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格雷戈里作出反应,他又听见一声大喊,转身看见一家关着门的帽子店前面有两个人正干得起劲。女人背靠着墙,裙子掀到腰部,双腿叉开,穿着靴子的两脚踩着地。那个男人穿着下士军服,正站在她的两腿之间,弯着膝盖,解开裤子用力戳着。格雷戈里排里的几个战士站在旁边围观,发出阵阵喝彩。
那男人似乎达到了高潮。他匆忙退出,转身扣上裤子走开,女人也把裙子放下来。一个名叫伊戈尔的士兵说:“等一等,该轮到我了!”他拉起女人的裙子,露出她白皙的双腿。
其他人欢呼起来。
“不行!”女人说,想要推开他。她喝醉了,但她并未失去反抗能力。
伊戈尔身材又矮又瘦,力气却大得惊人。他一把将她推到墙边,抓住她的手腕。“来吧,”他说,“多一个又怎么样?”
女人挣扎着,这时又上来两个士兵把她摁住。
她原来的那个伙伴说话了:“嘿,放开她!”
“你完事了,现在该我了。”伊戈尔说着,解开扣子。
这一幕让格雷戈里十分反感。“住手!”他大喊道。
伊戈尔不服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像军官那样命令我吗,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
“不是军官,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格雷戈里说,“好啦,伊戈尔,你能看出她不想要你。女人有的是。”
“我想要这个。”伊戈尔往周围看了看,“我们都想要这个——是不是啊,兄弟们?”
格雷戈里上前一步,双手叉腰站在那儿。“你是人,还是狗?”他喊道,“这女人说不行!”他伸出胳膊揽住愤怒的伊戈尔,“告诉我,同志,这附近哪里能让人弄到喝的?”
伊戈尔咧嘴笑了笑,周围的战士们欢呼起来,女人溜走了。
格雷戈里说:“我看见街对面有个小旅馆,我们要不要去问问掌柜的,或许他那儿能找到点儿伏特加呢?”
士兵一个个又欢呼起来,大家全都朝旅馆走去。
店主在旅馆的前厅提供免费啤酒。格雷戈里觉得他很精明。男人喝啤酒比喝伏特加花的时间更长,啤酒喝多了也不太可能闹出乱子。
他接过一杯啤酒喝了一大口。他的兴奋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喝醉酒后清醒过来。那个女人的事情让他震惊,小男孩开枪也十分可怕。革命并非只是简单地摆脱身上的枷锁。武装起来的民众十分危险。让士兵去霸占资产阶级的汽车会带来致命后果。即使是亲吻这种无害的行为,也在几小时内差一点让格雷戈里的排发生轮奸事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要有规矩。格雷戈里当然不想再回到过去。沙皇给了他们买面包的长队、残酷的警察,以及让士兵脚上没靴子穿。但自由不能被混乱替代。
格雷戈里低声说了句去小解,便离开了他的部下。他沿着来时的路走上涅夫斯基大街。民众赢得了今天的战斗。沙皇的警察和军队被打败。但是,如果这一切只是带来暴力的狂欢,那么不久后人们就会嚷着要回到过去的制度。
该让谁来负责呢?据昨天克伦斯基跟格雷戈里说的话,杜马违抗沙皇的意志,拒绝关门。议会多少有些无能,但它至少象征着民主。格雷戈里决定去一趟塔夫利宫,看看那里情况如何。
他向北朝涅瓦河的方向走去,然后向东朝塔夫利花园走。他走到那儿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这座宫殿的古典式立面有几十个窗口,里面全都亮着灯。这里有数千人跟格雷戈里抱有相同的想法,宽阔的庭院里人头涌动,士兵和工人们在附近转来转去。
一个手持话筒的人在发布通告,一次次重复着。格雷戈里往前挤,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战争工业委员会的工人小组已经从克列斯季监狱里被释放了。”那人喊道。
格雷戈里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这名字听起来不错。
“跟其他同志一道,他们成立了工人代表苏维埃临时执行委员会。”
格雷戈里很喜欢这一主张。苏维埃是由代表组成的理事会。1905年便成立了圣彼得堡苏维埃。当时格雷戈里只有十六岁,可是他知道苏维埃是由工厂工人选出来的,是它组织了罢工行动。以前它有过一个富有魅力的领导者莱昂・托洛茨基,后被驱逐。
“所有这一切都将在《消息报》的特别版正式对外公布。执行委员会已成立了食品供应委员会,确保工人和士兵有饭吃。同时也成立了一个军事委员会,保卫革命成果。”
他没有提到杜马。众人欢呼起来,但格雷戈里想知道士兵是否听从这个自我推选的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其中的民主在哪里?
