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碧就像变了一个人,菲茨心想。她的表情柔和了,立刻变得亲切温柔,抚摸、亲吻着宝宝。过了一会儿,他扭着身子下了地,摇摇摆摆朝菲茨走过来。“怎么样,我的小战士?”菲茨说,“想快点儿长大,去打德国人吗?”
“砰!砰!”孩子说。
菲茨看见他在流鼻涕。“他感冒了吗,琼斯?”他厉声问。
保姆一脸惶恐。这个年轻姑娘来自阿伯罗温,但她受过专业训练。
“没有,阁下,我敢肯定,现在都六月了!”
“夏天也会感冒的。”
“他一整天都很精神。只不过有点流鼻涕。”
“这是肯定的。”菲茨从晚礼服内侧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亚麻手帕,给孩子擦了擦鼻子,“他有没有跟平民小孩玩过?”
“没有,先生,完全没有。”
“在公园的时候呢?”
“那里只有好人家的孩子,我们都拜访过。我非常小心。”
“但愿如此。这孩子是菲茨赫伯特名号的继承人,也可能是俄国王子。”菲茨把宝宝放下,他朝保姆跑了过去。
格洛特又出现了,用一个银托盘带来一封信。“有封电报,阁下,”他说,“是给公主的。”
菲茨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格洛特可以直接把电报交给碧。她不安地皱起了眉头——战争期间电报让所有人神经紧张,接过后她撕开扫了一眼,立刻痛苦地叫了一声。
菲茨跳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哥哥!”
“他还活着吗?”
“是的,他受伤了。”她哭了起来,“他们截掉了他的一只胳膊,不过他正在康复。哦,可怜的安德烈。”
菲茨拿过电报读了读。上面还提到安德烈王子已经被送回布洛尼尔的家,那是他在莫斯科东南部坦波夫省的乡村庄园。他希望安德烈真的在康复。很多伤员死于伤口感染,截肢有时也不能阻止坏疽的蔓延。
“亲爱的,我非常非常难过。”菲茨说。茉黛和赫姆站在碧的两侧,也在尽量安慰她。“上面说接着会有封信寄来,可天知道多久才能到这儿。”
“我一定得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碧抽泣着说。
菲茨说:“我会请求英国大使进行详细的调查。”尽管目前是民主时代,但伯爵仍然拥有一些特权。
茉黛说:“我们带你回房间去吧,碧。”
碧点点头,站了起来。
菲茨说:“我现在必须动身去西尔弗曼勋爵的晚宴了——博纳・劳也要去的。”菲茨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保守党政府的部长,任何和党魁谈话的机会都要争取,“但我不参加舞会,直接回家。”
碧点点头,在别人的陪同下上了楼。
格洛特走了进来,说:“车子已经备好了,阁下。”
去贝尔格雷夫广场的路途很短,菲茨坐在车上琢磨着刚收到的消息。安德烈王子从不善于经管家族的土地。他大概会拿自己的伤残做借口,懒得操心这些事务。家产会进一步衰败下去。但菲茨远在两千多公里外的伦敦,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感到既沮丧又忧虑。那里随时会陷入一场无政府的大混乱,安德烈这种懒散怠惰的贵族恰恰为革命者提供了可乘之机。
当他来到西尔弗曼的宅邸时,博纳・劳已经在那儿了,阿伯罗温的下议院议员、凯尔特矿业董事长珀西瓦尔・琼斯也已到场。琼斯一向狂妄自大,今晚混在贵宾之间更是显得不可一世。他正在跟西尔弗曼勋爵谈话,两手插在口袋里,背心外面露出一条长长的大金链子。
其实菲茨没什么好惊讶的。这是一次政治性的晚餐,琼斯在保守党的地位正节节上升——毫无疑问,他也希望博纳・劳成为首相后,自己能获得一个部长职位。尽管如此,这场面也让人感觉像是在狩猎舞会上遇到了自己的马夫。菲茨惶然不安,布尔什维克可能已经蔓延到了这里,不是通过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偷偷摸摸地攻陷了伦敦城。
在餐桌上,琼斯说他赞成让妇女拥有选举权,这又让菲茨吃惊不小。“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菲茨问。
“我们对选区主席和代理进行了调查,”琼斯说,菲茨看见博纳・劳在一旁点头,“他们以二比一的比率赞成这个建议。”
“保守党吗?”菲茨难以置信地说。
“是的,伯爵阁下。”
“为什么?”
“这项法案仅仅赋予三十岁以上,且是户主或户主妻子的女性选举权。大多数工厂女工都被排除了,她们一般都不到这个年龄。而所有可怕的女知识分子不是单身便是住在别人家里。”
菲茨吃了一惊。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但原则对琼斯这种暴发户商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菲茨从没料想过选举的后果。“我还是不大明白……”
“大多数新选民将由家庭中成熟的中产阶级母亲组成。”琼斯以一个粗俗的手势从侧面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菲茨赫伯特伯爵,她们是国内最保守的群体。这项法案将为我党带来六百万张新选票。”
“所以,你支持妇女参政?”
