?”

“是真的吗?”

他心里很想用自己的内幕消息取悦她,但他竭力抗拒着这种诱惑。“我无法谈论这类事情。”他无奈地说。

“哦,真让人失望。我还以为你能透露点儿内幕消息呢。”

“真对不起,让你扫兴了。”

“别说傻话了。”她碰了碰他的胳膊,让他产生一种触电般的快感。“我明天下午有个网球聚会,”她说,“你会打吗?”

格斯拥有长胳膊长腿,球打得相当不错。“是的,”他说,“我很喜欢打网球。”

“那你来吗?”

“荣幸之至。”

列夫只用一天就学会了开车。司机的另一项主要技能——更换漏气的轮胎——只花几个小时他就掌握了。一周过去,他还学会了加满油箱、更换机油和调整刹车装置。如果汽车不走,他知道如何检查,是电池电量不足,还是燃油管路堵塞。

约瑟夫・维亚洛夫跟他说,马匹已经是过时的交通工具。伺候马匹的人薪金微薄,因为人数众多。汽车司机很稀缺,因而能拿到较高的工资。

此外,维亚洛夫愿意有个身强力壮的司机,可以兼做保镖。

维亚洛夫的车是一辆崭新的派克特双六,一种七人座的豪华轿车。这让其他司机刮目相看。这种车型在几个星期前刚刚上市,它的十二缸发动机不同凡响,甚至连凯迪拉克V8的司机都对它垂涎三尺。

列夫并不觉得维亚洛夫那幢超现代化的豪华大宅有什么惊人之处。它看上去就像是世界上最大的牛棚。狭长低矮,上面是宽宽的飞檐。园丁长告诉他,这是最新的草原式别墅。

“如果我有这么大的房子,我得让它看上去像一座宫殿。”列夫说。

他想给格雷戈里写封信,跟他讲讲布法罗的事儿,他的工作,他开的车。但他有些犹豫。要写信就要说起他为格雷戈里积攒船票钱的事,但实际上他什么钱也没攒下。他发誓等自己稍稍有点儿积蓄就写信。在此之前,格雷戈里也无法给他寄信,因为他不知道列夫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