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高力士给晁衡的信。
晁衡大人,不知您身体康泰否?高力士我已经七十九岁了。
此刻,我正在朗州写这封信。
从黔中返回长安途中,我在此地病倒了。如今全身几乎动弹不得。混身关节疼痛,头部仿佛重锤敲打。心跳急促,喘出的全是热气。
自今上登基、皇上退位为太上皇以来,我诸事不顺,又遭今上宠信李辅国谋害,一年前被流放到黔中。往昔我对他人所做的一切,终于也落到自己身上了,本想就此认命终老,人在异地,我却无时无刻不思念起京城里的日子。(译注:此处以下因叙事时空变化,分别以“皇上”、“太上皇”、“玄宗皇帝”、“玄宗太上皇”代表唐玄宗。而以“今上”代表继位的唐肃宗。)
与玄宗太上皇共度的朝夕——
由于安禄山之乱而一起走避蜀地,那是何时的事啊?
天宝十五年,说来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如今回想,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想起马嵬驿那场改变我们一生命运的叛乱,对今时的我而言,也变得难以忘怀了。
晁衡大人。
我会写这样的信给您,实在是因为到了今天,能说这种事的对象只剩下您一人了。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去到您面前,好好地絮叨一些垂死老人的话,只是,多病之身力有未逮啊。
哎——
真的,真的岁月匆匆,过去太久了。
这段岁月,我与太上皇一起度过。
此前长达一年半的日子无法与太上皇相见,这还是第一次。迄今的每一日夜,您可知道我是如何思念太上皇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啊。
回首前尘,最先向太上皇禀告贵妃之事的人,可不就是我吗。就连最后将贵妃——哎,如今回想,或许当中还有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大概一直都嫉妒着贵妃吧。
如今我能这样向您表明心迹,无非因为许多事情已成为过往云烟。
呜呼,太上皇也已不在人世了。
仅仅三天之前,我方才得知太上皇死讯。
是一名自长安来的流人告诉我的。(译注:流人指因犯罪而被流放之人。)
得知死讯时,我气力尽失而病倒此地。
此刻这样孤坐青灯案前,也非常吃力。
最后能否写完这封信,我完全无法确定,但只要气力尚存,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我与太上皇相识,是在十来岁之时。
当时,太上皇与我风华正茂,浑身是劲,而他能否登上大位也尚在未定之天。
无论任何男女,也不可能像我与太上皇那般心念深系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更甚于贵妃与太上皇。
这点,想必您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h4>二</h4>
皇上登基称帝,是在我二十九岁那一年。
太极元年(七一二年)七月,睿宗皇帝决意让位太子殿下,宣告将引退为太上皇。
如此,年号也由太极改为延和。八月太子登基,成为玄宗皇帝。
时年二十八岁。
不过,即使已当上皇帝,却也不能大意。因为太平公主与宰相窦怀贞一伙仍握有莫大权力。
果然,翌年,也就是先天二年(七一三年),太平公主与亲信共议谋反。
七月四日,他们阴谋在宫里杀害皇上。不过,我们与皇上早就在等这天来临。事前我们已接获情报,于是将计就计,在七月三日谋反前夕,先调派三百余名官兵攻入殿中,逮捕参与造反的所有主谋,并杀掉了他们。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逃脱,隐身寺院,却依然为我们所寻获,最后被赐死。
此时,皇上,也就是玄宗皇帝新政时代才算真正来临。
此后发生的事,您应当知之甚详。
因为四年之后,晁衡大人您已来到长安,皇上如何治理朝政,您都亲眼看到了吧。
不过,还有几件事情您并不明了。
今晚就是想告诉您这些事,才点起烛火,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h4>三</h4>
武惠妃亡故时,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十二月,皇上正值五十三岁。
皇上如何怜爱武惠妃,您也有所了解。因此,皇上的哀伤逾恒,尽管后宫佳丽无数,也难以抚平皇上的哀痛。
某日,皇上开口对我说:
“什么女人都好,这世上真有可以填补我内心空虚的女人吗——”
这是真心话吗?即使是真心话,当时也掺杂几许戏言吧。
时间一到,再多哀伤也将会痊愈,我和皇上都深谙此理。即使是真心话,如果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皇上大概也不致脱口说出那番话了。
“若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有人能带到我面前吗?我会任其所需地给予奖赏——”
在场闻言的臣子莫不当真,开始四处寻找可以抚慰天子的女人。
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的话题传入皇上耳里,或是直接带了觅着的女人晋见,甚至让她与皇上共度春宵。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开始惶惶不安了。
万一有谁带来的女人,得到皇上宠爱,甚至生下皇子——
那么,找到那女人者,自将因此而飞黄腾达。至于我,迟早也会被人从皇上身边赶下台吧。
