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二,耕平收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的一角印着“文化秋冬”四个古体字。耕平想,应该是哪个作家的赠书吧,反正不可能是自己的加印版。打开信封,一片湛蓝得几乎要把人也吸进去的天空上飘荡着几朵洁白得耀眼的飞机云的封面呈现在耕平眼前,这是矶贝在《all秋冬》上连载的小说《蓝天深处》的单行本。把书拿上手的那一瞬间,三十余年书龄的爱书者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本好书。加上这本书,已红透半边天的矶贝一定更加气势如虹吧,将来这个学生气未脱的作家会红到什么程度呢?
“老爸,今晚吃什么呀?”小驰做完作业,从房间走出来问道。
耕平把这本簇新簇新的书放在餐桌上,开始准备晚餐。
把猪里脊肉用带有豆瓣酱辛辣口味的甜味噌腌好后,再烧热芝麻油慢慢煎透。与这个中式猪排搭配的,是一盘由白萝卜、胡萝卜、卷心菜、皮红肉厚的大辣椒混合而成的醋溜青菜。还有一道用切剩的里脊碎肉熬成的汤,撒上一点盐和酱油,放上几片葱叶和老姜。这三年来,耕平的厨艺的确精进了不少。
“老爸,这猪排好好吃喔!”
小驰十岁,正是长身体的黄金时段,食量大得惊人,几乎跟年近四十的耕平差不多。由此可见,随着孩子的成长,父母与孩子的食欲似乎是明显呈反比的。
(自己反正也没得长了,但小驰不一样嘛。)
耕平看着小驰津津有味地嚼着油滋滋的猪排,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晚饭后,耕平斜躺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读起矶贝的新书来。陷入了时间倒流困境的主人公在即将返回正常时空时,却再一次遭遇时间倒流问题——妻子死了。这本书与矶贝以往的风格不同,感情炽烈而又哀伤,细节方面也无可挑剔。这位被冠以“奇才”称号的年轻作家,以往写文章常常漫不经心,在惊心动魄的描写之后措辞却出奇平静。但这一次,完全挑不出这种问题。
“老爸,我先去洗澡啦!”
游思被打断,耕平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这时他才猛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坐起身来了!刚开始看的时候明明是斜躺着,什么时候坐起身来的呢。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矶贝的新书,一边回道:“这本书实在写得太好啦,我等下再去洗。话说你书包收拾好了没?”
小驰对这个爱小说如命的父亲早已习以为常,他径自打开冰箱,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整盒牛奶,然后回话道:“收拾好啦!你还是早点儿洗澡吧,别看着看着就看到天亮啦!”
这语气,跟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家人之间,为什么竟会如此相像呢?
“我知道啦!你早点去睡吧。”
“好吧好吧,晚安啦。”于是他穿上睡衣,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回房睡觉了。耕平又被牵回了书中。
常有记者问耕平:您自己写小说,也会去读其他作家的小说吗?耕平常这样回答:当然,因为其他作家写的小说也很有趣嘛。对于把写小说当作职业这一点,耕平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但对他来说,世上没什么比小说更有趣了。
写作是一个重体力活儿,需要脑力和体力两面开工,正是因为深知写作所花费的脑力和体力,读其他作家的小说才更加有趣。写得好,会激动得禁不住拍手赞叹;写得不好,也莫名同情一番,告诉自己将来说不定也会犯同样的错误。创作是一次次没有安全网的高空走钢丝,一个专业作家看同行的作品时,不会像业余读者一样因一词一句就一棒子打死一部作品甚至否定作者的人格,他审视作品的目光更为温和公道。耕平不禁想到自己,且不说书写得如何,至少作为一个读者的确成熟了不少。
开始看《蓝天深处》时斜躺着的耕平,看完时却已不自觉地端坐在沙发上,这就是这本书的魔力所在。此时时针即将指向凌晨一点。
其实刚读到一半,耕平就意识到,这本书设定的背景几乎跟自己家的情况一模一样:在不同的事故中多次丧生的妻子与失去妻子、母亲的父子。虽然细节上稍有改动,但总体情况并无二致。
矶贝给这个父子相依为命的故事设置了一个的结局:要摆脱时间倒流的困境救出妻子,就必须让孩子在未来消失,即使超越了时间的魔咒,生命的总数始终恒定。要妻子,还是要孩子,主人公必须在蓝天深处的时间管理室里作出选择。而矶贝所作出的选择,是让主人公牺牲自我,永远孤独地在时间管理室当一个管理员,以保全妻子和孩子。
看完这个故事,耕平感动不已,那是读完一本好书后豁然开朗的感动。但同时,他的内心也被扰得纷乱不已,其实他也可以构思出这样的情节,因为无论怎么理解,这个故事都跟青田家的一模一样。然而在耕平目前为止的作品里,没有一部能与矶贝的这部相比。
耕平端坐在客厅沙发上,茫然若失地望着前方,他努力想抑制内心对这位年轻作家愈烧愈旺的嫉妒,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与矶贝相比,无论是个人才能、审美品味,还是书籍销量,他都自愧不如。强忍着满腔嫉妒之火的燎心之痛,耕平一步一步向浴室走去。
08
