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醒了。”她说。
“发生了什么?”皮埃罗边问,边用手肘撑起身子。他的头还是很疼,依然口干舌燥,鼻子也有种灼烧的不适感。
“还好没骨折。”西蒙妮坐在他身旁说,“一开始我以为骨折了,还好并没有。不过,这几天可能会比较疼。在消肿之前,你还会顶着一只青肿的眼睛。如果你受不了自己这副模样儿,这段时间最好别照镜子。”
皮埃罗干咽了一口,请求西蒙妮给他一杯水。他来孤儿院已经一个月了,西蒙妮从没像今天这样对他说这么多话。往常她几乎一言不发。
“我会找雨果谈谈的,”她说,“我会让他道歉。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不是雨果干的。”皮埃罗的语气不足以让人相信。尽管他吃了苦头,但他不想让其他人也惹上麻烦。
“是他,”西蒙妮回答说,“其实乔瑟特已经告诉我。虽然我也早该猜到了。”
“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他抬头看着她,静静地问道。
“这不是你的错,”她回答,“是我们的错,是阿黛勒和我的错。我们在他身上犯了错,犯了很多错误。”
“但你们一直照顾着他,”皮埃罗说,“你们照顾着我们所有人,况且我们都不是你们的家人。他应该感谢你才对。”
西蒙妮用手指轻敲着椅子把手,正思量着是否应该揭露这个秘密。“其实……他是我们的家人。”她说,“他是我们的侄子。”
皮埃罗诧异地睁大了双眼。“噢!”他说道,“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以为他和我们一样,是个孤儿。”
“他父亲五年前去世了,”她说,“他的母亲……”她摇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其实,我父母对她不好。他们待人有一些愚蠢又迂腐的成见。最后她被他们赶走了。但雨果的爸爸毕竟是我们的弟弟——雅克。”
皮埃罗瞥了一眼那张照片,两个小女孩牵着一个年幼的男孩,又扫了一眼那位身着法国军装的细胡子男人的肖像。
“他出了什么事?”他问。
“他在监狱里死了。雨果出生前几个月他就被关在那里。他还没来得及见他一面。”
“监狱”,皮埃罗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个词。他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是被关在监狱里的。他只记得曾在《铁面人》里读到过国王路易十三的弟弟菲利普受到诬陷而被监禁在巴士底狱的故事。这样的命运,光是想想,就让皮埃罗心惊胆战。
“他为什么被关在监狱里?”他问。
“就像你父亲一样,我们的弟弟也参加了大战。”西蒙妮告诉他,“尽管在战争结束后一些人可以回归到平静的生活里,但我想许多人——应该是大多数人——无法承受他们的回忆——那些他们见过的、做过的事情。当然,有些医生一直在努力让世人理解二十年前那场战争带来的创伤。你只需要想想法国的朱勒·别克森博士或者英国的阿尔菲·萨莫菲尔德博士的工作就知道了:他们花费毕生精力向公众普及上一代人的遭遇,并倡导世人尽责帮助他们走出阴影。”
“我父亲就是这样。”皮埃罗说,“妈妈总说:虽然他没有在大战中死去,但就是这场战争夺走了他的生命。”
“没错,”西蒙妮点点头说,“我明白她的意思。雅克也如此。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出色的男孩,朝气蓬勃又幽默风趣。他简直是善良的化身。但战争结束后,重返家庭的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做了一些糟糕的事。但他的确牺牲了自我来保家卫国。”她起身走向那座玻璃橱窗,打开橱窗的碰锁后,把皮埃罗那天盯了许久的勋章取了出来。“你想不想看看这个?”她一边问,一边把勋章递给他。
男孩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它,用手指来回抚摩印在表面的人像。
“他的英勇,为他赢得了这枚勋章。”她说着又收回勋章,将它放回橱窗里,“这是他留给我们的一切。这十年来,他因为大大小小的罪责数次进出监狱,阿黛勒和我经常去监狱探望他。但我们不愿看到他生活在那么糟糕的环境中,更不愿看到他被他献身保卫的国家如此虐待。这是一场悲剧——不仅仅是对我们家,而且对许多家庭来说都如此。对皮埃罗你们家,也是这样,对吗?”
皮埃罗点点头,但一言不发。
“从雅克死在监狱后,我们就一直照顾雨果。几年前,我们向他坦白自己的父母是如何对待他的母亲的,还有我们的祖国是如何对待他的父亲。也许他当时太小了,我们应该等他更成熟些再说。他内心充满怒火,不幸的是他把这种愤恨发泄到了你们身上。皮埃罗,你对他千万别太苛刻。也许他如此针对你,只是因为你和他共同点最多。”
皮埃罗思索一会儿,试着让自己同情雨果的处境,但这并非易事。毕竟,正如西蒙妮所说,他们的父亲遭遇了相似的经历,但他并没有发泄到别人身上,也没有让无关者的生活变得痛苦。
“至少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终于开口,“我是说,那场战争。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对吧?”