对其他人而言,发迹的机会,就在眼前。
若反对此事,我将因此得罪皇上。
但假如世上真有可以抚慰皇上的女人,那么,我高力士就必须找到她,并且将她带来皇上面前。
于是,我也全力以赴,开始在国内四处寻觅了。
“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
现在想起来,这句话正是以后所有事情的开端。假如没有这句话,我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就着微弱烛火,写这样的信给您了。
不过,相反地,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我才会与大唐王朝的秘密有所牵连,度过奇特的一生,因此也难说是好是坏。
追忆往事时,人们往往会悔恨莫及,想着彼时如果这样或如果那样,乃至咬牙切齿。对当时如此这般,充满无尽悔恨,或因此咬牙切齿,此诚人情之常。然而,关于此事,在至今为止的生涯之中,我更是作如此之想。
如果玄宗没有脱口说出那句话。
如果那男人没出现在我眼前。
如果玄宗未曾对那女人如此倾心。
如果、如果、如果……
这种种如果,迄今不为人知地不知在我脑海中浮现过多少回了。
可是,当时如果那样做的那个时刻,与我还活着书写这封信的此时此刻,二者诚然不可相提并论。
毕竟,消逝的时间,再也无法重拾了。
那男人出现在我眼前,说出那些该受诅咒的话,是开元二十六年的五月中旬过后。
当时我独自一人,正站在自宅庭院沉思着。
心里所想,当然就是皇上下令寻找女人的事。
眼前,虽然已过目了不少女人,却没有任何一个让皇上看得上眼。
“哎,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武惠妃——”
经常如此叹息的皇上身影,我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因为近身随侍皇上,他的心情,我能够深刻体会。
我知道,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抚慰当时的皇上。
如果武惠妃还在世,皇上或许也会移情别恋,可是武惠妃已经不在人世,她只能活在皇上内心深处。这样的人,岂是活生生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偶尔,也会有让皇上心动的女人出现,且与他共度春宵。然而,春风一度过后,皇上的心便离她而去。
况且——
来到玄宗面前的女人,多半与武惠妃神似。有时,甚至还出现与武惠妃一模一样的女人,然而,即使再怎么神似,那人也绝不是武惠妃。
不仅容貌,连声音、动作、呼吸方式、眼神——就算全都近似,终究还是与武惠妃有异。且由于外貌神似,更容易显露出她们的差异。
太过神似,反而坏事。
关于这点,我深深理解。不过,到底哪个女人好呢?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太像不行。
不像也不行。
真是叫人难为。
至此为止,我还不曾带人去面见皇上。虽然我也派人寻找,或是见过找到的女人,但我不以为她们能得皇上欢心。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安排晋见了。
在不能亲自出马寻找的情况下,我内心一直忐忑不安,深恐万一有人所带来的女人,受到皇上喜爱。
那天夜晚。
时当月圆之际,月光洒落当时盛开的牡丹花上,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那年,不同于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开放甚早,比长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时——
“高力士大人——”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可是,那声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听见,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怪哉——
如此作想时,又再度响起相同声音:
“高力士大人——”
这次听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这里、这里——”
那声音呼唤着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见吗——”
被这么一说,我定睛察看眼前盛开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里。
是一株白牡丹。
月光辉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当中,坐着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点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蓝色的一片白牡丹花瓣上,正仰望着我。
因为实在太小了,很难看得真确,不过,那男子看来应该已年过半百,约莫接近六十。一身道士打扮,相貌与其说是唐人,不如说更像胡人,有着略为高耸的鼻子。
“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别惊慌。”那男子如此说道:
“如何,高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吗?”
