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道在画廊里转悠着。“很高兴能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巧了。”他说。
“事实上,我先看到了你,便跟着进来了,”她接着压低了声音,“我想问问你,你跟我说德国人发出了和平提议,可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收到。”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们有可能改变了主意,”他悲观地说,“那边和这里一样有和平阵营和主战阵营。大概主战阵营占了上风,终于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他们肯定明白继续打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她恼怒地说,“今天早上你读报纸了吗?德国已经占领了布加勒斯特!”
格斯点点头。八月,罗马尼亚宣战,英国曾一度希望这个新盟友能够发挥作用重创敌军,但德国九月便大举入侵,罗马尼亚首府已经沦陷了。“其实,结果对德国很有好处,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罗马尼亚的石油。”
“没错,”茉黛说,“这就是常说的,进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们什么时候能长点儿见识?”
“劳埃德・乔治被任命为首相,这也不容乐观。”格斯说。
“嗯。这一点你有可能说错了。”
“是吗?可他所确立的政治声誉是比其他人都更为好斗。这样一来,他就很难求和。”
“不要那么肯定。劳埃德・乔治这人不可预测。他有可能完全转变。只有那些天真地认为他总是实话实说的人才会吃惊。”
“哦,是吗?那倒有希望了。”
“不过说到底,我还是希望有一位女首相。”
格斯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发生,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她停下脚步。格斯转身面对着她。或许是周围的画让他变得感性了,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她的脸。他注意到她鼻子和下巴的鲜明线条,还有她的高颧骨和颀长的脖子。但这些棱角分明的特征,都被她丰满的嘴唇和一双大大的绿眼睛柔化了。“你随便问吧。”他说。
“沃尔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格斯的思绪又回到了柏林的阿德隆酒店,想起酒吧里那场出人意料的谈话。“他说他不得不让我介入这个秘密。但他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秘密。”
“他以为你能够猜到。”
“我猜他一定是爱上你了。我在泰-格温把信交给你时,我从你的反应上看得出来,他的爱有所回报。”格斯笑了笑,“要我说的话,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她点点头,格斯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宽慰的表情。他随即意识到,秘密恐怕还不止这些。因此她需要弄清他都知道些什么。他琢磨着这两个人还隐瞒了些什么。也许,他们已经订婚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我明白他为什么爱你,格斯想,我也会对你一见倾心。
她随后的话又让他吃了一惊:“你恋爱过吗,杜瓦先生?”
这个问题过于私人,但他还是坦然答道:“是的,两次。”
“但都结束了。”
他有了一种向她倾诉的冲动:“在战争爆发那年,我不知怎么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她也爱你吗?”
“是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让她离开她的丈夫,嫁给我。简直是大错特错,我知道你一定很惊讶。不过她比我高尚,拒绝了我不道德的求婚。”
“我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去年我跟家乡的某个人订了婚,在布法罗,但她后来嫁给了别人。”
“啊,真遗憾。或许我不该问,勾起了你痛苦的记忆。”
“的确相当痛苦。”
“请你原谅我这么说,但是听到这些让我觉得好受一些。我明白爱情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悲伤。”
“是的,我知道。”
“也许我们最终会迎来和平,我的悲伤也会很快过去。”
“我非常希望这样,茉黛女勋爵。”格斯说。
菲茨的要求让艾瑟尔苦恼了好几天。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后院,转动绞衣机挤干衣物,她想象自己在切尔西那幢漂亮的房子里,劳埃德在花园里跑,旁边有细心的保姆照料着他。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菲茨是这么说的,她知道这是真话。他会把房子登记在她名下,会带她去瑞士或法国南部。如果她下定决心,就能让他给她支付年金,这样的话,一直到死她都有一份收入,哪怕他厌倦了——不过她也十分清楚自己有能力让他永不厌倦。
这一切令人羞耻、厌恶,她这样告诫着自己。她从此成了靠出卖自己过活的女人。难道“妓女”这个词还有别的意义吗?她永远不能让父母去她切尔西的藏身之所,他们马上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乎这个吗?也许不,但还有其他问题。她有更高的生活追求,绝不仅仅是舒适享乐。一旦成了百万富翁的情人,她就很难继续从事活动,为工人阶级的妇女利益而斗争。她的政治生涯也就结束了。她会跟伯尼和米尔德里德失去联系,就连跟茉黛见面都会觉得尴尬。
可是她又算什么,要从生活中得到这么多东西?她不过是小小的艾瑟尔・威廉姆斯,生在一个矿工的小窝棚里!她怎么可以对一生的安逸日子嗤之以鼻?“你应该这么幸运。”她对自己说,这也是伯尼常说的一句话。
还有劳埃德。他应该有个家庭教师,以后,菲茨会付钱让他去一所贵族学校上学。他会和上流社会的人一起长大,过上特权阶级的生活。难道艾瑟尔有权拒绝让他得到这一切?