第二天,当青田耕平翻开《空椅子》准备再次投入修改时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注意力竟全部集中在文章的不妥不当不贴不切之处,没办法往下读,更没办法修改。诸如“书桌”“喜悦”之类一个个极简单的词语都让他莫名火大,“铅笔”出现的场景合适吗?为什么不是钢笔、圆珠笔或是自动铅笔而必须是铅笔?像这样对所有的遣词用句都心生怀疑的话,如何才能把小说读下去修改下去!虽然他心里明白,要是一直搁置,出版将会遥遥无期,但他没法不把刚修改了一半的长篇小说暂时搁置起来。
以前耕平心情低落的时候,跟青友会的作家朋友们闲聊一番心情便放晴了,但这次跌入谷底却是源于对矶贝新作的嫉妒而无法静心工作,即使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把这事透露半点。要不跟《空椅子》的责编冈本静江发发牢骚抱怨抱怨吧,但初版数量从八千削减到七千的打击至今还未消解,况且冈本编辑未曾主动联系,想必她很忙吧。文艺编辑一般都要负责二三十个作家,花费金子般宝贵的时间跟自己这样不卖座的作家聊电话,对她来说不是浪费么,这次必须独自承受这份煎熬。耕平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或许只是一种被害妄想症而已。对作家来说,想象力这种东西,可以在创作的时候让人文思泉涌,也可以在自信丧失的时候让人备受煎熬。
二月中旬的整整一周,耕平每天闷闷不乐地消磨着时光,不但读不下最爱的小说,新书的修改也在原处踏步,除了去神乐坂的超市买些生活必需品,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晚做做饭,上午打扫打扫卫生,晚上洗洗衣服,如机器人般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父亲的职责,其他时间都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冬日的寒意没有丝毫减退,春天的踪迹更无处可寻,或许自己的心早已冰封,再也写不出任何小说了吧。这偶然的想法让他陷入了作家的终极恐慌中不能自拔。一转念,他想到十岁的儿子和每月要还的房贷,已奔四十的他也不知能找个除作家之外的什么工作。既转不了工作,也无回头路可走,处于这种进退两难境地的耕平,只能独自承受着难以向他人明说的烦闷。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可耕平的心情没有半点好转。编辑约他见面,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蹭下了楼。约见地点在新宿三丁目的咖啡店。
“好久不见!”这是曾经负责出版过耕平十四本小说其中之一的桥爪浩一郎,偏爱外国悲剧小说,他在独步企划工作,这家公司虽不是大出版社,但偶尔能诞生一两本热门文艺书,也算得上是中坚出版社。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吧?”去年文学奖晚会结束之后,耕平曾和他一起喝过酒,还一起讨论了新作的构思。因此,耕平心想他这次找上门应该是来邀稿吧。
桥爪有苦难言似的说道:“话说下个月我们文艺编辑部人事大调动……”
熟识的编辑都一个个地被疏散到其他工作岗位,这虽然对已供职于公司的人来说无关痛痒,但对公司外的人来说却是相当凄凉。
“哦,是吗,那你调到了哪里呢?”
“营业部。可能需要接触一下实践工作,多学点销售技巧之类的吧,毕竟现在书籍销售也不好做嘛。”
耕平从桥爪的语气里听得出,人事调动并非出自他的本意。紧闭的窗户外,众多路人行色匆匆地走过,为正值肃杀严冬的新宿增添了一道色彩缤纷的风景线。
“这样的话,就是说我们之前讨论的新书就要交给另外一个编辑来做了?”
“呃,不,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桥爪突然沉默不语垂下眼来。耕平预感到危险正在逼近,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做好精神准备,说道:“没事啦,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故交深厚的编辑定定地看着耕平,说道:“对不起,我们出版社暂时还没有安排您的责编,虽然我非常反对,但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也无能为力。我真的觉得那本书的构思很不错,可现在还出版不了,我觉得非常抱歉,所以想当面跟你道歉……”
经过好一段时间,这轮冲击波才终于到达耕平心底。还记得刚出道的时候,曾有十多家出版社向他发出热情的邀请,而这十年间一家家减少,现在又被一个出版社拒之门外,终于只剩最后三家。
“好的。”耕平僵硬地微笑着,总算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后来是否还说了些什么,耕平完全不记得了,他晕乎乎地从咖啡店出来,走着走着便来到了黄金街,本想一个人去喝口小酒解解愁,却发现是时候回家给小驰做晚餐了。于是他弓着背,无精打采地朝地铁走去。
“耕平先生?”
一个周末的深夜,电话铃突然响了。
此时耕平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沙发上,呆呆看着完全没有笑点的综艺节目,权当对自己的惩罚。小驰早就睡了。听到耕平没有作声,电话那头的女声又响了起来:“耕平先生,还没睡吧?”
