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马嵬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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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一</h4>

春天的原野。大地萌生一片淡绿。

大地之中,到底有多少力量在沉睡着呢?

这股力量,每天都从大地表面渗出。且以淡绿姿态呈现出来。

街道两旁,分种着柳树。柳叶迎风摇曳。

春天已经到来。

吹过原野的风,带着青草的芳香。

街道两旁,也夹植着桃花树,那艳丽的桃色,让空海和逸势百看不厌。

两人徒步而行。

离开长安,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空海和逸势,目前来到距离马嵬驿还有一里的地方。

马嵬驿有杨贵妃的坟墓。

杨贵妃——姓杨名玉环。

杨玉环出生于唐开元七年(七一九),为蜀州司户杨玄琰的幺女。自幼父亲就去世,过继给叔父杨玄璬当养女。

开元二十三年,十七岁之时,成为当时玄宗皇帝第十八皇子寿王李瑁的妃子。开元二十八年,二十二岁之时,受玄宗皇帝宠召。

对李瑁而言,亲生的父皇玄宗,横刀夺走自己的妻子。

那时,玄宗已五十六岁。

玄宗对于抢夺儿媳妇这事,大概也有些顾忌吧,因此曾经让玉环出家为“女冠”(女道士),暂且远离世俗,并赐名“太真”。把玉环召进宫中,则是三年之后,天宝二年的事。

翌年,二十七岁的玉环,正式受封为贵妃。

已厌倦政事的玄宗,一颗心早已被玉环——杨贵妃所夺,唤贵妃为“娘子”,给予她相当于皇后的待遇及权力。

受到如此待遇的,不只玉环本人。

杨氏一门都名列高官,并与皇族通婚。三个姐姐,分别受封为韩国、虢国、秦国夫人,族兄杨钊则被赐名为“国忠”。

这位堂兄杨国忠,发挥了本身的财务秉赋,在宰相李林甫死后,握有宰相实权。

杨氏的大宅邸,墙瓦连接,竞相奢华,跟随行幸之时,各家衣饰齐一,组成惹人注目的显赫队伍。

杨氏女眷,穿着华丽的胡风长裤裙,脚履西域长靴,策马而行。

杨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引来许多人的反感。

为了能在宫庭中生存下去的权力斗争,原本就是超乎常人想象的可怕和阴湿。失败者的命运,重者抄家灭族,轻者贬谪至荒僻边地,一般也会由贵族降为平民。

权力斗争毫无止境。没有所谓“到此为止”的说法。

与其说是对于权力的欲望,不如说是一旦踏入其中,为保住身家性命,便不得不往权力更高处攀爬。

玉环也一样,若不以全家族来巩固自己的势力,便很可能保不住命了。

人们很容易因为流言或中伤,就被诛杀。

杨贵妃的敌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宫中受皇帝恩宠的嫔妃们。

不少嫔妃,因为和玉环争宠失利而被杀。

为了避免失败者的族人心生怨恨而留下祸根,一旦说“杀”,就是抄家灭族,不留余口。

杨氏一门,便是在如此这般的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步步高升。

玄宗沉溺于杨贵妃的美色,给予杨氏一门过高的权力。

为政者的眼睛已被蒙蔽,周围充满了不满之声。

结果,一个名叫“安禄山”的男人出现了。

他非汉人。是粟特人(Sogdian)父亲和突厥人母亲所生下的胡人——杂种胡。

安禄山担任镇守北方边境的节度使时,因平定边境之乱,武名逐渐威扬,最后成为杨贵妃的养子,与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合谋,打倒了当时的掌权者李林甫。