她还没有想出答案,等到她坐在跟茉黛共用的办公室,打开报纸的时候,得知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12月12日,德国总理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提出与协约国进行和平谈判。
艾瑟尔高兴极了。和平!是真的吗?比利可以回家了吗?
法国总理立刻将这一举措形容为一种诡计,俄国外交部长指称德国作出“虚伪的建议”,但艾瑟尔觉得英国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
劳埃德・乔治并未作出任何形式的公开演讲,推说他正在患喉疾。12月的伦敦,大半人口都在感冒咳嗽,但艾瑟尔猜测劳埃德・乔治不过是需要考虑的时间。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要是拒绝的话就会立即作出回应,其他任何情况都有希望。他至少是在考虑和平方案,她乐观地想。
与此同时,威尔逊总统将美国的砝码押在了和平这一边。他建议,谈判的第一步是交战各方陈述自己的目的——他们要靠作战实现何种企图。
“那会让各方都尴尬,”当天晚上伯尼・莱克维兹说,“他们已经忘了因为什么开战的。一直在打,只是因为都想获胜。”
艾瑟尔想起戴・泼尼斯太太谈论罢工时说,这些人,一旦他们开始斗争,就只想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会放弃。她想,如果有个女首相的话,不知她会对和平建议作出何种反应。
不过,几天之后她便发现伯尼的话说得很准。威尔逊总统的建议遭遇了奇怪的沉默。没有任何国家立刻回应。这让艾瑟尔更加愤怒。如果他们连为什么打仗都不知道,怎么还能让战争继续下去呢?
周末,伯尼组织了一次公开会议,讨论德国的动议。开会那天早上,艾瑟尔醒来时发现她的弟弟穿着卡其军服就站在她床边。“比利!”她叫了起来,“你还活着!”
“我有一个星期的假,”他说,“起床了,懒猪。”
她跳起来,把晨衣套在睡袍外面,拥抱了他。“哎呀,比利,见到你太高兴了。”她注意到了他袖子上的横条,“你现在是中士了?”
“哎。”
“你是怎么进屋的?”
“米尔德里德给我开的门。实际上,我昨晚就在这儿了。”
“你在哪儿睡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楼上。”
艾瑟尔笑了笑:“真有你的。”
“我很喜欢她,艾丝。”
“我也喜欢她,”艾瑟尔说,“米尔德里德是个好姑娘。你要跟她结婚吗?”
“是啊,如果打完仗我还活着的话。”
“你不在乎年龄差别?”
“她才二十三,岁数也不大,又没过三十岁。”
“还有孩子呢?”
比利耸耸肩:“孩子都挺好的,就算不是我的,为了她我也能接受。”
“你真的爱她。”
“这没什么难的。”
“她正在做点儿小生意,你看见她房里那些帽子了吧。”
“嗯。进展也很顺利,她说的。”
“很好。她是个勤奋的人。汤米跟你在一起吗?”
“他跟我一道坐船回来的,不过他坐火车去阿伯罗温了。”
劳埃德醒了,看见屋子里来了个陌生人,哭了起来。艾瑟尔抱起他,让他安静了下来。
“去厨房吧,”她对比利说,“我来准备点儿早餐。”
比利坐下来读报,她在一边煮粥。过了一会儿他说:“真是见鬼。”
“怎么啦?”