“但愿如此。”西蒙妮回答。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阿黛勒挥舞着手里的信走了进来。
“你们在这儿啊!”她看了眼西蒙妮,又看了看皮埃罗说,“我一直在找你们俩。你这是怎么啦?”她俯下身来,端详着皮埃罗脸上的瘀青问道。
“我和别人打了一架。”他说。
“那你赢了吗?”
“没有。”
“啊!”她答道,“真倒霉。但我想这个好消息准能让你高兴。你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皮埃罗吃惊地看着阿黛勒,又转过头看了看西蒙妮。“有人想要收养我吗?”他问。
“这可不是一般的家庭,”阿黛勒想着说,“是你的家庭。是你自己的家庭。”
“阿黛勒,发生了什么?”西蒙妮从她妹妹的手中接过那封信,仔细打量着信封问,“奥地利?”她看着信封上的邮票,惊讶地说。
“是你的姑妈碧翠丝寄来的。”阿黛勒看着皮埃罗说。
“但我从没见过她。”
“嗯,但她可是非常了解你。你可以读读这封信。她最近才知道你母亲的事。她想把你接过去和她一起生活。”
<h2>三趟火车之旅</h2>
杜兰德姐妹把皮埃罗送到奥尔良车站。这趟旅程历时超过十小时,所以阿黛勒给了他一包三明治,她告诉皮埃罗:只有饿得受不了才能吃一块,这样才能撑到目的地。
“我已经把三个站点名别在了你的领子上。”她补充说,又来来回回地确认每张纸都已经牢牢地别在了皮埃罗的领口,“当你到达其中一张纸上的站点,你就得下车,换乘到下一张纸上的站点,再上火车。”
“给你。”西蒙妮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取出一份用牛皮纸整齐包装的小礼物,“也许它能陪你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它会让你想起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回忆。”
皮埃罗亲吻了姐妹俩的脸颊,感谢她们为他所做的一切。然后便上了火车。他挑了一节车厢,那里坐着一位女士和一个小男孩。他刚坐下,这位女士就瞪了他一眼,也许他们原本打算独占这节车厢。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过头继续读起了报纸。小男孩则将身旁的一袋糖果收拾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列车缓缓开动,皮埃罗对着窗外的西蒙妮和阿黛勒挥手道别。然后,他低下头看了看领口上别着的第一张纸。他一字一顿地念道:
曼海姆。
前一晚他和朋友们告别,乔瑟特是唯一一个对他的离开表示难过的。
“你确定没有家庭收养你?”她问,“你走了,我们心里并不好受。”
“没有。”皮埃罗说,“给你看看我姑妈的信。”
“她是怎么找到你的?”
“安歇尔的母亲在整理我妈妈的遗物时发现了她的地址。她把发生的一切,还有这所孤儿院的详细信息都写信告诉了碧翠丝姑妈。”
“所以,她想把你接过去和她一起住?”
“是的。”皮埃罗说。
乔瑟特摇了摇头。“她结婚了吗?”她问。
“或许没有。”
“那她的工作呢?她靠什么生活?”
“她是个管家。”
“是个管家?”乔瑟特问。
“是的,怎么了?”
“它‘本身’无可非议,皮埃罗。”她终于找到机会用上了最近才在书里学到的这个词,她接着说,“当然,这份工作还算得上小资产阶级。但你能做什么呢?还有她照看的那户人家——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她照看的不是一户人家,”皮埃罗说,“而是一个男人。他说只要我不吵闹就一切都好。我姑妈说,他其实经常不在家。”
“好吧。”乔瑟特说。她装作无所谓,但却暗暗地希望自己可以和他一起离开。“如果你在那里待不习惯的话,这里随时欢迎你。”
皮埃罗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回想起这段谈话来。他突然觉得有些别扭甚至有些费解。姑妈这些年都不曾联系他们。过去七年,在所有生日宴和圣诞节上,我们都没见过她。也许是因为她和父亲之间闹了些矛盾,才断了联系吧。皮埃罗试着打消这些疑虑,他闭上眼小憩了一会儿。等他再睁开眼,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走进了车厢,坐在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空位上。皮埃罗站直身子,伸开双臂打哈欠时瞥了他一眼。这位老先生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黑裤子,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大衣。他乌黑的长卷发披散在脑袋两侧,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显然,他行动有些不便。
“噢!现在这里太挤了。”对面的女士合上了报纸,摇摇头说。她说的是德语。皮埃罗脑中的某些记忆被激活了,他立刻想起这种语言,曾经他与父亲就是用这种语言交流的。“说真的,你就不能坐在别的位置上?”
男人摇摇头。“夫人,这一趟列车已经满了。”他礼貌地说,“只有这里有个空位。”
“不,很抱歉,”她突然厉声说道,“但你就是不能坐在这里!”
说完,她起身离开车厢,穿过走廊。皮埃罗惊讶地四处张望,心想明明这里有个空位,她怎么能拒绝别人坐下呢?男人望向窗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行李虽然占了车厢的大部分空间,但他并没有把它们放在行李架上。
“您需要我帮忙吗?”皮埃罗问,“我可以帮您把行李放到架子上。”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不麻烦你了,”他说,“但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那位女士找来了列车员。列车员环顾车厢,然后指着那位老先生说:“你,起来!出去!站在走廊里!”