之后,却又与继任成为宰相的杨国忠反目成仇。

为此原因,安禄山于天宝十四年,举兵叛变。这正是后人所说的“安禄山之乱”。

最后,安禄山攻陷大唐帝国的东都洛阳。他在洛阳建都,而于天宝十五年,自称大燕皇帝,改年号为圣武。

安禄山势如破竹地击败唐军,六月,哥舒翰所率的二十万六千名唐军,竟也为安禄山所击溃。

长安陷入一片混乱。

大街上到处是为了躲避战火,卷藏细软、携家带眷逃亡的人。

最后,玄宗皇帝也决定同朝臣、皇族等逃离长安,前往蜀地。

陪同玄宗的,以宰相杨国忠、杨贵妃为首,还有亲王、嫔妃、公主、皇孙、近卫军等约三千人。

趁着天尚未亮之际,一行人由延秋门离开长安。

此日,天降微雨。

一行人越过渭水,来到咸阳的望贤驿。

此时,玄宗只能以粗糙的胡饼果腹。

那日,许多百姓知道皇宫已是人去楼空,遂蜂拥而至,抢夺金银财宝,还放火烧掉了宫殿。

玄宗一行人,在小雨纷飞、夏日的荒郊野外走着。荒野之中,烟雨蒙蒙,汉代王公诸侯的陵墓,稀稀落落分散其间。

一行人抵达马嵬驿,已是翌日傍晚。

所到之地,当地的县令和百姓几乎都已逃逸。马嵬驿也不例外。

粮食已罄。

途中也有臣子和士兵脱逃,根本无法统御。

饥饿和不安,让士兵们群起鼓噪了起来。

“杨国忠昏庸误国!”

有人持如此论调。

宰相杨国忠若能与安禄山和睦相处,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杨贵妃狐媚惑君!”

也有人如此主张。

因那个女人蛊惑了英君,才让皇帝怠忽国政。

附和的意见,此起彼落。

“杨国忠该死!”

不知谁起头喊叫。

“杨贵妃该死!”

不知谁随后喊叫。

“杨氏一门,都该诛杀!”

以护卫身份随侍的龙武将军陈玄礼及士兵们,也异口同声地吶喊呼叫。

叛变了!

士兵们立刻行动,想诛杀杨氏一门。

杨国忠和其家族。

杨贵妃的三个姐姐。

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从驿馆窗户目睹了这一切。

亲眼看见锋利的枪尖贯穿自己堂兄和姐姐们的脖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只剩一个祸根,就在驿馆之中——”

陈玄礼站在门前高声喊叫。

祸根——指的就是杨贵妃。

杨贵妃可说有罪,也可说无罪。

因为有杨贵妃,杨国忠及其一族才会飞黄腾达。

但此时的局势,紧迫得根本也无从追究原因和判断是非善恶了。

陈玄礼已经斩杀杨氏一门。

玄宗若饶了杨贵妃,就会成为留在皇帝身旁的惟一活口,很明显地,杨贵妃不久将会找上不共戴天的仇敌陈玄礼复仇。

对于陈玄礼而言,除了将杨氏一门斩草除根之外,自己将别无活路。

答案只有一个。

玄宗终于下令宦官高力士处死杨贵妃。

高力士带着杨贵妃来到驿馆中庭的小佛堂前,以一条布巾缠在贵妃粉颈绞死了她。

陈玄礼确认尸体无误后,士兵们方才有如吃下定心丸般平静了下来。

贵妃的尸体,就埋葬在离驿馆不远处的原野。

据说是在入蜀街道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脚下。

之后,玄宗平安抵达蜀地,在那里住了一年有余。

安禄山则在洛阳失明,且为毒疮所苦。

爱妾段氏此时为他产下一子。安禄山想废太子庆绪,改立亲生子,此事被庆绪得知,反被庆绪所杀害。

《新唐书》曾有如下记载:

是夜,庄、庆绪,持兵扈门,猪儿入帐下,以大刀砍其腹。禄山盲,扪配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贼!”俄而肠溃于床,即死。年五十余。

玄宗于至德二年(七五七)十一月,重返长安。

据说,玄宗一回到京师,就想改葬贵妃,后因周围臣下反对始作罢。

以上是空海从相关史书中耙梳得到的知识。

马嵬驿就要到了。

<h4>二</h4>

“空海喔,”

逸势向走在身旁的空海说,

“不知她幸福吗?”

语气一反常态,感慨万千。

“谁啊?”空海问道。

他边走边眺望原野上淡淡的一片绿。

“我是说贵妃杨玉环——”

一路上,空海把自己调查所得告知逸势。对于这段故事,逸势好像很有感触。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

“说到贵妃,她可说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了吧?”

“嗯。”

“不过,那般死法实在叫人——”

“若不是那般死法,你又感觉如何呢?”空海反问。

“嗯……”

逸势歪着头,短暂沉默后喃喃自语:

“我终究还是不懂。毕竟不是自己的事。我有时连自己的事都不懂,更何况是身份不同、而且还不是男人的女人,真的是不懂——”

“是吗?”

