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车过桥,到了布莱克顿北边,然后沿着温德河岸南行,经过座座农舍,转向左边,一路东行,到了诺曼教堂,然后一路直开,一边是杨树林,一边是布莱克顿森林的围墙,最后终于到了丁波家的前门。
“这可真美啊。”珍下车后发自内心地说。丁波家的花园是出了名的。
“过些日子你再来瞪大眼睛瞧吧。”丁波博士说。
“你是什么意思?”珍问。
“你还没告诉她吗?”丁波博士对妻子说。
“这件事我自己还没勇气应付呢,”丁波太太说,“何况,这可怜的小心肝,她的丈夫就是坏蛋中的一员,我想她肯定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珍说。
“亲爱的,你自己的学院不要我们了,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他们不肯再续签房屋租约了。”
“哦,丁波太太!”珍惊呼道,“我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属于布莱克顿学院的产业。”
“看吧!”丁波太太说,“世界上有一半的人不知道另一半的人如何过活。我一直还以为你会竭尽所能地说服斯塔多克先生来搭救我们,可实际上……”
“马克从不和我说学院的事情。”
“好丈夫都不和妻子说,”丁波博士说,“即便说,也只说别人的学院。所以玛格丽特对布莱克顿学院了如指掌,但对诺森伯兰学院一无所知。你们不进来吃午餐吗?”
丁波博士猜测布莱克顿要把森林和河这边的一切产业都卖掉。二十五年前他初来此地居住时就深感这片地方是人间乐土,现在更是如此。他对这个问题感想太多,所以不想在一位布莱克顿人的妻子面前谈起此事。
“吃午饭得等等了,我要先瞧瞧珍的帽子。”丁波大妈说,立即催珍上楼。她俩又聊了好一会,都是所谓老一套的女人之间的私房话。尽管珍对这种谈话还多少有些轻视,但仍得到了莫名的安慰;尽管丁波大妈对服饰之类的看法大错特错,但也无须否认,她建议在某处的小小改动,的确是一针见血。她们又一次说完了帽子的事,丁波太太突然说:
“没出什么事,对吧?”
“出事?”珍说,“怎么了?会出什么事?”
“你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哦,我没事。”珍大声说。她在内心又说:“她肯定特别想知道我是不是怀孕了,这种女人都是这样。”
“我来吻吻你,你介意吗?”丁波太太突然说。
“我介意吗?”珍暗自思忖,“这还真是个问题。我不喜欢别人的吻吗?希望女人们不要以为……”她本想回答,“当然不介意”,但让自己大为恼火的是,她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孩子摔肿了膝盖,或弄坏了玩具时,总是奔向高大、温暖和柔软的大人怀里。那一刻,丁波太太就像是个爱抚婴孩的大人。珍回忆起童年时代时,总是记得她一次次厌恶地拒绝保姆或母亲丰满宽阔的怀抱,并认为这是侮辱她,说明她幼稚。现在,那些一度遗忘的记忆又回来了,有不多的几次,恐惧和悲伤让她心甘情愿地屈服了,屈服带来了安慰。她的人生观反对爱抚和亲昵,可她现在居然并不反感,这可是大相径庭;不过,在下楼前,她还是和丁波太太说她不打算生孩子,只不过是由于太孤独而心情沉重,还做了个噩梦。
午餐时,丁波博士谈起了亚瑟王的传说。他说:“真正奇妙的是,这些故事紧密相关,即便在马洛礼[10]所著的晚期版本中,你有没有发现其中有两派角色?比如桂内维尔王后和兰斯洛特[11],以及所有前台人物,都彬彬有礼,也没有多少不列颠式的作风。但是在他们身后,在亚瑟王另一边,则是摩根[12]和摩高塞[13]之类黑暗的角色。她们都是真正的不列颠人,尽管是亚瑟的亲戚,也多少怀有敌意。此外还有魔法。你还记得那个惊艳的句子吗?摩根女王‘派出所有的女巫,将全国陷入一片火海’。梅林当然也是不列颠人,但对亚瑟王并无敌意。这难道不像不列颠在遭受入侵前夜的场面吗?”
“你想说什么,丁波博士?”珍问。
“嗯,当时会有一段时间几乎完全是罗马社会吗?人们身穿罗马长袍,讲着凯尔特化的拉丁语——这种语言我们听起来会很像西班牙语:并且全都是基督教徒。但在乡间,森林阻绝、偏乡僻壤之处,还会有真正古老的不列颠土王统治的小宫廷,说的语言近似威尔士语,还崇奉着许多德鲁伊宗教。”
“那亚瑟王自己会是其中哪一类呢?”珍问道。在听到“很像西班牙语”时,她心里惊得漏跳了一拍,不过这可真傻。
“这就是问题所在。”丁波博士说,“你可以想象他是个传统不列颠人,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全副罗马技术的干练将军以及基督教徒。他试图把整个社会团结起来,功败垂成。他自己的不列颠族家人嫉恨不已,而罗马化的那一派人物,如兰斯洛特和莱昂纳尔[14]又看不起不列颠人。所以凯伊[15]才常显得像个乡巴佬,那是因为他有本土不列颠人的天性。当时还总掀起逆流,要把社会拉回到到德鲁伊教统治的时代。”
“那梅林又是什么立场呢?”