“那个该死的菲茨赫伯特开始胡扯了。”他看了一眼劳埃德,就好像小宝宝听到如此奚落他的父亲会不高兴似的。
艾瑟尔在他身后瞧了一眼报纸,看见上面写着:
和平,一个战士的请求——
“不要现在放弃我们!”
受伤的伯爵发出呼吁
针对德国总理目前提出的和平谈判建议,昨天在上议院有人做了一番动人的演讲。演讲者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威尔士步枪团的一位少校,他在索姆河战役中受伤,目前正在伦敦休养。
菲茨赫伯特伯爵说,与德国进行和谈,对所有为战争献出生命的人是一种背叛。“倘若你们现在不放弃我们,我们必将打赢战争,最后获得全面的胜利。”他说。
伯爵身着军装,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手上拄着拐杖,在辩论室里十分惹人注目。全场鸦雀无声听着他的发言,他坐下时获得了齐声喝彩。
下面还有不少类似的叙述。艾瑟尔一时惊呆了。他这样煽情是为了哗众取宠,而且十分有效。菲茨通常不戴眼罩,这次是特意为了营造效果。他的演讲会让很多人产生偏见,从而反对和平计划。
她跟比利吃了早餐,随后为劳埃德和自己穿好衣服出了门。比利打算这一天都跟米尔德里德待在一起,但他答应晚上去参加会议。
艾瑟尔来到《军人之妻》办公室时,发现所有的报纸都刊载了菲茨的演讲。有几份报纸还把它刊登在头版头条。报纸的立场各不相同,但都一致认为他发出了有力的一击。
“怎么会有人反对单纯的和平讨论?”她对茉黛说。
“你可以自己问问他,”茉黛说,“我邀请他今晚来参加会议,他接受了。”
艾瑟尔吓了一跳:“他会受到热情接待的!”
“但愿如此。”
两个女人忙了一整天,准备发行一份特刊,头版标题是《和平的小风险》。茉黛喜欢这种讽刺腔调,但艾瑟尔觉得太隐晦了。时近傍晚,艾瑟尔从托儿所接回劳埃德,带他回家,喂饱后让他上床。随后,她让不参加政治集会的米尔德里德照看孩子。
艾瑟尔赶到卡尔瓦利福音馆的时候,其他人也陆续抵达,屋子里很快便座无虚席,只剩站着的地方了。听众里有很多穿着军装的士兵和水手。伯尼主持会议。他以自己的一番发言开场,但他不擅演说,虽然很短仍不免显得沉闷。然后他请上第一位演讲人,一位来自牛津大学的哲学家。
艾瑟尔比这位哲学家更了解和平的论辩,在他发言的时候,她审视着讲台上两个追求她的男人。菲茨是几百年财富和文化的产物。与往常一样,他打扮得漂亮得体,头发经过精心梳剪,双手白皙,指甲干干净净。伯尼是受迫害的流浪部族,只有凭借比折磨他的人更加聪明的头脑才幸存下来。他穿着仅有的一件暗灰色斜纹羊毛厚外套。艾瑟尔从未见过他穿别的衣服,如果天气热,他就把外套脱掉。
台下的人静静地听着。劳工运动在和平问题上有分歧。1914年8月3日,拉姆齐・麦克唐纳在议会上发言反战,两天后宣战时,他便辞去了工党领袖的职务,从那以后,党内的国会议员便开始支持战争,跟他们的大部分选民一样。不过,工党的支持者往往是工人阶级中最不稳定的一类人。还有少数人强烈支持和平倡议。
一开始,菲茨先谈英国傲人的传统。他说,数百年来英国一直维持着欧洲的力量平衡,通常与势力较为薄弱的国家站在一起,确保没有任何国家凌驾他国之上。“德国总理没有提到和平解决的任何条件,但任何讨论必须从目前的势态出发,”他说,“现在就谈和平意味着法国蒙羞,领土被强占,比利时成了一个附属国。德国便纯粹靠军事力量主宰了这块大陆。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必须战斗到最后胜利。”
讨论开始后,伯尼说:“菲茨赫伯特伯爵是纯粹以个人身份,而不是以一位军官的角色参加会议的。他向我承诺,听众中的现役士兵不会因为自己说的任何话受到纪律处分。事实上,我们也只能在这个基础上邀请伯爵出席会议。”
伯尼自己提出了第一个问题。像往常一样,这问题问得很好。“如果法国蒙羞,失去了领土,那么,根据你的分析,这将动摇欧洲的稳定,菲茨赫伯特伯爵?”