终于听出来了,打来电话的是银座文艺酒吧索芭蕾的女招待椿。他说道:“嗯,还没呢。”
灰暗低落的心情,耕平以为已经淋漓尽致地融透在这句话里,可椿似乎没有发觉,她那活泼而有张力的声音再次在耕平耳旁响起:“太好啦!我跟小驰约好了明天出去走走呢,你也一起去吧。”
耕平仔细回想了一下,是的,小驰的确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而且自己正处于自信全失状态,根本无心出门。在不存在绝对客观评价的创作世界里,一旦对自己失去信心,那么等待自己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正当耕平犹豫着要如何回复的时候,椿说道:“小驰给我发短信说,你每天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
耕平苦笑道:“还有这事?我一个父亲,居然还让小孩子担心,真是太失败了。”
“哪有,写小说很费脑筋嘛,累了吧,这种时候就该出去散散心。”
耕平心想,反正周六在家也做不了什么事,出去散散心也不错,但他不知如何说是好,于是只有沉默。
椿继续说道:“明天我做点便当带过去,你也好久没陪小驰出去玩了吧,他还跟我抱怨说老爸连周末都整天窝在家里呢。”
耕平回想了一下今年冬天的所有周末,确实没有带小驰出去玩过几次。虽然自由职业者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却总不如上班族那样有张有弛。于是他回应道:“嗯,那就加上我吧,不过我得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我现在工作完全不在状态,心情也不是很好。”
电话中,隐约可以听得到繁华街市的喧闹。耕平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多,椿大概也是刚下班吧。
椿说道:“没事啦,我知道你是作家里难得一见的顾虑他人感受型的人,就算自己心情不好,也不会迁怒到别人头上。在我们店里,甚至比我们还在意气氛,哈哈。那明天早上八点我去接你们。”
说完椿微妙地顿了顿,然后悄声说道:“耕平先生,加油!”然后快速地把电话挂了。
耕平拿着听筒,出神地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发呆。
09
周六清晨的天空,从黎明前开始已是一片晴朗。
耕平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兴味索然地看着远处渐渐明亮的天空。昨晚他彻夜未眠,接连看完了三张没有CG或动作场面的欧美、亚洲电影DVD,虽然小有趣味,但完全唤不起共鸣,看完后唯一的感想就是,导演、编剧都太有才了,有才到令自己诚惶诚恐。可见自信丧失的魔鬼已把他的灵魂折磨得何等凄惨。
给儿子做好早餐,耕平迷迷糊糊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似睡非睡。听到门铃响起,他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小驰赶忙走到餐厅,对着墙上的液晶屏和椿打招呼道:“早,椿小姐!我和老爸马上就下楼啦!”
耕平揉了揉肿胀的双眼,只见小驰丢了件大衣过来。这件深蓝色的带帽呢大衣小驰也有一件,是两父子的亲子装。
小驰满脸无奈地说道:“老爸,你说你不修边幅倒也算了,胡子还是要刮一刮吧。”
“啊,忘了刮了,要不你先下去吧,老爸刮完胡子洗完脸马上就下去,三分钟搞定!”
“好吧,老爸,那我先下去啦。”小驰把大挎包往肩上一挂,向玄关走去。耕平看着他微勾着背走出门去的身影,似乎从中找到了那个自信全失的自己的影子。
耕平走出公寓的自动门,一阵微风迎面吹来。二月的徐徐微风,宛如春风般轻柔暖和。椿摇下车窗向他招手。只见她扎着红艳艳的发巾,带着茶色斜纹镜架的太阳镜,酷似五十年代的电影女明星。椿之所以戴太阳镜漂亮,大概是因为鼻子与下巴比例匀称吧,耕平想。
“早,耕平先生。小驰说想把车顶打开,您说呢?”
椿开的是一辆红色标致,只要按下按钮,车顶就会自动折叠,变成全敞篷式汽车。小驰兴奋得大声叫了起来:“喔!开吧开吧,你看,一点都不冷。”
“行,今天你才是主角嘛。椿小姐,那就打开吧,不好意思。”
耕平呆望着车顶慢慢打开,直至完全落下。他对车并不追崇,所以自己没有买车。神乐坂的交通出行很方便,约摸两千日元就能打的去到东京的任何地方。对经济并不宽裕的耕平来说,拥有一辆私家车可以用上“奢侈”二字。
车顶打开后,椿从里面打开车门,小驰兴高采烈地坐到了车后座上,副驾驶位空着。恍惚间,耕平觉得久荣的影子似乎和眼前的椿重叠起来,如梦幻一般。若久荣还在世,一家三口一定也会像今天这样驾车出游吧。
小驰坐在象牙色的皮座上冲他喊道:“老爸,快点啦,不然路上要堵车啦!”
耕平这才回过神来,收拾好刚才的恍惚,坐上了车。
汽车飞驰过一条又一条高速公路,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南房总。一路上,椿和小驰聊得热火朝天,耕平却一直沉默地看着车前的路,每条路都看不到尽头,也似乎没有尽头,真是不可思议。
椿一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解开外套的衣扣,说道:“原来房总半岛的南部已是春天啦,这么暖和。”
太阳从敞篷的车顶照了进来,晒得人热烘烘的,耕平和小驰干脆把外套都脱了下来。远处,白色的洲崎灯塔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目的地——房总花场到了!