“但这个位置没人。”皮埃罗说。他以为列车员觉得他是和父母一同出行,而这位老先生占了他们的位置。“我是一个人出来的。”
“出去!现在!”列车员无视皮埃罗,坚持说,“快站起来,老头!别自找麻烦。”
男人沉默着,站起身,拿起自己的行李,小心地拄着拐杖,缓慢而体面地走出了车厢。
“很抱歉,夫人。”老先生走后,列车员转身向那位女士说道。
“你应该把他们盯紧点!”她呵斥道,“我还带着儿子,他不能靠近那种人。”
“很抱歉。”他重复道。女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好像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
皮埃罗本想问她为什么要把那位老先生赶走。他看到她的面孔凶恶,又担心万一说错话,也会被赶走。于是,他转过身面向窗外,再次闭上眼准备休息。
当他醒来时,车厢间的分割门已经被打开了,女士和男孩正在收拾行李。
“我们到哪儿了?”他问。
“德国。”女士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说,“终于可以远离那些可恶的法国人了!”她指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曼海姆,是皮埃罗的领口上写的第一个地名。“我想,这也是你要下车的地方。”她对着皮埃罗点了点头。皮埃罗跳了起来,急忙收拾好行李,跳下了月台。
皮埃罗独自一人,焦急地站在车站中央大厅里。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行色匆匆的男女。他们与皮埃罗擦身而过,朝目的地急切地奔去。这里的士兵们也是如此,而且成群结队的。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语言的转变。越过了边境,这里人们都说德语。他仔细地听着,试着理解人们说的话。他很庆幸爸爸从小就坚持教他学习德语。皮埃罗把衣领上写着曼海姆的那张纸片撕了下来,扔到离他最近的纸篓里。然后低下头,念出下一张纸片上写着的地名:
慕尼黑。
列车时刻表上悬挂着一座巨型挂钟,他朝那儿跑去,但却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男人。他摔在了地上,一抬头,男人魁梧的身影立刻扑入了眼帘。他穿着土灰色制服,腰间系着笨重的黑腰带,套着黑色长筒靴,左袖口上还绣着奇特的标志——一只在四角弯折的十字上展翅的老鹰。
“抱歉。”皮埃罗屏住呼吸说。他抬头看着那个男人,既恐惧又敬畏。
男人低头看了看,他没有扶起皮埃罗,而是轻蔑地撇了撇嘴,又轻轻抬起鞋尖,一脚踩在皮埃罗的手指上。
男人越踩越用力。“你弄疼我了。”皮埃罗大喊,他感觉自己的手指被踩得抽痛。他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居然以别人的痛苦为乐。周围的旅客来来往往,他们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却没人伸出援手。
“拉尔夫,原来你在这儿。”一个女人走近他说。她怀抱着一个小男孩,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约5岁的女孩。“抱歉啊,布鲁诺想看看蒸汽火车,所以我们差点儿跟丢了你。噢,这里发生了什么?”她问。男人露出微笑,抬起靴子,弯下身将皮埃罗扶起来。
“这孩子走路不看路,”他耸耸肩说,“差点儿撞到我。”
“他的衣服太旧了。”女孩厌恶地上下打量着皮埃罗说。
“格蕾特,我告诉过你别再这么说话。”女孩的妈妈阴着脸说。
“他闻起来也有股怪味儿。”
“格蕾特!”
“我们可以走了吗?”男人看了一眼手表问道。他的妻子点了点头。
皮埃罗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被踩疼的手。就在这时,那位女士怀抱着的男孩转过头来,朝他挥手再见。他们的眼神相遇。尽管他的指关节还很疼,但皮埃罗还是不禁笑了起来,也朝他挥了挥手。他们消失在了人群中。各个站台的哨声响起。皮埃罗突然意识到他必须马上找到正确的列车,否则他可能会滞留在曼海姆。
时刻表上显示他要坐上的列车马上要从三号站台出发。于是他冲向三站台,刚跳上车,列车员就“砰”地把门关上。他知道,下一趟旅程要花上三个小时。旅程到了现在,坐火车的新鲜和刺激感已经完全消磨殆尽。
在浓浓的蒸汽和噪声中,火车摇摇晃晃地驶出车站。透过敞开的车窗,他看见一个围着头巾、拖着行李箱的女人正追赶着火车,她一边还喊着,司机等一下。月台上三个凑在一起的士兵对着她大笑起来。她把包放下,开始和他们理论。其中一人突然走上前来,一把将她的手臂扭到身后。皮埃罗十分震惊,但他只看到女人的表情由愤怒转向痛苦。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列车员说,“你买票了吗?”
皮埃罗摸遍口袋,翻出离开孤儿院前杜兰德姐妹交给他的所有文件。这个男人粗略翻了翻,用他那被墨水弄脏的手指逐行指着上面的文字,并自言自语地低声念出来。他的身上散发出雪茄的味道。这难闻的味道和摇摆前进的列车让皮埃罗觉得有些反胃。
“好的。”列车员说着,又把这些车票塞进皮埃罗的夹克口袋里。他盯着皮埃罗领口上的地名问:“你是自己出门的,对吗?”
“是的,先生。”
“没有父母?”