公告的最后一句话回答了他的问题。“委员会呼吁工人和士兵尽快为苏维埃选出代表,并将自己的代表送到宫殿这里参加新的革命政府!”
这正是格雷戈里一直想要听到的。新的革命政府——工人和士兵的苏维埃。现在,作出改变的同时就不会带来混乱。他满腔热情地离开庭院返回军营。士兵们早晚都要回军营睡觉的。他迫不及待要把这消息告诉他们。
然后,他们就要马上选出自己的代表。
第二天一早,第一机枪团聚集在操场为彼得格勒苏维埃选出自己的代表。伊萨克提名中士格雷戈里・别斯科夫。
他全票当选。
格雷戈里很高兴。他理解士兵和工人的生活,要将现实生活中的机油气味带进权力的走廊。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根。他将确保这场骚乱带来社会的改进,而不是毫无秩序的暴力。现在他掌握机会,可以为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尔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他快步走过铸造大桥,只身前往塔夫利宫。他的当务之急便是面包。卡捷琳娜、弗拉基米尔,还有其他两百万彼得格勒居民必须有饭吃。而现在,当他承担起这份责任——至少在他的想象中,他便开始感到气馁。农村的农民和磨坊主必须立即向彼得格勒的面包师运送更多面粉,但他们不会这样做,除非给他们付钱。苏维埃能保证有足够的钱吗?他开始怀疑推翻政府相比之下或许是比较容易的事。
宫殿主体很长,两边还带有侧楼。格雷戈里发现杜马和苏维埃都在举行会议。杜马作为旧有的中产阶级在右侧楼,苏维埃占据的是左侧楼,这种安排倒是很适当。但到底由谁来负责?没人知道。这应该是最先解决的问题,然后再去解决实际问题,格雷戈里焦急地想。
在宫殿的台阶上,格雷戈里看见康斯坦丁那干瘦的身影和他一头浓密的黑发。他心头猛地一紧,想起自己竟没有想办法把他母亲瓦莉娅的死讯通报给他。但他立刻发觉康斯坦丁已经知道了。除了红臂章外,康斯坦丁还在帽子上系了一条黑色的头巾。
格雷戈里跟他拥抱:“我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他说。
“是不是你杀死了警察狙击手?”
“是。”
“谢谢。但真正为她复仇的将是一场革命。”
康斯坦丁成为普梯洛夫机械厂的两名当选代表之一。下午,越来越多的代表前来报到,到了傍晚,一共有三千人挤进巨大的凯瑟琳大厅。这些人几乎全都是士兵。部队自有其团、排建制,格雷戈里心想,部队比工厂更容易进行选举,因为很多工人都被锁在工厂外面。有些代表是几十人选出的,有些则经过千万人的推选。民主并不像乍看上去那样简单。
有人建议应该把他们自己改名为彼得格勒工人和士兵代表苏维埃,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表示支持。看来一切都没有章法和步骤,没有议程,决议并不通过提议和复议阶段,也没有投票机制。人们只是站起来开始说话,有时候同时站起来好几个人。在主席台上,有几个貌似中产阶级的人快速潦草地记着笔记,格雷戈里猜到这些人是昨天成立的执行委员会成员。至少还算有人在做记录。
尽管一切乱得让人担忧,但兴奋情绪充溢着全场。人们都觉得他们经历了奋战且赢得了胜利。不管是好还是坏,他们已经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但是没人提到面包。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对苏维埃的无所作为感到沮丧,趁着一个特别混乱的时刻走出凯瑟琳大厅,穿过宫殿去看杜马那边在做什么。在路上,他们看到戴着红臂章的部队在走廊里堆放着食物和弹药,仿佛准备围攻。格雷戈里心想,沙皇当然不会轻易接受这一切。到时候他会尝试用武力重新获得掌控权。而这将意味着攻击这座大楼。
在大楼右侧他们遇到了马克拉柯夫伯爵,普梯洛夫机械厂的董事之一。他是一位中心偏右党派的代表,但他跟他们说话时足够礼貌。他告诉他们,另一个“为恢复首都和秩序并确立个体与公共机构关系的杜马议员临时委员会”已经成立了。尽管它的名称滑稽可笑,格雷戈里仍有种不祥的感觉,表明杜马企图掌握控制权。马克拉柯夫还告诉他,该委员会任命恩格尔哈特上校为彼得格勒司令,这让格雷戈里更加担心了。
“不错,”马克拉柯夫满意地说,“他们已经指示所有士兵返回军营,要求他们听从指挥。”
“什么?”格雷戈里感到震惊,“但这会破坏革命。沙皇的军官将重新获得控制权!”