“对了,空海。在故乡时,我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老是满怀不平和不满。我迫切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够广为人知,另一方面,却又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的才华——”

“——”

“在故乡,我是不幸的……”

“——”

“来此之前,我还在想,大唐的话,或许有人能理解我的才华,没想到来后一看,在这儿只令我更加感到自身的卑微而已。像我这般才华的人,此地多得无以数计。如今我最思念的,竟是曾让我以为陷于不幸境地的日本了。不过,若问我现在不幸与否——”

“如何呢?”

“我也搞不太清楚。”

“——”

“虽然不清楚,不过,空海啊,能够认识你,我真的觉得很好。至少知道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或许可以说比那时候更幸福——”

“——”

“我是这么想的,空海。贵妃既是幸福,也是不幸的。其实,幸与不幸不是一直存在每个人身上吗?以钱财之事来思考,就可以明白。有钱固然可以免除生活的劳苦,却得担心钱财的遗失。有个心仪女子陪伴身旁固然可喜,却得苦恼不知哪一方会移情别恋。”

“嗯。”

“不管是谁的一生,到底幸还是不幸,实在很难说得清楚啊。”

与其说逸势对着空海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纵然如此,人们还是会去设想幸或不幸的问题。”

“杨贵妃吗?”

“嗯。”

点过头后,逸势就默不作声了。

两人无言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喂,逸势——”

空海叫住逸势,

“或许你是超越我很多的好男人呢。”

“空海,我觉得你好像在说我是傻瓜。”

“不,不。我是真心的。”

“好男人吗?”

“嗯。”

“可以单纯地为这话而高兴吗?”

“可以。你真是个好男人。”

逸势忽然露出小孩般腼腆的表情,一本正经说:

“别说了,空海。”

接着深深吸进一口气,再铭感五内地吐出。

“已经够开心了。”

<h4>三</h4>

山坡出乎意外地陡峭。

坡地的土被挖成阶梯状,为了防止雨水冲走阶梯,以圆木顶住阶梯。

不过,一半以上的阶梯都已倾圮。雨水把土和圆木都冲毁了。

空海和逸势顺着坡路爬上去。

那是一片槐树林。

随着阶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势的上方,尽是刚刚萌出的淡淡新绿。

午后阳光,照射在这一大片新绿上,闪耀着光芒。

他们就走在从枝叶间穿射过来的阳光之下。

“虽说是贵妃的坟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排场啊。”逸势说。

从此处开始,山路更加陡峭。

以“祸根”之名被杀的贵妃,坟墓当然不会有多豪华。

途中,逸势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声说:

“喂,你听到没?”

不用说,那声音当然也传到空海的耳里了。

是人声。

男人的声音——仿佛念经般的低微声音。

声音从山坡上方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是人的声音。”

“啊,没错。”空海答道。

听起来像是什么诗句。山坡上应该有个男人在吟诗。然而,那声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断断续续,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诗句。

有时候反反复复,同样的字句再三重复。

总觉得是有些耳熟的诗句。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空海一边倾听那声音,一边徐徐往前走。

逸势紧跟在后头。

两人爬上坡。虽说坡上,却非坡顶,而是山坡中途。

那儿有块砍除树木、整理过后的小空地。

空地正中央,立了块石碑。

花岗石般的黝黑碑石上刻着:

“杨贵妃墓”

墓碑前,站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时而凝视墓碑,时而环视四周槐树枝梢,口中念诵着诗句。

他似乎没察觉到空海和逸势的身影。

穿过槐树枝梢的光影,对半洒落在空地。

男人以手紧贴墓碑,仿佛在爱抚挚爱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着那种感触。

坟墓一旁,有块大岩石,露出地面。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头上,凝视着坟墓,深深叹了一口气。一种既非哀痛、也非悲伤的深刻苦闷表情,浮现在男人脸上。

这时,正好有天光树影洒落到男人脸上。剎那间,男人看起来竟像是在哭泣了。

男人当然不是在哭泣。

空海和逸势情不自禁站在男人看不见的槐树后方默默注视着。

不久,男人又缓缓地像是念经般低声吟唱起那诗句来了: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这时,空海从树干后方走了出来。

杨家有女初长成

空海念出该诗的续句,朝那男人走去。

男人惊讶地抬起头来,直望着空海。

“养在深闺人未识……”空海接念道。

“天生丽质难自弃……”男人喃喃出口。

他紧盯着眼前的空海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方才脱口而出的诗句,那是——”

“那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诗?”

