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准备?”
“你应该结婚。”
“噢!”沃尔特吃了一惊。他想,我早该料到这个。
“你必须有一个继承人,等你死后承接这个爵位。而且,你也有可能会战死,老天保佑……”她的喉咙像被卡住了,停了下来。她闭上眼睛,慢慢恢复镇静。“尽管我每天都在祈祷上苍保佑你,但如果你能尽快当上父亲,有个儿子,就再好不过了。”
她害怕失去他,而他也一样害怕失去她。他深情地看着她。她像葛丽泰一样有一头金发,十分漂亮,也许当年她也那样快活,充满生机。的确,现在她也是,聚会和香槟就能让她兴奋得明眸闪烁,双颊红润。不过,近来连爬几级楼梯都会让她大口喘气。她需要好好休息,需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避免操劳。因为战争,这一切她都做不到。并非只有战士受苦罹难,沃尔特忧心忡忡地想。
“请考虑一下莫妮卡。”母亲说。
他真想把茉黛的事情告诉她。“莫妮卡挺讨人喜欢的,母亲,不过我并不爱她。我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
“现在哪有那么多时间!战争时期就不要太挑剔了。再跟她见上一面。你还有十天假期。每天都跟她见面,最后一天就向她求婚。”
“那感情呢?有可能她不想嫁给我。”
“她喜欢你。”母亲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父母怎么说,她就会怎么做。”
沃尔特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两位做母亲的已经决定了?”
“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从现在起的三个月内,你都可以结婚。你父亲能保证让你获得特批休假,先办婚礼,再度蜜月。”
“他是这么说的?”通常情况下,父亲对有背景的士兵享受特殊待遇很不满。
“他明白继承人和爵位的事情十分重要。”
父亲听从别人的话了。花了多久?他从不轻易妥协让步的。
沃尔特极力克制着,不让椅子上的自己显露不安。眼下的处境很尴尬。他已经跟茉黛结婚了,装不出愿意和莫妮卡结婚的样子,但他又解释不了这一切。“母亲,我实在不愿让你失望,但我不会向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求婚的。”
“这是为什么?”她哭了起来。
他感觉糟糕极了:“我真的希望自己能让你满意。”
她使劲看着他:“你的堂兄弟罗伯特从来没结过婚,他有他的原因,我们谁都不觉得惊讶。我希望你没有那样的问题……”
提及罗伯特是同性恋,让沃尔特感到尴尬:“哎呀,母亲,求你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方面我不像罗伯特,放心吧。”
她扭过头去:“很抱歉我提到这个。但究竟是什么问题呢?你都三十岁了!”
“很难找到合适的女孩。”
“没有那么难。”
“我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你开始拿我取笑了。”她生气地说。
沃尔特听到门外一个男人的说话声。片刻之后,他的父亲走了进来,搓着冷冰冰双手。“要下雪了。”他说。他吻了一下他的妻子,然后朝沃尔特点了点头。“聚会办得很成功吧?我实在抽不出空,整个下午都在开会。”
“棒极了。”沃尔特说,“母亲凭空变出一堆好吃的点心,巴黎之花香槟绝对一流。”
“你们喝的是哪个年份的?”
“1899年的。”
“应该喝1892年的。”
“那种已经所剩不多了。”
“哦。”
“我跟格斯・杜瓦的谈话非常有意思。”
“我记得这个人,他父亲跟威尔逊总统关系很近。”
“现在他的关系更亲近,格斯在白宫工作。”
“他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站了起来:“你们两个接着谈吧。”
他们都站了起来。
“好好考虑我说的话,亲爱的。”说完,她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管家端着托盘进来,上面的一只高脚杯里浅浅地斟了金黄色的白兰地。奥托接过酒杯。“你要来一杯吗?”他对沃尔特说。
“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喝了不少香槟了。”
奥托喝完白兰地,向炉火那边伸展双腿:“看来,小杜瓦带来了某些信息?”