“杜马成员们并不认为这是一场革命。”
“杜马的成员都是白痴。”格雷戈里气愤地说。
马克拉柯夫傲慢地一仰脖子,转身离去。
康斯坦丁跟格雷戈里一样愤怒:“这是一种反革命行径!”
“必须予以制止。”格雷戈里说。
他们急忙回到左侧楼。在大厅里,会议主席正竭力控制着一场辩论。格雷戈里一步跨到台上。“有一个紧急情况通知大家!”他喊道。
“每个人都有紧急情况,”主席疲惫地说,“不过,管他的呢,你说吧。”
“杜马下令士兵返回军营,服从他们军官的指挥!”
与会代表们发出一阵抗议的呐喊。
“同志们!”格雷戈里大声喊道,试图让大家平静下来,“我们绝不会回到老路上!”
下面是一片赞同的呼声。
“城里的人必须得到面包。我们的妇女走在街头必须获得安全保障。工厂必须重新开工,磨坊必须转动,但这一切都不会像以前那样。”
现在人们都在听他说话,拿不准他要把大家引向何方。
“我们的士兵必须停止殴打资产阶级,停止当街骚扰女人,停止抢劫卖酒的店铺。我们必须回到自己的军营,清醒过来,恢复行使自己的责任,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以引起听众的注意,“一切都要按我们提出的条件!”
下面传来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应该定出什么条件呢?”
有人大声喊道:“选举出一个委员会来发布命令,不再听军官的!”
另一个说:“不用再说什么‘阁下’,什么‘至高无上的领袖’,他们应该直接被称为上校或者将军。”
“也不用再敬礼!”又一个人喊道。
格雷戈里不知该怎么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建议。他无法听到他们的声音,更不用说记住这些建议了。
主席过来帮他解围。“我建议所有想提意见的人去索科洛夫同志那里组成一个小组。”格雷戈里知道尼古拉・索科洛夫是个左翼的律师。他觉得这个办法不错,现在需要有人按照正确的法律条款来拟定建议。主席接着说:“等你们决定了想要什么以后,就把你们的建议呈交苏维埃批准。”
“好的。”格雷戈里跳下主席台。索科洛夫坐在大厅一侧的一张小桌边。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走了过去,有十几个代表也跟着他们。
“这样很好,”索科洛夫说,“建议要写给谁呢?”
格雷戈里又为难起来。他正打算说“致全世界”,但一名士兵说:“致彼得格勒卫戍部队。”
另一个说:“致全体守卫部队、炮兵部队的战士。”
“全体舰队。”又有人说。
“好极了,”索科洛夫把这些都记了下来,“予以立即、准确执行,要加上这句吗?”
“是的。”
“同时通告彼得格勒的工人?”
格雷戈里有些急不可耐。“是的,是的,”他说,“请问,是谁提出选举产生委员会的?”
“是我,”一个长着灰胡子的士兵说,他直接坐在索科洛夫前面的桌子边,像口述似的说,“各部队要为他们选出的代表设立委员会。”
索科洛夫边写边说:“所有的连队、营、团……”
有人补充道:“库房、大队、编成中队,舰船……”
灰胡子士兵说:“尚未选出代表的单位必须照此办理。”
“对,”格雷戈里急切地说,“还有各种武器,包括装甲车,必须交由营和连的委员会掌控,不再由军官控制。”
几个战士齐声表示赞同。
“很好。”索科洛夫说。
格雷戈里接着说:“军事单位从属于工人和士兵苏维埃代表及其委员会。”
索科洛夫第一次抬起头:“这就意味着苏维埃控制军队。”
“是的,”格雷戈里说,“杜马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只有在不违反苏维埃决定的前提下才会被遵照执行。”
索科洛夫继续看着格雷戈里:“这让杜马保持其一贯的无能。之前,它是受沙皇的随意摆布。现在,每个决定都需要苏维埃来批准。”
“完全正确。”格雷戈里说。
“所以说,苏维埃至上。”
“把这写下来。”格雷戈里说。
索科洛夫写好了。
有人说:“禁止军官粗鲁对待其他级别的军人。”
“好。”索科洛夫说。
“不能像对牲口或小孩子那样称呼他们。”
格雷戈里认为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文件需要有个标题。”他说。
索科洛夫说:“你有什么建议?”