“没有,先生。”
“好吧,列车正在运行,你可不能站在这儿。这里太危险了,你随时有可能摔下去,被车轮压成肉泥。别以为我在开玩笑,像你这么大的男孩掉下去准没命了。”
听到这番话,皮埃罗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刀绞一般——毕竟,爸爸就是这样去世的。
“跟我来。”男人说着,一把拽过皮埃罗的肩膀。皮埃罗带着自己的行李箱和三明治,被他拽到下一节车厢。“满了。”列车员伸头探了一眼,嘀咕说。接着又马上走到下一节车厢。“满了。满了。满了。”他低头瞥了一眼皮埃罗。“现在恐怕找不到空位了。”他说,“今天这趟火车已经满员,也许你找不到位置坐了。但出于安全考虑,你也不能一直站到慕尼黑。”
皮埃罗一言不发,他有些费解:不能坐也不能站,更不可能飘在空中,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啊哈!”男人终于开口了,他打开一扇门,朝里面看了看。一阵阵笑声和聊天儿声传到了走廊里。“这里看起来还能容得下一个小东西。你们不会介意吧,小伙子们?这有一位独自前往慕尼黑的孩子。我把他交给你们照顾了。”
列车员离开后,皮埃罗越发紧张了。车厢里坐着五个十四五岁身材健壮、皮肤白净的金发男孩,他们转过头静静地看着皮埃罗,就像一群饿狼意外发现了鲜美的猎物一样。
“进来吧,小伙计,”最高那个男孩指着他对面两个男孩之间的空位说,“我们不会吃了你。”他伸出手,缓缓地挥手示意皮埃罗可以过来。这个动作让皮埃罗觉得很别扭,但他别无选择。坐下不久,那群男孩又开始交谈起来,并不介意他的存在。皮埃罗坐在他们中间,显得非常渺小。
他盯着脚上的鞋看了许久。过后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其实他正注视着那个靠着窗玻璃打盹儿的男孩。所有男孩都穿着统一的制服——褐色衬衫,黑色短裤和领带,白色及膝袜,菱形臂章。臂章的上下部分是红色,而左右部分是白色,中间则是那个似曾相识的四角弯折的十字。皮埃罗清楚地记得,这个标志和那个在曼海姆车站踩皮埃罗手指的男人袖口上绣的一模一样。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套制服。这样,孤儿院给的二手衣服就可以不穿了。如果他能像这些男孩一样穿得这么体面,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个陌生女孩就一定不会嫌弃他的穿着了吧。
“我爸爸曾经是个军人。”他突然用一种意想不到的音量大声说道。男孩们突然安静下来,看着他。那个靠窗睡着的男孩也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环顾四周,和其他的男孩确认他们是否已经抵达慕尼黑。
“你说什么,小伙计?”第一个男孩开口问,他显然是这群人的头儿。
“我说我爸爸曾经是个军人。”皮埃罗重复了一遍,但他已经后悔开口说话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战时。”
“你的口音,”那个男孩身子向前倾斜,说道,“你德语说得不错,但你并不是德国人,对吧?”
皮埃罗摇摇头。
“让我猜猜。”他指着皮埃罗的脑袋,脸上浮现出笑容,“瑞士人。哦,不!法国人!我猜得对吧?”
皮埃罗点点头。
男孩挑起眉毛,嗅了嗅,好像在试图闻出某种臭味儿。“那你多大了?6岁?”
“我7岁了。”皮埃罗坐直身子,义正词严地说。
“你看起来太小了,不像7岁。”
“我知道。”皮埃罗说,“但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
“但愿你能活到那个时候。那你要去哪儿?”
“去见我姑妈。”皮埃罗说。
“她也是法国人?”
“不,她是德国人。”
男孩想了想,又露出令人不安的笑容。“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吗,小伙计?”他问。
“不知道。”皮埃罗说。
“我饿了。”
“那你今天没吃早餐吗?”他的回应让其他两个男孩突然大笑起来。领头的男孩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的笑声便立即停止了。
“不,我吃早餐了。”他平静地回答,“我的早餐还十分美味。我也吃了午餐。我甚至还在曼海姆车站吃了些点心。但我就是饿了。”
皮埃罗瞥了一眼座位旁那包三明治。他后悔没把它们和杜兰德姐妹送的礼物一起放进行李箱里。他原本打算在这里吃上两个,把最后一个留到最后一趟列车上。
“也许火车上有商店。”他说。
“但我没带钱。”男孩微笑着张开双手,“我只是个效忠祖国的青年。我罗特富勒只不过是文学教授的儿子——当然,比起我身边这群卑微低下的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我的身份的确更加优越。你爸爸有钱吗?”
“我爸爸去世了。”
“在大战中战死的?”
“不,是大战结束后去世的。”
男孩又思索了一会儿。“你妈妈一定非常漂亮吧。”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摸摸皮埃罗的脸。
“我妈妈也去世了。”皮埃罗躲开他的手,回答道。
“真遗憾。我猜她是个法国人?”
