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贝尔法斯特到牛津
1898年11月29日,《纳尼亚传奇》和《空间三部曲》之父克莱夫·斯特普尔斯·刘易斯(Clive%Staples%Lewis)生于寒冷的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他的父亲是一个严厉的律师,母亲却并非主妇,而是个数学家,这在世纪之交绝对是个异数,当时英国的妇女还没有选举权。克莱夫还有个哥哥华伦,比他大三岁,和当时大部分英国人一样,他们全家都是英国国教徒。
1898年是个伟大的年份,居里夫人发现了镭。爱尔兰经过历史性的大灾荒,快速繁荣起来。大英帝国对爱尔兰的统治已经长达两个半世纪,帝国臻于极盛。同时,德国和日本一跃成为头等强国,美国蒸蒸日上,似乎全世界的永久和平和繁荣遥遥可期。
生活在英国精英阶层家庭的C.S.刘易斯,从小很少出门,喜欢宅在家中,这部分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患有呼吸系统疾病;而且家中藏书丰富,他不停地读书,母亲则会教他拉丁文和法语。
小刘易斯最喜欢的作家是比阿特丽克斯·波特和她的童话《彼得兔》,以及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宅在家中的一个娱乐方式,是和哥哥华伦钻进家中古老的大衣橱,幻想和讲述一个神秘的动物王国:博森,在哥俩的世界中,博森王国有四百年的悠久历史。
《彼得兔》的作者比阿特丽克斯·波特,也同样是“宅”出这本儿童故事的。波特的父母不让她们姐弟出门,于是没有玩伴的姐弟俩人从小就养了各种小动物,其中比阿特丽克斯最爱的宠物就是一只叫彼得的兔子。
小刘易斯坐拥书城,远离世纪之交呼啸的时代浪潮。在吉卜林因“观察的能力、新颖的想象、雄浑的思想和杰出的叙事才能”获得1907年度诺贝尔奖一年之后,刘易斯的母亲,也是他最重要的宗教老师,去世了。
于是在十岁时,刘易斯渡海前往英格兰读书。
当时全英国最著名的作家并不是波特,而是鲁德亚德·吉卜林以及H.G.威尔斯。1902年吉卜林从印度返回英国,举国轰动。吉卜林,这个远居印度多年,蓄着海豹般的胡须,眼睛和脑袋也圆如海豹的人,有许多传奇的故事要说,他的小说作品,如《丛林故事》、《白海豹》等,则以童话、动物和冒险为主题,风靡全英国。
而日后对刘易斯的《空间三部曲》有巨大影响的H.G.威尔斯则在科幻杰作《星球大战》和《大空战》中忧心忡忡地预言了世界大战的前景,不过当时的人只将其作为最有趣的科幻小说来读。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几十年后,威尔斯会被后人称为“现实主义作家”。
威尔斯曾于1914年发问:帝国还能生存下去吗?
1906年英国新锐战舰“无畏号”下水,十门305毫米口径的巨炮,让所有之前的战舰形同玩具。世界列强掀起疯狂的造舰竞赛。刘易斯前往英格兰求学时,传奇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此时还是个牛津大学马格德林学院的学生(刘易斯日后在此学院任教长达三十年),他放弃学业,前往叙利亚从事考古;而在南非,甘地还是个年轻律师,因为坐了只接待白人的头等舱并拒绝坐三等舱,而被扔下火车。
进步和荒谬,光荣和毁灭共存,就是刘易斯少年时代的英国。他将生活在人类有史以来最动荡的一个时代。
刘易斯没有表现出母亲的数学天赋,他也憎恶学校。相反,他对挪威神话和希腊文学大感兴趣,这种对神秘主义的强烈爱好,伴随了他一生。他在亚瑟·格里夫斯的指导下,苦学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德文和意大利文(后来他的作品中灵活地运用了多种语言),继续钻研神秘主义和逻辑学,一边等待自己的大学生活。正是在这个时代,他沉浸在理性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浪潮中。宣布自己不再信仰基督教,而成为了无神论者。
1914年8月,战火爆发,大英帝国昏昏沉沉地投入了一战的战场。
1917年,法国,阿拉斯战场
1917年四月十五日,索姆赛特轻步兵第三营的军官,二十岁的刘易斯进入位于法国阿拉斯的战场,他们面前是犹如月球表面一样荒芜的不毛之地。整整十天时间,2689000枚炮弹将对面德军阵地所在的维米岭,轰得如同焦土。
在炮击的最后一天,使用了毒气弹,不仅是为了消灭战壕中残存的德国人,也要干掉拖拽重炮的战马。