说毕,男子抿嘴笑着。
“还没找到。”我不自觉地响应了。
“我也这样想。”男子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么狐仙、妖怪——”我问。
“是人。”男子答道。
“为何知道我在寻找女人?”我说。
呵。
呵。
呵。
男子发出笑声,答道:
“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寻找,不是吗?我知道这事。皇帝想找女人,对吗?”
“话虽如此,可是——”
“还没找到吧?”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知有多少人带来女人,可是皇上都没看上眼,对吧?”
诚如男子所言。我点头说:
“你说的没错。”
且望着那男子又喃喃自语道:
“皇上喜欢的女人,并不存在这世上。”
结果——
“没这回事!”男人说道。
“你是说有吗?”
“有!”
“你为何知道?”我问道,“你若认识某位女人也罢,不过,你怎会知道皇上喜欢她?”
“因为知道,所以知道。”
“什么?”
“这跟讲道理不同。”
“——”
“并非像道理那样可以说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尔有这种女人。而且,我知道那女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谁?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要我告诉你吗?”男人答道。
“告诉我!”
“不要。”
“不要?”
“嗯。”
“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
“不是。”
“为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
“什么?”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明天?”
“嗯。”
“用什么方法?”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当真?”
“我不骗你。”
“——”
“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
“如果看不上眼?”
“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
“什么?!”
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入宫随侍,是个深思熟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足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白了。”我响应道:
“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
“那我走了!”
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蠕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身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
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
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
“黄鹤——”
<h4>四</h4>
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入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
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水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
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揉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日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黄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宫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
“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高力士大人。”
“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玉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根,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
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
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玙。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身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日渐转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父异母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母亲正独守空闺,满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宫内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泄不满时,却遭他人窃听,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母子。”
一向怜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
“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
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
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身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宫内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欲。”
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玙,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玙,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玙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内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身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内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宫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身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
我如此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身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
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
惊吓吗?
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刺伤肉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肉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
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身上的装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内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
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玉般滑润,白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毫无心理准备且心神尽失地站在世人难以触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见面,我便已成为她的俘虏,魂失魄离。
“在下杨玉环。”
那声音仿佛大小珠玉纷纷自琴弦落下。
“虽然冒昧请求,还能得到您的首肯,不胜感激之至。”
她——杨玉环对我说道,距此不远有一个道观,通常每月拜访一次,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是,途中车轭折断,不得不到府上叨扰求助。
“高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帮助。”
鲜艳夺目的色彩随同她的话语,从她的唇边纷纷流泄出来。
连那馥郁的气息,也仿佛隐约上了某种颜色一般。
“请您安心歇息吧!”
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昨晚那男人黄鹤所说过的话。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在此之前,我已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说的,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h4>五</h4>
本来已准备回宫的我,又拖延了一天,当晚继续停留在宅邸里。
回到自己房里,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白天所遇见的寿王府女官——杨玉环。
即使杨玉环已归去,她那国色天香,明丽艳光,仿佛却还残存在宅邸空气之中。
世间真有这等事?
哎——
错不了的。
如果我引见这女人,皇上一眼就会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话,那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让皇上心动了。
可是,哎,可是——
这事该如何办呢?尽管这女人是皇上与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实上她却是一名妃子。
父皇喜欢上了儿子的妃子——
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宠爱寿王。
但皇上怎么能从李瑁那里夺走杨玉环呢?就为政之道而言,又该如何将吾儿妻妾变成吾人妻妾呢?
