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高力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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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一</h4>

高力士给晁衡的信。

晁衡大人,不知您身体康泰否?高力士我已经七十九岁了。

此刻,我正在朗州写这封信。

从黔中返回长安途中,我在此地病倒了。如今全身几乎动弹不得。混身关节疼痛,头部仿佛重锤敲打。心跳急促,喘出的全是热气。

自今上登基、皇上退位为太上皇以来,我诸事不顺,又遭今上宠信李辅国谋害,一年前被流放到黔中。往昔我对他人所做的一切,终于也落到自己身上了,本想就此认命终老,人在异地,我却无时无刻不思念起京城里的日子。(译注:此处以下因叙事时空变化,分别以“皇上”、“太上皇”、“玄宗皇帝”、“玄宗太上皇”代表唐玄宗。而以“今上”代表继位的唐肃宗。)

与玄宗太上皇共度的朝夕——

由于安禄山之乱而一起走避蜀地,那是何时的事啊?

天宝十五年,说来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如今回想,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想起马嵬驿那场改变我们一生命运的叛乱,对今时的我而言,也变得难以忘怀了。

晁衡大人。

我会写这样的信给您,实在是因为到了今天,能说这种事的对象只剩下您一人了。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去到您面前,好好地絮叨一些垂死老人的话,只是,多病之身力有未逮啊。

哎——

真的,真的岁月匆匆,过去太久了。

这段岁月,我与太上皇一起度过。

此前长达一年半的日子无法与太上皇相见,这还是第一次。迄今的每一日夜,您可知道我是如何思念太上皇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啊。

回首前尘,最先向太上皇禀告贵妃之事的人,可不就是我吗。就连最后将贵妃——哎,如今回想,或许当中还有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大概一直都嫉妒着贵妃吧。

如今我能这样向您表明心迹,无非因为许多事情已成为过往云烟。

呜呼,太上皇也已不在人世了。

仅仅三天之前,我方才得知太上皇死讯。

是一名自长安来的流人告诉我的。(译注:流人指因犯罪而被流放之人。)

得知死讯时,我气力尽失而病倒此地。

此刻这样孤坐青灯案前,也非常吃力。

最后能否写完这封信,我完全无法确定,但只要气力尚存,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我与太上皇相识,是在十来岁之时。

当时,太上皇与我风华正茂,浑身是劲,而他能否登上大位也尚在未定之天。

无论任何男女,也不可能像我与太上皇那般心念深系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更甚于贵妃与太上皇。

这点,想必您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h4>二</h4>

皇上登基称帝,是在我二十九岁那一年。

太极元年(七一二年)七月,睿宗皇帝决意让位太子殿下,宣告将引退为太上皇。

如此,年号也由太极改为延和。八月太子登基,成为玄宗皇帝。

时年二十八岁。

不过,即使已当上皇帝,却也不能大意。因为太平公主与宰相窦怀贞一伙仍握有莫大权力。

果然,翌年,也就是先天二年(七一三年),太平公主与亲信共议谋反。

七月四日,他们阴谋在宫里杀害皇上。不过,我们与皇上早就在等这天来临。事前我们已接获情报,于是将计就计,在七月三日谋反前夕,先调派三百余名官兵攻入殿中,逮捕参与造反的所有主谋,并杀掉了他们。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逃脱,隐身寺院,却依然为我们所寻获,最后被赐死。

此时,皇上,也就是玄宗皇帝新政时代才算真正来临。

此后发生的事,您应当知之甚详。

因为四年之后,晁衡大人您已来到长安,皇上如何治理朝政,您都亲眼看到了吧。

不过,还有几件事情您并不明了。

今晚就是想告诉您这些事,才点起烛火,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h4>三</h4>

武惠妃亡故时,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十二月,皇上正值五十三岁。

皇上如何怜爱武惠妃,您也有所了解。因此,皇上的哀伤逾恒,尽管后宫佳丽无数,也难以抚平皇上的哀痛。

某日,皇上开口对我说:

“什么女人都好,这世上真有可以填补我内心空虚的女人吗——”