威尔斯看似荒唐的预言小说中,也没有出现过如此疯狂的场面。
刘易斯和几十万英军士兵,随即冒着大雪,在徐进弹幕的掩护下,努力看清道路,向德军战壕前进。
刘易斯中弹,幸运的是,他被救了下来;他只是这场战役中158660名英军伤亡者中的一员。
指挥这场战役的艾伦比将军,随后因为英军伤亡惨重的原因,被贬到埃及,出任英国驻近东的长官,在那里,他大力支持T.E.劳伦斯,从而成就了“阿拉伯的劳伦斯”的传奇。
1918年11月,陷入僵局的战争在吞噬掉整整一代欧洲人之后,终于结束。
伤兵刘易斯于1918年12月退役,回到牛津继续学业。他的战友派蒂·摩尔战死在阿拉斯战场。
日后成为刘易斯最好的朋友,并且写下《魔戒》的托尔金,在兰开夏步兵团服役,因为战壕热回到英国,逃过一死。但是他所在的巴洛范古文字俱乐部的两个好友,则双双战死法国。
吉卜林的儿子杰克·吉卜林,1915年在路斯战役中失踪,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吉卜林在痛悼杰克时写道:“人们若问起我们为何丧生,告诉他们,是因为我们的父辈在说谎。”
在意大利前线,欧内斯特·海明威还是个年轻士兵,他在抢救战友时重伤,仅膝盖就带弹片二百余枚。他在小说中写到一个回到美国的士兵,再也无法祈祷。
面对着母亲,他说:“对不起,但是我就是没法祈祷了。”
这是一个让人丧失信仰的黎明。
两次大战之间,牛津
大战的结束,给刘易斯带来了一段平静生活。他回到了牛津,继续学业,在希腊和拉丁文,古典文学和英文上学业突出。
他履行了对死去战友的约定:1920年,战友派蒂·摩尔的母亲詹妮·金·摩尔和她的女儿茂利安,迁来与刘易斯住在一起。后世的传记作家,对这种不寻常的关系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不伦之恋,有人说是刘易斯因为早年丧母而引起的恋母情结。这位摩尔夫人举止似乎很随便,牛津大学很多人都当她是个村妇。
现在,刘易斯一家在“寒窑”(Kilns)过上了热闹的大家庭生活:摩尔太太与刘易斯的父亲和哥哥华伦互不相容。摩尔太太一生气,就会锁住刘易斯的房门,于是刘易斯就从窗口爬消防梯下去,匆匆赶往牛津上课。
1924年,刘易斯成为牛津大学马格德林学院的英国文学研究员。战后的清贫岁月,对刘易斯来说,可能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他日后在《黑暗之劫》中生动地描写了大学初级研究员的生活,书中的艾奇斯托大学,也能找到牛津的影子。作为初级研究员,喝威士忌前先要摸摸口袋,自己想买的书,也只能买得起其中两成。尽管如此,刘易斯还是喜好烟草和美酒,喜欢炉边谈话。
这段时间,他认识了自己一生的挚友,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也就是《魔戒》的作者。托尔金比刘易斯大六岁,两人的经历出奇地相似,或者说,当时英国的知识分子,经历上都有相似之处,刘易斯和托尔金都是典型的英伦怪人。
初次见面,刘易斯称托尔金是“一个平淡无味、口齿流利的家伙——这没什么不妥,再多一点趣味就更好了……(托尔金)是个圆滑、苍白、滔滔不绝的小家伙”。
托尔金生于南非,也是英国麻烦重重的殖民地。和刘易斯一样,他的家庭也是精英阶层,少年时代同样失去亲人,只不过失去的是父亲,母亲也同样是托尔金的启蒙老师。
在学童时代,托尔金喜爱的同样是希腊文和古英文。他比刘易斯早五年进入牛津。在刘易斯跳进阿拉斯战壕的那一年,托尔金开始了《魔戒》最初的写作。
战后,托尔金同样回到了牛津大学,他结识了刘易斯,发现彼此对于北欧的神话都有浓厚兴趣,很快,刘易斯加入了托尔金创建的读书俱乐部吃炭者集会(Coalbiters),俱乐部上各人依次朗诵北方传奇。这个古怪的名字充分说明了这些牛津研究员们的风格:冰岛语中的kolbitar指聚在一起讲故事的人。而这些人围坐在火堆旁边,真的像是要吃到木炭了。
刘易斯和托尔金对于语言近乎狂热的爱好可谓惺惺相惜:后来,刘易斯在《空间三部曲》中凭空创造了一大堆拗口的名字,其孜孜不倦,简直可以用孩子气来形容,这也让性格上比较现实和悲观的后起作家乔治·奥威尔对此大皱眉头:他直言刘易斯生造的名字“让人困扰”。而更加执拗的托尔金,干脆凭空生造了一种语言:著名的精灵语。
且看刘易斯是如何描写自己对语言的狂热的。
……此刻真是天堂般的极乐。他正坐在语言生成的核心,白热的熔炉正在浇铸词汇之坯,一切事实都已崩溃,都已汇成浩荡瀑布,都已被攫取,颠倒,揉捏,杀灭,而又复活,有了新的意义……(摘自《黑暗之劫》)