即使熄灭灯火、躺在床铺上,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杨玉环明丽的身影,并且因为担心寿王与皇上的事而久久无法入眠。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黑暗中,我双眼明睁、闷闷难眠。
如果我不将杨玉环的事禀告玄宗——
黄鹤那男人,一定会到别人那里,说出曾经告诉过我的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黄鹤所说,或许就是袁思艺这个人——
我在床上数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突然——
“睡不着吗……”
耳边响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熟的黄鹤声音。
在黑暗中,我自床上起身。
环视四周,却杳无人影。
“这样就可以了,你就这样听着——”
又传来黄鹤说话的声音。
我朝发声方向定睛凝视。
房里某个角落,盘踞着一团仿佛比黑暗还更浓厚的黑暗。
那是黄鹤,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来。
不过,黄鹤像妖物一般,悄悄潜伏进入黑暗中的某处,则是不容置疑的。
“怎样……”
黄鹤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到了吗?”声音说。
“看到什么?”
我一反问,随即传来仿佛泥水煮沸般的低沉笑声。
“明知故问,就是女人啊。”
“女人?”
“女人白天应该来过了吧。”
“白天来的是寿王的女官——”
“杨玉环。”黄鹤代我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是杨玉环,白天确曾因为车轭折断来到敝宅——”
“来过了吧。”
“来过了。”我回答。
“就是那个女人……”
“——”
“那是我做的。”
“做什么?”
“我先破坏她所乘坐的马车,让车轭在这附近折断——”
“原来是你……”
“如何?”
“——”
“就像我说的吧。你见到她时,马上明白我说过的话了。”
“到底是什么事?”
“你要是想装蒜,我就去找别人。”黄鹤直截了当地说道。
“慢、慢着——”我不禁叫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如此一来,只好老实招认。
“诚如你所言。”我说道。
“喔。”
“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像她那样的美人。”
“是吧。”
黄鹤的声音,混杂着几许愉悦。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她就是那种女人。”
“正是如此。”
“如果告诉别人这件事,你会很为难吧?”
“嗯。”
“我也不想那样做。正因为我看中你,所以才设计让那女人不得不到你这里来。”
“为何是我——”
“你是说,为何选上你?”
“是的。”
“因为你很聪明。”
“聪明?”
“没错。因为你绝不会因一时感情用事,而做出损害自己的事。”
“或许也有这一部分吧。”
“所以才挑上你啊。会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测不出他到底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种人无法信赖。基于利益而行动者,才可信赖。”
“对此,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喔,该高兴。你可是被我黄鹤所信赖的男子。”
“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是吗?”
“你要的是什么呢?”
“呵呵。”
“钱吗?”
“这个嘛——”
“还是想到宫里当官呢?”
我一说出口,黄鹤乐得哈哈大笑。
“说出你的要求吧。”
“要求吗?”
“你所说的女人我已见过了,也知道她的出身。往后我尽可漠视你,自己行动。”
“想这样做的话,就去做吧。”
“什么?!”
“那么做,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
“不提要求,你会觉得不安吗?”
“——”
“如果说我想要钱,你就心安了吗?如果说想出人头地,你就算了解我了吗?”
“——”
“无所谓,说出来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禀告是从黄鹤那里打听来的。今天发生的事,说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
“可以那样做?”
“可以。”
话一说完,黄鹤不知觉得哪里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里不对吗?”
“你一定会对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为你不得不说。不说的话,你不知道别人何时会知道那女人的事。至于我会不会告诉其他人,对你来说,其实已无关紧要。你将会因为内心不安,而将那女人的事禀告皇帝。”
确实,黄鹤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知道了——
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站在我这种立场的人,必定要比任何人更早一步禀告皇上。
这是宫廷生存之道。
“你能否告诉我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她——杨玉环可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
“就是你的事。自称黄鹤的人此刻正与我见面,并且说了这么一番话的事。”
“唔。”
“杨玉环晓得你的事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什么?”
“你希望我回答晓得吗?如果说其实我是受杨玉环之托才做这件事的,那你会觉得心安吗?”
“——”
“如果说我是杨玉环的亲人,你会更放心吗?”
“到底怎样?”
“到底是怎样呢?”
“什么?”
“有件事我先说。早晚你会需要我的,到时候我还会出现——”
“需要你?”