这是真心话吗?即使是真心话,当时也掺杂几许戏言吧。

时间一到,再多哀伤也将会痊愈,我和皇上都深谙此理。即使是真心话,如果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皇上大概也不致脱口说出那番话了。

“若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有人能带到我面前吗?我会任其所需地给予奖赏——”

在场闻言的臣子莫不当真,开始四处寻找可以抚慰天子的女人。

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的话题传入皇上耳里,或是直接带了觅着的女人晋见,甚至让她与皇上共度春宵。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开始惶惶不安了。

万一有谁带来的女人,得到皇上宠爱,甚至生下皇子——

那么,找到那女人者,自将因此而飞黄腾达。至于我,迟早也会被人从皇上身边赶下台吧。

对其他人而言,发迹的机会,就在眼前。

若反对此事,我将因此得罪皇上。

但假如世上真有可以抚慰皇上的女人,那么,我高力士就必须找到她,并且将她带来皇上面前。

于是,我也全力以赴,开始在国内四处寻觅了。

“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

现在想起来,这句话正是以后所有事情的开端。假如没有这句话,我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就着微弱烛火,写这样的信给您了。

不过,相反地,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我才会与大唐王朝的秘密有所牵连,度过奇特的一生,因此也难说是好是坏。

追忆往事时,人们往往会悔恨莫及,想着彼时如果这样或如果那样,乃至咬牙切齿。对当时如此这般,充满无尽悔恨,或因此咬牙切齿,此诚人情之常。然而,关于此事,在至今为止的生涯之中,我更是作如此之想。

如果玄宗没有脱口说出那句话。

如果那男人没出现在我眼前。

如果玄宗未曾对那女人如此倾心。

如果、如果、如果……

这种种如果,迄今不为人知地不知在我脑海中浮现过多少回了。

可是,当时如果那样做的那个时刻,与我还活着书写这封信的此时此刻,二者诚然不可相提并论。

毕竟,消逝的时间,再也无法重拾了。

那男人出现在我眼前,说出那些该受诅咒的话,是开元二十六年的五月中旬过后。

当时我独自一人,正站在自宅庭院沉思着。

心里所想,当然就是皇上下令寻找女人的事。

眼前,虽然已过目了不少女人,却没有任何一个让皇上看得上眼。

“哎,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武惠妃——”

经常如此叹息的皇上身影,我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因为近身随侍皇上,他的心情,我能够深刻体会。

我知道,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抚慰当时的皇上。

如果武惠妃还在世,皇上或许也会移情别恋,可是武惠妃已经不在人世,她只能活在皇上内心深处。这样的人,岂是活生生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偶尔,也会有让皇上心动的女人出现,且与他共度春宵。然而,春风一度过后,皇上的心便离她而去。

况且——

来到玄宗面前的女人,多半与武惠妃神似。有时,甚至还出现与武惠妃一模一样的女人,然而,即使再怎么神似,那人也绝不是武惠妃。

不仅容貌,连声音、动作、呼吸方式、眼神——就算全都近似,终究还是与武惠妃有异。且由于外貌神似,更容易显露出她们的差异。

太过神似,反而坏事。

关于这点,我深深理解。不过,到底哪个女人好呢?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太像不行。

不像也不行。

真是叫人难为。

至此为止,我还不曾带人去面见皇上。虽然我也派人寻找,或是见过找到的女人,但我不以为她们能得皇上欢心。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安排晋见了。

在不能亲自出马寻找的情况下,我内心一直忐忑不安,深恐万一有人所带来的女人,受到皇上喜爱。

那天夜晚。

时当月圆之际,月光洒落当时盛开的牡丹花上,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那年,不同于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开放甚早,比长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时——

“高力士大人——”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可是,那声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听见,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怪哉——

如此作想时,又再度响起相同声音:

“高力士大人——”

这次听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这里、这里——”

那声音呼唤着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见吗——”

被这么一说,我定睛察看眼前盛开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里。

是一株白牡丹。

月光辉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当中,坐着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点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蓝色的一片白牡丹花瓣上,正仰望着我。

因为实在太小了,很难看得真确,不过,那男子看来应该已年过半百,约莫接近六十。一身道士打扮,相貌与其说是唐人,不如说更像胡人,有着略为高耸的鼻子。

“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别惊慌。”那男子如此说道:

“如何,高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吗?”