“是的。”
“那并不重要。”
“算了吧,科特。”窗边的男孩说,“别闹了,他只是个孩子。”
“你有什么意见吗,施勒海姆?”他突然转过头盯着他的朋友,呵斥说,“怎么,你忘了刚才是谁不知廉耻地靠在窗边,像头猪似的打呼噜?”
施勒海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摇摇头。“对不起,罗特富勒·科特勒。”他脸色涨红,安静地说,“我知错了。”
“我再说一遍,”科特勒又转过头看着皮埃罗说,“我饿了。要是这里有吃的就好了。等等!那是什么?”他微笑着,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那是三明治吗?”他伸过手拿起皮埃罗身边的包裹,闻了闻,“我想这的确是三明治。一定是有人把它落在这儿了。”
“这是我的三明治。”皮埃罗说。
“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吗?”
“你不能在面包上写名字。”皮埃罗说。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确定这是你的三明治。既然是我发现了它们,这就是我的战利品。”科特勒说着,打开了包装,拿出第一块三明治咬了三大口后,又大口吃起第二块三明治来。“真好吃。”他说着,将最后一块三明治递给了施勒海姆,但他却摇摇头。“你不饿吗?”他问。
“不,罗特富勒·科特勒。”
“我确定我听见你肚子咕噜叫的声音了。吃一块!”
施勒海姆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接过这块三明治。
“非常好。”科特勒笑着说,“真遗憾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三明治了。”他对着皮埃罗耸耸肩说,“如果还有,我一定会给你的。你看起来饿极了!”
皮埃罗盯着他。在他看来,面前这些男孩是群不折不扣的盗贼。他们比他年长,却偷吃他的食物。但他敢怒不敢言。不仅仅是因为科特勒比他年长,这个男孩身上的某些特质让皮埃罗意识到,此时与他们纠缠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糟。他委屈得差点儿掉眼泪,但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哭。于是他埋头看着地板,眨了眨眼,将眼泪收回。皮埃罗看见科特勒的靴子一点点向前挪动。他一抬头,科特勒就将揉成一团的空袋子扔到他的脸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男孩聊起天儿来。
从那时起,直到抵达慕尼黑,皮埃罗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几个小时后,列车驶进站台。几个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但皮埃罗却退缩不前。他想等他们先离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下了火车。最后,车厢里只剩下皮埃罗和罗特富勒两个人。这个年长的男孩低下头看了皮埃罗一眼,又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别在他领口的地名。“你得在这儿下车了。”他说,“这是你的目的地。”好像他从来没有欺负过皮埃罗,还善意地提醒他一样。他撕下皮埃罗领口的那张纸片,然后俯身念道:
萨尔茨堡。
“啊哈!”他说,“看来你不是到德国,而是去奥地利。”
快到终点了,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萦绕在他的脑海。他可不想再和他们坐同一趟车。他不想和这个男孩说话,但却不得不问:“你也要去那里,是吗?”
“什么?去奥地利?”科特勒边问,边提起座位上的背包走出车厢门。他摇摇头,笑了起来。“不。”他说。他朝前走着,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至少,现在不去。”他向皮埃罗使了个眼色,“但快了。我很快就会到那儿去。今天,奥地利人民还有一个他们可以称之为家园的地方。但总有一天……‘嘭’!”他指尖并拢,又忽然张开,模仿起爆炸的声音。然后,他又大笑着走下火车,消失在远处的月台上。
最后这趟旅程不到两个小时。皮埃罗又累又饿。他疲惫不堪,但害怕错过站,又不敢睡着。他回想起巴黎课堂上挂着的欧洲地图,如果真坐过站了,他会去哪儿。俄罗斯?或是更远的地方吧。
他独自一人待在车厢里,突然想起西蒙妮送给他的礼物。他从行李箱里把它找了出来。拆开棕色的包装纸,发现原来是一本书。他用手指指着封皮上的那行字。
《埃米尔和侦探们》。上面写着:埃里希·卡斯特纳著。
书的封面是一个男人,他走在昏黄街道上,另外有三个孩子,他们躲在柱子后盯着他。右下角还写着特里尔三个字。他读起开篇语:
“埃米尔,”蒂施拜因夫人说,“现在请你帮我提着那壶热水,好吗?”夫人提起一壶热水,又拿起盛着甘菊洗发液的小蓝碗,急忙从厨房走到前屋。埃米尔按照她的吩咐,提起了一壶热水跟在她后面。
没过多久,皮埃罗惊讶地发现书里这个叫作埃米尔的男孩和自己居然有些相似——或者说,至少他和曾经的自己有些相似。埃米尔的父亲去世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尽管他们住在柏林而非巴黎。小说一开始,在火车上,就像罗特富勒·科特勒偷了他的三明治一样,埃米尔也被身旁坐着的男人偷了钱。皮埃罗突然很庆幸自己身无分文。他的行李箱里装满了衣服、牙刷、与父母的合影,还有离开孤儿院前收到的安歇尔的新故事。这篇新故事,他读过两遍。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男孩,他被自己的朋友谩骂。皮埃罗觉得整个故事令人有些苦恼。他更喜欢安歇尔之前写的那些关于魔术师和动物的故事。他把行李箱挪近了些,以防有人突然闯进,他会发生像埃米尔那样的意外。火车摇摇摆摆,让人昏昏欲睡。终于,皮埃罗禁不住合上双眼,打了个盹儿,书从手中滑落下来。
感觉只是过了几分钟,一阵敲玻璃的声响把皮埃罗惊醒。他跳了起来,惊讶地环顾四周。他不知道自己到哪儿,担心自己是否已经到俄罗斯了。火车驶进站点,周围一片死寂。
敲玻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发出的声响更大了。玻璃上凝结的雾水让他无法看清站台。他用手在玻璃上擦出一个漂亮的弧形,透过那个弧形他清楚地看见了那块巨大的站牌——萨尔茨堡。他自顾自地念着。这时,一位披着红色长发的美丽女子正站在窗外看着他。她在说着些什么,但他无法听清。她又说了一遍——依旧听不清楚。皮埃罗站起身来,打开顶部的一扇小窗。这时,她的声音终于传进皮埃罗的耳朵里。
“皮埃罗,”她大喊道,“是我!我是碧翠丝姑妈!”