“没错。到时候,我会再度出现在你面前。你最好记得我现在讲的话。”
“到底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我会隐匿起来。”
“什么?!”
我出声呼唤,却得不到响应。
“等等!”
我在黑暗中开口。不过,并没有任何回音。
“喂。”
我继续出声呼唤,再也没有任何响应。
只有浓浓的黑暗包围着我。
<h4>六</h4>
虽然如此,大约又拖过一个月,我才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
我说出寿王的女官——妃子的姓名,是为了避免得罪皇上。
不过,最后决定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诚如黄鹤所说,是源自于我的不安作祟。
万一有谁说出杨玉环的事,皇上也看见她、喜欢上她,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问题。
于是,我趁着皇上心情正好之时,若无其事地说出寿王妃杨玉环的名字。
首先,我直截了当说出为何一直隐瞒皇上的理由。
“此人其实一直就在皇上亲人身边,到今日才说出来,是害怕会让皇上的生活掀起不必要的风波,如此反而不好了。”
经我这么一说,皇上反而显得兴味十足。
“如果所说的事无法讨您欢心,任何责备,臣都甘心接受,但臣又深恐若不说出此事,将会错过抚慰皇上的机会,臣将终身遗憾,所以才决定说出来。”
“是谁啊?”皇上如此问我。
“是寿王李瑁的女官杨玉环。”
“什么,寿王的女官?”
“虽说是女官,其实已是寿王的妃子了。之前没敢说出来,就为了这个理由。”
“原来如此。”
皇上似乎也颇能理解我的犹豫。
至于黄鹤的事,我就隐而不宣,只说出杨玉环因车轭损坏而到我处歇息之事。
“是吗?”
皇上似乎感到兴趣,往前探出身子。
“那大概很漂亮吧?”
接着又说:“既然你忍了一个月没说,最后却还是说出她的名字,可见应该是个大美人吧——”
“是的。”
“而且你明知她是寿王妃,还告诉朕关于她的事。她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姑娘吧。”
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见见吧。”玄宗这样说道:
“让我来见见你所说的那个杨玉环吧。”
就这样,那年夏天在骊山华清宫,皇上与杨玉环两人相见了。
<h4>七</h4>
每年一到夏天,玄宗前往骊山华清宫避暑,已成为惯例。
当时我打算要召唤寿王也到华清宫,让他带着杨玉环同行向皇上请安。
幸运的是,几天前杨玉环才到我府上歇脚,寿王事后曾派人送礼致谢。
因此,我便准备了以下的信笺,寄给寿王:
辱蒙赐赠,诚惶诚恐。此事概经禀报圣上,皇命回赠薄礼,务请殿下携同杨玉环来此,无任感企。
所以提及皇上,无非想暗示寿王,如此做也是皇上意愿。
关于此点,我其实也十分痛心。
寿王是个聪明人,“携同杨玉环来此”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隐隐察觉出来了吧。
长久以来,皇上便在寻找替代武惠妃的人,寿王知之甚明。在此时候,自己与杨玉环一同被点名入宫,到底怎么回事,他当然心知肚明。
不过,如果这是皇上的意愿,那就不能不从了。
到了最后,即使皇上看上了杨玉环,并决意纳为妃子,他也无法违逆。因为违逆皇上,即意味将被赐死。
果不其然,夏天的某日,寿王伴同杨玉环前来华清宫。
当时,皇上一眼便看上杨玉环的情景,如同大家所知,我就不再赘述了。
杨玉环的绝世美艳,全然魅惑住了皇上,待其归去之后,皇上每吐出一口气,总会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该日过后的第二天,皇上传唤我到御前,深深叹了一口气,向我说:
“有何办法吗?”
“何事呢?”
皇上说的是什么事,我当然一清二楚,但从我的口中说出,犹然多所忌惮,因此我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杨玉环之事。”
“是的。”
“真如你所说那般美。比你所说的还要更美——”
皇上的声调有些苦闷,却又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朕彻夜未眠,脑海全是杨玉环之事。”
“皇上看中意了?”