说毕,男子抿嘴笑着。

“还没找到。”我不自觉地响应了。

“我也这样想。”男子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么狐仙、妖怪——”我问。

“是人。”男子答道。

“为何知道我在寻找女人?”我说。

呵。

呵。

呵。

男子发出笑声,答道:

“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寻找,不是吗?我知道这事。皇帝想找女人,对吗?”

“话虽如此,可是——”

“还没找到吧?”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知有多少人带来女人,可是皇上都没看上眼,对吧?”

诚如男子所言。我点头说:

“你说的没错。”

且望着那男子又喃喃自语道:

“皇上喜欢的女人,并不存在这世上。”

结果——

“没这回事!”男人说道。

“你是说有吗?”

“有!”

“你为何知道?”我问道,“你若认识某位女人也罢,不过,你怎会知道皇上喜欢她?”

“因为知道,所以知道。”

“什么?”

“这跟讲道理不同。”

“——”

“并非像道理那样可以说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尔有这种女人。而且,我知道那女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谁?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要我告诉你吗?”男人答道。

“告诉我!”

“不要。”

“不要?”

“嗯。”

“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

“不是。”

“为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

“什么?”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明天?”

“嗯。”

“用什么方法?”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当真?”

“我不骗你。”

“——”

“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

“如果看不上眼?”

“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

“什么?!”

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入宫随侍,是个深思熟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足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白了。”我响应道:

“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

“那我走了!”

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蠕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身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

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

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

“黄鹤——”

<h4>四</h4>

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入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

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水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

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揉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日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黄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宫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

“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高力士大人。”

“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玉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根,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

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

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玙。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身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日渐转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父异母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母亲正独守空闺,满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宫内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泄不满时,却遭他人窃听,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母子。”

一向怜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

“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

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

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身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宫内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欲。”

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玙,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玙,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玙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内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身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内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宫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身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

我如此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身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

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

惊吓吗?

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刺伤肉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肉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

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身上的装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内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

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玉般滑润,白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毫无心理准备且心神尽失地站在世人难以触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见面,我便已成为她的俘虏,魂失魄离。

“在下杨玉环。”

那声音仿佛大小珠玉纷纷自琴弦落下。

“虽然冒昧请求,还能得到您的首肯,不胜感激之至。”

她——杨玉环对我说道,距此不远有一个道观,通常每月拜访一次,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是,途中车轭折断,不得不到府上叨扰求助。

“高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帮助。”

鲜艳夺目的色彩随同她的话语,从她的唇边纷纷流泄出来。

连那馥郁的气息,也仿佛隐约上了某种颜色一般。

“请您安心歇息吧!”

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昨晚那男人黄鹤所说过的话。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在此之前,我已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说的,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h4>五</h4>

本来已准备回宫的我,又拖延了一天,当晚继续停留在宅邸里。

回到自己房里,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白天所遇见的寿王府女官——杨玉环。

即使杨玉环已归去,她那国色天香,明丽艳光,仿佛却还残存在宅邸空气之中。

世间真有这等事?

哎——

错不了的。

如果我引见这女人,皇上一眼就会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话,那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让皇上心动了。

可是,哎,可是——

这事该如何办呢?尽管这女人是皇上与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实上她却是一名妃子。

父皇喜欢上了儿子的妃子——

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宠爱寿王。

但皇上怎么能从李瑁那里夺走杨玉环呢?就为政之道而言,又该如何将吾儿妻妾变成吾人妻妾呢?

