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回到另一道防线上。他怎么能和不死的敌人搏斗?就算他是个战士,不是个视力很差、枯坐书斋、去年又负重伤的学者,那样的战斗又有多大用处呢?它是杀不死的,对吗?答案几乎立刻就清晰了。韦斯顿的躯体可以被毁掉;可以认为,那躯体是敌人在皮尔兰德拉上唯一的落脚处。通过那个躯体(当时它还遵守人类意愿),它进入了一个新世界。把它从中赶出来,无疑它就没有其他寄宿处了。它是受韦斯顿邀请进入他体内的,而没有这类邀请其他的也进不来。兰塞姆记得,在《圣经》中,肮脏的灵魂都怕被投入“深渊”。想到这些事情后,他的心猛地一沉,并终于认识到,如果真的需要他采取身体行动,那么依据普通标准,那行动既不是不可能,也不是没希望。在身体层面上,那是一个中年的、惯于久坐的身体对抗另一个,且二者除了拳头、牙齿和指甲之外均无其他装备。想起这些细节,他就感到极为恐惧和厌恶。用这些武器杀死一个东西(他记得曾杀死过青蛙)将会是一场噩梦;而被杀死(谁知道有多慢),那他也无法面对。他感觉他肯定会被杀死的。“我这辈子什么时候赢过一场战斗的胜利?”他问。
他不再试图拒绝他确信应该做的事情。他已经耗尽了自己的气力。答案明白无误,找不出任何不做的托词。那夜间的“声音”以让人无法回答的方式跟他说了那些,虽然事实上并没有发出声音,他还是觉得这几乎要吵醒在附近睡觉的夫人了。他正面临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试图使自己想象一个不信教的男孩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会采取何种行动,但毫无用处。他的意志存在于在那个穿衣遮羞变得无用的山谷里——确切地说,遮羞衣使山谷变得更黑更深。他相信他可直面持枪的“非人”,如果那动物留存了韦斯顿的左轮手枪,他甚至可以手无寸铁地站立着直面必然的死亡。但和它扭打,不情愿地走向它那虽死犹生的臂膀,袒胸露臂地与它交手……这些可怕愚蠢的念头向他袭来。他将无法听从那个“声音”,而且那也无大碍,因为他以后回到地球后可以悔改。他会像圣彼得那样失去勇气,也会像圣彼得那样被宽恕。当然,从智性上讲,他完全明白这些诱惑的结局。但他正处在一个所有的智识话语听起来都像是旧事重提那样的时刻。于是,头脑里的某股侧风改变了他的心境。或许他可以战斗,并取得胜利,或许不会被伤得很重。但在黑暗中无法看到一丝一毫的那方面的保证。未来漆黑如夜。
“你不是无缘无故叫兰塞姆的。”“声音”说。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幻觉。由于一个奇怪的原因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的姓兰塞姆(Ransom)不是派生自ransom(赎回),而是派生自Ranolf 's son(兰诺尔夫的儿子)。他从来也没想过将这两个词联系起来。把姓名兰塞姆(Ransom)与救赎(ransoming)这个行为联系起来无非就是一个双关而已。但即便他那善辩的自我也不敢说那“声音”是在玩双关。他马上觉察到,人类的语文学家以为两个音不过是碰巧相似的这种事而事实上绝非巧合。偶然之事和设计之事之间的区分完全是地球上的事。它的格局如此之大,在地球经验这个小框架内出现了零散的东西,有的我们看不出之间的关联,有的能看出。因此,为便于我们使用,我们合理地区分了偶然的和本质的。但迈出那个框架,这种区分就像落入真空中,只能扑打着无用的翅膀。他已被迫走出了那个框架,被卷入一个更大的格局之中。他现在明白为什么从前的哲学家说月亮之外没有巧合或运气。在他的母亲生他之前,在他的祖先被称做兰塞姆之前,在ransom成为付出赎金的代名词之前,所有的东西就已共同站在永恒之中了。所以,此时这个格局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它们正好以这种形式走到一起来。他低下头呻吟着,抱怨自己的命不好——还是个人类,却被迫进入超自然世界,来实施只有哲学才思考的东西。
“我的名字也叫兰塞姆。”那“声音”说。