“你以前为苏维埃起草的命令都用什么标题?”
“以前没有过任何命令,”索科洛夫说,“这是第一个。”
“那么,”格雷戈里说,“就叫它‘第一号令’。”
格雷戈里为自己作为当选代表后提出的第一份立法获得通过深感满意。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又通过了几份决定,这让他全身心沉浸在革命政府一步一步拓展开来的工作中。但他心里一直想着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尔,直到星期四晚上,他才终于有了机会溜出去看望他们。
他朝着城市的西南郊走去,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卡捷琳娜答应过不去凑热闹,但彼得格勒的妇女认为这场革命不单单是男人的事情,也属于女人。毕竟一切是从国际妇女节开始的。这没什么稀奇的。格雷戈里的母亲就是在1905年革命失败时被打死的。如果卡捷琳娜决定背着弗拉基米尔进入市中心,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她也不会是唯一这样做的母亲。已经有不少无辜的人死去——被警察枪杀,被踩踏致死,被醉酒士兵强占的汽车轧死,或者被流弹击中。他提心吊胆地走进那幢老房子,生怕迎面碰见某个面色阴沉、眼含泪水的女房客,跟他诉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他爬上楼梯,拍了拍她的门,走了进去。卡捷琳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你还活着!”她急切地吻着他,“我一直都在担心!真不知道我们要是没了你该怎么办。”
“我很抱歉没能早点儿回来,”格雷戈里说,“我当上了苏维埃代表。”
“代表!”卡捷琳娜自豪地笑了,“我的丈夫当了代表!”她紧紧抱住了他。
格雷戈里着实让她觉得很了不起。这在他来说还是头一次。“代表不过是代替推选他的人做事。”他谦虚地说。
“但他们肯定是选最聪明、最可靠的人。”
“嗯,他们尽量这样做。”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显得十分昏暗。格雷戈里把包裹放在桌子上。他有了新的身份,从军营厨房获取食物更不成问题了。“里面还有几盒火柴和一条毯子。”他说。
“谢谢你!”
“我希望你尽可能一直待在屋里。街上依然很危险。有些人正在发动一场革命,但另一些人只是趁乱撒野。”
“我几乎足不出户。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孩子怎么样?”弗拉基米尔在角落里睡着。
“他想他的爸爸啊。”
她的意思是格雷戈里。格雷戈里并没打算让弗拉基米尔喊自己爸爸,但他接受了卡捷琳娜的设想。他们几个人都不大可能再次见到列夫——他已经差不多三年时间毫无音讯,孩子恐怕永远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许这样更好。
卡捷琳娜说:“真抱歉他睡着了。他会高兴见到你的。”
“等到早上我再跟他说话。”
“你可以留下过夜?这太好了!”
格雷戈里坐了下来,卡捷琳娜在他面前蹲下,为他脱下靴子。“看来你很累。”她说。
“是很累。”
“我们上床吧,已经很晚了。”
她开始解开他的外衣,他向后靠了靠,顺从了她。“哈巴罗夫将军躲藏在海军部里,”他说,“我们怕他重新夺回各个车站,但他甚至都没做任何尝试。”
“为什么?”
格雷戈里耸耸肩:“因为胆怯。沙皇下令伊万诺夫进军彼得格勒,建立军事独裁统治,但伊万诺夫的手下发生哗变,远征只得取消。”
卡捷琳娜皱起了眉头:“从前的统治阶级就这样放弃了?”
“好像是。有点奇怪对吧?但显然不会出现反革命浪潮。”
两人上了床,格雷戈里穿着内衣,卡捷琳娜身上也还穿着衣服。她从未在他面前脱光过。也许她觉得最好有所保留。他不无遗憾地接受她这个怪癖。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当他进入她时,她说:“我爱你。”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后来,她睡眼惺忪地问:“接着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会召开一个制宪代表大会,由他们所称的‘四项条件普选’产生——普遍、直接、秘密和平等。与此同时,国家杜马那里会形成一个临时政府。”
“谁来领导?”
“利沃夫。”
卡捷琳娜坐了起来:“是个王子!为什么?”
“他们希望让所有阶级都抱有信心。”
“见他的鬼,所有阶级!”她气愤起来愈发漂亮,脸色红润,眼睛忽闪着光,“工人和士兵的革命已经赢了,我们干吗还需要其他人的信心?”