“嗯。”皇上深深点了点头,并说出这样的话:
“朕想拥为己有,不过……”说完话后,皇上目光望向半空中:
“她是寿王的妃子啊……”
“是。”
“到底有何方法,可以拥有那女人……”
皇上苦闷地摇动身体,这样问道。
<h4>八</h4>
真是万分困扰。
皇上如此心仪杨玉环,几乎天天叨念着她。
早晨起身,喃喃着她的名字,睡觉时,即使梦话也都是她。
“怎么办才好?”
每次见着我,皇上总是这样说。
怎么做,才能将杨玉环迎接到皇上那里呢?
关于这点,我也头痛不已。
那年,皇上五十四岁,杨玉环二十岁——年纪相差三十四岁。不过,年岁的差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在于杨玉环是寿王妃子。父皇抢夺儿臣的妃子并纳为己有,对于这样的事,皇上也深感苦恼。
如果只是拥有杨玉环,那并没有问题。
无论何时,皇上都可这么做。
只要他对寿王这样说——把你的妃子杨玉环给我,就可以了。
如果寿王拒绝,那就是死路一条。
寿王、杨玉环要么两人都接受,要么就是以死相拒,答案只能二选一。
可是——
这件事不能如此露骨地进行。
这么做,不仅有伤皇上名声,且后世不知将要如何品评。
皇上做了这样的事,将会动摇政事根本。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真要坦承当时心境,与其说我是深切感受到寿王和杨玉环的痛楚,还不如说自己想的是要如何将杨玉环送入皇上的怀抱。
事情大概发生在皇上自华清宫返回长安城十天后吧。
我正在自家宅邸床上就寝。
略见秋意的凉风时或吹入房里,我将被褥拉到胸前,闭目仰卧着。
因挂心杨玉环之事,令我在朦胧浅眠之际,旋即又醒了过来,如此的情形不停反复着。
被褥可真够沉重的,正感呼吸困难之时,却感觉自己身体正仿佛逐渐下沉到某个地底。
突然——
“喂……”
不知从哪里传来声响。
“喂……”
细小而嘶哑的声音。某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
察觉之后,我睁开了双眼。
黄鹤的脸孔突然映入眼帘。
他的脸孔就在我的脸孔正上方,直直俯视着我。
“啊!”我不禁大叫出声。
黄鹤就在我胸部上方的半空中,毫无支撑地端坐着,并伸出他那鹤鸟一般的细颈,俯身注视着我。
看我醒来,黄鹤得意地笑着:
“如何?”他心情愉快地低声说道:
“碰到困扰了吧。”
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
“困扰?”我在下面说道。
“喔,难道你不觉得困扰?”黄鹤再次微笑。
“什么意思?”
“杨玉环的事。”
“——”
被他猜中了。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说的没错吧。”黄鹤得意地说道:
“所以,我才来了。”
“什么?”
“我说过了。迟早你会碰到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说过,到时候我会再来的——”
确实,我还记得那句话。
“该如何让寿王妃子转为玄宗妃子,你是为此而困扰吧。”
“没错。”我老实地点头。
“如何,要我告诉你好法子吗?”
“有吗?有好法子吗?”
“有!”
“什么法子呢?”
“其实,你早该察觉到了的。”
“察觉什么?”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杨玉环那天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
“道观。”
道观,也就是道教的寺庙。
“这又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
对于黄鹤想说什么,我一无所知,瞧见我莫名其妙的神情,黄鹤大笑一阵之后,继续说道:
“让杨玉环变成道士。”
“变成道士?”
“哎呀,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身为皇帝智囊的高力士大人,头脑难道变迟钝了吗?”
话说到此,黄鹤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也终于明白了。
一旦明白,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首先,让杨玉环出家变成女道士。也就是说,让杨玉环出家,让她与寿王分手。
之后,在适当的地方建造道观,将她迁移到那里。
皇上再以道士身份往返于那道观,问题就解决了。
然后,过了一年、两年,待时间流逝之后,再将杨玉环迎回宫里。
这么一来,即使任何人都深知事情真相,至少表面上杨玉环与寿王分离的理由是出家,与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杨玉环老早便出入道观的这件事来看,让她出家也不算太牵强。
这真是个绝顶巧妙的法子。
这么一来,皇上的名声就不会受损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黄鹤也未免太厉害了。
“难道当初你找上我时,就已经设想事情会演变至此了?”