“是啊……他是个有意思的人物。事业失败不就是因为他的早逝吗?你从没有惊奇过梅林是个怎样奇怪的角色吗?他不是恶魔,但他是魔法师。他很显然是德鲁伊巫师,却对圣杯[16]了如指掌。他是‘魔鬼的孩子’,但是莱亚门[17]特地说明,给予梅林生命的不一定是邪恶的。你还记得他写道:‘在天空中有各种妖异,有些纯善,而有些为恶。’”
“真让人费解。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些。”
丁波博士说:“我常常想,梅林是不是代表了某种神力的最后孑余。这种力量在后世已经被人遗忘殆尽,在只有大正大邪之人,也就是只有牧师和巫师才能和超自然沟通的情况下,这种力量已经不可能存在了。”
“多吓人啊,”丁波太太说,她发现珍听得全神贯注,“无论如何,若是真有梅林这个人,那也是古代的事情了,现在他早已寿终正寝,我们都知道他就埋在布莱克顿森林之下。”
“是埋藏了,但是并没有死,故事是这么说的。”丁波博士纠正她。
“啊!”珍不由惊叫起来。但是丁波博士还在大声地自言自语。
“我想知道在国研院开工奠基,开挖这个地方时,会找到什么。”
“泥下面就是水。”丁波太太说,“所以这个地方是不能盖国研院的房子的。”
她丈夫说:“所以就要想一想。如果真是这样,那国研院究竟为什么想来这儿呢?像朱尔斯这样的小个伦敦东区佬,来这里可不会因为突发诗意的奇想,自己披上梅林的斗篷!”
“啊?梅林的斗篷!”丁波太太说。
“是啊,这真是个古怪的想法。我敢说他那帮人中有人很想找到那斗篷。至于他们的个头能不能撑起这顶斗篷,那是另一回事!我想他们可不希望梅林老人家也随之而复活。”
丁波太太猛地跳起来:“这孩子快要昏倒了。”
丁波博士惊愕地盯着珍的脸:“喂!你怎么了,是不是屋里太热了?”
“哦,这太荒唐了。”珍说。
“我们还是去客厅坐会儿吧,”丁波太太说,“来,我扶着你。”
珍在客厅倚窗坐了一会,窗外是草坪,飘零着明亮的黄叶。然后,珍说了她的梦,打算以此来说明自己为何举止荒唐。她说:“我想我现在已经彻底原形毕露了。你们可以开始对我进行精神分析了。”
从丁波博士表情来看,珍真的觉得这个梦让他大为震惊。他喃喃自语:“不可思议,这太不可思议了,两颗头,一颗是阿尔卡山的。这是不是一条假线索呢……?”
“别说了,塞西尔。”丁波太太说。
珍说:“你不觉得我应该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吗?”
“分析?”丁波博士说,紧盯着她,好像没听懂她说的话。“哦,我明白了,你是说去看看布里斯艾克先生或者这类医生?”珍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硬是把丁波博士从对别事的沉思中拉了回来,窘迫的是,甚至连她的健康都不在丁波博士的考虑之列。她所陈述的梦境引起了别的问题,但是究竟是什么问题,她怎么也想象不到。
丁波博士看了看窗外。“我最笨的学生刚才又打铃了。”他说,“我要回去学习了,还要听他们读一篇关于斯威夫特的论文,开头肯定是‘斯威夫特降生了’。我还得尽量注意去听,这可不容易啊。”他站起身,手搭在珍的肩膀上,站了一会,说:“听我说,我不会给你任何建议。但是如果你真的决定要找人谈谈你的梦,我希望你首先去找一个人,这个人的地址玛格丽特或我会给你的。”
“难道你信不过布里斯艾克先生?”珍说。
“我也说不清。”丁波说,“现在也不是时候。情况复杂得很。别烦恼了。如果你确实烦恼,先告诉我们吧。再见。”
他刚走,就有客人来了,珍和女主人之间就没有机会进一步私下讨论了。半小时后,珍告辞出门,走回了家。她没有沿着白杨树那条路走,而是走上了横穿公园的那条小径,毛驴和鹅从她身边走过,左望是艾奇斯托的尖顶和高塔,右望是远方地平线上古老的风磨。
【注释】
[1] 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十七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译注
[2] 原文为法文。——译注
[3] 《爱的炼金术》(Love's Alchymie),多恩的诗作。——译注
[4] 分产主义,罗马天主教思想家所倡导的一种空想社会,即生产资料广泛属于大众所有。——译注
[5] 伊尼戈·琼斯(Inigo Jones,1573——1652),英国画家、建筑师、设计师。——译注
[6] 罗马——不列颠时代,公元前43——公元440年,始于罗马皇帝克劳狄(Claudius)对不列颠岛的征服,终于罗马人撤退。——译注
[7]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祖先来自欧洲大陆,是日耳曼人。从公元5世纪起,盎格鲁人、撒克逊人进入不列颠。他们同化、消灭了一部分凯尔特人,将另一部分凯尔特人驱赶到西南和西北部的山区。——译注
[8] 斯特雷波(Strabo,前63?——前21?),古希腊地理学家。——译注
[9] 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国政治家、军事家、宗教领袖,推翻了王朝统治,自任护国公。——译注
[10] 托马斯·马洛礼爵士(Sir Thomas Malory,1405——1471),英国作家,著有或编有《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一书。——译注
[11] 兰斯洛特(Lancelot),亚瑟王的骑士,圆桌骑士中的第一勇士。——译注
[12] 摩根(Morgan la Fey),亚瑟王的姐妹,女巫,曾试图刺杀亚瑟王。——译注
[13] 摩高塞(Morgawse),亚瑟王的另一个姐妹,女巫。——译注
[14] 莱昂纳尔(Lionel),圆桌骑士。——译注
[15] 凯伊爵士(Sir Kay),圆桌骑士,亚瑟王的管家。——译注
[16] 圣杯(The Grail),传说中耶稣受难时,盛放耶稣鲜血的圣餐杯。——译注
[17] 莱亚门(Layamon),生卒年月不详,十二世纪英国诗人,传奇编年史《布鲁特》一书作者。——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