这个问题也困扰着格雷戈里,但这个问题已经有了让他信服的答案。“我们需要商人重新开动工厂,批发商为城市提供商品,店主打开店门。”
“那沙皇怎么办?”
“杜马要求他退位。他们派了两个代表去普斯科夫告诉沙皇这个建议。”
卡捷琳娜瞪大了眼睛:“退位?沙皇?那样的话,一切就到头了。”
“是的。”
“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格雷戈里说,“我们明天就会弄清楚了。”
星期五,一场辩论在塔夫利宫的凯瑟琳大厅断断续续进行着。两三千男人和少数女人挤在屋子里,空气里满是烟草和没洗澡的士兵身上散发的体臭。他们都在等着沙皇作决定。
辩论被一次次通报打断。通报一般都算不得紧急——某个士兵会站出来说他们营已经成立了委员会并逮捕了上校。有些甚至算不上通报,不过是呼吁保卫革命的演讲。
但是,当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士跳上台时,格雷戈里预感到这次通报一定非同小可。他红着脸,气喘吁吁,手里捏着一张纸,嚷着让大家静一静。
他不紧不慢地大声说:“沙皇签署了一份文件……”
这几个字引来一片欢呼。
中士提高了嗓门:“放弃王位……”
欢呼变成一片狂吼。格雷戈里感到好像有股电流传遍全身。难道这真的发生了吗?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
中士举起一只手示意安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由于他十二岁的儿子阿列克谢健康不佳,他已指定米哈伊尔大公,即沙皇的弟弟为他的继任者。”
欢呼立刻变成抗议的怒吼:“不!”格雷戈里喊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上千人的喊叫声中。
几分钟后抗议渐渐平息,而外面传来更响亮的怒吼声。庭院里的人想必也听到了这个消息,跟他们一样义愤填膺。
格雷戈里对康斯坦丁说:“临时政府不应该接受这个。”
“我同意,”康斯坦丁说,“走,我们去告诉他们。”
两人离开苏维埃,穿过宫殿。新成立的政府部长们在原来临时委员会待的地方开会——令人担忧的事实是,他们很大程度就是同一拨人。他们正在讨论沙皇的声明。
帕维尔・米留可夫站在那儿。这个戴着单镜片眼镜的温和派争辩说,君主制必须作为合法性的象征加以保留。“胡说。”格雷戈里低声说。王权象征的是无能、残暴和失败,而不是合法性。幸运的是其他人也有同感。克伦斯基——现在是司法部长,提出应该告知米哈伊尔大公拒绝加冕,让格雷戈里备感安慰的是,大多数人表示赞同。
克伦斯基和利沃夫王子获得授权立刻去见米哈伊尔。米留可夫镜片后的双眼冒着火,说:“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以便代表少数人的观点!”
格雷戈里觉得没人会理睬这个愚蠢的建议,但其他几位部长软弱地表示同意。这时格雷戈里站了起来。他事先并未考虑过,此时直截了当地说:“我会以彼得格勒苏维埃观察员的身份陪部长们一道前往。”
“很好,很好。”克伦斯基疲惫地说。
他们从宫殿侧门出去,上了等在那里的两辆雷诺轿车。杜马的前主席,身材肥硕的米哈伊尔・罗德坚科也来了。格雷戈里简直不敢相信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竟然成了代表团的一员,去命令皇太子拒绝成为沙皇。不到一个礼拜前,他还不得不听从基里洛夫中尉的命令,老实地从桌子上走下来。世界变化得太快,让人跟不上他的步伐。
格雷戈里从来没进过任何富裕贵族的家宅内部,这就好像进入一个梦幻世界。大房子里塞满了各种宝物。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各色华丽的花瓶、精致的钟表、银烛台和宝石装饰。如果他抓起一只金碗跑出前门,卖掉它的钱足以让他为自己买上一栋房子,不过眼下没人会买金碗,人们唯一想要的是面包。
格奥尔基・利沃夫王子满头银发,脸上留着一团浓密的胡须,显然既不为这豪华的装饰所动,也没有被眼下的庄严使命吓倒,但其他人都显得战战兢兢。他们在客厅里等待着,苦着脸站在祖先的画像下,两脚在厚厚的地毯上来回挪着步子。
终于,米哈伊尔大公出现了。他三十八岁,已过早秃顶,留了少许髭须。让格雷戈里惊讶的是,他好像比代表团的人更紧张。他显得很害羞,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尽管一直傲慢地歪着脑袋。最终他攒足了勇气,说:“你们想要跟我说什么?”
