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马克坐火车回了伯百利。他答应妻子,要搞清关于工资和住处的许多问题。要记住这么多问题,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不过总体而言,他精神不错。这次回伯百利和初来乍到不同了:他信步走进大楼,挂起帽子,要了杯饮料——送饮料来的服务生也认识他。费罗斯特拉多向他点头致意。女人就是会大惊小怪,显然一切都是货真价实的。他喝完饮料,悠闲地走进科瑟的办公室。在那里只待了五分钟,可出来时,他的想法已经全变了。
斯蒂尔和科瑟都在办公室里,一副把马克看作不速之客的样子。谁也没有开口。
“啊——早上好。”马克尴尬地说。
斯蒂尔面前摊着一堆厚厚的文件,他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笔。
“有事吗?斯塔多克先生?”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来见科瑟。”马克说,然后对科瑟说:“我一直在考虑那报告的最后一部分——”
“什么报告?”斯蒂尔对科瑟说。
科瑟嘴角的微笑有些扭曲:“哦,我想我可以在业余时间写出一份关于科尔哈代的报告来,昨天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我就写报告了。斯特多克先生也帮了忙。”
“好,现在别管这些了,”斯蒂尔说,“你可以找时间再和科瑟先生谈,斯塔多克先生,现在他恐怕很忙。”
“听着,”马克说,“我想我们最好能互相理解。这是要告诉我,写这份报告不过是科瑟先生的个人爱好吗?如果是这样,那别等我花了八个小时写报告以后才告诉我。还有,我究竟该听命于谁?”
斯蒂尔玩着铅笔,看着科瑟。
“我问你我究竟是什么职位,斯蒂尔先生。”马克说。
“我现在没时间管这类事,”斯蒂尔说,“如果你没事情可做,我可有,我对你是什么职位一无所知。”
马克还想转过身去和科瑟说话,但是科瑟那光滑的、长满雀斑的脸以及含糊暧昧的眼神突然让马克满心厌恶。他转身出门,把门在身后狠狠地摔上。他要去见副总监。
他在威瑟的门前犹豫了一会,因为他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但是他正怒火中烧,实在等不了。他敲了门,也不管里面是否应门,就走进去了。
“我亲爱的孩子,我很高兴见到你。”副总监抬起头来说,但是眼光却并不落在马克的脸上。马克听到此话,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此人名叫斯通,在前天的晚宴上马克遇见过他。斯通正站在威瑟的桌前,不断卷起一卷吸墨纸,又不断打开。他咧着嘴,盯着副总监。
“很高兴见到你,”威瑟又说了一遍,“尤其感谢你的是,你打断了一场我恐怕不得不说是相当痛苦的谈话。你闯进来时,我正在和可怜的斯通先生说,我心所愿,是我们这个伟大的研究院像一个家庭一样携手并进……应当是最大程度的同心同德,斯通先生,精神上的亲密无间……这就是我对同事们的希望。但是你提醒了我,斯塔——呃——多克先生,即便在家庭生活中也会有不快和摩擦。这就是为什么,我亲爱的孩子,我此刻感觉有些不快——别走,斯通先生,我和你还有更多的事情要说。”
“要不我迟些再来?”马克说。
“啊,也许不管什么情况下……我考虑的是你的感受,斯通先生……也许……要见我的正常方式,斯塔多克先生,是向我的秘书提出申请,然后预约。你会理解,我没有丝毫强调繁文缛节之心,也不是在你想见我之时不欢迎,我所担忧的,是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谢谢您,先生,”马克说,“我现在就去见您的秘书。”
秘书办公室就在隔壁,进去就发现里面坐的不是某个秘书,而是一群工作人员,坐在类似于柜台的桌子后面,接待来访者。马克的预约定在第二天上午十点,更早的时间也安排不出来了。他出门后正巧遇见了“仙女”哈德卡索。
“喂,斯塔多克,”“仙女”说,“在副总办公室附近转悠什么啊?这没用的,你知道。”
马克说:“我已经决定了,要不我一锤定音地确定我的岗位,要不我就离开国研院。”
她看着马克,表情复杂暧昧,其中主要的表情是觉得有趣。然后她突然挎起马克的胳膊。
“小家伙,你别想这些了,明白吗?这对你没好处。你来和我聊一会。”她说。
“没什么好谈的,哈德卡索小姐。”马克说,“我意已决。要不我在这里有一份真正的工作,要不我就回布莱克顿学院去,我看,两者我都无所谓。”