即使熄灭灯火、躺在床铺上,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杨玉环明丽的身影,并且因为担心寿王与皇上的事而久久无法入眠。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黑暗中,我双眼明睁、闷闷难眠。

如果我不将杨玉环的事禀告玄宗——

黄鹤那男人,一定会到别人那里,说出曾经告诉过我的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黄鹤所说,或许就是袁思艺这个人——

我在床上数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突然——

“睡不着吗……”

耳边响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熟的黄鹤声音。

在黑暗中,我自床上起身。

环视四周,却杳无人影。

“这样就可以了,你就这样听着——”

又传来黄鹤说话的声音。

我朝发声方向定睛凝视。

房里某个角落,盘踞着一团仿佛比黑暗还更浓厚的黑暗。

那是黄鹤,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来。

不过,黄鹤像妖物一般,悄悄潜伏进入黑暗中的某处,则是不容置疑的。

“怎样……”

黄鹤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到了吗?”声音说。

“看到什么?”

我一反问,随即传来仿佛泥水煮沸般的低沉笑声。

“明知故问,就是女人啊。”

“女人?”

“女人白天应该来过了吧。”

“白天来的是寿王的女官——”

“杨玉环。”黄鹤代我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是杨玉环,白天确曾因为车轭折断来到敝宅——”

“来过了吧。”

“来过了。”我回答。

“就是那个女人……”

“——”

“那是我做的。”

“做什么?”

“我先破坏她所乘坐的马车,让车轭在这附近折断——”

“原来是你……”

“如何?”

“——”

“就像我说的吧。你见到她时,马上明白我说过的话了。”

“到底是什么事?”

“你要是想装蒜,我就去找别人。”黄鹤直截了当地说道。

“慢、慢着——”我不禁叫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如此一来,只好老实招认。

“诚如你所言。”我说道。

“喔。”

“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像她那样的美人。”

“是吧。”

黄鹤的声音,混杂着几许愉悦。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她就是那种女人。”

“正是如此。”

“如果告诉别人这件事,你会很为难吧?”

“嗯。”

“我也不想那样做。正因为我看中你,所以才设计让那女人不得不到你这里来。”

“为何是我——”

“你是说,为何选上你?”

“是的。”

“因为你很聪明。”

“聪明?”

“没错。因为你绝不会因一时感情用事,而做出损害自己的事。”

“或许也有这一部分吧。”

“所以才挑上你啊。会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测不出他到底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种人无法信赖。基于利益而行动者,才可信赖。”

“对此,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喔,该高兴。你可是被我黄鹤所信赖的男子。”

“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是吗?”

“你要的是什么呢?”

“呵呵。”

“钱吗?”

“这个嘛——”

“还是想到宫里当官呢?”

我一说出口,黄鹤乐得哈哈大笑。

“说出你的要求吧。”

“要求吗?”

“你所说的女人我已见过了,也知道她的出身。往后我尽可漠视你,自己行动。”

“想这样做的话,就去做吧。”

“什么?!”

“那么做,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

“不提要求,你会觉得不安吗?”

“——”

“如果说我想要钱,你就心安了吗?如果说想出人头地,你就算了解我了吗?”

“——”

“无所谓,说出来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禀告是从黄鹤那里打听来的。今天发生的事,说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

“可以那样做?”

“可以。”

话一说完,黄鹤不知觉得哪里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里不对吗?”

“你一定会对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为你不得不说。不说的话,你不知道别人何时会知道那女人的事。至于我会不会告诉其他人,对你来说,其实已无关紧要。你将会因为内心不安,而将那女人的事禀告皇帝。”

确实,黄鹤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知道了——

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站在我这种立场的人,必定要比任何人更早一步禀告皇上。

这是宫廷生存之道。

“你能否告诉我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她——杨玉环可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

“就是你的事。自称黄鹤的人此刻正与我见面,并且说了这么一番话的事。”

“唔。”

“杨玉环晓得你的事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什么?”

“你希望我回答晓得吗?如果说其实我是受杨玉环之托才做这件事的,那你会觉得心安吗?”

“——”

“如果说我是杨玉环的亲人,你会更放心吗?”

“到底怎样?”

“到底是怎样呢?”

“什么?”

“有件事我先说。早晚你会需要我的,到时候我还会出现——”

“需要你?”

