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h4>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辞了工作,搬到远离人群的郊区居住,那里的房子几乎是废弃的,租金相当便宜,房子后面还有一个长满杂草的菜园,我买了鲜花和蔬果种子,打算将那里翻新一下。
体力劳动能让人忘却烦恼,更重要的是,几个月后,我将不再需要开车到熙来攘往的超市采购食物。这给了我很多动力。
我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人!是的,任何一个人!
有时候,生活追着你无处可逃,你觉得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终究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能用各自的方式开始新的生活。
我把手插进泥土中,感受着它的湿度和温度,我并不擅长农事,买了几本书,严格按照书上的要求去做。我运来肥沃的黑土,将原本土壤里的植物和乱石清理干净。
麦克就是我在清理乱石的时候发现的。
它躺在一堆乱石的下方,木头做的手和脚栩栩如生。
它是一只木偶,但不是一只普通的木偶,而是一只会说话的木偶。
它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Hi。”
我吓了一跳,接着迅速反应过来,它是在和我打招呼。
“Hi。”我也对它说。
“能把我从这堆石头里带走吗?”
“当然!”我捧起它,掸了掸它身上的尘土。
我此生从未见过一只会说话的木偶,但我不想流露出过多的惊讶和好奇,以免显得不够礼貌。我将它带到了房间里,替它洗了个澡。我不知道它经历过什么,它的手和脚上有很多伤痕,后脑勺上还有一道裂缝。
我望着这些伤痕。
“你看,如果你想的话,我能够帮你做一些更漂亮的手和脚!”我试着提议。
“不,不!”它断然拒绝了我,“它们是我的一部分!”它的眼里丝毫没有惋惜。
木偶和人的最大区别大概就在这里——如果你经历过痛苦,你总会希望人生中有几件事,或者有几个人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而作为一只木偶,不管它经历了什么,恐怕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将它安顿在另一个房间里,修复了它脚上的发条,它立刻会走路了。一会儿转到这儿,一会儿转到那儿,兴奋得要命。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它问我。
“小简!你呢?”我反问它。
“我叫麦克!”
我想起了老狼的那首歌,歌名也叫《麦克》。
<h4>2</h4>
书上说,人类是群居动物,害怕孤独是一种自然属性,没有人能远离人群一个人生活,然而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情,你总得做出取舍。有时候我觉得孤独,但更多的时候是平静,不用担心忽然传来敲门声,不用担心走在路上,身后有人悄悄跟着。
我还是常常做恶梦,在梦里喊叫的时候小木偶会从它的房间里走过来,它像个小男孩儿,坐在我的床边给我唱歌。大多数时候这个场面是有些滑稽的,因为它做不出其它表情,不论是安慰,是询问,还是焦急,脸上永远都带着笑容。
“为什么你常常做恶梦呢?”它问我。
我耸耸肩。
“你有朋友吗?”它又问我。
我再次耸耸肩。我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大概也没有什么朋友。
小木偶拉着我的手:“其实,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就这样,我有了一个木偶朋友。
它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地跟在我身边。
当我在菜园里劳作的时候,当我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
它似乎还挺喜欢阅读的,能和我一起坐一整个下午,或者一整个晚上。有时候看得累了,它就会央求我给它念。我随便拿出一本故事书,念给它听,比如《豌豆姑娘》《雪童子》《海的女儿》。它最爱听的是《海的女儿》,每每听到美人鱼变成了海中的泡沫都会流下眼泪,这多少让我有些惊讶。
我猜测它的心里大概也有一个变成人类的愿望。
然而,成为一个人有什么好呢?
菜园里长出了土豆和西红柿,我买了些向日葵的种子,生活已经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这令我非常高兴,我甚至弄来了布匹打算自己做衣服。然而我不会缝纫,做起来很费劲。
倒是小木偶,它是个缝纫好手,坐在缝纫机前,一会儿工夫就能做出一件衣服。我这才知道,这栋房子最早的主人是个裁缝。而数十年前,这里还是个繁华的小镇,镇上的人都以制作木偶为生,后来,看木偶戏的人少了,这里便日渐萧条,大家都去城里寻找工作机会,最后只剩下一户人家,男人是个木偶匠,女人是个裁缝,他们很想要一个孩子,可一直都没有。他们制造出了这个会说话的小木偶。后来他们也走了。至于他们为什么走,为什么没有带小木偶一起走,我不得而知。
每个人都有秘密。
它没说,我也没问。
临近冬天,隔壁又搬来了一个人。
<h4>3</h4>
我之所以选择到这里居住,就是因为这里远离人群,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多出一个邻居。我躲在门缝里看,他是个同我年龄相仿的男士,行李很多,一副准备长住的样子。小木偶表现得非常兴奋,嚷嚷着“我们又会多一个朋友啦”!我没有迎合它的兴奋,却在房间里加了一把锁。
我是担心的。我不相信任何人,也没有必要相信任何人。我的菜园和他的住处有一道矮墙之隔,这让我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小木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并不认同我的做法。它说他是个好人。
“你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他不是个坏人!”