“是严格保密的。”
“当然。”
沃尔特对他父亲没有太多感情。两人的分歧过于明显,父亲刻板冷酷,从不轻易妥协。而且他度量小,思想过时,不讲道理,还坚持不肯改掉这些毛病,冥顽不灵,却还沾沾自喜,这些都让沃尔特反感。弥漫在整个欧洲的父辈的愚蠢,最终导致了索姆河的大屠杀。这是沃尔特无法原谅的。
尽管如此,他跟父亲说话时态度还是温和的。他希望这场谈话尽可能亲切,通情达理。“美国总统不想卷入战争。”他说。
“好。”
“其实,他希望我们讲和。”
“哈!”这是嘲弄的笑声,“想如此轻易地打败我们。这个人实在是厚颜无耻。”
沃尔特为这种不加思索的轻蔑感到沮丧,但他坚持说下去,措辞谨慎:“我们的敌人声称,是德国军国主义和侵略行为导致了这场战争,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当然不是,”奥托说,“我们两方面都受到威胁:俄国在我们的东部边境集结,法国在西部调动兵力。施里芬计划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跟平常一样,奥托说起话来,就好像沃尔特仍是十二岁的小孩子。
沃尔特耐心地回答:“不错。你说过,这是我们的一场防御战,是对无法容忍的威胁作出的回应。我们必须保护自己。”
如果说奥托听到沃尔特重复这类为战争辩护的陈词滥调而感到惊讶的话,他也没有表现出来。“说得很对。”他说。
“我们也是这样做的,”沃尔特亮出了自己的王牌,“现在我们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他父亲吃了一惊:“你是指什么?”
“威胁已经消除。俄国军队被摧毁,沙皇政权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我们已经征服了比利时,侵入了法国,把法国和它的英国盟友打得不能动弹。我们已经完成了既定任务,保全了德国。”
“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时至今日,我们还要求什么呢?”
“一次全面胜利!”
沃尔特坐在椅子里俯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为什么?”
“我们的敌人必须为他们的侵略付出代价!必须作出赔偿,比如调整边界,作出割地性的让步。”
“这不是我们原来的战争目标,对吧?”
可奥托什么都想要。“不是,但我们花了这么多财力物力,牺牲了那么多优秀的德国年轻人的生命,就必须有所回报。”
这种论点站不住脚,但沃尔特知道最好别去强迫父亲改变主意。反正他已经阐明德国达到了战争目的。现在他改变了策略。“你肯定我们能获得全面胜利吗?”
“是的!”
“早在二月,我们向法国凡尔登要塞就发动了全面进攻。但没能夺下来。俄国人袭击了我们的东部地区,而英国将全部重心放在了索姆河的进攻上。双方花费了巨大努力都未能结束僵持局面。”他停了下来,等待回应。
奥托勉强地说:“目前为止,的确是这样。”
“事实上,最高统帅部也承认了这一点。自从八月冯・法尔肯海被解职、鲁登道夫当上参谋长以来,我们改变了战术,从进攻转为深度防御。你觉得防御能导向全面的胜利吗?”
“无限制潜艇战!”奥托说,“协约国正在接受美国的供应,我们的港口则被英国海军封锁。必须切断他们的生命线——然后,他们就会投降。”
沃尔特没料到话题转到了这里,但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就必须把话说下去。他咬着牙,尽可能温和地说:“这样就肯定会把美国拉进战争。”
“你知道美国军队有多少人?”