“是的。正是如此。”

“您在此不断反复自语,谁都可以记住了。”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这里。”

男人脸色白皙,神情有些憔悴。

容貌及体格稍嫌瘦弱。黑色瞳孔看似即将崩溃。

然而,从双唇形状看来,内心深处似乎隐含着一股强硬精神。

“真是失礼,打扰您了吧?白官人——”

“咦?怎么连在下姓氏都知道呢?”

“让您受惊,真是抱歉。我是从‘胡玉楼’玉莲姑娘口中得知尊姓大名的。听说您经常跟‘胡玉楼’索取笔墨,书写诗句。前些日子,我还拜读了您写坏丢在房内的诗句。正是白官人现在所吟咏的。”

“喔……”

“请容在下自我介绍,敝人是从倭国来的留学僧空海。”

“就是治好玉莲手腕的那一位吗?”

“正是。”

“我曾从玉莲口中听说你的事情。话说回来,你的唐语讲得真好,来大唐很久了吗?”

“不,只有七个来月。”

“你的唐语,讲得根本和我们一样。”

“这是我友人橘逸势,也是从倭国来的留学生。”

“在下姓白,白居易。”

“我们还读过您的另一首诗。是以‘白乐天’之名所写的《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空海说出诗名。

“那一首也读过吗?”

“我和逸势目前住在西明寺。”

“原来是志明。西明寺的志明拿给你们看的吧?”

“是的。”空海点点头。

白居易——白乐天叹了口气,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么。

空海和逸势默默地等待白乐天开口,不过他并未说出叹气的理由,反而把话吞进肚子里去了。

“不过,从倭国来的人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白乐天回过神来问道。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

“说是昔日,也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

诚如白乐天所言,杨贵妃埋葬此地已经过四十九年的岁月了。

无论空海还是逸势,对唐玄宗和杨贵妃也有大略的认识。

“实在说,是因为向您请教李白翁《清平调词》的缘故。读过那首诗后,才突然想到这里来的。”

“喔……”

“乐天先生,那您又为何来到这里呢?两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们一样还在‘胡玉楼’吗?”

“同样的理由。”

“同样的理由?”

“我也是看了你们给我的《清平调词》,想起了杨贵妃,才突然想到这里的。身为秘书省的一名小官吏,只要不汲汲于名利,其实是可以偷闲到处游逛的。”

“您对杨贵妃原本就很感兴趣?”

“我对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经常像今天这样,到和杨贵妃有关联的地方走走。你们对玄宗和贵妃的故事也感兴趣?”

“是的。”

空海答道。白乐天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或许因为一切都已成为往事了,世间仿佛都想把他们的故事,美化成一段凄美的恋情。”

“的确如此。”

“然而,事实与世间看法有些出入。不,压根不是如此。”

白乐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隐藏不住内心那股无以名之的亢奋。

“并非如此的!”白乐天说。

“什么并非如此?”

“他们之间的恋情,或许是一段悲恋,却一点也不美。说到美,项羽在穷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恋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断的美。我可以理解当项羽手刃虞美人时,那种亲手挖出自己肠子,宛如喷火一般的哀痛和苦闷。正因为项羽当时已视死如归,才做得出来吧。不过——”

“您是想说,您不了解贵妃和玄宗之间所发生的事吗?”空海问。

诗人微微摇头。

“不是的。项羽和虞美人之间的美,在当时已绚丽地完结了。也可以说,两人的恋情,本身就已经是一首诗。”

“——”

“那段恋情,没有我置啄的余地。”

“若是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呢?”

“或许还有我登场的机会。玄宗在不得不杀死贵妃时,既慌张又万分犹豫,手足无措地替贵妃辩护,结果,你们知道吗?最后,他竟只是为了保住自身性命。换句话说,为了自保而答应处死贵妃。而且,也无法像项羽般亲自动手,而是交给宦官高力士行刑。这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让人不忍卒睹……”

“——”

“不过,我却很喜欢这其中所显现的人性。我很在意他们的恋情。我想,在两人的故事中,或许有我登场的机会。不,肯定有。在我心中,在我脑海里,确实有这个把握。确实得近乎痛苦——”

诗人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只是,我却无法以文字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叙述这个故事。”

“您是想把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写成诗吗?”