<h2>山顶上的房子</h2>
第二天早上醒来,皮埃罗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子的天花板由一系列长木梁组成,下端有深色圆柱垂直支撑着。头顶一块木板的角落处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大网的建筑师正挂在一根旋转的细丝上,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继续躺着,试着想起更多细节,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只记得下了火车,和一个自称是碧翠丝姑妈的女人走出了站台,然后爬上一辆汽车的后座。开车的是个男人,穿着灰黑色制服,戴着司机帽。脑海里再之后的画面开始模糊不清。他隐约记得自己提及一个希特勒青年团的男孩抢走了他的三明治。司机对这些男孩的所作所为说了些什么,但碧翠丝姑妈马上打断了他。后来,他想必是睡着了——而且还梦见自己在云朵间飞啊飞,越飞越高,越飞越冷。后来,一双结实的臂膀将他抱下了车,抱进卧室里。一个女人替他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就关灯离开了。
他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间屋子非常小——甚至比他在巴黎的房间还小。房间的陈设也很简陋,除了他躺着的那张床,一个橱柜,上面放着一只碗和一个水壶,还有角落里的一个衣柜,别无他物。他掀起被子,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长睡衣。一定有谁帮他换了衣服。想到这里,他的脸红了起来。不管是谁,这个人一定已经把自己看了个遍。
皮埃罗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他走到衣柜前,却没找到自己的衣服。他打开橱柜,里面同样空空如也。但水壶却盛满了水。他喝了几口,又用水漱了漱口。然后,他又把水倒进碗里洗了把脸。他走向唯一的那扇窗户,拉开窗帘,玻璃上结的那层霜却阻碍了他的视线。他隐约看到远处白茫茫、绿茫茫一片,田野似乎在努力挣脱白雪。他突然有些焦虑。
我在哪儿?他不停地想。
他转过身,突然看到墙上挂着一幅肖像画,是一个留着细胡子、神情极其严肃的男人。男人穿着黄色的夹克,胸前的口袋上别着十字勋章。他目视远方,一只手搭在椅子上,另一只手紧紧叉腰。他的身后挂着一幅画。画里有一片树林,天空中乌云密布,似乎正酝酿着暴风雨。
皮埃罗发现自己盯着这幅画看了很长时间——这个男人的表情似乎有催眠的作用——当他听见门外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时,他才回过神儿来。他迅速跳回床上,将被子拉到下巴上。门柄转动,一个约18岁的红发女孩开了门,朝屋里看了看。她身材肥胖、脸色比发色更红。
“你醒了。”她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
皮埃罗默默地点点头。
“你跟我来。”她说。
“去哪儿?”
“跟我走就是了。快来。我很忙,没时间回答这么多蠢问题。”
皮埃罗爬下床,埋头跟着她。“我的衣服呢?”他问。
“都扔进焚化炉了。”她说,“现在都已经烧成灰了吧。”
皮埃罗惊慌地喘着气。他穿来的那些衣服是妈妈在他7岁生日时给他买的。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去买东西。
“那我的行李箱呢?”他问。
她耸了耸肩,没有一丝愧疚。“什么都没了。”她说,“我们不想让那些又臭又脏的东西出现在这间房子里。”
“但是它们——”皮埃罗想开口。
“你别再说废话了。”女孩转身,伸出一只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它们太脏了,很可能布满了污浊。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都烧了。而你最好就乖乖地待在贝格霍夫……”
“待在哪儿?”皮埃罗问。
“贝格霍夫。”她又说了一遍,“就是这间房子的名字。还有,我们这里不容许你哭闹、发脾气。现在你老老实实跟着我,别再让我听见从你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
他沿着走廊走着,左顾右看,试着记下每一处细节。这间房子几乎都是木质结构,给人一种舒适和优雅的感觉。墙上挂着一些照片,它们似乎与这份舒适有些格格不入:有一张照片上是一群群穿着制服的军官正立正站着——有的人直接俯视镜头,似乎恐吓着要把镜头砸烂。他站在其中一张照片前看得入迷。照片上的那群男人表情凶狠、恶毒,同时又英姿飒爽、振奋人心。皮埃罗开始幻想自己长大后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令人畏惧。如果真的是这样,在火车站也许就不会有人敢撞倒他,更不会有人敢在车厢里偷他的三明治吧。
“这些照片是她拍的。”女孩发现皮埃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看,她停下来说。
“谁?”