“没错。到时候,我会再度出现在你面前。你最好记得我现在讲的话。”

“到底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我会隐匿起来。”

“什么?!”

我出声呼唤,却得不到响应。

“等等!”

我在黑暗中开口。不过,并没有任何回音。

“喂。”

我继续出声呼唤,再也没有任何响应。

只有浓浓的黑暗包围着我。

<h4>六</h4>

虽然如此,大约又拖过一个月,我才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

我说出寿王的女官——妃子的姓名,是为了避免得罪皇上。

不过,最后决定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诚如黄鹤所说,是源自于我的不安作祟。

万一有谁说出杨玉环的事,皇上也看见她、喜欢上她,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问题。

于是,我趁着皇上心情正好之时,若无其事地说出寿王妃杨玉环的名字。

首先,我直截了当说出为何一直隐瞒皇上的理由。

“此人其实一直就在皇上亲人身边,到今日才说出来,是害怕会让皇上的生活掀起不必要的风波,如此反而不好了。”

经我这么一说,皇上反而显得兴味十足。

“如果所说的事无法讨您欢心,任何责备,臣都甘心接受,但臣又深恐若不说出此事,将会错过抚慰皇上的机会,臣将终身遗憾,所以才决定说出来。”

“是谁啊?”皇上如此问我。

“是寿王李瑁的女官杨玉环。”

“什么,寿王的女官?”

“虽说是女官,其实已是寿王的妃子了。之前没敢说出来,就为了这个理由。”

“原来如此。”

皇上似乎也颇能理解我的犹豫。

至于黄鹤的事,我就隐而不宣,只说出杨玉环因车轭损坏而到我处歇息之事。

“是吗?”

皇上似乎感到兴趣,往前探出身子。

“那大概很漂亮吧?”

接着又说:“既然你忍了一个月没说,最后却还是说出她的名字,可见应该是个大美人吧——”

“是的。”

“而且你明知她是寿王妃,还告诉朕关于她的事。她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姑娘吧。”

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见见吧。”玄宗这样说道:

“让我来见见你所说的那个杨玉环吧。”

就这样,那年夏天在骊山华清宫,皇上与杨玉环两人相见了。

<h4>七</h4>

每年一到夏天,玄宗前往骊山华清宫避暑,已成为惯例。

当时我打算要召唤寿王也到华清宫,让他带着杨玉环同行向皇上请安。

幸运的是,几天前杨玉环才到我府上歇脚,寿王事后曾派人送礼致谢。

因此,我便准备了以下的信笺,寄给寿王:

辱蒙赐赠,诚惶诚恐。此事概经禀报圣上,皇命回赠薄礼,务请殿下携同杨玉环来此,无任感企。

所以提及皇上,无非想暗示寿王,如此做也是皇上意愿。

关于此点,我其实也十分痛心。

寿王是个聪明人,“携同杨玉环来此”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隐隐察觉出来了吧。

长久以来,皇上便在寻找替代武惠妃的人,寿王知之甚明。在此时候,自己与杨玉环一同被点名入宫,到底怎么回事,他当然心知肚明。

不过,如果这是皇上的意愿,那就不能不从了。

到了最后,即使皇上看上了杨玉环,并决意纳为妃子,他也无法违逆。因为违逆皇上,即意味将被赐死。

果不其然,夏天的某日,寿王伴同杨玉环前来华清宫。

当时,皇上一眼便看上杨玉环的情景,如同大家所知,我就不再赘述了。

杨玉环的绝世美艳,全然魅惑住了皇上,待其归去之后,皇上每吐出一口气,总会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该日过后的第二天,皇上传唤我到御前,深深叹了一口气,向我说:

“有何办法吗?”

“何事呢?”

皇上说的是什么事,我当然一清二楚,但从我的口中说出,犹然多所忌惮,因此我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杨玉环之事。”

“是的。”

“真如你所说那般美。比你所说的还要更美——”

皇上的声调有些苦闷,却又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朕彻夜未眠,脑海全是杨玉环之事。”

“皇上看中意了?”