空海如此一问,白乐天突然闭口不语。

他的神情变得平静许多了。

“啊,好像说得太多了。”

白乐天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站起身子。

“请留步,乐天先生。若您不急着走,我还有事想请教——”

“什么事?”

“贵妃被高力士绞杀时,缠住她脖子的是什么布呢?”

“绢布。”白乐天说。

“绢布?!”逸势大叫。

“也有人说是漂白布,我相信绢布的说法。但是,绢布又如何呢?”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李白翁的《清平调词》,当时贵妃真的编演成舞了吗?”

“我当然不曾眼见,但想来应该如此。”白乐天说。

“什么舞呢?”

“不清楚。”

白乐天说完后,露出纳闷的表情,看着空海和逸势。

“你们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若是时间许可,还有很多事想和您谈,不知您今夜住在何处?”

“马嵬驿的客栈。”

“我们也住那里,那些话就留在今夜谈,如何?”

“一言为定。”

“还有,乐天先生,您坐的这块石头,以前就在这里了吗?”

“对的,去年我也来过,三月和五月各一次,这块石头好像就在这里了。啊,不过,对了,那时候石头好像更低些。这次坐起来不太一样。”

“说是石头更低,不如说是地面比以往更高些了吧?”

空海指着石头周围的地面。

“您不觉得这块石头周围,也就是说,贵妃坟墓周围的泥土颜色,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

“空海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呢?”逸势问道。

“我想说的是,乐天先生去年五月来过之后,或许有盗墓贼之流来挖掘过贵妃的墓。”

“什么?!”

“那时候所挖出来的,正是这些颜色有些不同的土吧。”

“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半信半疑跑来一看,果然如此,看样子,盗墓这件事,好像应该明确地列入考虑中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空海——”

空海像是听见逸势的话,又像没听见。

他一下子触摸墓碑,一下子绕墓周而走,还趴到地面以手摸地,再独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白乐天和逸势在一旁盯着空海看。

不久,空海走回两人身边。

“我决定了。”空海说。

“决定了?”

“嗯。今夜要来这里挖挖看。”

“你是说要来挖?!”

“要来挖?!”

逸势和白乐天同时冲口而出。

“要挖!”

“若被发现,可不得了。”

“不会被发现的。”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纵使被发现,我们也有个冠冕堂皇的名义。”

“什么名义?”

“为了‘守护天子’这个名义。”空海转过头问白乐天,

“乐天先生,您今夜是否也一起来呢?”

“一起来挖墓吗?”

“是的。至今为止的细节,今晚用餐时,我会慢慢向您说明。若您对此事感兴趣,今夜也一起来,如何?”空海说。

“明白了。总之,先听听你的说法之后,再做打算吧。”

“喂,空海,我——”

逸势开口想说话,却又觉得说了也是白说,于是又闭上嘴巴。

“随你吧!反正,空海,我不管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真的都不管你了啦——”

<h4>四</h4>

空海、橘逸势和白乐天三人,走出马嵬驿客栈,已是更深人静之时。

月夜。

绮美的半轮明月,高挂空中。

有风在吹。

飘在天空的云朵随风东流。

月亮时而隐没云中,不时露脸而出。看上去仿如空中群魔,陆陆续续吞噬云朵,又再吐出来一般。

三人顺着街道往西走——

风比白昼时更冷。

他们肩上,各自背着向附近农民借来的铁锹。

月光下,道路非常明亮。

“喂,空海。”

逸势的声音,不知是否太兴奋,略带颤抖,

“你当真要挖墓吗?”

“当真。”

空海满不在乎地答道。

空海身旁的白乐天,其紧张程度更在逸势之上。

白乐天——白居易,身为一名官吏,秘书省的官吏。

这官吏,竟准备去挖掘贵妃的坟墓。

若被发现,可是要斩首的。

白乐天之所以跟来,是因为听了空海一席话,产生某种禁不住的好奇。

刘云樵宅邸妖怪的事。

徐文强棉田里的暗夜怪声。

而且,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预言德宗皇帝的死期;徐文强棉田里的怪声,则预言太子李诵病倒之日。

而且,两个预言果真都灵验了。

另外,据说被妖猫附身的刘云樵妻子,口中一边念唱着《清平调词》,一边起弄着和杨贵妃相似的舞曲。

“这是绢布哟。我要用这绢布把你勒死。绢布很牢固的。”

妻子对丈夫刘云樵说出这样的话。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却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