双车道的公路两旁,性急的油菜花已迫不及待地给田圃铺上了鲜黄的地毯。平时和父亲单独相处时都表现得很大人的小驰看到这满眼的油菜花也禁不住探出身子,欢呼道:“太棒啦!这些花每年都会开的吧,它们又看不到自己开得有多漂亮,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地开呢?哇!多鲜艳的黄色呀!”
耕平已年近不惑,人生差不多走完了一半。这一半人生里,成功失败各占一半,成功的是可以写自己喜欢的小说,有一个好儿子;失败的是中年丧妻,工作也不尽如人意。每年长一岁,他就痛感一次自己的无力。每年花儿们都鲜艳地绽放,每年春天都如约地来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把车停在油菜花的停车场上,然后说道:“虽然还有点早,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餐吧。”
“老爸,你工作辛苦,还是我跟椿小姐来准备吧,你先坐在车上等等。”
耕平看着小驰和椿在停车场和油菜花地相接的小土堤上铺好餐布,打开藤篮,把便当和纸质碗碟拿出来摆在餐布上。土堤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家人围坐着吃午餐。
“老爸,下来啦!椿小姐做的午餐哟!”
耕平疲惫地笑着脱下皮鞋,坐在餐布上。花椰菜和甘蓝做成的沙拉、炸鸡块、煎鸡蛋、那不勒斯式意大利面,还有饭团,每一样都是小驰爱吃的。酱油炒腊肠作馅儿的饭团,是久荣最为拿手的料理。白白的饭团上稍撒了点猪油和酱油,看上去很是诱人。果不其然,小驰最先伸手拿起的,就是饭团。
耕平看着面前丰富多彩的料理,轻轻地低下头说道:“椿小姐,每次总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在南房总明媚的阳光下,椿没有半点银座女招待的风尘作派。她客气地笑着说道:“没有啦,小驰拜托我嘛,所以才稍微……”
耕平拿起一个饭团,塞进了嘴里,多熟悉多怀念的味道啊。眼前,一大片油菜花在风中摇摆起舞,远处,暗蓝色的大海悠闲自在地拍打着海岸。
“耕平先生,偶尔离开东京出来走走,心情好些了吧。”
耕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想暂时忘却工作的事情。
“老爸……”小驰吃完正餐,一边嚼着满口的水果沙拉,一边说道。
“嗯,怎么了?”
“最近你一直在烦着什么,对吧。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烦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忙,你看看这个。”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硬塞似的递给耕平,飞快地穿上运动鞋跑进菜花地里去了。
“小驰还害羞着呢。”椿笑着说道。
“说不清他到底是个大人,还是个孩子。男孩子一上十岁,就让人捉摸不透了。”
或许所有父亲都并不了解儿子吧。因为性别相同,所以有的事情很了解,但也正因为性别相同,有的事情却并不了解,父亲与儿子就是这样。耕平打开信封,只见三条红、蓝、黄的小龙跃然纸上,下面用蜡笔写着几行孩子气的字:
>老爸,加油!
>我会一直给你加油的!
>永远支持你!
耕平双眼饱含着泪水把信递给椿。椿感叹了句“啊”,便再也没说出第二个字。
这段时间,自己一直没心情工作,整天闷闷不乐,原来他都看在眼里,关切在心里呢。这次驾车出游,一定也是这孩子的主意吧。连孩子都知道关心父母了,而身为父亲的自己却只顾着自己的烦心事,这样的父亲,真是做得太失败了。
“我过去看一下!”耕平猛地站起身穿上鞋,也跑进油菜花地里去了。
10
眼前是一片鲜黄的花海。每一朵小小的油菜花都沐浴在南国温柔的阳光里,闪耀着鲜嫩的色彩,在潮腥海风的吹拂下,花浪滚滚,一会儿向着大地鞠躬致敬,一会儿又对着太阳昂首挺胸。
青田耕平跑下土堤,穿过油菜花地里细长的田埂,追上了儿子。小驰站在田埂尽头,被油菜花簇拥着,仿佛要飞上天一般。耕平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驰突然说道:“老爸,你在椿小姐的店里喝过酒,对吧。”
他到底想问什么呢?难道跟椿是银座文艺酒吧的女招待有什么关系么?
“嗯,是啊。”耕平答道。
小驰倏地回过头来,本和久荣一样白净的小脸通红通红的,说道:“那喝醉了,大概就是像我现在这样吧,大人喝醉了,心情会变好是吗,老爸?”
