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厉声说道。
话还没说完,别处又冒出新的手指。
手指在蠕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逸势高声说,出手抓住空海左袖。
“沉住气。”
空海一边探看洞穴一边说。
这时候,兵俑头颅已从泥土里推挤了出来。
“天啊,那东西——”
大猴兴奋地大呼小叫。
张彦高、柳宗元、白乐天站在地洞边上,满眼惊惧地朝下探看。
行动较缓的另一尊兵俑,也开始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空海先生,要用石头往下砸吗?”
大猴问道。
“不,就这样静观其变。”
众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两尊巨虫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大猴,看样子还得好一阵子。你去把酒拿来。柳先生、白先生、逸势的也一并拿过来。”
“是。”
答应后,大猴走向宴席去拿葡萄酒和玉杯。
“咦,酒?”
逸势望着空海。
“嗯。”空海点头的当儿,大猴已折返。
“拿来了。”
“各位,难得亲眼目睹旷世奇景,我们干脆以奇景为下酒菜,大家来一杯如何?”
空海把玉杯斟满葡萄酒,分递给众人。
“说得也是……”
柳宗元面不改色,接过已满注葡萄酒的玉杯。
“这是倭国情趣吗?”
白乐天也接过玉杯。
逸势、大猴,也都手持玉杯。
“先再等着吧。”
空海已充分掌握现场的主导权。
不久——
最先蠕动的陶俑已爬出地面,接着,后续蠕动的陶俑也出土了。两者伫立在地面之上。虽说出土,其实还在洞穴底部。
“终于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
两尊陶俑在洞底对谈着。
陶俑头部几乎已触及洞缘。往洞口再跨一步,仿佛就可踩到俑头了。
“空、空海——”
逸势像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唤了空海一声。
“唔。”
“唔。”
两尊陶俑开始转动上半身。
动作看来不太顺畅。也许,人偶凭借自我意志行动时,动作就是这样的。
“好吵啊!”
“好吵啊!”
头部转向,两尊陶俑同时抬头望向出声的逸势。
“哇!”
逸势大叫一声,身子直往后退。
陶俑慢慢地跨开脚步。
朝着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众人震惊得直往后退,空海却站在原地不动。
“喂、喂,空海,危险吶。”
逸势从后方叫唤他。
然而,空海却挺立原地,似乎打算迎接这两尊兵俑。
大猴丢下手中的酒杯,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铁锹,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将手中酒杯小心收入怀中后说道:
“大猴,我没开口允许,千万别动手——”
“我知道。不过,要是苗头不对,我可得先斩后奏。”
两尊兵俑各佩腰剑。俑体虽系陶烧而成,佩剑却像真物。
此前俑像出土时,数名卫士曾因之丧命。
“空海先生,请退下。”
张彦高手握利剑,与五名卫士挡在空海面前。
“别担心。真要发生什么事,大猴应该可以对付。”
“可是,空海先生,您这样很危险。”
“不,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有话要说?”
“没错。您先别管这个,请替我留意周围动静吧。”
“四周还会有什么吗?”
“我也不确定,总之,拜托你了。”
张彦高正感到纳闷之时,两尊兵俑已从洞底爬出。
“快去——”
空海催促张彦高之后,走近兵俑。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两尊兵俑视线转向空海。
空海拿捏适当距离后,停下脚步。
双手紧握锹柄的大猴,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你看!”
“你看!”
两尊兵俑发出声音。
“提早一天弄醒我们。”
“破坏了我们的好梦。”
兵俑面无表情,无法眨闭的双眼看着空海。
若是仔细地看,会发现眼球涂白,仅在中央画上瞳孔。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眼眸。
“不,这样反而省去很多气力。”空海答道。
“省去?”
“气力?”
“没错。”
“省去什么?”
“什么气力?”
“省去挖出你们的气力。还有,也省去挖出你们再搬运出地洞的气力。”
“什么?!”
“什么?!”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海问。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有何目的?”
空海继续问道。
“呵呵。”
“哈哈。”
两尊兵俑笑了起来。
“你在背后操弄这两尊兵俑,为的是什么?”