“只有大约十万,不过……”
“说对了。他们甚至连墨西哥都打不赢!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奥托从来没有去过美国。他这代人里没多少人去过。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美国是个大国,拥有巨大的财富,”沃尔特心里万般无奈,但仍然不改恳谈的语气,继续维持着一场亲切讨论的假象,“他们可以扩充自己的军队。”
“但不会很快。这至少会耽误他们一年时间。到那个时候,英国和法国已经投降了。”
沃尔特点点头。“我们之前有过这样的讨论,父亲,”他用调和的语气说道,“与军事战略有关联的人也都一次次讨论过。双方各持己见。”
奥托很难否认这一点,因此他只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沃尔特说:“说到底,肯定不是由我来决定德国如何对华盛顿的这一非正式接触作出回应。”
奥托心领神会:“当然,也不是由我。”
“威尔逊说,如果德国正式向协约国提出和平谈判,他将公开支持这一建议。我们有责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我们的君主。”
“的确,”奥托说,“必须由皇帝来作决定。”
沃尔特在一张没有信头的普通白纸上给茉黛写了一封信。
我最亲爱的:
德国时值严冬,我的心也一样冰冷。
他用英语写信,既没有在信的起首写下地址,也没有写她的名字。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爱,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件有可能被好奇的警察拆看,他必须确保茉黛和他自己的身份不会因此暴露。
我是与自己相爱的女人分离的一百万人中的一个,北风呼啸,让我们心寒齿冷。
他让这封信看上去出自一位因战争与家人分离的士兵之手。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寒风萧瑟的世界,看来对你也一样,但最难忍受的,是我们两人的分离。
他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诉她,包括自己在战地情报处的工作,母亲想让他娶莫妮卡,柏林的食品短缺,甚至是他正在读的书——一部名叫《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家族传奇。但他担心提及细节会为他或她带来危险。
我不能说太多,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忠实于你的……
他停下来,内疚地想起自己要吻莫妮卡的那种冲动。但他并没有屈从它。
忠实于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对彼此所作的神圣承诺。
他只能这样绕着圈子提及他们的婚姻。他不想让她那边的什么人偶然读到,了解了真相。
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再次相聚的时刻,期待着我们凝视彼此,互道一句:“你好,我亲爱的。”
在此之前,请常常想着我。
他没有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把信装进信封,放进夹克内侧胸前的口袋。
德国和英国之间已经断了邮政往来。
他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戴上帽子,穿了一件厚重的毛领大衣,走到寒风瑟瑟的柏林大街上。
他在阿德隆酒店的酒吧里见到了格斯・杜瓦。酒店还残留着战前优雅的样子,侍者穿着晚礼服,一个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演奏,但这里没有进口饮品,没有苏格兰威士忌,没有白兰地,也没有英国杜松子酒,他们只得点了荷兰杜松子酒。
“怎么样?”格斯急切地问,“我的消息有了什么反应?”
沃尔特满心希望,但他知道实在没有太多乐观的理由,因此他想克制一下自己的兴奋情绪。他为格斯带来的消息是正面的,但仅此而已。“德皇正在给总统写信。”他说。
“好啊!他会说什么呢?”
“我看到了草稿。我觉得不太像是要和解的语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沃尔特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然后引述道:“‘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已经肆虐了两年半的时间。在这场冲突中,德国及其盟友证明了我们坚不可摧的力量。我们难以撼动的阵线抵御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最近的事态表明,战争的持续无法破坏我们的抵抗力量……’诸如此类的话还有不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最后说到了实质问题。”沃尔特回忆着后半部分,“‘考虑到我们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如果势在必行,我们会将这场强加给我们的战争坚持到最后,但同时,我们也被停止流血、结束战争的愿望鼓舞’,接下来是重点了,‘我们建议,即使是现在也可以展开和平谈判’。”
格斯一下子高兴起来:“太好了,他同意了!”
“请小点声!”沃尔特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但似乎没人注意他们这里。弦乐四重奏的乐声压住了他们的谈话。
“抱歉。”格斯说。
“但你说对了。”沃尔特笑着,稍稍显露出他的乐观,“虽然语气傲慢、强硬,居高临下,但他提出了和平谈判。”
“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沃尔特警告似的举起手:“有件事情我必须坦言相告。皇帝身边反对和谈的大人物对这一建议不屑一顾,他们的支持不过是给你们总统一点面子,他们认为协约国肯定会拒绝和谈。”
“那我们就证明他们打错了算盘!”
“但愿如此。”
“他什么时候会发出这封信?”
