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孤独小说家 石田衣良 1959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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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怀着感动读完了。

>哪天再约出来喝几杯吧。

>这次去第二家也OK。

奈绪

08

“总觉得今晚你怪怪的呢。从刚才就一直咕噜咕噜地喝着薄烧酒。”

奈绪坐在餐桌对面,筷子夹着一块炸河豚肉。灰色的V领毛衣带些微圆,甚是打眼。身材纤细的她,胸部出乎意料地丰满。

“没啦,只是刚好在想点事情。”

耕平含糊地回答道。他在想四年前就已经过世的妻子的事情。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这是神乐坂后街一家小河豚料理店的一个小隔间。开这家小店的是一对老夫妇,出品无可挑剔,价格亲民,耕平丝毫不用担心付账的问题。都说腊月就该吃河豚,便想到了这里。

“哦……莫非是小说的事情?”

“不,不是。”

“那就是……小驰的事情?”

“也不是。”

耕平苦笑不已。奈绪毫不顾忌耕平是什么心情,步步紧逼过来。他觉得这既新鲜又麻烦,或许是因为自己正烦恼着吧。

“那你说说看嘛,我说不定能明白呢。虽然给不了什么好的建议,你也说说看嘛。”

耕平也夹起一块炸河豚肉放进嘴里,以前从未觉得这细腻的鱼脂如此鲜美。年轻有时候也真是奇怪,年纪越大,才越觉得河豚鲜美。正想着,奈绪说道:“我觉得,男人呐,都太软弱了。即使自己真的很困惑很烦恼,绝大多数人也不愿意跟别人倾诉。所以一直忍,一直忍到哪天再也不能忍了,便咔嚓一声断了。中老年男人自杀并不完全因为经济问题,往往在于孤立自己不愿倾诉,即使家人、朋友、同事就在他们身边。”

不善于跟别人倾诉自己隐秘话题的男人一定不止自己一个。男人的确很软弱,软弱到无法将自己的软弱暴露在别人面前。耕平喝了口烧酒,回想自己小说里虽然会这么写,但是否曾对身边的人坦露过真心呢?好像几乎没有过。哪怕是面对过世的妻子,也是一样。

跟别人倾诉心情就能变好吗?说起来,刚认识奈绪时,她在河滩上突然说起她和有妇之夫的不伦之恋,虽然当时听了十分惊讶,但也正是因此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听着奈绪口中的“自杀”一词,耕平不禁心里一阵寒战。久荣之死的真相,正是直插他胸口的剧烈痛楚。奈绪的言辞之间似乎暗含着真相。自从看了阿久津转交的那封信后,耕平从未对人说起过久荣最后走过的那段日子。胸口的疼痛变得越来越无法承受,他犹豫地说道:“这个话题有点沉重,难得请你吃饭,我不想让它变成你灰暗的回忆。”

奈绪也咕噜咕噜喝干了薄烧酒,向吧台又要了一杯。

“怎么灰暗也都没关系。上次见了你之后,我把你写的小说全看完了,我不只是想看到你作为作家所展现给世人的那一面,更想听关于你个人的话题呢。”

耕平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因为对奈绪了解还不深,所以有的事情反而容易开口。或许现在就是机会。

“嗯。我在想四年前在车祸中过世的我妻子的事情。”

话匣子一打开,耕平便开始滔滔不绝。

说完久荣的事情,不知不觉三十多分钟过去了。从相遇到交往,从婚姻生活到小驰降生,走马观花地追忆了这十五年多来的时光。说起久荣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胡思乱想的样子和交通事故的详细经过时,奈绪听得都屏住了呼吸。让耕平关上话匣子的,是四年后妻子的朋友转交给他的那封信,信里写的是她不在后家人如何如何,只是言辞轻松得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里,所有河豚的菜式几乎都上完了,只剩最后一道杂烩粥。或许是说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平时难得一尝的河豚全席都食不知味,甚至连感叹一句“可惜了”的闲暇也没有。奈绪熟练地敲开一个鸡蛋缓缓打入锅中,再倒上几滴酱油,最后在盛上粥的木碗里均匀地撒上些细葱。

“给你。”

“呃,谢谢。”

耕平接过木碗,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杂烩粥。不知怎的,眼眶里竟慢慢溢出泪水来。

“河豚啊,吃了这菜式那菜式的,还是最后这道杂烩粥最美味呢。”

奈绪说着,把视线别向一边静静地吃了起来。不知是不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屏风隔开的小隔间里,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客人。两人静静地吃着软滑细糯的杂烩粥,大米细细咀嚼起来分外甘甜,不觉间把一锅粥吃了个底朝天。耕平眼里一直噙着泪水,但没有落下来。他并没有刻意强忍,只是这悲伤,沉重得那么安静。

“我不懂久荣真实的想法。但是,我想你妻子一定很幸福。”

耕平抬起头。他分明地看到,原来不只自己,连奈绪的眼眶也红红的。

“她和你二十多岁开始交往,看着你如愿以偿地成了作家,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一直都看着呢,对吧。人啊,如果过得太幸福,便会不着边际地去想一些本无须去想的事。你现在还这么痛苦,说明你现在还爱着她。你要是能这么想,她在天堂一定也很幸福吧。”

或许这只是几句简单常见的安慰之词,毕竟谁也无法揣摩一个死人的本意。耕平觉得这种简单常见反而弥足珍贵。写小说的时候,作家往往只顾追求效果化的台词、戏剧化的设定,但这个世界上,稀松平常的感情、理所当然的言语实际上时刻都在发生。只要有那份想让对方明白的心情,语言形式什么的完全无须介怀。

“奈绪,谢谢你。”

“心情轻松一点了?”