隐藏在这些事里的秘密。

《清平调词》和舞蹈。

以绢布勒住脖子。

女人好像被埋了起来。

不管哪件事,和杨贵妃都有关系。

两人都对以上这些疑问,充满好奇心。

但不知白乐天是否惟恐那种好奇心,会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垂涎三尺,因而特地绷紧脸,不露声色。

尽管如此,白乐天这男人,对于这种事——深夜盗挖佳人坟墓的行为,在内心深处,却好像很感兴趣。

白乐天想参与这次行动的另一个理由,在于空海的存在。

对于这个倭国留学僧,白乐天有种奇妙的兴趣。好像让磁场给吸引住,情不自禁就接受空海的邀约了。

不过,他知道自己身为官吏的立场。虽说出于好奇心,他也很清楚,今晚所要做的,将是多么无法无天的大事。两种心思持续在心中翻搅,以致白乐天内心充满紧张。

“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到马嵬驿察看贵妃坟墓的目的了,可是,真的有必要非这样做不可吗?”逸势问。

“虽然并无必要非这样不可——”

空海答道,

“但事情到此地步,也就不做不可了。”

空海说这话时,三人刚好来到贵妃坟墓的山丘之前。

<h4>五</h4>

从下往上看,夜空中,风吹得槐树枝叶沙沙作响。

“嗯嗯——”

逸势忍不住出声。

“害怕吗?逸势——”

空海以倭语问道。

“不怕。”

逸势带点怒意回答,

“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喂,你们说的是倭语呀。”

逸势刚说毕,登山口附近一棵槐树下,跑出一名汉子来。

接着,后方又出现两个。

三名汉子挡在空海三人面前。

他们的身手看来颇为矫捷。

每人腰间都挂着一把剑。

看上去不像士兵,也不像衙役。

倒像是聚集在酒楼的无赖、流氓之类。

“你是西明寺的空海,你是橘逸势吧?”

其中一人瞪着空海和逸势说道。那人望着空海一行手中的铁锹,

“拿锹,想干什么?难不成要盗墓吗?”

“还有一个。这家伙怎么看都像是唐人——”

另一人如此说,还往地面啐了一口痰。

“有何贵事呢?”

空海毫不畏惧地以流利唐语问道。

“想给你们一点苦头吃呀!”

其中一人拔出腰剑。另外两人也相继拔了出来。

钢刃映像月光,发出冷冽的亮光。

逸势忍住冲口而出的话,拔出腰间短刀。

这是他从倭国带来,一直随身携带的武器。

“不想活了吗?你竟敢亮家伙。给我安分点!断根手断只脚也就算啦,要不,连命都会不保!”

“这些人是玩真的。小心点!逸势。”空海说。

“你们想对我家主人怎样呢?”

汉子后方传来另一个声音。

汉子们吓得往后一退。

“谁?!”

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天而降般挡住月光。

站在汉子们后方的,是个令人心惊的彪形大汉。

“大猴!”

逸势大叫。

出现的这人,正是将蓬发随意往后一束,理应人在长安的大猴。

“空海先生,可以干掉这些家伙吗?”大猴问。

“可以,不过,给我留下一个问话的活口。”

空海话才说完,大猴立刻朝最近的一人冲过去。

那人惊慌举剑往大猴砍过去,大猴伸出右手顶住。

铿!

一声金石交碰声响起。

大猴右手握着石头挡住剑。并以左手抓住对手右腕,再用右手中的石头,猛朝那人脸颊狠命殴击。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跌落在大猴脚边。

大猴左手则已接抓住那人手中的剑。

“你、你……”

剩下的两人,瞪着大猴,摆好架势,围绕大猴伺机而动。

“接着谁要上来呢?”

大猴气都不喘一下,对着两人叫道。

“若不上来,就由我来挑啰。”

大猴刚跨出脚步,两人仿如受到引诱一般,从左右两方扑袭过来。

大猴毫不费力地把石头咻一声,砸向右方的汉子。

比常人拳头还大上一圈的石头,砸落对手的剑,直接击中那汉子的脸。

声音响处,汉子应声倒地。

大猴再以手中的剑,架开另一名对手砍过来的剑。明明看起来不很用力,被顶架的剑却猛然飞向一旁,那汉子的身体踉跄了一下。

大猴趁机伸出左手,握住他的脖子。

汉子双手抓住大猴左手,使尽气力,却是怎么也无法扯下大猴那只手。

“不坏嘛,看来可以问话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这时,汉子陷入双脚几乎悬空而起、只有脚趾险险触地的困境。他看似无法呼吸,脸庞立刻红涨起来,双眼几乎就要凸出来了。

大猴把汉子双脚放在地上,手稍稍放松,那汉子连忙大口猛呼吸。

“真亏了你,大猴。”空海说。

“大猴,你好厉害!”

