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咒法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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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一</h4>

四月——

空海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忙着准备正式进入青龙寺。

所谓准备,是指外语。

梵语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语。

天竺的语言。

在日本时,空海已经学会梵文。不过,那毕竟是从天竺经由唐国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够充分。

倘若要将密教大法带回日本,必须先井然有序地学会天竺的语言——Sanskrit,也就是梵语。

因为若要将密教归为己有,相对于显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语。

对于唐语,空海已经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语也大致学会了。若想在日本用来传承显教,已很够用。不过,密教是新兴佛法,光靠唐语理解,仍然十分困难。因此,学习梵语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语所说的“涅槃”,在梵语,是指烦恼“消除”了的状态。“涅槃”其实是用唐语音译过来的词。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却指“熄灭”火焰。

“消除”和“熄灭”,意义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槃”被诠释为灭度、寂灭的意思,这和添加了个人意志及行动的词汇,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烦恼火焰的唐语译词,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将这些成为佛教名词之前的天竺语本意,消化为自己的知识,进入青龙寺之后,恐怕还得从学习梵语开始。

空海打算在进入青龙寺之前,先将天竺语完全溶化于自身内部。

毕竟空海的语言能力,异于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还有大猴,学习了天竺语。

一般口语,他已说得和大猴一样好。佛教的专业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驾志明。

连大猴都曾说出这样赞叹的话:

“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

志明对于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惊奇不已。

说到对于佛教知识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学习天竺语,是拜天竺东渡来唐的婆罗门为师。志明现在则教空海天竺语。

志明对于空海领悟力之快,曾惊叹得说出:

“这位师父,您真的是倭国人吗?”

正因为本身也是僧侣,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须耗费多少时间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语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时日了,柳宗元那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没有?他应该已问过他的母亲。

若真有其信,应该立见分晓;如果没有,也应该很快有答案才对。

毫无音信,若不是母亲还没找到那封信,就是找到信了却不便交给柳宗元。

若是那封信已交给柳宗元,那么有可能是柳宗元无法联络上空海,要不然,就是他有不想和空海联络的苦衷。

深夜——

空海在灯下展读向志明借来的梵文经典。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边看梵文边以梵语低声诵读经文。

有不少教义,就是因如此诵读方才能够心领神会。

以这部《般若心经》来说,用梵语诵读时,空海的感想是:

有些段落不正是真言吗?

与此同时,他也恍然大悟:

果真如此。

这果然是曼陀罗,是真言。当他以原始语言发音时,自然萌生这种感觉。

在空海内心深处,有深表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的自己;也有再次确认《般若心经》其实就是真言的自己。

《般若心经》开宗明义说,这个宇宙是由何者组成。又说,是由“五蕴”组成。

色。

受。

想。

行。

识。

此即五蕴。

五蕴当中的所谓“色”,是指宇宙一切物质性的存在。“受”、“想”、“行”、“识”四蕴,则是指人类这一边——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时所产生的感受。换句话说,《般若心经》所要诉说的,就是:

所谓“存在”,除了“存在”本身,还必须有观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上。

而更厉害的是,《般若心经》竟断言,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空”。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这个论点多么具有活力啊!

《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马、牛等动物,虫、鱼、花、草或是水、空气、风、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质的相貌,其实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恋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恋慕男人的情感,甚至连欢喜及悲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为、思想全然是空——

《般若心经》如此高明地宣言。

诚然正确无误。

在认知上已告完结。美妙无比。

不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般若心经》对于这种终结的阐述,竟然又高呼:那又怎么样呢?

色,即是,空——

但,那又怎么样呢?