菲茨点点头。
“然而如果德国蒙羞,失去阿尔萨斯和洛林的领土——它无疑会失去这些,就会让欧洲变得稳定?”
菲茨一下子被问住了,艾瑟尔看得出来。他没想到在东区会遇到如此强烈的反对意见,一时不知如何处理。他在智力上不是伯尼的对手。她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两者有什么区别呢?”伯尼最后说。听众中的和平派低声赞同着。
菲茨迅速恢复过来。“当然有区别,”他说,“德国是侵略者,是野蛮的军国主义者,他们行径残忍,如果我们现在进行和谈,等于奖赏这种行为,鼓励他们以后也采取同样的方式!”
这些话引发了听众中另一派人的欢呼,菲茨的面子保住了,但艾瑟尔觉得论辩有些无力,这时茉黛直接站起来说道:“战争的爆发是不是某一个国家的错?”她说,“指责德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做法,我们那些宣扬军国主义的报纸也大肆鼓励这类神话。我们记得德国入侵比利时,谈论起来似乎发生得毫无缘由。我们忘记了六百万俄国军队在德国边境展开动员。我们忘记了法国拒绝宣布中立。”有几个人发出嘘声。
艾瑟尔不屑地想:当你告诉别人他们头脑简单,就别想着得到喝彩。
“我不是说德国无辜!”茉黛抗议道,“我是说没有一个国家是无辜的。我是说我们是不是在为争取欧洲的稳定而战,或者为了比利时伸张正义、为了惩罚德国军国主义而战。我们发动战争是因为我们太过傲慢,不敢承认我们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穿军服的士兵站了出来,是比利。艾瑟尔感到很自豪。
“我参加了索姆河战役,”他开始说,听众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想告诉你们,为什么我们在那儿损失了那么多人。”艾瑟尔仿佛听见了父亲那强有力的嗓音和沉稳的自信,她意识到比利完全可以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布道者。“我们的军官告诉我们,”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菲茨,“这次进攻就跟在公园里散步一样容易。”
艾瑟尔看见台上的菲茨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着。
比利继续说:“他们说我们的炮火已经摧毁了敌人的阵地,破坏了他们的战壕,炸垮了他们的防空洞,等我们到了那边,除了德军的尸首以外什么都不会看到。”
艾瑟尔观察到,他说话时并非对着讲台上的人,他看着自己的周围,热切的目光扫视着全体听众,让他们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比利直直地盯着菲茨,刻意强调着,“因为这些都不是真的。”听众中发出低声的赞同。
艾瑟尔见菲茨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知道,对于菲茨这个阶层的人来说,被指控说谎是最重的侮辱。比利也了解这一点。
比利说:“我们跑进枪林弹雨里,发现德国的战场并没有被摧毁。”
听众不再沉默无声,有人喊了一句:“可耻!”
菲茨站起来要说话,但伯尼说:“请稍等一下,菲茨赫伯特伯爵,先让发言的人说完。”菲茨坐了下来,使劲摇着头。
比利提高了嗓门:“我们派出过空中或是地面巡逻兵去检查德军阵地的情况吗?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什么?”
菲茨再次站了起来。下面有人欢呼着,也有人发出嘘声。他说:“你根本不理解!”
但比利的声音占了上风。他大声喊道:“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为什么告诉我们的情况正好相反?”
菲茨喊叫起来,半数听众都在叫嚷,但比利的声音还是能被听得清清楚楚。“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吼道,“我们的军官是傻子,还是骗子?”