肚子吃得饱饱的,心也因奈绪的话感动不已,但心情却并没有轻松。四年来一直在心底独自揣测的秘密终于浮出水面,不可能轻易便收拾干净。耕平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嗯,的确轻松一点了。”

“那今晚就痛痛快快喝几杯吧。我反正去这边的朋友家睡,多晚我都奉陪到底!”

耕平今晚也拜托了岳母帮忙照看小驰。才开口说要和奈绪出去吃饭,岳母二话没说便答应了。本来介绍奈绪给耕平认识的就是她,倒也是理所当然了。

“那,下一家去哪里呢?”

在神乐坂这么多年可不是白住的。耕平的脑子里,飞快地搜索出数家店铺。

“有一家非常安静、像洞穴一样昏暗的酒吧。去那里怎样?”

奈绪含泪笑了:“哈哈哈,我最喜欢洞穴啦!”

昏暗如夜的酒吧。地板上嵌着蓝色的照明灯。吧台边,一对成年男女正轻声耳语。奈绪怎么说都不让耕平付账,她精挑细选了一支口味醇厚的红酒。干完杯,她突然说道:“青田老师……哦不,叫你耕平行吗?”

突然被异性叫起自己的名字,耕平显然有些拘谨,他手拿着酒杯点了点头。奈绪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刚刚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因为第一次说起过这件事也是跟你。”

这样煞有介事的到底是要说什么呢?耕平静静地等待着下文。耳边,流淌着节奏舒缓的钢琴三重奏。

“我决定要跟那个人分手了,不搞什么婚外情了。要完全忘记他可能得很多年,但我已经决定了。如果都不跟一个真正在乎自己的人交往,那一定是一辈子的遗憾。”

耕平圆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醉意浓浓的国语教师。

09

耕平无言以对。被一个年轻女人突如其来地告白说决定结束婚外情,应该如何回应是好呢?他知道这样的告白需要巨大的勇气,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特别是在这个因亡妻之事而一同盈泪后的节点上。

“哇,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决定呢。”

耕平坐在昏暗的酒吧吧台边,偷偷地看了眼她的侧脸。她的表情有些许失落。眼看着她就要看过来,耕平慌忙移开了视线。

“是啊。我其实想过好多次跟他分手算了,但总是做不到。这次是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这……真的吗?”

其中缘由,耕平不甚清楚。毕竟跟奈绪还只是第二次约会。因为知道她婚外情一事,才没有向她求爱。

“你给我发短信提起过过世的妻子,还有小驰的事呢。”

隔好几天才发一次的短信里,关于日常生活的话题自然地多了起来。毕竟不是在交往,所以不至于说起喜欢或是讨厌这种话题。

“然后,我想了很多。假如我死了,那个人会不会像你这样过了四年还想着我呢?想着想着,脑里浮现出主任一如往常地和妻子、孩子们一起生活的面容——噢,我的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年级主任。”

不知所措的耕平用红酒润湿嘴唇:“噢……原来是这样啊。”

想想也是,哪个公司、哪个学校或许都有这样的婚外情发生。但看着当事人坐在面前正儿八经地谈起这些,还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明天我会跟主任见一面,很久没见了,顺便就说分手吧。我很快就三十了,不能一直跟着一个有妇之夫混下去了。”

耕平举起酒杯,说道:“加油!我想那个男人一定会拼命挽留你的。”

与第三者分手,大抵心慌手乱得不成体统的都是男人。若对方是个年轻女人就更是如此了。这种事情即使不是作家,等人到了四十就轻而易举想象得到。耕平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举起酒杯。碰了一次理由不明的杯后,奈绪一饮而尽:“其实,我真的很怕突然一下子就只剩自己一个人。再开一瓶可以吗?你今晚会陪我到底的,对吧?”

奈绪两眼发直。看来酒劲不小。

“嗯。我会陪你,但这真的是最后一瓶了喔。”

“太好啦!”

奈绪向调酒师点了一瓶耕平没听过的红酒。虽说有的作家是红酒行家,但耕平对品种啊酒厂啊什么的生疏得很,只知道品味端上来的酒而已。

(她和自己会有什么发展呢?)

新换的酒杯里,盛上了澄透如血的红酒。耕平的心里仍有亡妻的身影,他还没准备好开始下一段恋情,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小说的情节可以预测,而自己的人生却无法预知。

耕平在外护城河大道上拦下一辆的士,把醉醺醺的奈绪塞了进去。现在正是年会的高峰季节,竟能轻松地拦到空车。世界性的金融危机,似乎也波及了出版界。杂志广告锐减,分量一下子减了不少,连书店员也说,来书店买书的人少了一成以上。但对初版后再无加印的耕平来说,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他安静地生活在没有恶浪侵袭的海底。

他严严实实地裹紧围巾,戴上手套,走上神乐坂。街灯韵律有致地延伸到坡上,在冬夜里显得格外鲜亮。搬来这条街已经快十年了,街道的气氛、满布的店铺、后街和小巷,似乎已经融入身体里,就像人长大后能把衣服穿得合身一样,时间久了也能让街道变得合身。这不禁让人有那么点欣喜。

神乐坂走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耕平看了看表,已接近深夜。是椿传来的短信。

>今天的傍晚时分,

>把《父与子》读完了。

>写得太好了!