空海说出“你”这个字眼。
也点破了“操弄这两尊兵俑”。
空海的交谈对象,与其说是兵俑,还不如说是其他的存在物。他似乎是透过兵俑,在质问着兵俑以外的东西。
“呀,为的是什么?”
“嗯,为的是什么?”
“能告诉我吗?”
“怎么行?”
“不能说!”
两尊兵俑断然答道。
“请务必告诉我——”
空海又说。
“真啰嗦!”
“嗯,真啰嗦!”
兵俑一唱一和回应着。
“碰到讨厌的苍蝇,怎么办?”
“碰到讨厌的苍蝇,就宰了他。”
兵俑之一伸手拔出腰剑,手握剑柄。
正当兵俑“嗖”一声拔出剑时,
“啊——”
大猴口中也迸出吶喊,随及“砰”一声巨响,手上仍握住剑柄的兵俑胳臂,已断落在地面了。
原来是大猴双手握锹,由上往下一口气砍断的。
砍断俑臂的铁锹,深深插进土中。
一时之间,竟无法拔出。
手臂断落的兵俑,毫无痛苦模样,独臂直朝大猴攻击过来。
大猴放开铁锹,转身面向兵俑。
说时迟那时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岩石与岩石猛烈撞击般的巨响,响彻四周。
二者胸膛与胸膛紧贴,纹丝不动。
身材高大的大猴,与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咽喉。
大猴左手反扣俑像咽喉。
右手则紧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看得出来大猴正使尽全身气力在右手上,右手因之激烈颤抖着。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观,并未加入这场战斗。
“空海——”
逸势放声大叫。
意思是,真就这样置大猴于不顾吗?
“要我帮忙吗?大猴——”
空海问。
“没问题。这点小事,我应付得了。不过,这家伙倒是挺有力气的……”
大猴还能出声,显示俑手并未完全紧勒大猴咽喉。
“因为地点,加上月圆的缘故吧。”
空海话刚说完——
“喀!”
大猴右手硬生生扯下咽喉上的兵俑左手。
“去吧!”
掐住对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剎那之间,仿佛穿透兵俑头部而出。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由于大猴用力过猛,掐断了俑像头部。
俑头落地,发出碎裂声响。
大猴呼出一口大气,正要擦拭额头时——
已断头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这家伙——”
大猴环抱兵俑,狠狠将之拋向地面。随即伸出右脚,用力踩穿仰身后倒的俑像胸膛。
大猴正准备拔出右脚时,另一个对手加入战局了。
“大猴,后面!”
空海厉声呼叫。
不同于断腕兵俑,另一尊从后方袭击大猴。
“啊!”发出惊叫的是逸势。
不过,空海比叫声更早一步采取行动了。
兵俑拔剑砍向大猴之际,空海从后方以双掌紧贴俑像背部。
“呾姪他。阿虎洛。屈洛罚底。虎刺挐莎。窭荼。者遮。者遮折。尼阿奔。若剎多。剎多剎。延多。剎也莎诃。”
空海双唇发出低沉的异国咒语时,兵俑动作发生明显变化,骤然缓慢了下来。
这是《大般若经》五七一卷的陀罗尼(译注:梵语的音译。意译为“总持”,一般认为具有神秘的力量,使持诵者获得功德和对佛法不忘的作用。)
其意为:
“咒曰。施害莫作。具德使免。离障害故。诸忿怒尊。摧破非法。使得断灭,亦得断灭尽,祈念归赦。”
就在兵俑动作变缓之时,大猴抬起右脚,拔出深陷泥土的铁锹——
“喀!”
锹刃从俑头扫下,削落大半俑面跟胸膛。
但即使如此,兵俑仍然奋力挣扎。空海再度诵念陀罗尼。兵俑朝前踏进一、二步后,终于不支前倾,无法动弹了。
<h4>六</h4>
突然一阵静默——
围观众人随即发出赞叹声:
“太厉害了!空海、大猴——”
逸势第一个奔到两人面前。
接着,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一拥而上,然后是在远处观看的徐文强——
五名卫士,遵照空海咐吩,四处走动巡视,留意各种动静。
众人聚集一处时,空海开口说道:
“喂,大猴,可否请你从地洞底下搬出一尊兵俑?”