逸势宛如是自己在打斗一般,喘着气赞叹叫道。

“你们认识吗?”

白乐天松了一口气说。

“他叫大猴。等一下再介绍。这件事,大猴帮了许多忙。”

“持械相斗这种事,我完全不在行。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乐天低头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汉子。

一个下巴已被砸碎,一个是整个鼻子塌了下去,前排牙齿近半都已断落。

“这两个家伙,应该不会马上醒过来。”

大猴说。

“大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空海问。

“两天前近中午时分,就是空海先生离开长安那天。我又跑到那道士家门前守着,这群人正好进入道士家中——”

“喔……”

“如您所见,是一群可疑的家伙。其实我很想潜入道士家中,偷听这些家伙的谈话。”

“潜进去了没有?”

“没有。因为空海先生交代不要靠近那屋子,只要远远观看就好了。”

“还好。”

“不久,这些家伙出来了,一副荷包满满的模样。我想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尾随他们。”

大猴好像要说给被他捏住脖子的家伙听一般。

“结果,不出所料,这些家伙跑到平康坊一家叫‘妙药’的酒楼去了。想想也知道,银子一入怀,不是吃喝,就是女人。”

“然后呢?”

“我假装糊涂坐上这些家伙背后的椅子,偷听谈话。果然听到他们提起空海先生的名字。”

依照大猴的说法,这三个家伙,一边喝酒一边交换着如下的对话:

“所以说,只要追随西明寺那两个倭国人之后,到马嵬驿就可以了吗?”

“听说是一个叫空海的和尚,另一个是叫橘逸势的儒生。”

“话说回来,那两个倭国人为何要跑到马嵬驿呢?”

“哪知道那么多?总之,这跟我们受托之事无关。那家伙若想对贵妃的坟墓不轨,就砍断他一只手!”

“还有,视状况而定,杀掉也无妨。”

“喔。不过,所谓不轨是指什么呢?”

“盗墓!”

“盗墓?那儿埋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没有啦。就算埋了,也老早被挖走了。”

如此这般,大猴才晓得这些家伙想加害空海。

“其实,我那时也可以当场修理他们一顿,再逼问详情,但不清楚修理完之后该如何处置。只好决定先尾随这些家伙,紧要关头再跳出来。于是就自作主张跟随到马嵬驿——”

就这样来了——大猴如此说明。

这些家伙和大猴抵达马嵬驿,是今天傍晚的事。

大猴得知空海三人打算投宿当地客栈,继而探听,又得知他们悄悄向人借用铁锹。看样子,是打算夜深人静时溜出客栈,要去“盗墓”。

既然如此,就抢在那群家伙之前,先一步在此等候空海一行人到来。

“为何不早点通知我们呢?”

逸势问大猴。

“这么一来,空海先生就不会去盗墓,这群家伙也不会袭击空海先生。如此也就抓不到这些家伙,问不出口供了。”

“——”

“再说,千钧一发之际,我冲了出来,才显得出价值呀!”

“咦,你还有脸这样说?托你的福,我差点被一刀砍下去。”

逸势作势微怒说。

“算了,逸势。总之,多亏大猴,我们才能平安无事。何不先来询问这汉子,为何要来袭击我们?”空海说。

“喂,听到没有?快回答啊!”

大猴的手指使劲捏住那汉子的咽喉和下颚。下颚骨头发出咯吱咯吱响声。汉子嘴巴微张,似乎想用力呼吸,空气却明显进不了肺部。

“你那样子,他想讲也讲不出来。放松一下吧。”

听到空海如此说,大猴稍微放松手指力量,顿时,汉子忘我地拼命吸气。

“快说!”

大猴喊道。

“是、是人家委托的……”

“谁?”

问话的是空海。

“女、女人。”

“女人?”

“住在那屋子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好像混有胡人的血统。”

“是不是叫丽香?”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没听人讲。”

“怎么会认识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