>如果说上一部让人号啕大哭,

>那这一部就是让人笑着,却不知不觉间一点点噙满泪水。

>期待你拿到下一个直本奖,

>我这里刚刚终于打烊了。

>等你交完稿了,

>一定过来喝一杯喔。

>如果有什么不方便,我就请个假,

>请一定出来见个面。❤

据说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三次桃花期,看来最后一期就要到来了。可她们为什么偏偏都赶在自己最没有心思的时候凑过来呢?真是讽刺啊。

奈绪也好,椿也好,怎么就对一个如此不卖座的作家有好感呢?况且还带着个十一岁的拖油瓶。每月的房贷已经是筋疲力尽了,生活也并不富足,甚至连椿的店里也没法经常光顾。

看着短信里“直本奖”这个词,耕平倒抽了一口凉气。的确是入围过一次,但下次能否入围呢?茫然中一股不安便涌上心来。如果没能入围,就说明这是一本不如前作的失败之作吧。那也就是说,自己已经过气了么?这些胡思乱想趁着耕平微露的醉意翻涌不已。作家们一字一句地创作,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作品,但作品是好是坏他们永远无法了解。

虽然文化秋冬的编辑说会过来给自己加油鼓劲,但大奖最终花落谁家谁也无法预测。那些耕平认为有出众实力的前辈作家里,也有不少人与大奖擦肩而过。不由得,耕平自言自语起来:“久儿,你在听么?文学奖也好,女人也好,未来也好,我真的搞不清楚了,我该怎么办呢?这条路有没有走错呢?”

即便是此情此景,耕平也对亡妻难以忘怀。他抬头看了看神乐坂的夜空,没有云朵,也没有星星,天空澄透得如同深蓝的亚克力板一般。真正让他不知所措让他痛苦不已的,是他呼唤的那个人。

(跟我和小驰生活的每一天,真的那么痛苦那么难受吗?久儿,你其实不是自寻短见的,对吧?)

不论何时,真正想问的东西总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妻子,是另一个世界的亡灵,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10

无论多么轻手轻脚,公寓的钥匙在开门时总会发出冰冷的金属声。有谁能做出一把不出声响的钥匙么?耕平蹑手蹑脚地走进玄关,只见客厅还漏着微暗的光亮。

“回来啦,耕平。”

是岳母郁美。本想刷个牙便去睡觉的,无奈耕平只得向客厅走去。

“恩,我回来了。小驰怎么样?”

郁美穿着睡衣,外面套着久荣的一件毛衣。这身装扮让耕平不禁内心隐隐作痛。四年了,妻子的衣服、鞋子还是跟她生前一样摆放着,从未动过。

“还是一样活蹦乱跳呢,只是总问来问去说老爸什么时候回来。不说这个了,奈绪怎么样?”

耕平在餐椅上坐了下来,郁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耕平一边伸手接过矿泉水一边想,她知道奈绪是第三者这件事么?是知道了才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么?无奈之下他只能先蒙混过去:“今晚,她喝了很多酒,好像有什么私人问题需要做个了断似的。具体是什么事,她也没跟我说。”

如果告诉她奈绪是要跟交往多年的有妇之夫分手,郁美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想想还真有点意思。

“是么。女人要下决定的时候可跟男人不同,她们是认真的。奈绪她决心很坚定吧。不说这个了,我之前说过,你得好好考虑考虑再婚的事情了。再过几年,等小驰到了青春期就难了。”

自己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岳母又冷不丁地提起再婚的话题,这让耕平内心焦躁不已。都说男孩子上了中学就会变得不爱和父亲聊天,如果在那种时候给他介绍什么新妈妈,简直比登天还难。

“前几天,我和你母亲通过电话。”

耕平的老家其实也在东京,虽说不远,但他只是正月和暑假才回去看看,也从来没跟自己的母亲提起过再婚的话题。耕平听到这话,仿佛衬衫里突然被放入了冰块一般彻骨。

“我妈说了些什么?”

“她跟我说了很多。本来只打算稍微说几句的,没想到竟聊了两个小时。最后说起了久荣,我们都哭得一塌糊涂。”

耕平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想象着那时的场景,不禁哑然失笑。郁美一脸认真地说道:“然后呢,你母亲委托我全权处理这件事。”

全权委托?这外交辞令真是夸张得很。

“什么啊这是?您没有跟我妈搞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吧?”

“完全没有,我们都是很认真的。我和你母亲一致决定,一定要让你在获得直本奖之前再婚。所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做什么都行,这是你母亲的原话。”

灯火通明的客厅里,耕平乱了阵脚。这样,回到家便永无宁日了。

“再婚也就算了,为什么必须在拿到直本奖之前呢?”