“嗯。”皇上深深点了点头,并说出这样的话:

“朕想拥为己有,不过……”说完话后,皇上目光望向半空中:

“她是寿王的妃子啊……”

“是。”

“到底有何方法,可以拥有那女人……”

皇上苦闷地摇动身体,这样问道。

<h4>八</h4>

真是万分困扰。

皇上如此心仪杨玉环,几乎天天叨念着她。

早晨起身,喃喃着她的名字,睡觉时,即使梦话也都是她。

“怎么办才好?”

每次见着我,皇上总是这样说。

怎么做,才能将杨玉环迎接到皇上那里呢?

关于这点,我也头痛不已。

那年,皇上五十四岁,杨玉环二十岁——年纪相差三十四岁。不过,年岁的差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在于杨玉环是寿王妃子。父皇抢夺儿臣的妃子并纳为己有,对于这样的事,皇上也深感苦恼。

如果只是拥有杨玉环,那并没有问题。

无论何时,皇上都可这么做。

只要他对寿王这样说——把你的妃子杨玉环给我,就可以了。

如果寿王拒绝,那就是死路一条。

寿王、杨玉环要么两人都接受,要么就是以死相拒,答案只能二选一。

可是——

这件事不能如此露骨地进行。

这么做,不仅有伤皇上名声,且后世不知将要如何品评。

皇上做了这样的事,将会动摇政事根本。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真要坦承当时心境,与其说我是深切感受到寿王和杨玉环的痛楚,还不如说自己想的是要如何将杨玉环送入皇上的怀抱。

事情大概发生在皇上自华清宫返回长安城十天后吧。

我正在自家宅邸床上就寝。

略见秋意的凉风时或吹入房里,我将被褥拉到胸前,闭目仰卧着。

因挂心杨玉环之事,令我在朦胧浅眠之际,旋即又醒了过来,如此的情形不停反复着。

被褥可真够沉重的,正感呼吸困难之时,却感觉自己身体正仿佛逐渐下沉到某个地底。

突然——

“喂……”

不知从哪里传来声响。

“喂……”

细小而嘶哑的声音。某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

察觉之后,我睁开了双眼。

黄鹤的脸孔突然映入眼帘。

他的脸孔就在我的脸孔正上方,直直俯视着我。

“啊!”我不禁大叫出声。

黄鹤就在我胸部上方的半空中,毫无支撑地端坐着,并伸出他那鹤鸟一般的细颈,俯身注视着我。

看我醒来,黄鹤得意地笑着:

“如何?”他心情愉快地低声说道:

“碰到困扰了吧。”

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

“困扰?”我在下面说道。

“喔,难道你不觉得困扰?”黄鹤再次微笑。

“什么意思?”

“杨玉环的事。”

“——”

被他猜中了。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说的没错吧。”黄鹤得意地说道:

“所以,我才来了。”

“什么?”

“我说过了。迟早你会碰到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说过,到时候我会再来的——”

确实,我还记得那句话。

“该如何让寿王妃子转为玄宗妃子,你是为此而困扰吧。”

“没错。”我老实地点头。

“如何,要我告诉你好法子吗?”

“有吗?有好法子吗?”

“有!”

“什么法子呢?”

“其实,你早该察觉到了的。”

“察觉什么?”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杨玉环那天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

“道观。”

道观,也就是道教的寺庙。

“这又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

对于黄鹤想说什么,我一无所知,瞧见我莫名其妙的神情,黄鹤大笑一阵之后,继续说道:

“让杨玉环变成道士。”

“变成道士?”

“哎呀,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身为皇帝智囊的高力士大人,头脑难道变迟钝了吗?”