“那当然了。”黄鹤嘴角浮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说:
“改天我还会再来的……”
刚听到他这般自言自语时,他却已突然自半空中消失身影了。
<h4>九</h4>
晁衡大人。
我就是这样与杨玉环、黄鹤相遇的。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十日),在华清池温泉宫,皇上迎接杨玉环到来。
皇上原本就深爱神仙道,并且尊崇老子为道家之祖。
温泉宫也设有道观,命名为太真宫,我们先将杨玉环迎进此道观。
杨玉环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来到此地自不待言。而且不是出自皇上命令,是杨玉环个人的决定,这些都与黄鹤所预想的情节一样。
一切都像黄鹤所说那般进行着,结果,一如他所预料,皇上将杨玉环抢到手了。
然后,那个宛如恶魔的黄鹤,也与杨玉环一起进入宫廷了。
晁衡大人。
那些传言,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可是,当时我尚未真切了解黄鹤此人是如何恐怖。
当我察觉黄鹤之恐怖时,此人却已潜伏宫廷深处了。
这个黄鹤比我当初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恐怖。
之前,我曾数度想要将这号人物驱逐出宫。
但到了后来,逐出黄鹤一事,我也束手无策。
安禄山之乱,其实也可说是黄鹤的策谋。
关于此事,容后详述,我先向您吐露一件重大事实。
现在若不将此事记载下来,或许写信中途,我可能就要告别人世了。
谁都不晓得冥府使者,何时会来带走我病痛的魂魄?
如此点灯提笔写信之时,我的气脉紊乱,双眼迷蒙。甚至握笔的指尖也已失去气力,数度伏首案头。
晁衡大人。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曾一起逃出长安,走避蜀地。
当时陈玄礼在马嵬驿率兵叛变之事,您大概还记得吧。
当时的情景,我始终难以忘怀。
即使现在写信给您时,脑海里也都还会浮现当时情景。
皇上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
您显露疲态的脸孔。
杨国忠被举刺在长矛之上的头颅。
以及,杨玉环当时依然明艳动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陈玄礼提出条件,要取贵妃性命。
他说,若能杀了贵妃,他将出面平息叛变,且保护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显然也束手无策,正当众人在思忖除了杀死贵妃,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可想时……
“有个好法子!”
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黄鹤。
那可真是出人意料的法子啊!
黄鹤的法子,是在贵妃身上扎针,让她看来宛如死亡一般。
关于此事,您也被牵连进去了,应该很清楚吧。
让贵妃处于假死状态,待陈玄礼确认后,再将她埋进石棺——其实贵妃并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后拔针,她就可以复活过来,黄鹤如此说道。
待动乱平息之后,再寻觅时机,让贵妃苏醒过来,然后远走日本国。
到时候负责带贵妃远走日本国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黄鹤于是对贵妃施用秘法。我们将贵妃埋在马嵬驿后,继续逃往蜀地。
不久,叛乱平息,我们再度返回长安。
又不久,皇上决意将贵妃挖出来。
把贵妃墓地移往华清宫所在——这是挖出贵妃时所用的借口。
可是,如此这般挖掘出石棺之后,我们却发现贵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转过来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狭窄石棺里醒了过来的贵妃,早已不是昔日的贵妃。她已发疯多时了。
您应该还记得,棺盖内面残留着手指挠抓过的可怕血迹。
我们一同将贵妃移往华清宫所在地,并在那里商量。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黄鹤说了一句话。
“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他说,似乎有人将贵妃身上的扎针放松了——
此时,青龙寺不空和尚也来到这里。
不空和尚说,想和彼时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单独谈话。
于是如您所知,我们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里。
话说完。“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
“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彼时,黄鹤也高声惊叫了起来:
“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
这件事是真的。
不空与太上皇说话时,贵妃、白龙、丹龙三人从华清宫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太上皇那时流着泪如此说道。
然后不久,像是要追赶已消失的三人的踪迹,黄鹤也从宫里消失,不知去向。
且说——
晁衡大人。
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告诉您。
那是关于当时黄鹤尸解法为何失灵的事。
另一件则是,为何当时不空和尚会来到华清宫。
先说不空的事吧。当时找不空到华清宫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
唉,所以……
在贵妃扎针上动手脚的人到底是谁?