“这个简单——”
大猴下到洞底,将白天已挖出的兵俑之一搬了上来。
“喂,空海,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逸势满脸好奇地问空海。
“马上见分晓。”
空海并未实答。他叫大猴将三尊兵俑并排在地面上。
一尊是白天所挖出,另两尊则是刚刚破土爬出的。
“诸君——”空海愉悦地环视众人说道,
“这里并排三尊兵俑像,不过,有两尊不是始皇帝陵墓所埋葬的。”
接着又说:
“那两尊,就是刚刚被大猴击倒的兵俑。”
“有什么不一样呢?空海——”
“逸势啊,接下来就要为大家说明白。”
空海手握铁锹而立。
“大猴,请拿火来。”
大猴从篝火中取来燃烧中的树枝,映照在俑像之上。
“请大家先看这个——”
空海语毕,便用手中铁锹,随意敲打未受损的兵俑。
锹刃插进俑像腹部,“砰”一声裂出了个窟窿来。
“如何?”空海问。
柳宗元探出身子,凑上前看。
“看不懂。”逸势答道。
“仔细看就懂了。”
“别这样,空海,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出来吧。”
逸势脸上微微泛红,向空海说道。
“这个虽然制造得跟人惟妙惟肖,却只是普通的陶俑。”
空海先弯腰从自己刚刚弄坏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递给众人传看。
“这个可不一样了。”
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击倒的兵俑碎片,递给柳宗元。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
柳宗元点头说道。
众人随即围聚到他身旁,仔细观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
“原来如此。”
“果然不一样!”
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内侧——粘沾着一团黑压压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吧。”柳宗元说。
“没错,您察觉到了。”
“这到底是什么呢?”
柳宗元指着那团黑压压的东西问。
“是头发。”
“头发?”
“没错。大概是女人的头发。头发密密麻麻地粘贴在两尊兵俑躯体内面。”
“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为了让它动。”
“让它动?”
“没错,让兵俑能动。刚刚不就在动吗?”
空海再次弯腰,捡起被击倒兵俑的胳臂。
“请看这个兵俑,肘关节处可以活动。”
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转动肘关节给大家看。确实,以肘关节为支点,手臂的确可以转动。
“再看这儿。”
空海指着仰卧在地、断头且刚刚还在动的兵俑胸膛处。
上面依稀描画着某种图形。
“那是?”白乐天问道。
“是异国咒文。大概是胡国文字吧。”
空海看了大猴一眼。
“上面意思是:祈愿盈满,灵宿其上。”
大猴接话解释道。
“大猴,劳驾你再把俑像翻过来——”
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将仰卧的断头兵俑倒翻过来。
“请看这儿。”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喔!”
不仅柳宗元,逸势、白乐天均惊呼出声。
因为众人一看之下,马上能读出字来。
空海手指之处,标记着汉字。
正确无误地刻有三个字。
“灵”
“宿”
“动”
“这是?”柳宗元问。
“咒文。”
“咒文?!”
“对。好让兵俑留住灵力而能活动起来。”
“这样就可以让它动吗?”
“一般仅能驱动一张纸,不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话——”
“规模?”
“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巨大的咒力,所凝聚出来的规模。”
“喔?!”
“此一大地之下,埋藏成千上万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间,埋下外型相同的东西,那东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并内化成巨大咒力了。”
“此话怎讲?”
“这两尊兵俑,制作时间还很新。”
“为什么非得加埋这东西,并驱动它呢?”
“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倒有个方法可以知道。”
“有方法知道?”
“没错。”
“怎么做?”
“问问看。”
“要问谁?”
“在那里的人。”
空海说完,随即回过头,朝后方问道:
“如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h4>七</h4>
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无人影。惟有棉叶在月光下随风摇曳。
“哪里?空海,谁在哪里?”
逸势凑近空海问道。
“那里!”
空海望向对面约莫七公尺远的暗处。
“没人啊。”
“有人!”
空海自言自语,向前跨出半步。
“到底怎样?是你干的吧?”
