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沌沌之中,唯有蒙昧。
阵阵诵经声,不绝于耳,响彻天地。
其声专注而虔诚,宁静而平稳。
昼夜响彻,百载未停。
蒙昧的混沌中,似是因此有了些许变化。
不知何时起,‘我’有了意识,诞生在了这个世上。
‘我’的知觉越发清晰,听到了林中的鸟鸣。
不过它们的声音极为简单,并没有带给我多么特殊的感受。
某一日,在昼夜不停的诵经声中,‘我’能看见了。
‘我’看见了山间小庙,以及其中住着的数名僧众。
僧人们自己种地,挑水,打扫。
他们每当空闲下来,便会打坐诵经。
后来,僧人们在山林中,搀回了一位穿着布衣的男人。
僧人们把缸中稀少的米粒,熬煮成粥,喂给了他。
他渐渐康复过来,向着僧人们辞行,口中满是诚心诚意的感谢。
‘我’感受着这股温暖真诚,竟有些满足。
‘我’便静静的看着他们,不知过去了多久,僧人们的脸上,生出了许多细密的皱纹。
而曾经被僧人们救过的布衣男人,回来了。
他头发变得灰白,身上的布衣换成了华服。
他指挥着一群人上山,为僧人们的寺庙扩建,修缮山路。
庙中也因此,迁来了一尊石像。
“从今以后,大师们就能收到香火钱了。”
“有了路和佛像,就会有更多的人来礼佛。”
他的声音变了很多,但‘我’仍然能听出,那股真诚与感恩。
果不其然,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不同的人上山。
他们有的捧着一小袋谷粒,有的手里紧紧攥着几枚铜钱。
他们对着石像叩首,嘴里反复念叨。
‘我’从中听到了祈祷美满,渴望幸福安宁的愿景。
这种新鲜的声音,让‘我’颇为好奇。
‘我’聆听着人们的美好愿景,只觉与感受,变得越发活泼,越发圆满。
来庙里求福的人,越来越多了......
同样变多的,是庙中僧人们脸上的皱纹。
他们的行动越来越迟缓,直到有一天,长睡不醒。
剩下的僧人,围在这些睡着的僧人身边,面色有些悲伤。
这一天,‘我’从他们的诵经声中,感受到了一种酸楚。
不过一段时日后,他们自庙外领来了一群新的小人。
小人剃去了头发,成了新的僧人。
庙中焚烧着的长香,越来越多,香火越来越重。
而‘我’能听到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
原本只求幸福安康的声音......变了。
变成了求财,求子,求功名......
甚至有些人,希望自己的仇家倒霉。
他们跪在佛像前,列举仇家种种莫须有的罪行,希望神佛降罪仇家,好让他们出口恶气。
这种声音所蕴含的恶意,让‘我’颇为不适。
但这种恶意,却宛如某种粘腻恶心的事物,死死的缠绕着‘我’,无从挣脱。
纷纷扰扰的声音,越来越多,几乎要遮住平日里那些清静诵佛之声。
一时之间,‘我’有些疲乏不堪,难以应对分辨。
不过这些恶意,却也让我得到了成长。
我的知觉越发壮大,直至能够覆盖山下,延伸至一处村镇中。
终于有一天,山上的僧人们,受人邀请,集体下山。
镇上亦有人,围在一团,搭建高台。
‘我’在那天,再次听到了那位,真诚良善之人的声音。
“大师,这次劳烦你们举办这水陆大会了。”
“收来的香火钱,老朽一定用于村庄修缮!”
“乡亲们,这次水陆大会乃是大师们好心,为咱们村禳灾祈福,香火钱可一定要交足了!”
“不然这诚意不够,佛祖也没法保佑你啊!”
这人似乎是会变的......
‘我’没有在其身上,听到当初的良善与真诚,反倒是听出了谎言与恶念。
他似乎人如其名,言行……不一。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人前鼓舞乡亲捐赠香火,背地却找人密谋恶事。
“水陆大会搭的高台,做点手脚,别让人看出来,搞出点事情来。”
“钱已经收够了,让这大会早点结束,也早点把这群和尚赶回山去。”
“村民成天拜佛,信一群和尚的话,那我这个村长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那台子,终究是塌了。
‘我’看见站在高台上的僧人死了,站在高台下的村民也死了。
活下来的人们,他们对僧人们充满了怀疑与恶意。
僧人们无奈的回到了山上,显得很是狼狈。
他们有不少人,因此而离开,偌大的寺庙分崩离析。
只有一人,选择留了下来。
那人穿上了一身褐色僧袍,偶尔会带来一些新的弟子。
‘我’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发生,却很难有做出些什么的想法。
毕竟……‘我’本来就什么都干涉不了。
随着时间流逝,那种让‘我’不适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多。
恶意对‘我’的侵染越发猛烈,‘我’拼命的想要摆脱它们,但却毫无用处。
直到有一天,这片天地……似乎变了。
‘我’渐渐发现,现在的‘我’似乎开始变得,能够做到许多事情。
‘我’试着将那些,‘我’所不喜并厌恶的东西,剥离了出去。
不过,这么做却治标不治本,无法剥离干净。
甚至于,那些被‘我’剥离而出的东西,还酿成了大祸。
那些东西似乎对如今方天地,格外适应。
它们在夜间,化作蓝皮长舌的鬼怪,而在白日,则是将自己藏进了人们的话语中。
慢慢地,它们甚至学会了,将人变成自己的同类。
镇上的人开始变少,使得村民们发现了这一变化。
而那个言行不一的人,这才想起山上的僧人。
……
那一夜,长舌鬼势不可挡,僧人们几乎死伤殆尽。
而那些酿成祸端的妖道们,所看见的是潜伏已久,滚滚而来的鬼潮。
褐袍僧人,经过岁月摧残,早已变老。
他流着血泪,身体虚弱却绽放金光,在鬼潮中巍然不动。
他在镇中坐了许久,护住了一些尚未被同化的村民,随后在清晨回到了山上。
这一次,‘我’感觉他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他睁着混浊的老眼,似乎远远地看到了‘我’。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愧疚,随即发出了一声叹息。
“非汝之过……你因言语而生,却无心无性。”
“说到底,人心才是造就这场恶孽,使得妖魔滋生的根源……”
“老衲已经不行了,便送给你一颗心吧。”
“希望你能用此经文,摆脱那份影响你的恶孽魔障。”
“日后若是有缘,也可交给合适的人。”
“没想啊,没想到,我这半生苦修却是在临死之前,方才得悟……”
褐袍僧人......死了。
而‘我’则是因此,显化出了身形,模样与那僧人别无二致。
“师傅,我因你而活过来,你却没有赐我名字。”
“既然如此,我便用你的名号,行走在这世间吧。”
“从今日起,我便是乌巢禅师……”
一场幻梦,终将醒来。
陈袆缓缓睁开双眼,眼中不复迷茫,满是清明。
四周皆是山林,地上唯有几片残砖破瓦,以及半截石像,告诉着他,这里曾经有一座庙。
乌巢禅师坐在树梢上的鸟巢里,身上有遍布细密的裂纹。
祂面对陈袆,双手合十。
石磷磷躲在鸟巢后,探出半截身子,警惕的望向陈袆。
它的身上,如今仍旧遍布裂痕,看起来尚未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