他过了一段时间后才明白这句话的主旨。其他世界称为马莱蒂的他是这个世界的赎金,是他自己的赎金,这他非常清楚。但现在说出来的目的何在?在他得到答复之前,他感受到这种方式令人无法忍受,于是向前伸出双手,好像是要阻止它撞开他的大脑之门。但它还是来了。实实在在地来了。如果他现在失败了,这个世界此后也会得到救赎。如果他不是赎金,别人也会是。但一切都不会重复。没有第二次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事发生,或许——谁知道呢——甚至没有第二个道成肉身……有些是更令人震惊的爱的行为,有些是更深沉的谦卑的荣光。因为,他已看到这个格局是如何扩大的,如何通过别的空间从一个世界生长到另一世界。撒旦在马拉坎德拉上所作的那点外来的小恶只是一条线,在地球上作的更进一步的恶是一个正方形,而如果金星陷落了,她上面的恶将会是一个正方体——要救赎她是不可想象的。但她会被救赎的。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他需要做出重大选择。但现在他才认识到真正放在他手上可供选择的可怜的自由度(按说应有无限的空间)似乎很小——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被带到毫无遮拦的苍穹之下、被扔到悬崖边缘之上、被送到从极地呼啸而来的风口上的人。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认为自己就像彼得那样站在主面前。但情况更糟。事实上,他像彼拉多[3]那样坐在他面前。是救他还是让他流血,全看他兰塞姆了。他的手已经变红了,就像在创世之前的杀戮中所有人的手那样。现在,如果他做出选择,就等于把手浸在那同样的鲜血中。“仁慈的主啊,”他呻吟道,“为什么不是我?”但没有回应。
这事似乎依然不可能。但有种情况在他身上慢慢地发生了,而这种情况从前在他的生命中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他在上次战争中试图下决心做一件极其危险的工作时,另一次是在他决意要去伦敦见一个人并向他做正义所要求的令人极其尴尬的忏悔。在那两件事中,情况似乎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稍加思索便知道,在目前情况下,他在心理上无法做这种事。此后,尽管没有明显的意愿变化,就像拨表盘上的数字那样客观且不带个人情感,一个十分确信的事实展现在他面前:“差不多明年这个时候,你可能已经完成了那无法完成的事。”同样的情形此刻又发生了。他的恐惧、他的羞耻感、他的爱和他所有的观点一点也未被改变。情况既不比以前更可怕,也不比以前不可怕。唯一的不同是,他知道(这几乎是个历史命题)这事得做掉。他或许会恳求、哭泣,或反抗——或许会诅咒或朝拜——像一个殉道者那样歌唱,或像一个魔鬼那样亵渎神明。那实在无关紧要。那事会被做掉的。他做这事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未来的行动固定在那里,丝毫不可改变,好像是他做过的事情一样。仅仅是一个不相干的细节占据了我们称为未来,而非过去的位置。这个争斗已结束,但似乎连片刻的胜利也没有。如果你愿意,你或许可以说,选择的力量已被放置在一旁,而一个不可改变的命运替代了它。另一方面,你或许可以说,他被从情感的话语中解救出来,并且进入坚不可破的自由之中。兰塞姆一辈子也看不出这两种陈述有什么不同。宿命和自由显然是同一的。他再也看不出他听到的有关这个主题的论争有什么意义。
他一发现自己明天肯定会杀死那个“非人”,就马上觉得这件事似乎比他设想的要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几乎记不起当这个想法最初在他脑子里出现时,他为什么要指责自己是自大狂。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把这事撂下不做,马莱蒂会做出更大的举动。在那种意义上,他代表马莱蒂。不过,那就和夏娃仅仅靠不吃苹果就要代表他一样,或者和任何一个做了任何好事的人要代表他一样。由于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比较,所以也无法在受难上做比较——或者这类比较只存在于一个扑灭火星时烧了指头的人和一个在扑灭一场因为那火星没被扑灭而引起的大火中丧命的消防队员之间。他不再问“为什么是我”了。因为,不是他就有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和这个选择一样的其他任何选择。他发现,以前停留在这个决定性时刻之上的强光事实上此时正照耀在万物之上。
“我已把你的敌人打入沉睡之中,”那“声音”说,“他要到明早才能醒来。起来。往回走二十步退进树林,在那里睡觉。你姐姐也睡在那里。”
【注释】
[1] 贺雷修斯(Horatius Cocles),西元前六世纪在台伯河桥上击退伊特鲁立亚军队的英雄。——编注
[2] Tellus,即地球。——译注
[3] 彼拉多(Pilate),是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罗马帝国犹地亚州总督。——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