空海问完,等待回音。
风,轻轻抚过棉叶。幽蓝暗黑之中,无人出声。大家屏息以待,静静凝望微动起伏的棉叶尖端。
不一会儿——
“没错,一切都是俺干的……”
沙哑低沉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
那嗓音有如烂泥在锅里翻煮,低沉混浊。听来不太年轻,是老人的声音。
“那声音……”
逸势才说出口,距空海约七公尺远的对面,茂密的棉叶一阵摇动,蓦地冒出一团黑影,是只四脚走兽。
“是猫……”
逸势说毕,“啊”一声又把话给吞了下去。
因为那只猫突然伸直后肢,像人一样地站起来了。
“喂,空海,你也来到这样的地方——”
雪白而尖锐的利牙历历可见。
妖猫用那对金绿色瞳孔,逼视着空海与身旁的逸势。
“空、空海,这是不久前,我们在刘云樵家里碰见的妖物——”
逸势畏怯地说道。
“俺说过了。多管闲事,要遭受报应。”
妖猫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冒出一缕蓝色火焰。
“什么报应?”
“死!”
“听起来很可怕。”
“趁你睡觉时,把溶化的铅灌进你耳朵好不好……”
空海身旁的逸势,喉头发出哽住的声音。他似乎想吞咽口水,却没成功。
“或者,拿针扎你眼睛?还是要送到锅里煮?要不,放火烧死——”
妖猫以绿光炯炯的眼睛,瞪视逸势。
“瞧,火已烧到脚边——”
“哇!”逸势惊叫,慌忙跳开。
“逸势,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背你喜欢的李白翁诗句。”
空海低声对逸势说道。
那是幻觉之火。
想当然耳,火并未点燃,逸势也立刻察觉了。
“可、可是——”
明知是幻觉,逸势却也无法闭上眼睛就了事。闭上眼睛,远比幻觉更恐怖。
大猴则一脸困惑。他在考虑,到底该不该飞奔出去,抓住妖猫,狠狠打一顿。冷眼旁观者也知道,他其实跃跃欲试。
“空海先生,这妖猫,我——”
不待空海回应,大猴早已踏出脚步,蓄势待发。
哈哈哈——
妖猫放声大笑。
“你这种角色,能拿俺怎样吗?”
“不然,你试试看!”大猴说道。
“大猴,别妄动!”
空海话才说出口,大猴早已迈出他那双粗壮的腿。
右手则紧握住捣毁兵俑的铁锹。
然而——
“大、大猴,在那边——”逸势叫道。
大猴朝逸势所看到猫所在的反方向奔去。大猴迈步的前方,空无一物。
他却好像看见妖猫了。
“呀!”
一声厉喝,铁锹打杀下去。
锹刃削落棉叶,插进泥土里。
“逃了。咦,那里——”
大猴再度拿起铁锹,仿佛黑猫就在那里似的,朝另一个方向奔杀过去。
这次,比前回更早劈出铁锹。
“又逃了!”
大猴懊悔地叫唤。
“危险!快趴下!大猴——”
空海说话的同时,大猴似也已察觉某种危险,急忙压低身子,举锹挡护自己。
“嘟!”锹柄发出声响,上面插着金属利刃。尖锐的利刃穿透锹柄,刀锋几乎顶贴着大猴的额头。
“别白费力气了——”
妖猫开口说道。
“大猴,回来!”空海说。
“这家伙真难搞。”
大猴退回来后,如此说道。
此时,配剑早已出鞘的卫士们,听从柳宗元命令,奔至空海面前护卫。
“请收剑退下。不然,恐会自相残杀。”空海说。
卫士面面相觑,期待指示一般,视线望向柳宗元。
“不对。那不是柳先生!”
空海边说边结起手印,
“唵。尾娑普罗捺。落乞叉。嚩日罗。半惹罗。吽。发吒……”
开始念诵起“金刚网”真言。
那是让诸魔无法接近、在虚空张网的真言。
卫士们面露惊色,却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诵真言,好保护卫士的安全。
“你别戏弄他们了。”
空海向妖猫说道。
哈哈哈——
妖猫再次大笑。
“空海,你想和俺较量咒法吗?”
蓝色火焰不断从妖猫口中喷出。
咻——
咻——
蓝焰一如鬼火,飘浮在妖猫四周。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在下有事想请教阁下。”
“喔,说来听听。”
“阁下与杨贵妃殿下有何因缘呢?”