每天都要画那么多张画的小家伙,对视觉的感受一定很敏锐吧。面对着这一大片油菜花,他的身体、心灵一定都陶醉其中了,说不定他真有画画的天分呢,哈哈。这瞬间闪现的念头,就是父母的痴爱啊。耕平笑了,更重要的话还没说呢。
“小驰,老爸这十多天来怪怪的吧。”
小驰看了耕平一眼,说道:“嗯,是啊,完全没笑过,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是,吃饭的时候也是,看娱乐节目也是,一丝笑容也没有。”
若不是小驰这样说,耕平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来当作家的孩子也不容易啊。
“是么。老爸是不是经常这样怪怪的呀?”
小驰微微皱起眉头,在他润泽的黑发后面,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翩翩起舞。
“嗯,写小说的时候的确经常是这样,但是好像都没有这次这么痛苦,老爸,你没感觉么,你最近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是么?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不行,不行,真的不行之类的。”
耕平无言以对。一般人的话,每天听着家人说些这样奇奇怪怪的话,一定也很崩溃吧,何况他还只是个小学生。
一阵海风吹来,吹弯了油菜花,也吹乱了小驰的头发。
耕平说道:“对不起,小驰。”
小驰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宛如大人般说道:“没事啦。写小说很辛苦嘛,所以老师们,还有班上同学的爸爸妈妈都说老爸很厉害呢。”
真的么?自己真有什么地方很厉害么?难道不是因为做不来其他工作,才紧紧抱住作家这个饭碗不放么?耕平愣愣地想着,然后说道:“前不久,一个作家朋友送给我一本书,写的是一个父亲和儿子相依为命的故事,就跟我们一样。”
小驰面朝着盛开的油菜花问道:“青友会的朋友?”
“嗯,是啊,比老爸年轻,又有才华,写的书又受欢迎,还非常有钱。”
或许是头一次从自己的父亲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吧,小驰嘶哑着声音附和道:“哦,是么……”
“是的,所以老爸很嫉妒他。这样的书我觉得自己也能写出来,但我知道,真正下笔的时候一定写不了他这么好。老爸写了十年书,接下来要出版的已经是第十五本了,现在却发现自己没有写小说的天分,你说老爸能不痛苦么?同时,我也瞧不起我自己,憎恨我自己,居然去嫉妒自己的朋友,所以根本没心情工作。”
这才是真正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值得人家羡慕或称赞的地方。
“老爸,你也真是太狭隘了。不过你下一本书不出的话,我们俩可就生活不下去啦。”
小驰的最后一句话让耕平惭愧到无地自容,他笑了笑,只是笑里掺杂着几分自嘲。小驰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耕平。父子俩面对面站在油菜花丛中,隔着半步。小驰激动得双手握着拳,说道:“可老爸还是老爸,就算不写小说,就算有点狭隘,老爸还是老爸啊。要是你不能工作了,我也可以工作的嘛,只要不丢下我一个人就行了!”他一边动情地说着,一边竭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可以工作?一个十岁的小屁孩可以做什么工作?小驰歇斯底里地喊道:“做服务员也好,打下手也好,去饭田桥的书店求大家买老爸的书也好,我都愿意做。老妈死了,要是老爸也不在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谁来保护我呢?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啊……”
他说完,便再也忍不下去,放声大哭了起来。耕平用力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一把紧紧地抱住双拳紧握哭泣不已的儿子。
写小说不是自己愿意终身为之奋斗的理想职业么?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就算没有丝毫写作才华,无论如何也必须坚持下去。如果连小说也失去了,那自己还剩下什么?有时间去嫉妒自己的同行,去哀叹自己的悲惨,还不如拿起手中的笔多写一句一行。一个没有才华没有灵感的人有资格轻言放弃么?被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身体,虽然弱小,却惊人地火热。
“小驰,对不起,老爸错了,今天回去就马上开始工作,以后再也不说不行不行了,也绝不轻言放弃。”
“嗯,嗯。”小驰慢慢地松开拳头,紧紧地抱住耕平,“老爸,我担心死你了,我看你这段时间跟老妈去世之前一模一样,还想你是不是也要死了呢,真的担心死我了。”
久荣从出事之前半年开始,行为就有点古古怪怪,这一点耕平比谁都清楚。可那场事故,究竟是不可避免的宿命还是久荣的自杀,耕平心里也不甚清楚。
“好啦,老爸不会死,也不会古古怪怪了,工作也会好好加油。椿小姐还在等着我们呢,擦擦眼泪,我们回去吧。”他说完话,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小驰。小驰接过纸巾破涕为笑,使劲擤了擤鼻涕。
父子俩走在油菜花丛中,看到椿正站在土堤上向他们挥手。田埂上星星点点盛开着蒲公英可爱的毛茸茸花朵,有的却被踩踏得沾满了泥土。
“老爸,花田里的花不能摘,田垄上的蒲公英总可以的吧?”
“摘来干什么呢?”
“当作送给椿小姐的礼物呀!”