对于“色即是空”这种智能,这种美,或这种智能的终结,《般若心经》竟然若无其事一般,而在最后高揭——

这就是曼陀罗。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

萨婆诃。

《般若心经》以理诉说这世间的真理,却在某处急转直下,突如其来地以这样的真言告终。

《般若心经》甚至将宇宙中存在的真理,也缠缚在这一曼陀罗之中。可以说,曼陀罗自己在说话,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

这最后的真言,应该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均以同等音量大合唱的部分。

空海继续唱诵《般若心经》。

唱到曼陀罗部分,近身的书桌仿佛也跟着唱和起来。

羯谛。羯谛。

空海一唱诵,书桌及桌上的笔也跟着唱和。

羯谛。羯谛。

当空海唱诵:

波罗羯谛。

屋子、天花板、墙壁、地板,最后整栋建筑物也都跟着唱和:

波罗羯谛。

空海再唱诵:

波罗僧羯谛。

这时,庭园内的草、虫、牡丹花,甚至牛、马、鸟也一起加入唱和,用尽力气大声呼喊:

波罗僧羯谛。

空海再唱:

菩提。

萨婆诃。

感觉似乎所有生命,乃至微生物、细菌、山川大地、宇宙,也一起呼应唱和。

存在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应和着空海诵念的真言:

菩提!

萨婆诃!!

当空海诵念完毕,他感觉所有生命都使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撕裂自己肉身般的力气——以吐出自己灵魂般的气势,跟着一起大喊。

空海耳里可听闻——宇宙合而为一,震天撼地般的大合唱声响。

“真是太壮观了,空海——”

倘若橘逸势还在身边,他一定会如此赞叹的大合唱声响,残留在空海耳里。

橘逸势早已不在西明寺。

他搬入位于别坊的儒生宿舍了。

逸势不在,工作虽然进行得比较快,但有他在旁,经常会帮腔附和,尤其当空海综合自己的思绪时,他是个不可或缺的辅佐角色。

平常思考时,就已养成逸势在旁的习惯,即使今天他已离开,空海的内心深处,依然可以描绘出逸势的神情,然后为自己的想法做总结。

此刻,空海内心深处的逸势,正对着空海诵唱的《般若心经》发出赞叹:

“真是太壮观了!”

将经书搁在书桌上,空海打开侧边的窗户。

夜气沁入,灯火为之摇曳。

已吹起初夏的风了。处处枝开叶展的新绿味道,以及树木的芳香,交融于风中。夜气宛如甘蜜。

明天,白乐天即将到访。

前来西明寺,是为了观赏牡丹花。时间若允许,还能说说话。如果没时间,就纯粹欣赏牡丹花吧——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西明寺向来以牡丹胜地而闻名。牡丹花季,从长安到寺内探访的人络绎于途。

其中不乏出入宫廷的贵客或丽人。

自古以来,唐国子民便偏爱牡丹,远胜于其他花种。唐国子民对于牡丹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类似日本子民对于樱花的无限爱恋。