“女主人。行了,别在这儿瞎晃——水都快凉了。”
皮埃罗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是跟着她走下楼,向左拐。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回头看了看他,问道,“我还没搞清楚。”
“皮埃罗。”他回答。
“这算哪门子名字?”
“不知道,”他耸了耸肩说,“但这就是我的名字。”
“别耸肩,”她说,“女主人不能忍受别人耸肩。她说这很粗俗。”
“你是说我姑妈吗?”皮埃罗问。
女孩停了一下,看了看他,转过头大笑。“碧翠丝不是女主人。”她说,“她只是管家。女主人是……好吧,女主人就是女主人。她才是掌管一切的人。你姑妈只是听从她的指示办事。我们也如此。”
“你叫什么名字?”皮埃罗说。
“赫塔·泰森。”女孩说,“我是这里第二资深的女佣。”
“这里一共有多少女佣?”
“两个。”她回答,“但女主人说我们还需要更多帮手。等人手招齐了,我还是第二资深的女佣,她们都得听我的。”
“你也住在这里吗?”他问。
“当然。难道你觉得我愿意每天往返这里来锻炼身体?虽然我们已经有好几周没见到男女主人了,但等他们回来,这房子就有男女主人了。有时他们会在这儿住上一周;有时会住得更久;但有时我们一个月也见不着他们。这位是埃玛——她是主厨。你可别和她对着干。这位是尤特,这里最资深的女佣。这是恩斯特,他是司机。我想你昨晚已经见过他了。噢,他棒极了!英俊潇洒又幽默体贴。”她沉默了一会儿,轻松地叹了口气,“这是你的姑妈。她是我们的管家,你早就知道了的。通常会有几个士兵驻守在门口。但他们经常轮换,我们甚至都没有机会认识他们。”
“我姑妈在哪儿?”皮埃罗问。他认定自己并不喜欢赫塔。
“她和恩斯特下山买些必需品了。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你一定不了解这对搭档。你姑妈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麻烦恩斯特。我想和她谈谈这件事,但是她的资历比我高,搞不好会向女主人告我的状。”
赫塔打开另一扇门,皮埃罗跟着她走了进去。房间中央是一个盛着半盆水的锡制浴盆。盆里热腾腾的洗澡水还冒着蒸汽。
“今天是沐浴日吗?”他问。
“这是给你准备的。”赫塔挽起袖子说,“来吧,把身上那件长睡衣脱了,泡在水里,这样我才能把你洗干净。天知道你身上有些什么脏东西。我见过的法国人都不太干净。”
“哦,不!”皮埃罗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退后了几步。他伸直双手,手掌朝外对着赫塔,防止她靠近。他没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面前脱光衣服——尤其还是在一个女孩面前。哪怕是在孤儿院,宿舍里全是男孩,他也不喜欢这样做。“不,不,不。绝对不行!我不脱!对不起,但就是不行。”
“那你觉得你还有别的选择吗?”赫塔问。她双手叉着腰,盯着皮埃罗。那目光就像盯着一个外星人。“命令就是命令。皮埃——”
“皮埃罗。”
“你很快就会明白。命令一旦下达,就必须遵守。要无条件地服从命令。”
“不行。”皮埃罗红着脸尴尬地说,“5岁后,我妈妈就不再帮我洗澡了。”
“好吧,可据我所知你妈妈已经死了,而你的爸爸卧轨自杀了。”
皮埃罗注视着她,哑口无言。他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会如此冷漠。
“我会自己洗。”他终于开口说,嗓音有些沙哑,“我知道该怎么洗。我马上就会洗的。我保证。”
她摊了摊手。“好吧。”她妥协了。说完便拾起一块香皂,猛地扔到他手中。“十五分钟后我再过来,到时你得把整块香皂都用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否则我会用刷子把你刷干净。到时你无论说什么都无法阻止我。”
皮埃罗点点头,松了口气。等赫塔离开浴室,他才把睡衣脱下,小心翼翼地爬进浴盆里。他躺在浴盆里,闭上眼享受这意料之外的奢侈。他已经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在孤儿院时,他们只能洗冷水澡,而且同一盆水,要被许多孩子重复使用。他把香皂泡软,搓出了许多泡泡,然后开始洗起来。
洗澡水很快因为他身上的污垢而变得混浊。他把头埋进水里,享受外界的声音逐渐消失的感觉。然后,他用香皂搓洗头发,还按摩起自己的头皮。把所有泡沫冲洗干净后,他坐起身来,搓洗自己的脚掌和指甲。香皂越洗越小,他悬着的心也渐渐地放下来了。终于,他把香皂用光了。他松了口气,这样赫塔那骇人听闻的威胁就没有理由实施了。
赫塔再一次回到浴室——居然连门都没敲!她带来一块大毛巾,递给了皮埃罗。“好了,”她说,“快出来吧。”
“转过去。”皮埃罗说。
“噢,我的天。”赫塔叹了口气,闭上眼,转过头去。皮埃罗爬出浴盆,用毛巾紧紧地裹住自己。这是皮埃罗用过的最软、最高档的毛巾了。他瘦小的身躯紧紧地裹在毛巾里。太舒服了!他愿意永远裹在毛巾里。
“好了。”赫塔说,“我已经把干净的衣服放在你的床上。这些衣服对你来说有点儿大了。碧翠丝会带你下山去买些新衣服。我是这么听说的。”
又是下山。
“为什么我会在一座山上?”皮埃罗问,“这是什么地方?”