耕平突然觉得,小驰似乎比自己更懂得女人心。他蹲在田埂上,看着小驰起劲地采摘着一朵又一朵蒲公英。这是长大后第一次凑这么近地看蒲公英的花朵,嫩绿的茎秆上,昂扬着一朵骄傲自得的小黄花。在这个油菜花群生的田圃里,谁会注意到脚下这默默无闻的蒲公英呢?和高大的油菜花相比,这匍匐于地的蒲公英或许得不到多少太阳的眷顾吧。可即便如此,它们还是努力地骄傲地开放着,它的美,其他任何花都不可企及。
伸手欲摘一朵在手,耕平突然想到,这朵蒲公英不就是自己么?即使无人欣赏,也可以骄傲地绽放。如果说,所有的花都有各自的美丽,那作家不也是一样么?自己的创作之花已经无法改变了,就像蒲公英想变成油菜花,那最多也只能是像而已,到最后反而失去了蒲公英原有的美丽。耕平一朵一朵地数着蒲公英的花球,坚定着自己的决心,然后怀着无尽虔诚摘下了一朵。
11
“椿小姐,这个给你!”
小驰把一束比他头还大的蒲公英递到椿面前,参差不齐的茎秆用土堤上的枯草胡乱地绑着。看到这束花,椿惊讶得目瞪口呆,说道:“我收到花这么高兴,恐怕这还是第一次!”
耕平大吃了一惊,他分明地看见椿用小指尖轻轻地抹去眼角滑落的泪水。她在银座工作,对高贵的玫瑰、兰花大概都习以为常了吧,而现在却被一束沾着泥土的蒲公英感动成这样。
小驰兴奋地说道:“老爸说,今天出来了一趟心情好多啦。椿小姐,真是多亏了你帮忙啦!”
“哈?也就是说这个计划是小驰拜托椿小姐……”
椿扎着一条鲜红的头巾,胸前抱着那一大束蒲公英,宛如一个清纯的少女,散发着与夜晚在银座时完全不同的气质。她说道:“是啊,小驰跟我说,老爸可能要死了,你快帮帮我。所以我就推了山王企划社长的邀请,让店里的女孩们都去了他的叶山游艇会呢。”
山王企划娱乐事务所可是索芭蕾一等一的贵宾,每个月几乎都为索芭蕾贡献好几百万日元呢。
“椿小姐,好像你就是负责那位社长的吧,其他人都去了,你这个负责人反倒不去,没关系么?”
银座的所有俱乐部都实行终生点名制。成为负责人,虽有一定提成,但不仅要为顾客赊下的账单承担责任,还要把顾客的心牢牢拴在店里。椿笑着说道:“但是小驰跟我说您可能要死了,我不能坐视不管呀,哈哈!没问题的啦。再说,那个社长更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回头我好好跟进一下就好啦。”
不知何时,小驰已坐上了餐布,从还没吃完的水果沙拉里挑出几颗草莓吃了起来。
“小驰,你看你吃得满手都是草莓汁,赶紧用手帕擦擦。”
小驰抬起头,嘴边红红的全是草莓汁:“好啦好啦,老爸,我看你确实心情好多了,连生气都精神百倍啦,哈哈!”
耕平假装生气地瞪了小驰一眼,却并不理会他,而是向椿低下了头。
椿急忙摆手,诚恳地说道:“您不要这样,耕平先生,您没什么需要道歉的,真的……”
“不,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如此不自信,我胆怯了,觉得自己再也写不下去了。但是,这些全被南房总的春风吹得烟消云散了,特别是看到蒲公英之后。”
“蒲公英?”椿看着怀里那一束野趣盎然的蒲公英,一脸疑惑。
“是的,蒲公英,即使无人欣赏,它也骄傲地绽放。十年来,虽然没有人正视我,但我相信蒲公英也有蒲公英的价值,所以我决定了,从今往后就做一个像蒲公英一样的作家。”
椿两手抱紧花束,说道:“我就喜欢蒲公英。”
耕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附和道:“啊,是吗?谢谢。”
椿稍露愠色地说道:“耕平先生,您总那样畏缩不前怎么行呢?虽然我只是区区一个陪酒女郎,但是我相信您有不凡的才华。您之前不是疑惑么,为什么自己不卖座但编辑们还是来邀稿,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您的才华,相信您的未来。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编辑们不可能干赔钱买卖。”她转而轻声说道,“您大可以昂首挺胸的嘛。”
耕平“扑哧”一声乐坏了:“哈哈,因为是个作家就可以昂首挺胸,就有资本跟俱乐部的女孩子打情骂俏?我都觉得鸡皮疙瘩要掉满一地呢,再说了,椿小姐一定也讨厌那样的我吧。”脑海里,几个当红作家的脸孔翻涌了上来。
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说道:“我觉得没关系呀,反正您也是单身。”
这时,小驰轻轻地扯了扯耕平的袖口,抬头看着他,用一副什么都尽收眼底的表情说道:“哎,你们大人之间的话题待会儿再慢慢聊吧,老爸,赶紧尝尝,这甜点好好吃喔!”
下午,三人又围着房总半岛转了半圈,回到神乐坂已将近日落时分。
耕平解开安全带,扭过头看了看车后座,小驰正睡得香,大概是高速公路堵车时太无聊而睡着的吧。
“要不叫醒他吧。”
“等等,耕平先生。”椿小声说道。
车窗外,洁白的大理石拱门如美术馆般流光溢彩,这是耕平入住的公寓楼唯一的豪华之处。
“有什么事吗,椿小姐?”