“我们必须支持!我们需要保守的妇女。到下次选举时,还会有三百万工薪阶层男性新选民,他们中的很多人当过兵,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但是,我们的女性新选民会超过他们。”
“但原则上应该是男人!”菲茨强辩道,但他已经觉出自己要吃败仗。
“原则?”琼斯说,“这是实际的政治。”他不屑地朝菲茨笑了,激怒了后者,“不过,恕我直言,你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伯爵阁下。”
“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西尔弗曼勋爵说,他像一个善解人意的主人那样,尽量缓和这场冲突,“这就是我们从政的原因。没有理想的人才不会干这个。不过,我们必须面对选举和舆论这两大现实。”
菲茨不想让自己被贴上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家的标签,便连忙说:“当然,我们的确如此。不过,妇女地位的问题涉及家庭生活的核心,我认为这对保守党来说十分重要。”
博纳・劳说:“这一问题仍然是开放的。国会议员要进行自由投票。他们会听凭自己的良心做出决定。”
菲茨顺从地点了点头,随后,西尔弗曼开始聊起法国军队兵变的事。
整个晚宴菲茨都没再说什么。这项法案同时获得艾瑟尔・莱克维兹和珀西瓦尔・琼斯这两种人的支持,让他感到些许不祥。它可能会获得通过,这种可能性太危险了。他认为保守党应该捍卫传统价值,而不是被选票获胜这种短期因素左右。但他明白博纳・劳不这样想,菲茨也不想显得与他人步调不一致。结果是他为自己没能彻底坦诚而感到羞愧,这种感觉让他讨厌。
博纳・劳一走,他也马上离开了西尔弗曼勋爵宅邸。他一回家便上楼了。他脱下外套,穿上丝绸睡袍,然后去了碧的房间。
他看见她坐在床上,正在喝茶。她之前肯定一直在哭,不过已经在脸上扑了一点点粉,换了一件花睡衣,外面套着蓬蓬袖的针织短睡衣。他问她感觉好些没有。
“我太伤心了,”她说,“我只剩下安德烈一个家人了。”
“我知道。”她的父母都已去世,此外再没有别的近亲,“的确让人担心,不过他会渡过难关的。”
她放下茶杯茶碟。“我一直在苦苦思考,菲茨。”
她说出这种话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请握着我的手。”她说。
他用两手握住她的左手。她还是那么漂亮,尽管眼下的话题让人伤心,但他同样感到一股欲望的波动。他能感觉到她手上的戒指,那是一只订婚钻戒和一只黄金婚戒。他有一种冲动,很想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嘴里,去咬拇指上的嫩肉。
她说:“我想让你带我去俄国。”
他心里一惊,不觉松开了她的手:“你说什么?”
“别拒绝我,好好想想,”她说,“这很危险,我知道。但不管怎样,现在就有数百个英国人待在俄国。大使馆的官员,商人,在那里执行军务的军官和士兵,还有记者和其他人。”
“那宝宝怎么办?”
“我也不愿意离开他,不过保姆很好,荷米亚对他也很尽心,一旦有事,茉黛也能做出明智的决定。”
“我们还需要签证……”
“你可以找人帮忙。天啊,你刚刚才跟内阁成员吃过饭。”
她的话不错。“英国外交部可能让我写个报告,记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我们还要经过农村,我们的外交官员很少去那种地方。”
她又拉过他的手。“我唯一活在世上的亲人受了重伤,有可能死去。我一定得去看看他。拜托,菲茨。我求你了。”
事实上,菲茨并非不愿意去。他对危险事物的理解已经被战壕里的经历改变了。毕竟大多数人都在炮击后幸存了下来。去一趟俄国虽然冒险,但相比之下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他还是有些犹豫。“我理解你心里很急,”他说,“让我先去调查一下。”
她把这当作同意的表示:“谢谢你!”
“先不要谢我。我得先弄明白是否可行。”
“好吧。”她显然已经认定这是肯定的回答了。
他站了起来:“我要准备睡觉了。”说着,朝门口走去。
“等你换好了睡衣……请回这儿来。我要你抱着我。”
菲茨笑了:“一定。”
在议会辩论妇女选举权的当天,艾瑟尔在靠近威斯敏斯特宫的一座礼堂举行了一场集会。
她现在受雇于全国制衣工人联盟,他们一直希望聘请一位像她这样的知名活动家。她的主要工作是在东区的血汗工厂招募女性成员,但工会认为不但要在国家政治生活上为其成员争取地位,同时也要在工作岗位中争取权益。
与茉黛关系破裂让她十分难过。也许伯爵的妹妹与其前管家之间的友谊一直存在某种虚假性,但艾瑟尔曾经希望她们能够超越阶级划分。然而,在内心深处——茉黛都没意识到,她相信自己生来就要指挥一切,而艾瑟尔则只能服从。
艾瑟尔希望议会投票在集会结束之前进行,这样她就可以直接宣布结果,但辩论持续了很久,会议不得不在十点钟宣布结束。艾瑟尔和伯尼到白厅一个工党议员常去的酒吧里等待消息。
十一点酒吧快要关门的时候,两位议员急匆匆进了门,其中一个看见了艾瑟尔。“我们赢了!”他喊道,“我的意思是,你们赢了。妇女赢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通过了条款?”
“以压倒性的多数,387比57!”
“我们胜利了!”艾瑟尔吻了吻伯尼,“我们赢了!”
“太棒了,”他说,“尽情享受胜利吧。这是你应得的。”
他们无法喝酒庆祝。战时新规则,不准在规定时间外贩卖酒品。这样做是为了提高工人阶级的生产力。艾瑟尔和伯尼于是去白厅坐公交车回家。
他们在公交车站等车,艾瑟尔心情激动:“真让我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年了,妇女终于获得了选举权!”
一个过路人听见了她的话,这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晚礼服,走路拄着一根拐杖。
她认出了他,是菲茨。
“别那么肯定,”他说,“我们在上议院会否决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