话说到此,黄鹤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也终于明白了。

一旦明白,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首先,让杨玉环出家变成女道士。也就是说,让杨玉环出家,让她与寿王分手。

之后,在适当的地方建造道观,将她迁移到那里。

皇上再以道士身份往返于那道观,问题就解决了。

然后,过了一年、两年,待时间流逝之后,再将杨玉环迎回宫里。

这么一来,即使任何人都深知事情真相,至少表面上杨玉环与寿王分离的理由是出家,与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杨玉环老早便出入道观的这件事来看,让她出家也不算太牵强。

这真是个绝顶巧妙的法子。

这么一来,皇上的名声就不会受损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黄鹤也未免太厉害了。

“难道当初你找上我时,就已经设想事情会演变至此了?”

“那当然了。”黄鹤嘴角浮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说:

“改天我还会再来的……”

刚听到他这般自言自语时,他却已突然自半空中消失身影了。

<h4>九</h4>

晁衡大人。

我就是这样与杨玉环、黄鹤相遇的。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十日),在华清池温泉宫,皇上迎接杨玉环到来。

皇上原本就深爱神仙道,并且尊崇老子为道家之祖。

温泉宫也设有道观,命名为太真宫,我们先将杨玉环迎进此道观。

杨玉环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来到此地自不待言。而且不是出自皇上命令,是杨玉环个人的决定,这些都与黄鹤所预想的情节一样。

一切都像黄鹤所说那般进行着,结果,一如他所预料,皇上将杨玉环抢到手了。

然后,那个宛如恶魔的黄鹤,也与杨玉环一起进入宫廷了。

晁衡大人。

那些传言,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可是,当时我尚未真切了解黄鹤此人是如何恐怖。

当我察觉黄鹤之恐怖时,此人却已潜伏宫廷深处了。

这个黄鹤比我当初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恐怖。

之前,我曾数度想要将这号人物驱逐出宫。

但到了后来,逐出黄鹤一事,我也束手无策。

安禄山之乱,其实也可说是黄鹤的策谋。

关于此事,容后详述,我先向您吐露一件重大事实。

现在若不将此事记载下来,或许写信中途,我可能就要告别人世了。

谁都不晓得冥府使者,何时会来带走我病痛的魂魄?

如此点灯提笔写信之时,我的气脉紊乱,双眼迷蒙。甚至握笔的指尖也已失去气力,数度伏首案头。

晁衡大人。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曾一起逃出长安,走避蜀地。

当时陈玄礼在马嵬驿率兵叛变之事,您大概还记得吧。

当时的情景,我始终难以忘怀。

即使现在写信给您时,脑海里也都还会浮现当时情景。

皇上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

您显露疲态的脸孔。

杨国忠被举刺在长矛之上的头颅。

以及,杨玉环当时依然明艳动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陈玄礼提出条件,要取贵妃性命。

他说,若能杀了贵妃,他将出面平息叛变,且保护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显然也束手无策,正当众人在思忖除了杀死贵妃,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可想时……

“有个好法子!”

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黄鹤。

那可真是出人意料的法子啊!

黄鹤的法子,是在贵妃身上扎针,让她看来宛如死亡一般。

关于此事,您也被牵连进去了,应该很清楚吧。

让贵妃处于假死状态,待陈玄礼确认后,再将她埋进石棺——其实贵妃并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后拔针,她就可以复活过来,黄鹤如此说道。

待动乱平息之后,再寻觅时机,让贵妃苏醒过来,然后远走日本国。

到时候负责带贵妃远走日本国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黄鹤于是对贵妃施用秘法。我们将贵妃埋在马嵬驿后,继续逃往蜀地。

不久,叛乱平息,我们再度返回长安。

又不久,皇上决意将贵妃挖出来。

把贵妃墓地移往华清宫所在——这是挖出贵妃时所用的借口。

可是,如此这般挖掘出石棺之后,我们却发现贵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转过来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狭窄石棺里醒了过来的贵妃,早已不是昔日的贵妃。她已发疯多时了。

您应该还记得,棺盖内面残留着手指挠抓过的可怕血迹。

我们一同将贵妃移往华清宫所在地,并在那里商量。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黄鹤说了一句话。

“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他说,似乎有人将贵妃身上的扎针放松了——

此时,青龙寺不空和尚也来到这里。

不空和尚说,想和彼时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单独谈话。

于是如您所知,我们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里。

话说完。“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

“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彼时,黄鹤也高声惊叫了起来:

