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的一瞬间,我看见傅霖川原本挺括的背脊突然就弯了下来。
11.
傅霖川把我的离婚报告收了起来。
他一改往常的态度,开始对我殷勤起来。
我常常能在出了文工团的大门时看见他等在那里,我问他来干什么,他笑着接过我手里的包,然后牵过我的手。
“接自己老婆回家啊。”
我甩开他的手,从他的手里抢过我的包。
“傅霖川,你做这些没有意义。”
我将他甩在身后,一脚骑上那辆二八大杠离开。
傅霖川的热情没有被我浇灭,他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在中午的时候,会让他的警卫员来给我送饭。
“嫂子!
这是连长今天给您包的酸菜饺子,他说您爱吃,让您趁热!”
不大的声音,却足以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见。
我看着那个不锈钢保温桶,心里没有任何波动,我只是拿出自己的饭盒来,然后开口:“你拿回去吧,就跟他说,我已经有午饭了。
我妈妈会给我做,以后不劳烦他。”
警卫员依旧没有走,他神色尴尬地看着我:“嫂子,您这样让我原封不动地拿回去,连长会骂我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拿着保温饭盒起身,给整个办公室里的人分了个干净。
我把空的饭盒重新递给那个小警卫员:“你拿去吧,就说我已经吃了。”
陈皎在傅霖川的警卫员走了以后凑到我的身边来:“你和傅连长闹矛盾了?”
我摇了摇头。
“我打算和他离婚了,但是,你别说出去。”
陈皎叹了口气,把一个酸菜饺子塞进嘴里:“其实,你俩结婚那天,我就知道你俩要走到这一步的。”
是,陈皎了解我,我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我推着二八大杠回到家属院的时候,傅霖川正站在我家门前的路灯下。
见到我,他三两步上前。
“你有事?”
我看到他眼底受伤的神色。
“你今天,为什么没吃我给你做的饺子,你不是最爱吃酸菜馅的么?”
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现在傅霖川这副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傅霖川,你做这些没有意义。”
“有没有意义是我说了算的。”
他说这就要上前抱我,我却推着单车后撤了一步,他就那么僵在原地,眼眶微微泛红。
“穗穗,你为什么就不爱我了呢?”
12.
他终于承认,我已经不爱他了。
我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月亮,脑子里闪过的不止有我和傅霖川现在的这三年,还有上辈子的五十年。
上辈子和傅霖川结婚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那么爱他,只是再后来日以继夜的相处之中,发现他的确是个好人,爱上他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可那些我自以为他对我好的事,现在看来,每一桩每一件都掺杂着对沈晓芙的好。
前后两辈子,加在一起五十三年,我终于彻底认清,傅霖川对我好,只是在分给了沈晓芙之后,施舍给我的一点罢了。
我就那么捏着他施舍过来的浪漫和爱守着他和那个家过了一辈子。
如果我不知道真相,我大概依旧可以自欺欺人地做傅霖川的妻子,相夫教子,过自己的日子。
可现在不行,在我知道了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前途也都因为另一个人葬送的时候。
我对于傅霖川的爱意就已经打了折扣。
直到他亲手把我的儿子和沈晓芙的儿子调换了之后,我才彻底能够割舍掉对他的爱。
“傅霖川,一年前,我看到了你把清屿抱去了沈晓芙的病房。”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眼底的受伤褪去,悲伤、痛苦、悔恨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没。
“我也听到了她说,要把我的儿子和她的儿子调换过来,那天晚上,我趁着他睡着,我又把我的儿子换了回来。”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傅霖川,你说,我为什么不爱你了。”
事实终于把他击垮,我见到他蹲了下来,片刻后,我听见他压抑的哭声响彻在黑夜里。
凄厉,但却让我觉得有些烦躁。
“傅霖川,你如果还有些良知的话,就和我一起把离婚报告交上去吧。
孩子我会带走,但我会定时带着他回来看你们的。”
我推着车从他的面前走过,他的哭声在我的身后越发大了起来。
我要被调去总政的消息终于被贴了出来,陈皎挽着我的胳膊,说什么都要让我请她吃顿饭。
她说我这是飞上枝头了。
“对了,沈晓芙你听说了吗?她本来在那个棉纺厂干得好好的,但是一天天嫌东嫌西的,弄得她的工友和车间主任都挺烦她的。”
“棉纺厂的厂长问傅霖川怎么办,傅霖川说不用给他面子该怎么办怎么办,结果没两天,沈晓芙就被工厂辞退了。
她后来好像又找了傅霖川让他给找个工作,傅霖川闭门不见。”
“她就在傅霖川他们队里闹,后来还是她爸出面给她领回去的,给她塞镇上那个供销社了,说如果再不愿意干,就给她扔回大西北去支援建设去。”
13.