“他们还在争论具体的措辞。等他们达成一致意见,这封信会交给驻柏林的美国大使。并请求他把信转交给协约国政府。”这种类似“传递包裹”般的外交把戏倒是十分必要,因为敌对政府之间没有官方通联手段。
“我最好去一趟伦敦,”格斯说,“也许可以做点儿迎接的准备。”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我还有个请求。”
“你帮了我这个大忙,随便什么事情我都答应!”
“是件十分私密的事情。”
“没问题。”
“我不得不让你介入这个秘密。”
格斯笑了笑:“听上去很吊人胃口嘛!”
“我想托你把一封信捎给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
“哦。”格斯显得若有所思。他猜得出沃尔特偷偷写信给茉黛只能有一个原因。“需要十分谨慎,我明白,不过没关系。”
“如果你离开德国或者进入英国时被搜查,就说这是一封在德国的美国人写给他在英国的未婚妻的情书。信上没写姓名,也没有地址。”
“好的。”
“谢谢你,”沃尔特感激地说,“这对我太重要了。”
12月2日是星期六,泰-格温有一场狩猎会。菲茨赫伯特伯爵和碧公主因事耽搁,未能从伦敦赶回来,因此由菲茨的朋友宾・韦斯特安普敦代替主人,茉黛女勋爵充当女主人。
战前,茉黛很喜欢这类聚会。女人自然不能参加狩猎,但她喜欢宾客盈门、女人和男人一起野餐,也喜欢等着他们的熊熊炉火和丰盛晚宴。但眼下士兵正在战壕里受苦,她觉得这些乐事无法带来任何享受。
她告诫自己,一个人不能一直活在悲惨中,哪怕正在发生战争,但丝毫不起作用。她强颜欢笑,劝大家吃得尽兴,喝得开心,但一听到猎枪的声音,马上就会想到战场。盘子里的美味佳肴她一口都没吃,菲茨珍藏多年的名贵葡萄酒她连碰都没碰一下,酒杯就被撤了下去。
这种时候,她讨厌无事可做,因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思念沃尔特。他还活着吗?索姆河战役终于结束了,菲茨说德国军队损失了五十万人。沃尔特会不会是其中之一?或者他受伤致残,躺在某个医院里?
也许他正在庆祝胜利。报纸无法彻底掩盖一个事实:1916年英军花费巨大努力,却仅仅赢得了七英里的领土。德国人大概觉得有资格庆祝一番。甚至连菲茨都在私下说,如今英国的最大希望就是美国加入战争。
沃尔特会不会正混迹于柏林的妓院里,一只手抓着一瓶荷兰杜松子酒,另一只手搂着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还是宁愿他受伤吧,她想,随即又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
格斯・杜瓦也是受邀来到泰-格温的宾客之一,下午茶的时候他找到了茉黛。出席的男人都穿着灯笼裤,这种斜纹软呢裤子在膝盖以下有一排扣子,这位高个子美国人穿上它,显得特别滑稽。他一只手端着摇摇欲坠的茶杯,穿过拥挤的晨间起居室朝她走来。
她暗暗叹了口气。每当单身男人接近她,多半都在想着和她发展恋爱关系,她就必须打消对方的念头,同时又不能承认她已经结婚,因此有时会很难办。如今,很多符合条件的黄金单身汉在战争中被杀,而那些最不受待见的男人便想入非非,开始打她的主意——破落贵族的小儿子,瘦骨嶙峋、满嘴口臭的牧师,甚至是同性恋都在寻找女人为自己撑门面。
这并不是说格斯・杜瓦也属于这类毫无希望的候选者。他长得不帅,也没有沃尔特和菲茨那样潇洒的风度,但思维敏捷,抱有崇高的理想,跟茉黛一样热衷国际事务。他在形体和社交上略显笨拙的样子与他那率真秉直的性格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某种独特的魅力。如果她仍是单身的话,他说不定真的有机会。
他在她旁边的黄色丝绸沙发上坐下,交叠着长腿。“能再来泰-格温实在令人愉快。”他说。
“战争开始前不久你来过这儿。”茉黛回忆着。她永远不会忘记1914年1月的那个周末,国王来的时候阿伯罗温矿井发生的可怕灾难。
最栩栩如生的记忆是她跟沃尔特的亲吻——意识到这一点让她羞愧。她真希望现在能够吻他。他们当时真傻,就只会接吻,不会干别的!她真希望现在能怀上他的孩子,然后被迫匆匆嫁给他,因为身败名裂而被遣送到某个可怕的地方,比如罗得西亚或者孟加拉。各种顾虑一直束缚着他们——父母、社交圈和仕途,但这些跟沃尔特可能在战争中丧生、他们此生再也无法相见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人类为什么这样愚蠢,竟会发动战争?”她对格斯说,“而且,如此可怕的人员伤亡和各种损失早就超过了可能的收益,他们却还在不停地战斗!”