艾瑟尔收到菲茨的信,带纹章的昂贵信纸上,他的字迹大而自信,他没有提起阿尔德盖特的事,只是邀请她第二天,也就是12月19日星期二到威斯敏斯特宫,在下议院的旁听席上听劳埃德・乔治担任首相后的第一次演讲。她十分兴奋。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去威斯敏斯特宫,更别说听她崇拜的英雄讲演了。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邀请你?”当天晚上伯尼说,他的问题总是一语中的。
艾瑟尔想不出合适的回答。纯粹的善意从来不是菲茨会做的事。当他觉得合适的时候,他就会十分慷慨。伯尼很机灵,怀疑他有所图。
虽然伯尼的个人直觉不如他的聪明头脑,但他已经察觉到菲茨和艾瑟尔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作为回应,他的举止开始变得亲密起来。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因为伯尼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握着她的手,时间稍稍长了一点,靠得比舒适的距离近一些,说话时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走下台阶时托着她的胳膊肘。突然的不安让伯尼本能地做出昭示所有权的动作。不幸的是,每次他一这样,她便发现自己很难不退缩。菲茨已经冷酷地提醒过,她对伯尼并没有感觉。
星期二上午十点半,茉黛走进办公室,整个上午她们都一块儿工作。茉黛无法在劳埃德・乔治发表演说前拟定下一期的头版,但还有不少其他东西需要刊出:招工信息、托儿广告、格林沃德医生有关妇女和儿童健康的建议、菜谱,以及读者来信。
“参加了那天的会议以后,菲茨都快气疯了。”茉黛说。
“我告诉过你,他们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那他倒不介意,”她说,“只是,比利称他是个骗子。”
“难道你不觉得是因为比利说得更有根有据吗?”
茉黛苦笑了一下:“也许吧。”
“我只希望他不会让比利吃苦头。”
“他不会,”茉黛确定无疑,“那就破坏了他的承诺。”
“好。”
她们在米尔恩德路的一家咖啡馆吃了午餐,招牌上写着“司机们用餐的好去处”,里面也的确坐满了卡车司机。柜台后面的招待员对茉黛笑脸相迎。她们要了牛肉牡蛎饼,便宜的牡蛎用来弥补牛肉的不足。
随后她们搭公交车横穿伦敦去西区。艾瑟尔抬头望着大本钟的巨型表盘,时间是三点半。劳埃德・乔治将在四点钟演讲。他现在掌握着结束战争、挽救数百万生命的权力。他会这么做吗?
劳埃德・乔治一直在为工人阶级的权益战斗。早在战前他就与上议院和国王斗争,争取实行养老金制度。艾瑟尔很清楚这对身无分文的老人们意味着什么。支付养老金的头一天,她亲眼见到那些曾经身强力壮,如今弓腰驼背的退休矿工走出阿伯罗温的邮局,一个个喜极而泣,因为他们再也不用受穷了。劳埃德・乔治从此成了工人阶级的英雄。上议院本来打算把这些钱花在皇家海军上的。
我可以为他写今天的讲稿,她想。我会说:“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在某个时刻,都有权利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因此我将不再继续,而是选择其他道路。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里我已经命令我们在法国的部队全线停火,先生们,枪炮已经沉寂。”
这是可以做到的。法国人会异常愤怒,但他们不得不加入停火,否则,如果英国单独讲和,他们孤军奋战必然会失败。和平解决对法国和比利时来说难以接受,但与损失几百万人的生命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这项使命需要卓越的政治才能。这也将是劳埃德・乔治政治生涯的结束——选民不会推选输掉战争的人。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离职啊!
菲茨正在中央大厅等着她们。格斯・杜瓦跟他在一起。毫无疑问,他也跟其他人一样,急于了解劳埃德・乔治将会对和平倡议作出何种回应。
他们经过长长的楼梯进入旁听席,坐在可以俯瞰整个辩论室的位子上。艾瑟尔的右边是菲茨,左边坐着格斯。在他们下面,两边的绿皮椅子里已经坐满了国会议员,除了前排少数几个位子空着,那通常是留给内阁成员的。
“所有议员都是男人。”茉黛大声说。
一位穿着宫廷制服、配了过膝天鹅绒马裤和白色长袜的引座员,热心地发出嘘声:“请安静!”