“别再问了。”赫塔转过脸说,“你闲着没事干,我可忙得很。赶紧把衣服穿好。如果你饿了,就下楼。那里有些吃的。”
皮埃罗裹着毛巾,一路小跑上楼回到房里。木地板上留下他的小脚印。他看见自己的床上整齐地放着一套衣服。把衣服穿上后,他挽起衬衣的袖子,卷起裤脚,尽可能地系紧背带。床上还放着一件笨重的套头外衣。他套在身上,衣摆没过了膝盖。这件外衣太大了,尽管天气十分寒冷,他还是不打算穿了。
他走下楼,四处张望。他不确定自己该往哪儿走,但楼下空无一人。
“有人在吗?”他小心地问。他不敢吸引太多注意力,但却希望能有人能听见。“有人在吗?”他一边重复着,一边走向前门。他听见门外的声音——是两个男人的笑声。他转动把手,把门打开。一束夹带寒意的阳光照进屋里。他踏出房门,两个男人立刻将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后,又站直身子,直视远方。这两座活体雕塑穿着灰色制服,戴着灰色大檐帽,腰间系着沉重的黑色皮带,脚踩一双及膝的黑色长筒靴。
他们都掮着一支步枪。
“早上好。”皮埃罗小心翼翼地说。
两个士兵都没有说话,于是他又向前迈了一些。然后转过身来,仔细地、逐个地打量他们。但他们仍然一言不发。皮埃罗觉得他们的样子十分滑稽。他试着憋住笑。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把手指放在嘴角,尽可能地将嘴巴拉宽。但他们没有任何反应。皮埃罗单脚跳了起来,一边用手来回拍打自己的嘴巴,一边喊着口号。他们仍旧不为所动。
“我是皮埃罗!”他大喊,“我是山大王!”
这时,一个士兵微微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撇了撇嘴,肩膀轻轻抬起,肩上的步枪也随之抬起。这让皮埃罗觉得,或许他不该和他们说话的。
皮埃罗想回屋里吃点儿东西,就像赫塔建议的那样。他有些饿了,毕竟从离开奥尔良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什么也没吃过。但现在的他,又太过好奇自己在哪儿了,禁不住探索起新环境来。他穿过铺着一层白霜的草地。每踩下一步,都留下漂亮的脚印。放眼望去,远方的景色令他诧异。原来,他不是在一座孤峰的山顶上,而是置身于连绵起伏的山脉中。这里的每一座山峰都高耸入云。积雪的山顶混在白茫茫的天空里,云朵环绕在群峰周围,模糊了山际。皮埃罗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走到房子的另一侧,欣赏起那里的风景。
太美了!他站在此处,将一个宏伟、静谧的世界尽收眼底。
他听见远处有声音传来,在周围萦绕着。一条山路始于门前,蜿蜒经过阿尔卑斯山腹地,左曲右拐、变幻莫测,最后消失在目不可及的山下。他想,自己究竟站在多高的地方啊!他深吸了一口气,肺里灌满了清新空气,变得心旷神怡。皮埃罗回头看了看那条山路,一辆汽车正朝他驶来。他在想是否应该在车子抵达前赶紧回到屋子。皮埃罗多希望安歇尔也能在这儿,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皮埃罗还在孤儿院时,他们俩还定期通信。但突如其来的变动让他来不及通知他的朋友。他想赶紧给安歇尔写信,但他却不知道他的地址。
皮埃罗·费舍尔
萨尔茨堡附近的某座山顶
这个地址太模糊。
车子又向前开了一些,然后停在了距山顶二十英尺远的停车检查站。皮埃罗看见一个士兵从小木屋中走了出来,然后抬起栅栏,挥手示意车子继续向前。这是那晚在火车站接他的汽车。这是一辆具有可伸缩车顶的黑色大众,一对黑、白、红三色旗立在车头,随风飘动。车子停下后,恩斯特下车绕到车后,打开黑色的车门,碧翠丝走了出来,两人聊了一会儿。然后,她朝门前士兵的方向瞥了一眼,表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恩斯特回到驾驶座上,又向前开了一会儿,将车停在了不远处。
碧翠丝好像在询问士兵一些事,士兵朝皮埃罗的方向指了指。她转过身,和皮埃罗四目相对,脸上浮现的笑容不禁让皮埃罗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们俩长得真像啊!就连神情也几乎一模一样!他希望自己还能回到巴黎,回到从前那段幸福快乐的日子里:爸爸妈妈还在身边关心他、爱护他;达达尼昂焦躁地刮蹭着门,想要去散步;楼下的安歇尔随时准备教他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