他说:“威尔逊总统认为,双方应该避开输赢,坐下来进行和谈。”
看来他不是来跟她说她的眼睛长得多漂亮这类废话的,她松了一口气。“我赞成总统的看法,”她说,“英国军队已经损失了一百万人。仅索姆河一战便造成了四十万人的伤亡。”
“不过,英国民众是怎么想的?”
茉黛考虑了一下:“大部分报纸还在谎称索姆河获得了伟大的胜利。任何事实调查都被视为不爱国。我敢肯定诺思克利夫勋爵宁愿生活在军事独裁之下。但是,大多数民众都知道我们没取得什么重大战果。”
“德国人可能提出进行和平谈判。”
“哦,我倒希望你说的是真事。”
“我相信马上就会进行官方接触的。”
茉黛盯着他。“请原谅,”她说,“我还以为你在客客气气地闲聊。但你不是。”她很兴奋。和平谈判,这怎么可能呢?
“不,我不是在没话找话,”格斯说,“我知道你在自由党政府里有熟人。”
“已经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自由党政府了,”她说,“现在是联合政府,内阁中有几位保守党大臣。”
“对不起,我说错了。我不了解联合政府的事。不管怎样,阿斯奎斯仍然是首相,他属于自由党,我知道你跟不少自由党领袖关系密切。”
“是的。”
“所以要听你的意见,我想知道他们对德国建议的态度。”
她仔细考虑着。她知道格斯是谁派来的代表——是美国总统在向她提问。她最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说来也巧,她恰恰掌握了一个关键信息。“十天前内阁讨论了兰斯多恩勋爵的报告,他是前保守党外交大臣,认为我们无法赢得这场战争。”
格斯心中一喜:“真的吗?这我还头一次听说。”
“当然了。这是秘密。不过,外面已经有所传言,诺思克利夫对此大加抨击,称之为‘以谈判求和的失败主义’。”
格斯急切地问:“那么,兰斯多恩的报告被采纳了吗?”
“我只能说有四个人倾向于他的意见:外交部长爱德华・格雷爵士、财政部长麦肯纳、贸易委员会主席朗西曼,以及首相本人。”
格斯觉得又有了希望:“这些人都很有实力!”
“特别是现在,咄咄逼人的温斯顿・丘吉尔已经被踢出来了。他一直没从达达尼尔海峡远征的灾难中缓过来,那是他最爱的计划。”
“内阁里到底是谁反对兰斯多恩呢?”
“陆军部长大卫・劳埃德・乔治,他算是国内最受欢迎的政客,还有国防部长罗伯特・塞西尔勋爵,财政部的头儿阿瑟・亨德森,他也是工党领袖,最后还有海军大臣阿瑟・贝尔福。”
“我在报上读到了劳埃德・乔治的采访报道。他说希望一举决输赢。”
“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赞成他的看法。当然,他们少有机会听到任何其他观点。像哲学家伯纳德・罗素那样主张反战的人就一直被政府打压。”
“最后内阁的结论呢?”