椿一副很受伤的样子,表情忽明忽暗。耕平想,这大概就是椿的魅力所在吧。
“您总是叫我椿小姐、椿小姐的,好像在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一样。”
关上了车顶的小车里,光线昏暗不明,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引擎的余温。一种强烈而又微妙的亲密感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悬浮,升温。
“你不也总是叫我耕平先生、耕平先生的嘛。”
“……那是因为工作习惯。”椿噘起饱满的双唇,满脸委屈地看着耕平。
“好好好,我以后一定注意,椿……小姐。”
耕平还是不由得加上了“小姐”二字。要突然改变一直以来习惯的称呼,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但椿却突然一脸明媚地说道:“嗯,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耕平伸长手,正想把儿子叫醒,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碰触到了左脸颊,柔软温润。他猛地回过头,惊愕地看着驾驶位上坐着的这个女人。
椿微带笑意地看着他,说道:“不小心留了点儿唇印。”说着便伸出细长的手指给耕平轻擦了擦。
“谢……谢……谢谢。”耕平害羞似的看着别处,慌乱地说道。
“耕平先生,请别放在心上,我是太高兴了,觉得好像跟您有种心灵相通的感觉,所以才……”
“……差不多该把小驰叫醒了。”耕平慌忙转移话题,然后转过身往车后座一看,却发现小驰已经睁开了眼,于是连忙掩饰道:“啊?小驰,你醒啦,那我们回去吧。”
耕平带着小驰在附近的小食店简单地吃了点晚餐,回到家冲完凉就打开了电视。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玩得太累了,小驰今晚画也没画就早早地爬上床睡了。自从妻子过世后,耕平每晚都要在儿子临睡前抱着他,陪他说说话,哪怕是一小会儿。现在小驰卧室的灯已经熄灭了,耕平蹲在儿子床边,静静地看着他,这是耕平一天中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刻。
“小驰,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很开心呀。而且,老爸,我发现了一件事。”小驰的前额上,头发湿湿乱乱的,似乎是刚刚没吹干。
耕平伸出手,轻轻地给他理了理,然后问道:“发现了什么呀?”
“老爸,你回来之后,再也没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不行、不行之类的话了。”
“对不起,老爸让你担心了。老爸以后会好好努力工作的。”
“嗯,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耕平一把紧紧地抱住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出卧室时甚至忘了带上门,就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那里,新的长篇小说正等着他修改。此时的他,既不奢望它能成为“奇迹作品”,也没有那种非大卖不可的迫切感,他只是怀着对蒲公英之美的向往,以一种沉静如水的心态全身心地投入到稿件的修改之中。
12
整整一周,青田耕平如亲鸟孵蛋一般全神贯注地修改着《空椅子》,只要发现一点小小的不妥当之处,他就马上在已贴满便利贴的校稿上删删减减、涂涂改改。
以前耕平几乎没有修改校稿的习惯,这次却把它从头到尾改了个通红。读着读着又改,改了之后又读,不知反反复复了多少遍,以至于他自己都无法判断这部长篇是写得好呢,还是不那么好。他只知道有些地方让他心满意足,有些地方却让他泪流满面。写小说就如同唱歌,当你完全沉浸到音乐之中时就会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必须借助第三者的评价才能判断自己的确切位置。正因为如此,所有表演者的烦恼诞生了。
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在神乐坂的一个咖啡店里,耕平见到了英俊馆的编辑冈本静江。午后的咖啡店里除了他们一个客人也没有,二楼的画廊里的展品这次换成了原创摄影,全部都是长曝光拍摄的夜幕下的河川,看上去似乎在黑暗中仍微闪着波光,缓缓地流动着。冈本认真地翻阅校稿,然后说道:“青田老师,您这次改动了不少呢,似乎动真格了呀。”
对冈本来说,这是她所负责的耕平的第三本书,看了矶贝的新作后再看耕平的校稿,她并没有弃之不读的冲动。
“最近状态比较好,心想,如果这次好好修改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于是就……”
“噢,是吗?”