郁美自信满满地说道:“等你拿到那么风光的大奖成了名,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女人蜂拥而至,因为你是个好男人嘛。工作也是呀,到时候约稿纷至沓来,你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再加上小驰也会慢慢进入叛逆期,所以得赶紧找个坚强的女人。”

耕平听得有些腻烦了。

那些完全不了解文艺世界的人,以为入围过一次便可夺得大奖,那完全是他们一厢情愿。可岳母的这番话虽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心情,显得有些不可理喻,但似乎并不是没有道理。这让耕平发起愁来,那就再重新想想现在的候补名单吧。郁美介绍的“坚强的女人”奈绪,多年来扮演着第三者的角色。椿虽说是个坚强成熟的女人,却是银座文艺酒吧的女招待。她们两个应该都不符合郁美的要求吧。

“嗯。但也别太勉强了,我并没有太大兴趣。”

郁美似乎极有自信:“没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吧。如果你觉得奈绪不是很合适,我再给你介绍。年轻的,漂亮的,有气质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预备役要多少有多少。”

耕平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差不多得去睡了。妈,您怎么对我再婚这么热心呢?”

耕平随口一问,代替道一声晚安。郁美正了正坐姿,说道:“我和久荣说好了。她没做完的事,剩下的我来想办法替她做完。我想,她也希望看到你和小驰幸福,所以必须组建一个新家庭。虽然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我还是这么认为的。对不起,耕平,我没有问你的意见就一个人在这里自作主张……”

一个年纪尚轻便痛失爱女的母亲的心,一步步向耕平心里逼近。为久荣的死而伤心悲痛的绝不止自己一个。耕平轻轻低下头,说道:“我明白的。这件事就拜托您了。晚安!”

他轻轻地关上门,走向卧室去换衣服。

十二月,作家比其他世界的人早一步没入腊月的大潮。恶名昭著的年末进度,虽说实际的截稿日只稍微提前几天,但所有杂志纷至沓来,日程便紧得再也挤不出一点空隙来。越是畅销叫座连载又多的作家,年末进度的受灾情况就越严重。

耕平手头只有《小说北斗》刚开始连载的小说和几篇散文,按月产页数来算,也就六七十页原稿纸。虽不至于忙得不可开交,但截稿时间仍如往常一样紧巴巴。不论时间有没有余裕,到最后总能噼里啪啦地写完交稿,这就是小说的不可思议之处。

挨过交稿日,走在将近年关的神乐坂街上,是心情最为舒畅的时刻。路上满是购物的人们。临近交稿,平时做饭一丝不苟的耕平常常做晚饭也偷工减料。那今晚就好好地做个奶油炖菜吧,按久荣的菜谱来做,是小驰的最爱。

走进坡上的超市,只见早已摆满了正月的食材。虽然不至于唤起下厨的欲望,但超市俨然已是身边最能体味季节感的风流之地。

又是新卷鲑鱼又是盐渍鲑鱼子、又是黑豆又是糖煮蚕豆、又是田耕甘露海带卷又是鱼肉鸡蛋卷,连圆形年糕上也是用橙色的酸橙来装饰。对色彩极为敏感的耕平为这些挤得满满的正月食材醉心不已。日本的正月真是美丽。

正当他把盐渍鲑鱼子放进购物篮时,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虽说截稿前的电话会让人有点神经质,但校稿也平安无事地交上去了,接起电话来还是满心轻松的。

“您好,我是青田。”

“久违了,您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文化秋冬第二文艺部的大久保彬彬有礼地问道。超市里,高亢地流淌着《春之海》的琴声。耕平把盐渍鲑鱼子放回货架,提着空篮子走出超市。

“嗯,可以的。”

大久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亢奋:“恭喜您!”

到底什么事呢?莫非是笔耕不辍十年来奇迹的第三次加印?耕平的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他假装平静地问道:“恭喜什么呢?”

“《父与子》被推选入围第一百五十届直本奖。青田老师,您愿意接受入围吗?”

眼前购物的人们往来穿梭着,空车的士开上神乐坂来。在耕平的眼里,所有的画面都以一帧帧慢镜头的节奏闪过。为什么时间流逝得这么缓慢呢?他突然意识到电话那头还有个人,于是回复道:“嗯,非常荣幸。”

“我作为责编也觉得非常荣幸,毕竟那本书是我们出版的嘛。看了上次的评词,感觉评委老师都对您很有好感呢。”

虽说如此,但结果谁也说不准。哪怕初次入围博得了一致好评,至今已不只一个两个作家因为入围作品不如上回而被拒于大奖门外。绝不能得意忘形,耕平这么告诫自己。

“哎,获奖是天时地利人和嘛,谁也说不清,能拿到当然高兴。”

“这次您很有竞争力呢。等待评选结果的地方之类的我安排好再跟您联系。目前还没有向媒体公布,请您一定保密。”

直本奖入围名单一确定,便已是出版界内公开的秘密。编辑嘱咐的话与半年前如出一辙,但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兴奋。

“嗯,我明白。那到时就拜托了。”

挂断电话,耕平有种想呼啸着冲下神乐坂的冲动。居然连续两次入围文学大奖!或许是十年来殚精竭虑地写着写着,笔力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吧。

现在十二月中旬刚过,评审会在一月中旬举行,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耕平上次早已体验过,这个月将会格外漫长。评委们将如何评读自己的作品呢?直本奖的结果将会如何呢?如果真的得奖了又该如何面对呢?不单是面对媒体或出版社,还有朋友、家人、亲戚。一个达到直本奖这样知名度的文学奖,它也是作家重新审视自己存在方式的契机。

11

圣诞节前夜的前一天,耕平在银座的文艺酒吧索芭蕾现身。地上立着一棵直耸入天花板的大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红的绿的小彩灯。这是这个季节的惯例。几个年轻的女招待穿着红红的迷你短裙版圣诞老人装,在爆满的吧厅里四处游走。

“我还以为你今年不来了呢。”

椿这样说着,递上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的薄水酒。到底她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今天并没有穿圣诞老人装,一条珍珠色的简洁礼服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

“呃,为什么?”