利沃夫回答:“我们是来要求你不要接受王位。”
“哦,天啊。”米哈伊尔说,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克伦斯基保持着镇静,他的话既清晰又坚定。“彼得格勒的人对沙皇陛下所作的决定十分愤怒,”他说,“现在已经有一大队士兵向塔夫利宫挺进。除非我们立即宣布你已拒绝接任沙皇,否则就会发生一场武装起义,继而暴发内战。”
“哦,我的上帝。”米哈伊尔轻声说。
格雷戈里察觉这位大公头脑不太灵光。他想,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这些人有脑子,他们就不会失去俄国的皇位。
戴单镜片眼镜的米留可夫说:“殿下,我代表临时政府少数人的观点。在我们看来,君主制是人们唯一接受的权威象征。”
米哈伊尔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他最怕的事情就是作选择,格雷戈里这样想着,这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大公说:“你们不介意我单独跟罗德坚科说几句话吧?不,你们不用离开,我们去旁边的屋子好了。”
哆哆嗦嗦尚未加冕的沙皇和肥硕的主席离开后,留下的人开始低声谈论起来。没有人跟格雷戈里说话。他是屋子里唯一的工人阶级,他感觉到他们有点害怕他,怀疑在他军士制服的口袋里塞了手枪和子弹,不过这倒是实情。
罗德坚科回来了。“他问我是否我们能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如果他成为沙皇的话。”格雷戈里感到厌恶,但他毫不奇怪大公关心的只是自己,而不是他的国家,“我告诉他我们保证不了。”罗德坚科说。
克伦斯基说:“还有呢?”
“他一会儿再过来。”
这段耽搁仿佛十分漫长,接着,米哈伊尔出来了。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
最后米哈伊尔说:“我已经决定拒绝接受王位。”
格雷戈里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八天了,他想。八天前维堡的女人们游行跨过铸造大桥。而今天,罗曼诺夫家族的统治终于结束了。
他回想起母亲死去的那天说过的话:“俄国不成立共和国,我就不会停下。”妈妈,现在你可以安息了,他想。
克伦斯基握着大公的手,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格雷戈里没注意听。
我们成功了,他想,我们发动了一场革命。
我们废除了沙皇。
在柏林,奥托・冯・乌尔里希打开了一瓶1892年的巴黎之花大香槟。
冯・乌尔里希家邀请了冯・赫尔巴德一家来共进午餐。莫妮卡的父亲康拉德是位伯爵,因此她的母亲便是伯爵夫人。伊娃・冯・德・赫尔巴德伯爵夫人是个令人敬畏的女人,灰白的头发挽成了一个精致的发髻。午饭前她把沃尔特拦在一旁,告诉他莫妮卡是个多才多艺的小提琴手,上学的时候所有科目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父亲在跟莫妮卡说话,猜到她大概也正在获取他在校时的表现报告。
他对父母坚持把莫妮卡塞给他感到恼火。事实上,他发现自己强烈地被她吸引,这让整个情况变得更糟。她既聪明又美丽,总是经过悉心打扮,头发梳理得十分齐整,但他还是不禁想象她晚上除掉头饰,晃着头放开波浪卷发的样子。这些天来,有时他发现自己很难再去想茉黛。
这时,奥托举起酒杯。“为沙皇下台干杯!”他说。
“你真让我惊讶,爸爸,”沃尔特发脾气说,“你真觉得工人和哗变士兵组成的暴民推翻一个合法的君主值得庆贺?”
奥托一时面红耳赤。沃尔特的妹妹葛丽泰宽慰地拍了拍她父亲的胳膊。“别去管他,爸爸,”她说,“沃尔特说这些就是要惹你生气。”
康拉德说:“我在驻彼得格勒大使馆期间认识了沙皇尼古拉。”
沃尔特说:“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先生?”
莫妮卡替她父亲作了回答。她朝沃尔特阴险地笑了一下,说:“爸爸常说,如果沙皇生在另一种环境里,经过一番努力,倒是有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邮差。”
“这就是世袭君主制的可悲之处。”沃尔特转向他的父亲,“但你肯定不会赞成俄国实行民主。”
“民主?”奥托语带嘲讽,“我们等着瞧吧。我们只知道新总理是一个自由派的贵族。”
莫妮卡问沃尔特:“你觉得利沃夫王子会跟我们讲和吗?”