让我告诉您吧。
在马嵬驿那时,是我背着大家微微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的。
就是我高力士动的手脚。
唉——
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
虽然这么做是万不得已,可是,引见贵妃给皇上的人是我啊。
虽然是受黄鹤怂恿,但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黄鹤告诉我贵妃的事时,我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并没这样做,如实禀报也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
万一贵妃由其他人引荐给皇上——那么,该人将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其亲信将出人头地,道理就是这样。倘若有某人身处那种地位,我必然会深受威胁。
因此,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反正谁都可能引见杨玉环给皇上,那不如就让自己上场吧。
就此意义来说,我也是必须背负责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演变为那样,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将贵妃的事隐瞒到底。
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会这样说的。
当时应该这样做才好,应该那样做才好,人的一生当中,这种思量到底有过多少回?
再怎么回想这些事,也无法弥补了。但也正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人才这么想吧。
更坦白地说,即使回到当时,上天赐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的。
在明艳动人的贵妃身边,享受宫廷无尽的荣华富贵,眺望大唐国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日的盛宴:李白作诗、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会一而再犯下同样错误的,才是所谓的人吧。
因为我确实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脱胎换骨一百次,也无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还能活到七十岁过后的今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承认是一种幸福。
随侍皇帝身边,实际尝过大权在握、牵动政局的味道,甚至许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临生命尽头之时,想到还有像您这样可以写信的对象,实在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生算是差强人意了。
有不少人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死去了。
言归正传。
为何我要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呢?
要谈论这件事,自然就会提及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的事。
<h4>十</h4>
不空和尚会牵连进来的关键,说来是因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过。
所谓有事,当然指的是贵妃和黄鹤的事。
唉——
谈论这一话题之前,我还必须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几次我都曾想在这封信里写下,可是,因为欠缺说出来的勇气,才一直拖延到这里。
这件事或者不该说出来,应该让它随着我一起告别人世。不过,如今陈玄礼也已作古,倘使不将它记录下来,可能永远没人知道了。
每当想到这时代的长河时,总觉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许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永远消逝其实也无所谓。不,或者应该说,反而比较好。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写下来。
晁衡大人。
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许寄不到您那里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给您写下来。
此生尚有多少时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确知余命无几了。面临生死之际,无论如何我都想写下来,用即将消失气力的手,提笔写下来。
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在这封信上写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无法让任何人看到,从而消失无踪吧。
不过,现在的我,实在不用考虑这点。
我还是诚心祈祷能有气力继续提笔写完这封信。
话虽如此,一旦真要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如果皇上还活着,我恐怕无法提笔,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就让我说出来吧!
晁衡大人——
安史之乱时,我们都曾随皇上走避蜀地。
彼时,马嵬驿陈玄礼带头叛变,其实,参与者不仅陈玄礼而已。
那是——
其实那是由我高力士与陈玄礼共谋出来的。
这就是我一直对您隐瞒的事。
不,不光是您,从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隐瞒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仅有陈玄礼一人了。就连不空和尚我都没说。
那么,为何我会与陈玄礼共谋叛变呢?为何我要将贵妃的扎针放松呢?我必须说明理由。
简单来说,因为我已明白黄鹤正在图谋什么?我已完全明白黄鹤为何要追随贵妃一起入宫的理由了。
黄鹤图谋的事——
就是毁灭大唐王朝。
如果只为了杀死皇上一人,黄鹤老早可以如愿。这种机会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