长安各地的寺院、庭园,每到牡丹盛开之际,长安人的心情便随之浮动。

空海知晓白乐天的大名,也是由于牡丹的因缘。

白乐天与友人赋别时,曾走访牡丹盛开的西明寺,作诗抒怀。志明将这首诗拿给空海看,那是最早的印象。

此时的西明寺,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每天都有许多访客到来。

对空海而言,这是他初次在长安与牡丹邂逅。

红、紫、白、淡桃红——还有介于上述颜色之间的所有颜色。这些花瓣毫不吝惜地绽放着。绚烂的牡丹花群,在初夏微风中摇曳的模样,煞是壮观。

忆及白日的娇艳,甚至令人觉得牡丹花色仿佛也融于夜气之中,在黑暗中隐约闪现。

这时——

空海察觉到那动静。

庭院中有某人的动静。

那人,似乎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反之,也不存心让人瞧见。

极其自然地在那儿而已。

他正在动着。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奇怪——

空海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前是庭院夜色。

月光自天洒落,夜色宛如深浓水底,静默地展现于眼前。

确实有人在那里。

与上回丹翁呼唤自己时的景况似乎又有些不同……

空海站了起来。

<h4>二</h4>

月光映照之下,牡丹花叶在深深的夜色中散发出青翠光泽。

空海静静地步向花丛。

衣袖、下摆触碰到聚集于花叶上的露水,因濡湿而沉重起来。

而牡丹花,与其说是露水的重量,不如说是花瓣本身的重量,让它像压弯树枝的熟透果实,低垂下来。

空海徐徐穿越其间,往前走去。

深夜——

无人醒着。

四周只有无声的清澈黑暗。

黑暗中,牡丹依然艳彩跃然。

那颜色仿佛带着香气。

牡丹虽无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却是一身绚丽的色彩。

正如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绽放的色彩。

突然——

藏经堂前——庭院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是人影。

人影缓慢地动作着。

在做什么呢?

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那人影正在舞动着。

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发丝发出银色光泽。

身穿宫人模样的华丽衣裳,女子不停地舞着。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转,指尖与月光一起降落。

她的身子缓缓摇晃旋转,脚抬起,踩地有声。

仿佛即将被月光吸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际。

似乎想要飞天,却无法升上天去。

宛如天女爱恋着天际般舞动着。

空海默不出声,静静地停下脚步,观看着那舞动。

女子丝毫未曾察觉空海的存在。

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仿佛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讳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后——

空海蓦然发现,那女子并非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

在月光下舞动的,是一位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稍早前竟没能察觉出来。

虽说是夜晚,却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照理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足以辨识,却因为始终深信那女子是年轻女人所致。

舞蹈的动作,并非老女人所能为。

是年轻女子才做得出来的。

难道被其动作所迷惑了?

现在仔细察看才明白,发丝所散发的银色光泽,并非月光造成,而是她的白发。还可看见脸庞浮现深深的皱纹,脸颊皮肉也垂垂老矣。

这位老婆婆,当已届高龄了吧。

不过,尽管老,却美极了——

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

已到这般年纪的人,怎还能有如此的动作?

为什么这位老女人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舞蹈?

仿佛饱经风霜的牡丹精,受到现世的月光召唤,被请求演出古老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难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飘然现身——

此时——

“喂,空海。是我,逸势。”

从后方传来一阵呼叫声。

空海回头一看,橘逸势站在后面的牡丹花丛里。

“空海啊,好个良宵花月夜。月色太美了,我也出来走走,观赏牡丹花。”

空海将那声音听成是逸势的声音,将那身影看成是逸势的身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如何?我们也来一起赏牡丹吧?”

这不是逸势的声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装束,模仿男人声调在说话。

唐语口音。

若是逸势,绝不会说出“我是逸势”这样的话。

故意谎称是逸势,其实是对空海下咒。

两人单独相处时,逸势也不会用唐语和他打招呼。

剎那之间,空海已经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间,空海确曾将那声音当作是逸势,除了夜晚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空海心灵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势这个角色吧。

话虽如此,就算时间如何短暂,能让空海错觉见到逸势,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个法力高强的人。

那女子,与舞蹈的老女人并非同一人,是个年轻女子。

“是女的——”

空海这样说出时,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

女子恢复成普通声音说道:

“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骗住的。”

“为何要对我下咒?”

“因为有必要。”

“有必要?”

“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

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

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

空海恍然大悟。

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

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

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

呼——

空海朝夜气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

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湿般,兀自发光着。

<h4>三</h4>

“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

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

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论语》就可以了。只是,学问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

“是钱的问题吧?”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

“准备的钱,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

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交际的能力——”

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野麻吕之流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归根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

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露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地望着空海说:

“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

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

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

“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回不了日本了。”

“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

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是徒然。”

“会来。大概会吧。”

“什么时候?”

“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

“怎么可能?”

“可能。”

“为什么?”

“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

“下咒?”

“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

“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

“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话咒。”

“话咒?”

“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

“嗯。”

“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不能就此作罢吧——”

“什么意思?”

“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这事您可知晓?”

“嗯。”

“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

“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

“快什么呢?”