一位后座议员[3]站了起来,但没人关心他说了什么。大家都在等着新首相发言。菲茨悄悄对艾瑟尔说:“你弟弟侮辱了我。”
“可怜的人,”艾瑟尔挖苦道,“你感情受到伤害了?”
“要是以前,决斗是少不了的。”
“现在是二十世纪了,有更明智的办法。”
他没有因为她的轻蔑而动摇:“你弟弟知道谁是劳埃德的父亲吗?”
艾瑟尔犹豫了一下,她不想告诉他,但又不愿撒谎。
见她欲言又止,他便猜出了答案。“我明白了,”他说,“看来他侮辱我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你不用找其他理由,”她说,“索姆河发生的事情足以让士兵们愤怒,你不觉得吗?”
“他傲慢无礼,应该受到军法审判。”
“可你答应过不会……”
“是的,”他生气地说,“不幸的是,我答应过。”
劳埃德・乔治走进了辩论室。
他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正式的男士常礼服,过长的头发有点蓬乱,浓密的胡子现在已经全白了。他今年五十三岁,但步子轻快有力。他坐下来对后座议员说了句话,艾瑟尔看见了他那种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熟悉微笑。
四点十分,劳埃德・乔治开始演讲。他解释自己声音沙哑是因为喉咙痛。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今天来到下议院,肩上担负着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所能承担的最为可怕的责任。”
这是个不错的开场,艾瑟尔想。至少他不会像法国和俄国那样,将德国的建议看作无关紧要的把戏或是干扰。
“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放纵这场冲突,或者是在没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肆意延长这场可怕的冲突,那么他灵魂所担负的罪孽就连大洋之水都无法洗清。”
他用了圣经般的词句,艾瑟尔想,犹如在一个浸礼仪式上提及洗刷罪恶。
不过,像所有布道者一样,他随即作出相反的陈述:“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如果出于疲惫和绝望,而不是崇高目标,放弃我们因理想而投身的事业,而且这项事业已经接近完成,那将会是任何一位政治家所能犯下的损失最为惨重的怯懦之罪。”
艾瑟尔感到如坐针毡。他到底会倒向哪边?她想到了阿伯罗温接到电报的那一天,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张张丧亲的面孔。劳埃德・乔治,以及所有的政治家,如果他们做得到,应该不会让这种令人心碎的情景继续吧?否则,作为政治家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引用亚伯拉罕・林肯的话说:“我们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而接受这场战争,一个有价值的目的,目的达到了,战争也就随之结束。”
这是个不祥之兆。艾瑟尔真想问他这目标是什么。伍德罗・威尔逊问过这个问题,直到目前还没有得到回复。现在给不出答案。劳埃德・乔治说:“我们是否有可能通过接受德国总理的邀请来实现这一目的?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唯一问题。”
艾瑟尔感到沮丧。如果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那将如何讨论这个问题呢?
劳埃德・乔治抬高了嗓门,以一种布道者讲述地狱般的口吻说道:“如果在德国宣称胜利,而我们不清楚其提议内容的情况下,接受了德国的邀请展开协商……”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扫视全场,先是身后的自由党,再转向右边,然后朝向对面的保守党,“那就是把脑袋伸进德国人手上牵着的套索之中!”
议员们发出一阵赞同的呼声。
他拒绝了和平建议。
坐在艾瑟尔旁边的格斯・杜瓦,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里。
艾瑟尔大声说:“多少像阿伦・普里查德那样的年轻人在索姆河被杀,有人关心过这个吗?”
引座员说道:“那边,安静!”
艾瑟尔站了起来:“先知・琼斯中士,战死!”她大喊着。
菲茨说:“安静,快坐下来,我的老天!”
辩论室下面,劳埃德・乔治继续说着,但有一两个议员仰头朝旁听席上看过来。
“克莱夫・皮尤!”她使出全力大声喊道。
两个引座员朝她走过去,左右一边一个。
“斑点・卢埃林!”
引座员抓起她的胳膊,连推带搡把她赶了出去。
“乔伊・庞蒂!”她尖叫着,被他们拉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