我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
上辈子,沈晓芙就是这样眼高手低,如果不是我主动让出名额来,她和现在,应该也没什么差别。
我走出文工团大门的时候,傅霖川穿着那身军绿色的军装站在门口。
身姿挺拔,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他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包,这次却没有再牵我的手:“恭喜你,妈说,今天请你回去吃饭,她说,给你送行,而我,也有点东西要给你。”
我看了他半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吃过饭,傅母将我拉到房间里,她把她从前嫁妆里的一对儿翡翠耳环给了我,我连忙摆手直说不要。
她却硬塞进我的手里:“拿着,这对儿耳环,和你手上那只镯子,都是我给你的,不是作为傅家的媳妇,是作为我的干女儿。”
如果说,我和傅霖川这段一地鸡毛的婚姻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那大概就是傅母,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的三年,她对我的好都是发自内心的。
哪怕到现在,她依旧站在我这一边,她依旧在跟我说,是傅霖川这辈子没有福气。
我替她擦掉了眼角的泪,她紧紧握着我手:“穗穗,下次再结婚,别找霖川这样的人了。”
我点了点头,再次抱住她。
等我从傅母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
傅霖川就那么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见响动,他才抬起头来,我才看见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清明。
他递给我两张纸,我一眼就看到了「离婚报告」四个字。
“一份是你的,一份是我的。”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都带着颤抖。
“穗穗,如果,如果当时我没有答应沈晓芙那荒唐的请求,你会不会......”
我摇了摇头,把他的那份还给他。
“傅霖川,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把我的那份离婚报告收进包里:“傅霖川,祝你未来顺遂。”
在我要去京北的前一天,我和傅霖川的离婚报告批了下来。
清屿还是在我妈妈和傅母的建议下留了下来,我知道,沈晓芙挫磨不了我的孩子了。
那天晚上,她来找我。
她比一年前憔悴了很多,穿着发灰的粗布衬衫,脚上的布鞋沾了灰。
她说她过得不好也没关系,因为我的孩子和她一样过得不好,只要她揭发清屿是她的儿子,她一样会成为傅霖川的妻子。
我看着她这幅疯癫的样子突然就释怀地笑了:“沈晓芙,其实,傅霖川把我的儿子换给你的那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我悄悄把我的孩子换了回来。”
“你知道吗?你一直挫磨的,其实是你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转身进屋,听见沈晓芙在我身后撕心裂肺的嘶吼。
我离开的时候,傅霖川来火车站送我。
他把我的包递给我,祝我一路平安。
“你放心,清屿在这里会很好,沈晓芙进了精神病院,她的孩子养在沈司令膝下。”
我点了点头,伸出手来跟傅霖川挥了又挥。
“再见,傅霖川。”
我在绿皮火车上坐了两天,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到了京北。
我走出火车站,看见一辆黑色的红旗停在路边。
后车窗摇了下来,里面露出陆衍杉那张脸。
他笑着跟我说:
“你好啊,江穗。”
“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