这是当前的紧迫问题。“我希望如此,”沃尔特说,尽量不去看莫妮卡的胸脯,“如果我们东部战线的所有军队都可以转移到法国,就能在兵力上压过协约国。”
她举起酒杯,眼睛越过杯口注视着沃尔特:“那么,就让我们为了这一目标喝一杯。”
在法国东北部一处寒冷、潮湿的战壕里,比利排里的战士们在喝着杜松子酒。
这瓶酒是那位被革职的军官罗宾・莫蒂默拿出来的。“我一直留着。”他说。
“真是让人吃惊。”比利学着米尔德里德的口气说。莫蒂默是个性情乖戾的家伙,从来没给别人买过酒。
莫蒂默把酒倒在大家的锡铁饭盒里。“这酒算是庆贺这该死的革命。”他说。他们都喝光了,然后又伸着饭盒让他再添酒。
没喝杜松子酒之前比利的心情就已经很不平静了。俄国人已经证明现在仍有可能推翻暴君。
他们唱着《红旗》这首歌时,菲茨赫伯特伯爵踩着泥浆一瘸一拐从通廊那边绕了过来。他现在已经是上校,变得比以前更加嚣张。“安静,你们这些人!”他喊道。
歌声慢慢停了。
比利说:“我们正在庆祝俄国人推翻沙皇!”
菲茨气愤地说:“他是一个合法的君主,推翻他的那些人都是罪犯。不许再唱歌了。”
比利对菲茨的蔑视又深了一层:“他是个杀了数千臣民的暴君,今天是所有文明人的大喜日子。”
菲茨使劲盯着他。伯爵已经不戴眼罩了,但他的左眼皮一直都下垂着。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视力。“威廉姆斯中士,我早该猜到是你。我知道你,认识你的家人。”
那是当然,比利想。
“你姐姐是个和平的煽动者。”
“你妹妹也是,先生。”比利话音刚落,罗宾・莫蒂默就哑着嗓子笑了起来,然后赶紧收住了笑声。
菲茨对比利说:“再说一句不礼貌的话,你就等着受罚。”
“对不起,先生。”比利说。
“都安静点,不许再唱歌。”菲茨走开了。
比利平静地说:“革命万岁。”
菲茨装作没听见。
在伦敦,碧公主尖声叫着:“不!”
“冷静点儿。”茉黛说。她刚刚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他们不可以那样!”碧尖叫道,“他们不能让我们爱戴的沙皇退位!他是人民的父亲!”
“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这是个邪恶的谎言!”
门开了,格洛特往里面探了探头,显得很着急的样子。
碧抄起一只插着干草的日本花瓶往房间的另一头扔去。花瓶撞在墙上,碎了。
茉黛拍拍碧的肩膀。“好啦,好啦。”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自己很高兴沙皇被推翻,但也很同情碧,对她来说,原来的生活已经彻底被摧毁了。
格洛特动了动手指,一个女仆随后走进屋子,显得很害怕的样子。他指了指摔碎的花瓶,女仆便开始收拾那些碎片。
茶具摆在桌子上——茶杯、茶碟、茶壶、牛奶和奶油罐,还有一只糖碗。碧狠狠地把这些全都扫到地上。“那些革命者会把所有人都杀掉的!”
管家跪下身子开始收拾残局。
“不要胡思乱想了。”茉黛说。
碧哭道:“可怜的皇后!还有她的孩子!他们该怎么办?”
“你最好躺一会儿,”茉黛说,“走吧,我送你去房间。”她托着碧的胳膊肘,碧顺从地被带了出去。
“一切都完了。”碧抽泣着。
“没关系,”茉黛说,“也许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艾瑟尔和伯尼两人正待在阿伯罗温,算是他们的蜜月。艾瑟尔饶有兴致地向伯尼展示她童年时常去的地方:矿井坑口、教堂和学校。她甚至带他到泰-格温里转了转——菲茨和碧都没在这儿——但她没带他去栀子花套房。
他们住在格里菲斯家,再次留宿在汤米的房间,省得回家去打搅外公。他们正坐在格里菲斯太太的厨房里聊天,这时,她那位无神论的革命社会主义者丈夫莱恩挥着手里的报纸闯了进来。“沙皇退位了!”他说。
他们又是欢呼又是拍巴掌。一个星期以来,彼得格勒发生骚乱的消息时有报道,艾瑟尔一心盼着最后的结局。
伯尼问:“谁接管了政权?”