空海如此问完后,妖猫顿时沉默不语。
不过,它的躯体却似乎逐渐变大,整整爆胀了一倍。
“你又在卖弄小聪明,空海……”
妖猫躯体继续在变大,身旁也吹起阵阵强风。
骤风吹得棉叶沙沙作响,卷起一阵风。
旋风之中,无数鬼火闪现舞动。
仿佛有一股隐形的强大力量,不断发出响声,正要显现。
逸势近乎悲鸣地哀叫出声时——
“喂!”
空海一旁——左边黑暗深处,传来低沉嗓音。
是男人——且是老人的声音。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转头望向传出声音处。
吓!
一声狂吼。
金绿色瞳孔凝视的方向,出现一个黑影。
体型纤细——
人影慢条斯理地走近了来。
“你是丹——”妖猫说道。
诚如妖猫所言。靠向前来的,正是空海也见过的丹翁。
来到长安之前,空海与逸势曾在洛阳见过丹翁。不久前,又在马嵬驿的杨贵妃墓前相遇。
丹翁在妖猫跟前止步。
“久违了!”
丹翁颇有感慨地说。
“喔,是你呀。喔……”
妖猫发出喜悦叫声。
“你果然还活着——”
“俺可没那么容易死啊。”
丹翁慢慢且带着哀伤似地摇了摇头。
“大家都死了……”
“哎,俺还活着。你也是。青龙寺也……”
“那都是往事了。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在京城引起这般的骚动……”
“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明白吗……”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突然缩小身子,恢复四脚落地的站姿。
妖猫四周燃烧着的鬼火,颜色也渐次变淡,慢慢消逝了。
“既然如此,在你明白之前,俺必须继续……”
“继续什么?”
丹翁刚问完,即将消逝的鬼火,“啪”一声又燃出强烈火焰。
苦苦。
喀喀。
咿咿。
仿如啼泣般,妖猫发出低沉且哀寂的嗤笑。
“总之,直到你明白为止。”
呼——
鬼火突然消逝不见。妖猫也翻身跳跃。
猫的身影,隐逝于暗空之中。
此刻,只剩下棉叶在月光中随风摇摆。
丹翁慢慢将身子转向空海。
“空海啊,你还不去青龙寺,却来这种地方——”
“是——”
空海很是过意不去地嗫嚅道。
“丹翁先生,您认识刚刚那对手?”
“多少吧。”
“是怎样的对手——”
“这个你们无须知道。先别管这些。空海,我倒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什么事?”
“先前你们所挖出会动的兵俑。”
“怎么了——”
“相同的兵俑,大约还有十尊埋在这儿。”
“你是说同样的吗?被人施咒,可以活动的陶俑吗?”
“没错。如果挖出来并且破坏掉,那些兵俑就不会爬出来作怪了。”
“除了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两尊,是吧?”
“嗯。”
“可是,丹翁先生,为什么您知道此事?”
丹翁欲言又止,接着说,
“那是因为,将这些兵俑埋在这儿的,就是我啊……”
“什么?丹翁先生,您跟那妖猫有何因缘呢?”
“因缘吗——我早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空海,这是我的私事。如果这是我必须善后的事,那你也有你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
“你不是为了盗取密教,才来到长安的吗?”
“是。”
“如果你要介入这件事,或许会赔上一条命。今晚此处要是只有你一人或我一人,也许就要被那家伙夺走性命——”
丹翁说到这儿,柳宗元从旁唤了一声。
“您是丹翁先生吗?”
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说道:
“在下柳宗元。”
“我听过您的大名。”
“幸会!幸会!”柳宗元颔首致意道:
“最近这件事,只怕是攸关天下的大事。在下敬谨请教。丹翁大人,您若了解这事,可否惠予赐告?”
“不,这本来就是私事。私事的话,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丹翁大人……”
丹翁充耳不闻地一步、两步往后倒退,然后望向空海。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为止。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来日再把酒言欢吧。”
不待空海回应,丹翁转身走向对面的那片暗黑之中。
空海也缓移脚步,回过神来一看,丹翁背影早已远扬,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了。
此时,只剩下棉叶随风摇曳。
紧张气氛顿时解除开来,逸势也松了一大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