“因为,喏,之前在涩谷见过的那个女人啊。”

第一次和奈绪约会回来的路上,不料和椿撞了个满怀。看来自己果然没什么桃花运。

“啊,她啊,其实我并没有跟她交往……呃,我岳母硬是要给我安排相亲……所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拼命地找借口,还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昏暗的灯光中,耕平看了看椿的脸,又再定睛看了看,还是那么标致可人。说起来,和小驰一起出游的时候还被这双唇轻轻地亲过呢。

“哈……相亲吗?”

椿故意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耷拉着眼说道:“你岳母啊,她是放心不下小驰,更担心你有没有碰到坏女人,怕你这么优秀的女婿受到伤害。”

“呃,没有这回事啦。”

椿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耕平的眼睛。反而是耕平先躲开视线。

“没关系,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耕平先生,祝贺您连续入围直本奖。”

媒体都还没公布,不愧是文艺酒吧的女招待,耳朵真灵。

“听谁说的呀?”

“文化秋冬的鸭安先生。”

“啊,是么。”

鸭安治朗是通俗系小说杂志《all秋冬》的主编。《父与子》连载的时候,有机会他总会跟耕平说些贴心鼓舞的话,文化秋冬主办的直本奖评选会也次次都是他来担任主持人。

“鸭先生说,耕平先生的新书真的写得很棒,要是能拿到奖就好啦。还说这不是因为他是出版商,而是真心地希望。”

他的确是一个令人倍受鼓舞的援军,但没有谁能靠主持人获奖。

“你这样说我还是心里没着没落。有人说我现在写得越来越老道了,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像以前那样平平淡淡地写着而已。”

椿定定地看着耕平:“作家真是有很多很多类型。有的人一直自信满满,每次出新书都自认为是巅峰之作,鼻孔朝天;也有的人每次出新书都叹气说写得不好,而变得灰心丧气。”

耕平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几张可以对号入座的作家的面孔。自我评价与作品优劣之间没有太多相关性。常有许多作家光顾文艺酒吧,比起那些蹩脚的批评家和编辑来,椿看作家的眼睛可是准得惊人。据说很久以来,最先看准畅销作家的就是银座的女招待。

“那,我是哪种类型呢?”

椿嫣然一笑,宛如调和得当的鲜艳颜料,华美得与众不同。

“你啊,是迟钝型。不论是对自己作品的好坏还是女人心,或是世风左右,都非常迟钝。不过这也算是优点,没办法。”

椿轻轻地叹了口气。

“喂,耕平,喝着呢?”

只听见当今日本文库本最畅销的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浑厚粗犷的嗓音从天而降。他也不问旁边有没有人坐,便扑通一屁股坐在藏青的沙发上。

“喂,椿,给我开一瓶香槟。耕平,恭喜你入围直本奖啦。哎呀,虽说是件可喜可贺的美事,可你连续两次入围,这次又是文化秋冬的书,到处都在说三道四呢。”

“呃,都说什么了?”

作家的世界里评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首先,评价也分作品优劣和出版数量两大类,作家都是贴着这两重价标从事写作的。虽然出版界里无数流言与评价乱飞,但当事人周围却像是一片真空,拿耕平来说,他就从没听说过什么好的坏的流言。

“说什么是文化秋冬的战略胜利。”

新之助似乎刚去过别的俱乐部,有点微醉。耕平沉默着,喝着手中的薄水酒。

“他们说首次入围是早已谋划好的,先亮亮相,目的就是为了让《父与子》拿到直本奖,说什么得主已经确定了,就是青田耕平,还说主办方文秋为了卖好这本书狠赚一笔,已经买通了评委之类的。”

比起愤怒,耕平更多的是失望。原来每个世界都有崇尚阴谋论的一群人,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世贸大厦和五角大楼倒塌是美国自导自演的。在这个只有相对评价的文艺世界里,常常能听到这样的内部消息。

“好啦,外人的话,不要在意啦。”

即便新之助这么说,不高兴的事还是令人不高兴的。哪怕是真有这样的内部消息,那也是出现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外,既插不上手,也没有任何关系。

“来了,让您久等了。”

椿给他们倒上香槟,“啪啪”破裂的气泡仿佛也弥漫着圣诞节的忧郁。椿坐在新之助和耕平之间,劝慰似的说道:“这不也好嘛。反正作家都是自由职业者,如果刮的真是顺风,就顺着风畅销一把呗。”

新之助专攻文库本,跟文学奖沾不上丝毫关系。他信口大声说道:“就是呀!你赶紧拿个直本奖,呼啦啦地把书都卖出去吧,这大好的机会可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呀!”