“没什么结论。阿斯奎斯的会议常常是这样不欢而散,毫无结果。人们都说他过于优柔寡断。”
“真让人泄气。不过,人们对一个和平建议似乎也不会置若罔闻。”
这个男人待她十分认真,跟他交谈让茉黛精神为之一振。通常其他的男人跟她谈起正事时,多少带着那么一点儿屈尊纡贵的味道。除了沃尔特以外,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格斯・杜瓦以平等的姿态跟她说话了。
这时,菲茨走了进来。他穿着灰黑色的伦敦外套,而且很显然刚下火车。他戴着眼罩,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很抱歉让各位失望了,”他对着大家说,“昨晚我必须待在城里。最新的政治动向让伦敦上下骚动起来。”
格斯问:“什么动向?我们还没看到今天的报纸。”
“昨天劳埃德・乔治写信给阿斯奎斯,要求改变我们对待战争的做法。他想让三位部长组成全能的‘战争理事会’来做所有决定。”
格斯说:“阿斯奎斯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他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机构的话,首相就必须出任主席。”
菲茨那位举止轻浮的朋友宾・韦斯特安普敦,搭起脚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那就完全达不到目的了,”他说,“只要哪个委员会是由阿斯奎斯担任主席,那就跟内阁一样优柔寡断,软弱无能。”他带着歉意看了看四周,“如果有某位政府部长在座,请多海涵。”
“你说得对,”菲茨说,“这封信对阿斯奎斯的领导确实是个挑战。尤其是劳埃德・乔治的朋友马克斯・艾特肯已经向所有报纸通告了此事。现在已经没有可能妥协了。这就是劳埃德・乔治所谓的‘一举决输赢’。如果他没有得逞,就得从内阁辞职。但如果他达到了目的,阿斯奎斯就得走人,然后我们就得选一个新首相。”
茉黛跟格斯互相看了一眼。她知道,他们两个想到一块儿了,只要阿斯奎斯待在唐宁街,和平倡议就有机会。如果好战的劳埃德・乔治在这一轮竞争中获胜,一切就会是另一番情景了。
大厅那边传来一声锣响,告诉客人们该去换晚礼服了。茶会就此结束。茉黛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的礼服早就准备好了,是1914年在巴黎买的,为了那年的伦敦社交季置办的。后来她就很少买衣服了。
茉黛脱掉茶会穿的长袍,换上丝滑的礼服。她还不打算叫女仆,想独自待上几分钟。她坐在穿衣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她已经二十六岁了,镜子能说明一切。她从来算不上漂亮,但人们都说她长相俊美。战时的节俭生活让她失去了仅有的少女柔美,脸上的棱角变得更加明显。如果再看到她,沃尔特会怎么想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胸部——至少乳房还算坚挺。他会喜欢的。一想着他,她的乳头便硬了。如果她有机会——
有人轻轻敲门,她一下子负罪般把两手放下。“谁?”她大声问道。
门开了,格斯・杜瓦走了进来。
茉黛站起身来,拉紧身上的衣服,用冷酷的声音说:“杜瓦先生,请马上离开!”
“别慌,”他说,“我必须私下见你。”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我在柏林见到了沃尔特。”
茉黛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盯着格斯。他怎么会知道她跟沃尔特的事?
格斯说:“他让我给你捎一封信。”
他伸手从他的斜纹软呢外套中掏出一个信封。
茉黛颤抖着接过信。
格斯说:“他告诉我,里面没有写你俩的名字,生怕在边境上被检查,不过实际上没人搜查我的行李。”
茉黛不安地捏着这封信。她一直盼着得到他的音讯,但现在她害怕读到坏消息。沃尔特可能有了新欢,这封信有可能求她原谅。或许他已经跟一个德国女孩结婚,此番写信要她对先前的婚姻永远保守秘密。更糟糕的是,他甚至已经开始办理离婚手续。
她撕开信封。
信上是这样写的——
我最亲爱的:
德国时值严冬,我的心也一样冰冷。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爱,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天啊,杜瓦先生,”她说,“谢谢你带来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好了,好了。”拍了拍她的胳膊。
她继续读下去,但上面的字句她已经看不清了。“我太高兴了。”她哭了。
她的头靠在格斯肩上,他用胳膊搂住她:“没事了。”
茉黛情难自禁,呜咽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