耕平正想着怎么接话,冈本突然低下头来,说道:“非常抱歉,我没能说服营业部,所以初版数量还是减少了一千本。”
其实耕平早就把初版削减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他本就不是那种斤斤计较销量的作家。
“不过您放心,这本书我一定会尽全力做的,装帧裱画马上就做出来了。”
有的作家对书籍装帧近乎苛刻,而耕平不是。虽说这个时代封面与标题一样左右着书籍的销量,但每一个设计师都是专业的,都是认认真真地读了原作之后才想出的创意,把装帧交给他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耕平常听编辑们抱怨,有的作家没有半点设计审美,却总是纠结于作品的装帧,往往搞得人很头疼。
“嗯,那就拜托你了。”
冈本拿起桌上的发票,说道:“老实说,这本书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所以我绝对相信这本书是您的重大突破。虽然书还没有出版,我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我相信这本书一定会吸引大量新读者的。”
耕平虽然知道冈本编辑是真诚且认真的,但是十年来无数次听到“下次就是你了”之类或安慰或鼓励的说辞,他已经听多了听惯了。他平淡地说道:“谢谢。只要能加印一千本甚至一千五百本的话,我就已经谢天谢地啦。”
十年前的处女作到现在已出版的第十四本书,从没有一位编辑以任何形式告诉过他书籍加印的消息。
“我们一定会好好做,让它大卖的。”
虽然编辑说得光鲜亮丽,但耕平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书籍的销量确实和销售方面的努力有很大关系,但它并不是加大宣传就能大卖的东西。因为书籍是非常个人的,即使是热卖上百万本的畅销书,把读者数量换成比率的话,还占不到日本总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说,就算畅销,也是小规模的小打小闹,这就是书的世界。
耕平问道:“下一本书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冈本拿出随身的记事簿,确认了其他出版社的出版计划表后,说道:“呃,大概十月份左右吧,您在文化秋冬上连载的《父与子》。”
出版界有这样一个常识:如果作家的出书间隔过短,就会导致书与书之间争抢读者的现象出现,这对销量非常不利。而对于一年才能勉强出两本书的耕平来说,这种担心根本就是多余。
“那边的连载也很不错啊,青田老师,看来您的时代来了。”
“啊,是么。”耕平附和地应答着,站起身来目送编辑离开了咖啡店,然后悠然地弓起背,沿着上坡向神乐坂走去。天气还不错,太阳晒在背上暖融融的,只是二月的风,有点冷。
把校稿交给了出版社就意味着作家从此对这本书回天乏术了,不论是写得好还是写得一塌糊涂,最终都将以书籍的形式固定下来,在世上流通回转。这对耕平来说,既有些许空虚和无力,又有种终于脱身的释放和自由。
耕平回到公寓,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整理书房。书房三面都摆放着天花板那么高的书柜,满满的都是书。待在书房里,基本上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冬天也十分暖和。耕平把《空椅子》中参考过的资料放回书柜,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书桌上的积尘。
(如果《空椅子》真如编辑们还有青友会的朋友们所说的那样火了的话,怎么办呢?)
耕平明知抱有这种期待到头来剩下的只有失望和空虚,但他还是无法止住这种奇怪的空想。虽然在日本,作家被等同于解决生存和烦恼问题的专家,但其实作家心里也有自负,也有愚笨,也有欲望,就跟他们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在小说这样虚构的世界里,或许可以装作什么都懂,但现实的人生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下午三点半,内线电话“嘟——嘟——”地响了。从猫眼里一看,原来是小驰。
“回来了啊。”说着耕平给他打开了门上的自动锁。
其实耕平家的门是可以拿钥匙从外面打开的,而且小驰也有钥匙,不过他还是喜欢叫耕平来给他开门。打开了自动锁,耕平站在门口不动了。
“吧嗒”一声,门开了,小驰自己拿钥匙开了门,精气神儿十足地说道:“老爸,我回来啦!”
“嗯。”
“老爸,这个得洗洗。”说着把布袋丢给耕平。
好不容易书大功告成了,却还得洗儿子的运动衫。身兼作家与家庭主夫这两个角色,确实是一件辛苦的事。
“对了,小驰,你不是跟我说现在的运动鞋小了?”
“对啊,总是会磨到脚趾尖,有点痛。”
耕平低头看了看小驰脚上穿的那双蓝色运动鞋,脚尖处的橡胶已经磨损了很多,就要破出一个洞来了。
“明天周末,商场一定很多人,要不现在就去买吧?”
“那你的工作呢?”
耕平顿了顿,笑着说道:“都做完啦,新书也修改完交给编辑了,今晚可以好好地放松放松啦。”
“哇,太棒啦!老爸,”小驰兴奋得跳了起来,“新书就要出版了,也就是说我们还是可以生活下去对吧?也不用搬出这栋房子了对吧?”
耕平忍不住笑了,这孩子记忆力真是太惊人了。在南房总的油菜花地里耕平曾跟他说,如果这本书出版不了,我们父子俩就生活不下去了,他到现在还记得。
“嗯,暂时没问题,哈哈。”
小驰乐得不得了,得寸进尺地问道:“那晚餐吃得奢侈一点也可以吗?”
“哈哈,那好吧,就奢侈一点点吧。”
其实小驰所谓的奢侈,顶多也就是寿司或者烤肉。他毕竟还是个小学生,想不到去吃什么高级的法国料理或是日本料理。耕平凝神想了想,然后说道:“那我们到了新宿先去买鞋,然后去玩具店玩一会儿,再去吃寿司,好不好?”
“赞成!”
小驰脱下运动鞋,走进屋里,猛地一把抱住了耕平,一股男孩子独特的充满草原气息的汗味扑鼻而来。
“老爸,谢谢你!”
耕平轻轻抱着儿子,拍了拍他笔挺的脊背,朝客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