“不,在他做出什么坏事之前,你永远无法看出他是不是一个坏人!”我对人性充满了悲观的情绪,深信只要有动机和机会,每个人都会成为罪犯。
我时刻保持着警惕,留意着他的生活,我发现他是个艺术工作者,这类人总有些怪癖,大概也因为这样才会想要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在院子里画画,作一些泥塑。每隔一两个星期会去城里带些东西。刚开始,他还喜欢在矮墙那边同我打招呼。
“你好,姑娘!”
“你好,女士!”
我不搭理他,几次之后他打招呼的频率就少了。小木偶时不时地对他挤眉弄眼,他则回它一个温和的笑容。对于麦克会说话这件事,他曾流露出过一点儿惊奇,但同我一样,不愿意显得不礼貌,也没有多问。他画画时会放音乐,轻缓的或嘈杂的相交替。
下午,我和小木偶在一起读书,读《树上的男爵》《看不见的城市》,小木偶很乐意听我描绘书里的世界。我有时候会问它的看法,它总表示完全同意我的。
我乐于享受静谧美好的时光。
不过,隔壁的家伙时常放出音乐来,轻缓的还好,若是摇滚我就会让小木偶去和他说。刚开始,小木偶快去快回,慢慢地,它待的时间就变长了一些。它好像很喜欢同他待在一起,它会对我说:
“他做了一个漂亮的美人鱼雕像!”
“他画的玫瑰就像真的一样。”
有时候它待得太久,我不得不去催促,就会发现他们在一起交谈得非常亲密。虽然小木偶无法做出别的表情,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微笑,可你总觉得那个时候它的眼睛就像活的一样。我不知怎么,心里有些难过,更糟的是我发现它开始时不时地不同意我的看法了。我并不是一个非要别人同意我的看法,不能接受不同意见的人,但它的这种转变,让我觉得它不再那么喜欢我。
我不擅长交朋友,哪怕是和一只木偶。这让我很有挫败感,我装作若无其事,却开始有意识地不让小木偶同他见面。
我不再嫌音乐嘈杂。
我买来砖头把矮墙垒得很高,一直高过头顶。
小木偶问我:“你是不是很讨厌隔壁那个男的?”
我摇摇头:“确切地说,我讨厌每一个人!”
小木偶没再说什么,它很快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陪在我身边。
<h4>4</h4>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在田地里劳作,采摘果实。向日葵开花了,成片金黄色,特别美丽。小木偶为我做了几件向日葵图案的连衣裙,腰身收得窄窄的,我很久没有穿这么好看的衣服了,心里有一点儿忐忑,又有一些惊喜。我甚至画了一个妆。镜子里的样子和从前一样。
小木偶说:“你真好看!”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把这些妆容擦掉。
这世界对女人大抵是不公平的,他们希望你好看,可当你因此受到伤害,他们又责怪你打扮得太好看。我常常在想为什么人们对这样的事情充满了关切呢?他们指责你,盘问你,对一切细节感到好奇。你永远无法让舆论消停下来,他们甚至同情你的伴侣要大于同情你,而实际上你的角色沦为了一个尴尬的“帮凶”,大概你的身体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你,你总得为了什么人保护着它。我度过了非常可怕的两年,婚姻生活中为此无休止地争吵,我常常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可所有人都告诉我该忍耐。最后一次争吵,我选择了离婚,只身一人搬到了这里。再没相信过任何人。
这个世界病了,每个人都病了。我摒弃一切不必要的社交,提防着所有会让我不愉快,会伤害到我的事。我正在恢复,如果没有隔壁那个邻居,也许我会恢复得更好。我的噩梦变少了。除了喜欢的书籍,还有一个木偶朋友。总的来说,生活没有对我太糟。
<h4>5</h4>
为了让房子住起来更宜人,我决定在盥洗室安装一个浴缸,我找来了房主,她答应周末帮我修葺。
在这空气清新的山野泡一个热水澡,想必是很舒服的事情,我对小木偶这样说。可小木偶没有露出丝毫欢欣鼓舞的样子,反而显得心神不宁。我从没见过它这副模样。
在房主到来的那一天,它甚至将自己藏在了高低柜的后面,不肯现身。
“她伤害过你吗?”我忍不住问它。
它摇摇头。
我意识到,这个房主也许知道某些它羞于启齿的事情。
为了不让它难堪,打开房门后我就带着房主去了洗手间。
在几个工人的帮助下,浴室很快弄妥了。房主要离开的时候提议看看我的菜园。
我带着她进去。她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在寻找的过程中,她提到了木偶。
大概觉得自己的话显得很突兀,她解释起木偶的来源,她说,以前这里的主人是做木偶的工匠!他曾经在菜园里藏过一只很特别的木偶,她住在这里的时候因为菜园太乱一直没能寻找到!
“据说,那是一只邪恶的木偶!”她忽然压低嗓门对我说。
我的心咯噔一跳: 可爱的小木偶如何能称得上邪恶呢?
送走了房主,小木偶从高低柜里跳出来,看样子并没有听见我们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