“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

这件事是真的。

不空与太上皇说话时,贵妃、白龙、丹龙三人从华清宫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太上皇那时流着泪如此说道。

然后不久,像是要追赶已消失的三人的踪迹,黄鹤也从宫里消失,不知去向。

且说——

晁衡大人。

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告诉您。

那是关于当时黄鹤尸解法为何失灵的事。

另一件则是,为何当时不空和尚会来到华清宫。

先说不空的事吧。当时找不空到华清宫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

唉,所以……

在贵妃扎针上动手脚的人到底是谁?

让我告诉您吧。

在马嵬驿那时,是我背着大家微微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的。

就是我高力士动的手脚。

唉——

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

虽然这么做是万不得已,可是,引见贵妃给皇上的人是我啊。

虽然是受黄鹤怂恿,但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黄鹤告诉我贵妃的事时,我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并没这样做,如实禀报也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

万一贵妃由其他人引荐给皇上——那么,该人将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其亲信将出人头地,道理就是这样。倘若有某人身处那种地位,我必然会深受威胁。

因此,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反正谁都可能引见杨玉环给皇上,那不如就让自己上场吧。

就此意义来说,我也是必须背负责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演变为那样,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将贵妃的事隐瞒到底。

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会这样说的。

当时应该这样做才好,应该那样做才好,人的一生当中,这种思量到底有过多少回?

再怎么回想这些事,也无法弥补了。但也正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人才这么想吧。

更坦白地说,即使回到当时,上天赐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的。

在明艳动人的贵妃身边,享受宫廷无尽的荣华富贵,眺望大唐国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日的盛宴:李白作诗、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会一而再犯下同样错误的,才是所谓的人吧。

因为我确实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脱胎换骨一百次,也无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还能活到七十岁过后的今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承认是一种幸福。

随侍皇帝身边,实际尝过大权在握、牵动政局的味道,甚至许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临生命尽头之时,想到还有像您这样可以写信的对象,实在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生算是差强人意了。

有不少人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死去了。

言归正传。

为何我要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呢?

要谈论这件事,自然就会提及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的事。

<h4>十</h4>

不空和尚会牵连进来的关键,说来是因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过。

所谓有事,当然指的是贵妃和黄鹤的事。

唉——

谈论这一话题之前,我还必须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几次我都曾想在这封信里写下,可是,因为欠缺说出来的勇气,才一直拖延到这里。

这件事或者不该说出来,应该让它随着我一起告别人世。不过,如今陈玄礼也已作古,倘使不将它记录下来,可能永远没人知道了。

每当想到这时代的长河时,总觉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许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永远消逝其实也无所谓。不,或者应该说,反而比较好。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写下来。

晁衡大人。

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许寄不到您那里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给您写下来。

此生尚有多少时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确知余命无几了。面临生死之际,无论如何我都想写下来,用即将消失气力的手,提笔写下来。

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在这封信上写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无法让任何人看到,从而消失无踪吧。

不过,现在的我,实在不用考虑这点。

我还是诚心祈祷能有气力继续提笔写完这封信。

话虽如此,一旦真要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如果皇上还活着,我恐怕无法提笔,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就让我说出来吧!

晁衡大人——

安史之乱时,我们都曾随皇上走避蜀地。

彼时,马嵬驿陈玄礼带头叛变,其实,参与者不仅陈玄礼而已。

那是——

其实那是由我高力士与陈玄礼共谋出来的。

这就是我一直对您隐瞒的事。

不,不光是您,从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隐瞒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仅有陈玄礼一人了。就连不空和尚我都没说。

那么,为何我会与陈玄礼共谋叛变呢?为何我要将贵妃的扎针放松呢?我必须说明理由。

简单来说,因为我已明白黄鹤正在图谋什么?我已完全明白黄鹤为何要追随贵妃一起入宫的理由了。

黄鹤图谋的事——

就是毁灭大唐王朝。

如果只为了杀死皇上一人,黄鹤老早可以如愿。这种机会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