“是是。”

耕平与时代作家碰了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苦涩的香槟。

回到神乐坂的公寓,已是凌晨两点。这晚,新之助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回家,要椿再陪他去下一家。银座后街里那家油炸小鲹店味道不错。在空车飞驰的银座交叉路口,耕平和椿挥手告别,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仍旧毫不犹豫地坐上了回家的的士。回到书房,他要把今天该做的事情做完。

耕平连外套都没脱下便坐在桌前,打开电脑连上网络,飞速登录了7-station网站。这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型网络社区,分门别类地汇聚了所有信息。

小说类目下依次排列着三百多个帖子。耕平点开最先看到的那个帖子。

“第一百五十届直本奖将花落谁家?”

>无名氏编辑反正,已经是呼之欲出的落花套路啦。最有希望摘花的,就是《父》了吧。好歹上次获得了评委的一致好评,出版社又是文秋。青田有四本书都是那里出的了。单行本、文库本刷刷地加印吧,哇哈哈哈。

>红笔哟!那个不温不热的青田么?就是那个只会写妻子的死还有和儿子的二人生活的恶心的私小说家吧。直本奖都给了那样的家伙,所以日本的小说才一直这么烂的啦。

>文艺业者文秋绶带准备中。已决定《父》加印十万。苦修十年的私小说作家,终于盼得云开见月明。哎,怎么都好啦。

未署名的信口之说如沙漠般延绵不绝。越往下看,耕平的心便越是刺痛,但他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发着微光的显示器上挪开。他不知疲倦地浏览着那个写满了关于自己的评论的帖子,双眼充血得通红。当他披着外套看完所有评论时,最黑暗的圣诞节前夜的清晨已经来临了。

12

“老爸,你好像状态不是太好呢。”

青田家每年都在自家庆祝圣诞。自从久荣去世后,圣诞前夜便只有小驰和耕平,气氛异常安静。

“呃,没有啦。”

桌上装饰着一棵小小的圣诞树,摆放着常见的烤鸡、生火腿沙拉和海鲜饭。两个人吃不完一整只蛋糕,所以只选了草莓鲜奶油巧克力小蛋糕。这些都是熬夜熬得头脑还有些晕乎乎的耕平从新宿的地下百货商场买来的。

“可是,你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耕平不得不承认,自己容易一不小心就把内心的痛苦展露了出来,只要碰到点什么麻烦,立马就被才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察觉无余。真是个失败的父亲。小驰拿起那支只剩一半的香槟给耕平倒酒。

“昨晚怎么了?”

小驰一边叉着沙拉,一字一顿地问道。在银座的文艺酒吧里,耕平被作家朋友的话深深刺痛,近乎疯狂地看完了他平日不屑一顾的大型网络社区里的文艺主题帖。在那些未署名的帖子里,几乎没有一句正面评价。虽然他心里明白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却仍然无法抑制看下去的冲动。那些不带善意的话语、故意贬低的话语有种恐怖的吸引力,更何况那些都是有关于自己。

“你比老妈都懂看老爸的心。这么犀利,小心没女孩子喜欢喔。”

“没关系,反正每年都会收到巧克力,不用担心啦。”

“这一点,你可一点都不像老爸哦。我上小学的时候,从来没收到过巧克力。”

小驰对这些玩笑并不感冒,一脸认真地问道:“话说回来,老爸,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小学五年级学生,这时俨然一副大人模样。耕平曾认真和他谈过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比如战争、贫富差距扩大、贪婪所催生的经济危机……如果大人敢于面对,孩子也必定会敞开心扉接受。但是,直本奖的阴谋说,久荣之死的疑惑论,该如何开口呢?耕平知道自己无法逃避,也无法隐瞒,因为他是那么认真地看着自己。

“获个奖不容易啊。老爸这次的候选作品呢,是由主办文学奖的出版社出版的。所以,有些嘴巴叽叽喳喳的人就说大奖已经确定了,我们只是在作秀,还说舞弊什么的。”

小驰放下手中的刀叉,想了想,嘟着嘴巴说道:“老爸,你写的书是本好书对吧。虽然写得好,但是卖得不好,这个奖不就是为了帮助这样的书么,所以那些人说的话是不对的。”

从来没看过这本书也要拼命维护,只因为这是自己的父亲写的书。孩子真是可爱。

“写得好不好,老爸也不知道。当然我是努力地在写,但一出版就只能留给读者去评判了。到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谁也无法断言。我在网上看到,有很多人都说老爸总是打着家人的幌子,写着同样的东西,是个烂作家。”

这些话本不该在圣诞前夜说出口,可耕平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是父亲,但也是人。即使倾诉的对象才十一岁,也会有跟他发发牢骚的时候。

“书到处都买得到,是大家的,老爸写的小说也是大家的,别人怎么评价是他们的自由。哎,不过你吧,书又卖得不好,评价也糟糕,就像被打倒的拳击手一样。”

小驰喝了口葡萄汁,继续说道:“但是,一定也有人支持你吧。”

“啊,有几个。大多是出版社的编辑或者作家朋友,其他人不是直接无视,就是说我坏话了。”