除了语言学,刘易斯和托尔金也同样分享对北欧神话以及神秘主义的喜爱,不知是不是出于世界大战的刺激,要从北欧的血腥神话中寻求安慰。唯一不同的是,刘易斯是无神论者,而托尔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无论是幼年失去父亲,还是在大战中失去挚友,都没有动摇他的坚定信仰。《魔戒》是一个基督教故事。1916年,托尔金的老友在前线与托尔金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他带来威廉·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送给老友,似乎是作为告别礼物。
老友倒在战场上,未死者托尔金的创造因此带有某种救赎的色彩,他带着创痛和使命感,痛悼失去的“乌有乡”,要以神话故事,从野蛮的战争噩梦中挽救信仰。
因此,刘易斯将神话仅仅看做故事,而托尔金则认为,众口相传的神话,表达的都是上帝的真理。
两位朋友一周至少见三次面,托尔金的谆谆劝说,对刘易斯终于产生了一生中最伟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比战场上横飞的枪弹更为有力。三十一岁时,牛津大学研究员刘易斯承认了上帝是存在的,事隔约二十年后,他开始重新祷告。
两年后,刘易斯和托尔金关于信仰有了一次长谈,其中还有一人是“阿拉伯的劳伦斯”的朋友亨利·维克多·戴森,他们在阿狄森小径上漫步聊天,这很可能是刘易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漫步。第二天,刘易斯和他的哥哥华伦开摩托去动物园,就在路上,刘易斯终于开悟,成为基督教徒。日后在《黑暗之劫》中,刘易斯对主人公珍顿悟皈依的描写,可以看做他自己的写照。“……她一生中所经历的这件最大的事,一瞬间,就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她握紧手掌,除了记忆一无所有。”
在摩托车上遐想是很危险的,四年后,“阿拉伯的劳伦斯”就死于摩托车事故。
这个瞬间,永久影响了刘易斯的一生,直到死去,他的写作,从此都离不开信仰和勇气的主题,不管是在奇妙的纳尼亚王国,还是在汪洋大海的金星上。这个体验之传奇,也许只有中国的禅僧在顿悟时才可比拟。东亚人和西方人对信仰的观点有着本质的不同,西方人从有神论出发,投身无神论;东亚人则从儒家的无神论出发,皈依有神论或虚无主义。
《黑暗之劫》的读者可能会对其中场景的简单感到吃惊:一切都围绕着学院、会议室和炉火、酒吧。是的,这就是战后刘易斯的生活。这个时代,他只出版了几本关于英国文学和中世纪的小册子。他在给儿时好友的信中写道:“从十六岁开始,我就立志(成为作家)。我坚持不懈,为之付出了每一分力气,并将所有希望寄托其中。而现在我已经明白:毫无疑问,我失败了。”
1933年开始,吃炭者俱乐部被因克林(Inkling)俱乐部取代,成员包括托尔金、刘易斯和几个朋友,每周三晚上聚会,并朗诵自己的作品。英国人可能是最心爱俱乐部的民族。俱乐部要求成员必须要健谈,乐于写作,而且必须要善饮,还必须是男性。这个团体可能对女性有轻蔑态度。
刘易斯神往地描绘那些朗诵作品的慵懒早晨。他们窝在沙发里,随便拿起什么废纸就开始写作,然后朗诵。
正是在这个聚会上,刘易斯和托尔金朗诵了《纳尼亚传奇》和《魔戒》的雏形草稿,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空间三部曲》开始动笔。
起因是1937年,托尔金的首作《霍比特人》出版前夕,这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慨叹文学创作的现状,并约定各写一部神话小说,托尔金后来爽约了,但是刘易斯没有,这就是《空间三部曲》。
1938年,大战爆发前夕,《沉寂的星球》出版,这本书更像是威尔斯风格的科幻小说,尤其近似威尔斯晚期的说教之风。这本书得以出版,据说还是托尔金向出版社施加了压力。
这部小说中,刘易斯表现出典型的英国式博物学的癖好,书中有大量的景物描写,那个奇妙美好的火星社会,多少可以看出威廉·莫里斯所幻想的乌有乡的影响,因此也是托尔金的影响,只不过掺杂着刘易斯自己的宗教美学和思辨。
而书中那位热爱古代神话和语言学的英国学者兰塞姆,活脱脱就是托尔金,虽然托尔金自己极力否认这一点。这个时代,刘易斯对托尔金简直是近乎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