“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

“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着逸势:

“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密教。”

“做得到吗?那种事——”

“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

“天命?”

“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

“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

“如果有上天的话。”

“如果有呢?”

“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

“感兴趣?”

“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

“我,是指什么意思?”

“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

“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

“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

“什么意思?”

“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

“佛法?”

“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露不满之色。

“你会书法吧。”

“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精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

“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

“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

“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

“给他看,然后呢?”

“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

“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

“当然。”

“道理跟这个一样。”

“什么一样?”

“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己被赞扬。”

“——”

“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

“嗯。”

“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

“——”

“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

“——”

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

“一样?”

“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

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

“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

“怎么说呢?”

“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来吧。”

“嗯。”

“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

是大猴的声音。

<h4>四</h4>

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

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

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

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

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露口风。

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

白乐天盯着窗外看。

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

“我现在正觉得迷惘。”

“为何迷惘?”

“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

“有件事?”

“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

“我知道——”

“咦?”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

“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

“正是那首诗。”

“嗯。”

“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

“那又怎么了?”

“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

“是的。”

“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

“——”

“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

“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

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

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乱,自长安仓皇逃命时,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白乐天问道:

“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

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

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安史之乱时被惨杀,杨玉环本人也遭高力士缢死——纪录如此。

“无论如何,这些事我都想写下,我的心却分裂成两半——”

“分成两半?”空海问道。

“我是想,该以当时两人心里所蕴藏的愠怒、哀愁与憎恨为主轴呢,还是——”

“还是?”

“还是将这些感情全部隐藏,只描绘这段看似凄美的悲恋故事——”

白乐天的视线又回到空海身上。

“这是一个难题。”

“虽然我倾向于实话实说,将它写成哀憎、怨怼交织的故事——”

“——”

“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总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对的问题还未解决之前,我实在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h4>五</h4>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他把手贴在自己胸前:

“我的心里,充塞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哎,该怎么说才好呢?”

白乐天扭动身子,宛如发狂似地直望着空海:

“那是一堆没有名字的生物。有兽、花、虫,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体。我必须引诱它们走入语言的栅栏里,为它们命名……”

这些生物在自己肉体深处,散发着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处迷路的不知名动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

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灭了,成为其他生物的一部分。某些则成长茁壮了,它们让自己的躯体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变成更巨大的生物,漫步在白乐天内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乐天内心的深海泅游着。这些生物到底呈现何种形状,取名为何,白乐天也一无所知。

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游于白乐天肉体深处……

“我或许太浓烈了。”白乐天说。

“太浓烈?”空海问。

“情感。”白乐天仿佛想咽下如鲠在喉之刺,扭曲着嘴唇说道:

“情感太浓烈了。”

“——”

“我就像是吸尽厨房污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

“——”

“好想早日洗净,这样才能快活些吧。”

“换句话说,指的是创作这回事——”

“是的。”白乐天点了点头:

“我本来以为,将心里的东西都作成诗,或许可以轻松下来——”

“难道不行?”

“不行。再怎么写,也不会减少。完全轻松不起来。只能饮酒而已。我像是被污水与酒渗透的破布了。”

白乐天一脸认真,露出微笑。

然后,微笑僵硬了。

白乐天眼前有一面镜子,当他发现镜里映照着自己的神情,突然回神过来。

“说了一堆无聊的话——”

白乐天唇上数次浮现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复平素一贯木讷的神情。

“不说傻话了,没一件是好事。”

重振精神般,白乐天望向空海。

“对了,空海先生,关于宫里的事,您已听说了吗——”

“什么事?”

“皇上身边似乎发生了怪事。”

“怪事?”

“乐师的月琴突然断弦,苍蝇老在皇上身边盘旋,不然就是猫开口说话……”

“猫?”

“是的。”白乐天颔首:

“前几天,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似乎曾入宫觐见皇上。”

“惠果阿阇梨吗?”

“正是。”

“我不知道。”

算一算,柳宗元也有一段时日没跟自己联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