“你这工作真辛苦啊。就算别人说你什么坏话,就算没人买账,你也要忍着继续往下写。”

“是啊。”

耕平喝了口香槟。今年圣诞喝到的香槟怎么都苦涩不已。

“但是,老爸你喜欢写小说呀,也很享受,所以才一直写了十年呢。”

耕平想了想他现在的作家生活。刚入行时的新鲜心情已经完全消失,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副空壳。在世界这个巨大的笔记本上涂鸦了十年,似乎任何文字都可轻易地用橡皮擦去,纸页上不留下一丝痕迹。

“虽然也有快乐,但更多的是痛苦和悲伤,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拿出来写,现在可以写的东西也少了。”

“如果剩下的东西很少,把新的放进去不就行了嘛。”

耕平真想长长叹口气。他想起了《幸福的王子》的故事,王子把嵌在身上的宝石送给他人,自己却渐渐变得寒酸起来。这或许就是作家的生存方式,作品日益丰满,而作家却日渐瘦弱。

“哪有那么简单呢。学一些新东西只算是知识储备,单靠这些还是写不出书来的。一个素材,如果不通过你的心、你的头脑、你的身体全身心地去感受,就写不到小说里。年纪大了,理解起新材料来也慢了,接受起来也困难。”

小驰“哈”地长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老爸你工作这么辛苦啊。房贷还剩下好多没还呢,那今年我不要圣诞礼物了。”

连孩子也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父亲囊中羞涩,真是伤感。耕平微微一笑:“你的礼物还是不成问题的。你等等。”

耕平起身走进书房,拿出一个绿色的纸袋。上面贴着封印泥做成的金色蝴蝶结。

“圣诞快乐!你看,这是你一直想要的游戏机喔!”

上小学三年级之后,小驰就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爷爷了。要在狭小的公寓里把礼物藏得滴水不漏,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哇……太好啦!老爸,谢谢!你这么辛苦工作,给我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还给我买礼物。老爸你真是太伟大啦,我当了爸爸也许都做不到你这样。”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拿出装着手机游戏机的盒子。这份一丝不苟的确是遗传了他母亲,尤其低头时,那眼神简直就是久荣的翻版。

“小驰,你好好听我说。老爸烦恼的其实不只是奖项的事,还有你老妈的事。她为什么要死那么早呢?那场意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小驰把游戏机放在桌上,直直地看着耕平:“但是,无论你怎么想,老妈都回不来了,不是吗?也没有像游戏一样的复活咒语。”

要是可以用那样的魔法让久荣复活,那该有多好啊。不能想,一想胸口便疼痛不已。

“是啊。但这是老爸自己的问题,一天找不到答案,即使拿到了光鲜的文学奖,新书畅销百万读者好评如潮,老爸的心也一天得不到安宁。哪怕它对现实没有任何意义,老爸也必须找到答案。你明白么,小驰?”

小驰沉思着,像是拷问自己内心一般。

“就是那种无论如何也想找到谜底的感觉吗?可是你一直耿耿于怀,心情很不好啊。”

耕平伸出手,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他头发真柔软。若是死了,便再也摸不到孩子柔软的头发,再也抱不了丈夫温暖的身体。久荣真是太着急了。

“就是这种感觉,你真是个犀利的家伙。老爸还会烦恼一阵子,煎熬一阵子,你别放在心上就行。你就想,老爸在寻找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答案,宽容对待吧。”

13

一片安静祥和中,耕平浑然不知地跨过了年关。本以为会因为要赶年末进度而忙得不可开交,却不想竟乐得清闲。从往年来看,一进正月就马上要执笔写作,但开始执笔前的这段日子正是养精蓄锐的好时光。耕平和小驰一起来到新宿大街,在漫不经心的购物闲逛中打发着时光。到了小学五年级,孩子的鞋子、内裤、衣服似乎一夜之间变小了起来,像是每个季节蜕掉一层旧皮,身体就长大一圈一般。

久荣还在的时候,这些都是她在操心。耕平逛着童装时惊讶地发现,童装的销量竟如此之高,面料明明只有成人服装的一半,却任性地挂着和成人服装相差无几的价签。庆幸的是,今年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之类的,现在已经开始打折了。这片国土上,会有几个男作家在装满降价处理衫的小推车中翻弄捣腾童装运动衫呢?耕平想想便忍不住苦笑不已。

“找到什么好的了吗?”

小驰百无聊赖地靠着百货商场的柱子说道。他最讨厌给自己买衣服了,看来确实是个小男子汉。

“没呢,只是想起一些事。”

久荣也讨厌麻烦,常常同一款衣服每个码各买一件,以至于有段时间小驰总是同一身打扮。在她看来,只要干净整洁,其他都无所谓。

“要是你老妈的话,说不定今天一口气买下五件,这一年你就光穿这些了。”

小驰的脸上忽然灿烂起来:“你觉得可以的话,那就买五件吧。赶紧看完衣服去玩具店。”

百货商场附近有一处家电量贩体验馆。他或许是想现在看准一个,等拿到压岁钱再买吧。

“好啦。我先去结账,你在这里等我。”