“利沃夫王子领导的临时政府。”莱恩说。
“这么说,社会主义并没有获得全面胜利。”伯尼说。
“是的。”
艾瑟尔说:“高兴点儿,你们这些男人,事情总得一步步来!我们去双冠庆祝一下。我让庞蒂太太照看一会儿劳埃德。”
两个女人戴上帽子,然后大家一起去了酒吧。不到一个小时,里面便挤满了人。艾瑟尔惊讶地发现她的父母也走了进来。格里菲斯太太也看见了,说:“天啊,他们到这儿来干吗?”
几分钟后,艾瑟尔的父亲站在一把椅子上,要大家安静下来:“我知道你们在这里看到我有些吃惊,但特殊场合需要特别的行动。”他举着一只粉色的酒杯向所有人示意,“我并未改变保持了一辈子的习惯,老板好心给了我一杯自来水。”人们都笑了起来。“我来这儿与我的邻居们分享在俄国赢得的胜利。”他举起酒杯,“为了革命,干杯!”
人们欢呼,干杯。
“好啊!”艾瑟尔说,“爸爸进了酒吧!我从没想过会看到这一天。”
在约瑟夫・维亚洛夫位于布法罗的超级现代化的草原式别墅里,列夫・别斯科夫从酒柜里取出酒来为自己斟上。他已经不再喝伏特加了。跟富有的岳父一块生活,培养了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品味。他喜欢美国人喝威士忌加冰块的方式。
列夫不喜欢跟姻亲住在一起。他更想和奥尔加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但奥尔加喜欢现在这样,所有的花销都由她父亲负担。列夫还没有能力,在此之前他只能困在这里。
约瑟夫正在看报,莉娜在一边缝纫。列夫朝他们举起酒杯。“革命万岁!”他炫耀似的说。
“你说话小心点儿,”约瑟夫说,“这对生意没好处。”
奥尔加走了进来:“给我倒杯雪利酒,亲爱的。”
列夫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喜欢差遣他做事,当着她父母的面他又无法拒绝。他倒了一小杯甜雪利酒递给她,就像一个侍者那样鞠了一躬。她娇滴滴地笑着,没看出这里头的讽刺。
他喝了威士忌,品味着那火辣辣的味道。
维亚洛夫太太说:“我真为可怜的皇后和她的那些孩子发愁。他们该怎么办呢?”
约瑟夫说:“他们统统会被暴徒杀掉,我一点也不惊讶。”
“真是太可怜了。沙皇做了什么,让革命者这么痛恨?”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列夫知道自己最好闭嘴,但他控制不住,恰好又有威士忌壮胆,“我十一岁的时候,在我母亲工作的工厂举行了罢工。”
维亚洛夫太太责备地嘘了一声。她不相信罢工这种事情。
“警察把罢工者的孩子全都围堵在一起。那情形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当时吓坏了。”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维亚洛夫太太说。
“警察把我们这些人一顿痛打,”列夫说,“用警棍打我们的屁股。就是要给我们的父母一点儿颜色看看。”
维亚洛夫太太脸都白了。她最受不了有人虐待孩子或动物。
“沙皇和他的政权就是这样对待我的,母亲,”列夫说着,摇晃着杯子,里面的冰块叮当作响,“所以我要敬革命一杯。”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格斯?”威尔逊总统说,“你是这儿唯一真正到过彼得格勒的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讨厌像国务院官员一样说话,但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格斯说。
总统笑了起来。他们两人正在椭圆办公室,威尔逊坐在办公桌后面,格斯在桌前。“说说看,”威尔逊说,“猜一猜俄国人会不会退出战争?这是今年最重要的问题。“
“好吧。所有新政府的部长都属于某个冠以社会主义和革命这种可怕名称的政党,但实际上他们都是中产阶级的商人和专业人士。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一次资产阶级革命,赋予他们自由,以促进工业和商业。但民众想要的是面包、和平还有土地——工人要面包,士兵要和平,农民要土地。这些诉求对利沃夫和克伦斯基这类人毫无吸引力。现在来回答您的问题,我觉得利沃夫的政府将尽力逐步作出改变。特别是他们将继续这场战争。但工人不会满意。”
“最后谁会赢呢?”
格斯回忆起他访问圣彼得堡时,在摇摇欲坠、肮脏不堪的普梯洛夫机械厂铸造车间一个人向他展示浇铸机车车轮的情形。后来,格斯又看到那个男人跟一名警察为了一个女孩大打出手。他记不得这个男人的名字,但至今清楚记得他的长相——宽宽的肩膀和强有力的胳膊,还有那根残缺的手指,不过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对燃烧着怒火的蓝眼睛,表情中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决心。“最后的赢家是俄国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