耕平拿着两件运动衫,排在全是女顾客的付款队伍的最后,心想,这样毫不出彩的平凡生活,不正是自己所拥有的吗?虽然有人指责自己只会把家人当题材,但其他题材实在难以下笔。他知道自己逻辑不那么清晰,头脑也没那么灵活,更没什么擅长的专业领域,只会拈起身边不起眼的小事,拼尽全力地写出一本本不枉一读的作品而已。

不论是自己的心脏,还是头脑或是身体,它们的容量一定都很小吧。有时也会忍不住羡慕那些什么都能信手拈来的作家,但自己哪怕是回炉重造一遍也模仿不来,现在甚至会因为买到一件半折的童装而沾沾自喜。耕平把运动衫放在收银台上,耸耸肩呼了口气,打开早已用旧的钱包。

小驰站在游戏软件区前,手里拿着几个盒装玩具沉思着。因为压岁钱只买得起一个,他看上去犹豫不决。这回轮到耕平百无聊赖地靠在贴满漫画美少女、战斗机器人海报的五彩缤纷的柱子上,心不知不觉飞离店头,向久荣飞去。

自从和久荣的老同事见面后,耕平便一直在找寻着什么。简单来说似乎只是妻子意外之死的真相,然而却又觉得并非仅此而已。耕平内心里,其实至今仍强烈地抵触着接受妻子的死。

十多年来,他们一同分享着人生的酸甜苦辣,直到有一天她如轻烟般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存在与消失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就像冬日里走出百货商场,察觉时才猛然发现包裹着身体的空气已骤然变冷。穿过一扇自动门,她便消失不见,无法再牵她的手,无法再和她言语,也无法再将她紧紧抱入怀里。

亲近的人的死,就是这么蛮不讲理。耕平默默地承受着这份打击,平淡地继续写着他的小说,守护着和小驰的二人生活。但是,撞上寒冷彻骨的空气,那份冲击似乎已在心底最深处撞出了连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裂痕。久荣死后,鲜活如生的喜悦便从他的世界完全遁形。

美好的、美味的、高兴的、悲伤的……所有让人心动的元素,感受起来都只有一半那么多,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淡蓝滤纸,世界变得寒冷而又安静。

这对作家这种职业来说是种危险的预兆。小说里,人物的心应是五彩缤纷、五味杂陈。不论是多么澄净纯粹的悲哀,若使用同一种色调,作品便单调无味,终究让读者腻烦。

耕平心里明白,终有一天,他必须拯救回这颗荒芜颓废的心,必须重新拨动静止在妻子车祸那天的时针。但如何才能做到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还是这里的蛋糕好吃呀!”

小驰在巧克力蛋糕上涂上满满的奶油,大口地咬着。这是他们常去的那家位于靖国大道边的咖啡店的招牌蛋糕。不甜,但可可味很浓。耕平只要了杯浓咖啡。是该开始注意体重的年龄了。

“太阳下山天就冷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回到家之后,你知道了吧?”

小驰“嗯嗯”地连声点着头,又切下一块大大的蛋糕。

“你不是说今天跟明天要大扫除嘛。我负责自己的房间、浴室、玄关,还有走廊。你负责书房、卧室和厕所。客厅和阳台还有窗玻璃,两个人一起打扫。”

“是呀。要怀着对这一整年的感谢之情,彻彻底底地打扫。知道吧。”

“知——道。大扫除我喜欢,感觉很开心。”

耕平笑着说道:“你只是在说阳台吧。”

小驰每年大扫除都要拿着擦窗户用的洗洁剂吹泡泡玩。看着飞上冬日晴空的七色泡泡,耕平才感觉这一年结束了。

回到家,耕平从书房开始搞起了大扫除。整理今年完结的《父与子》的资料,整理今年看过的书,得把自己要保留的和要卖给旧书店的分成两堆。这时最关键的是要严肃对待每一本书,每本书中都包含着作者的思想,总有那么几页沁人肺腑的文字。

但是,耕平在神乐坂的公寓绝不算宽敞,若对书抱有同情,便侵犯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有好些作家或是批评家朋友的住处已被它们占领了。书这种东西,真是让人爱不释手的外来物种,面对它们绵绵无尽的侵略,必须誓死保卫自家的生态平衡。

整理书架时,拿开三十二开的单行本,竟发现了一本薄薄的白色相册。耕平啪啦啪啦地翻看着其中究竟。

(这是……)

相片没有褪去一点颜色。那是和久荣结婚前一起去冲绳旅行时拍的相片。那时的她二十五岁,朝气蓬勃,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欢乐地大笑着,丝毫让人察觉不出投射在十年后的阴霾。那个久荣穿着无袖洋装走在国际大道的市场里,那个久荣穿着泳装躺在海边躺椅上,那个久荣被酒精染红双颊,站在夜色中的阳台上吹干着头发。每张相片都那么鲜明清晰,一如初洗,把那个夏天的阳光都关在了里面。

泪水模糊了耕平的双眼。幸福属于死者,而不属于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的生者。耕平想起给她涂防晒油时那光滑的脊背,想起在市场里散步时牵手的温暖,想起回程的飞机上许下的再游冲绳的约定,只是终究没有兑现这个约定。究竟还有多少约定是没有兑现的呢?是自己没能让妻子幸福。耕平心里哭泣不已,然而泪水没有滑落,它只是轻轻湿润了双眼,用那张淡蓝的滤纸把世界染上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