“仙女”没有回答,她的胳膊紧紧地压着马克,马克如果不想搏斗一场,就只有乖乖陪她去走廊。她挽着人的方式,亲密而又威严,让人感觉有些滑稽的暧昧,这种姿态,既适合警察和犯人,情人和爱侣,也适合护士和孩子。马克心想如果碰上什么人,他看起来就像个傻瓜。
“仙女”把马克带回自己在二楼的办公室。办公室外间都是研究院女辅警的人,马克已经学会了叫她们“女警”。男院警的数量虽比女警多得多,但是在研究院总部大楼内却并不多见。而在“仙女”现身的地方,却总有女警飞快地跑来跑去。这些女警不像她们的负责人那样男人气十足,而是(按费文斯通的说法)“十足的女人,简直到了低能的地步”:娇小纤细,浅薄愚蠢,总是格格傻笑。哈德卡索小姐的举止就像个男人,对她们说话时,也是一半逍遥自在,一半凶恶蛮横的豪放腔调。她和马克一走进外办公室时就大喊:“多莉,拿鸡尾酒!”他们进了办公室内间,她让马克坐下,自己却站着,背靠壁炉,两腿撇得很开。酒端上来了,多莉在退出去时关上了门。马克在路上已经抱怨过自己的不平之情了。
“别说了,斯塔多克。”哈德卡索小姐说,“不管你做什么,都别去烦副总。我以前告诉过你,只要副总在你背后,你根本就不用担心三楼那些小角色。目前副总是支持你的,不过要是你老是找他抱怨诉苦,他就不会总支持你了。”
“哈德卡索小姐,要是我决心留在国研院,这会是个很好的建议。”马克说,“但是我不会留在这里了,以目前我之所见,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基本上,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回家了。只不过我想先和副总谈一谈,把事情说清楚。”
“副总不愿意的,就是把事情说清楚,”哈德卡索小姐说,“他就是靠这一手来管理这个地方。你得注意,他可知道他在干什么。这很有效,小家伙。你都不知道这手多有效。至于说离开这里嘛……你不迷信的,对吧?我可迷信,我觉得离开国研院可不吉利。你不用为斯蒂尔和科瑟之流烦恼。这也是你见习的一部分内容。目前你就要经过这种锻炼,如果你坚持住了,你就会压倒他们。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坐稳,一旦我们真正行动起来,这些人都留不下。”
“科瑟对斯蒂尔,就是这副态度,”马克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看来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你知道吗,斯塔多克,”哈德卡索小姐说,“我挺喜欢你的,幸好我喜欢你,否则我就会讨厌你最后一句话。”
“我无意冒犯,”马克说,“可是,真该死,你从我的视角来看看?”
“这不对,小家伙,”哈德卡索小姐摇着头说,“你知道的事情太少,所以你的视角一文不值。你还不知道你加入的是什么事业。你获得的这个机会比在内阁获得一席要重要得多。你知道,只有两条路好走,或者是加入国研院,或不在国研院之中,至于哪条路更有趣,我比你知道得多。”
“这我明白,”马克说,“可名义上你是其中一员,实际上你无事可做,还有什么比这更糟。让我在社会学部门有一席之地,我就能……”
“胡说!整个社会学部门就要被废除了,开始为了宣传鼓吹,是不得不有社会学部门。可之后这些人都要被淘汰掉。”
“那有谁能保证我会接替他们呢?”
“你不会的,不会有人接替他们。真正的工作和这些部门毫无关系。我们真正感兴趣的社会学工作将由我的人,也就是警察来做。”
“那我能起什么作用?”
“如果你相信我,”“仙女”说着放下喝干的酒杯,拾起一根雪茄,说,“我能让你直接做些真正的工作——这也是让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是什么工作?”
“阿尔卡山。”哈德卡索小姐从齿缝里吐出这个词,她又开始了漫长的不点火吸烟。然后她有些轻蔑地看了眼马克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是不是?”
“你是说那个放射线学家——那个上了断头台的人?”马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仙女”点了点头。
她说:“我们要给他平反,得慢慢来,他的全部档案我都有。你先写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不要否认他的罪行,开始不要否认,只不过是暗示,他是该国傀儡政府的一员,人们当然对他有所偏见。你要说你毫不怀疑裁决是公正的,只不过不安地意识到,即便阿尔卡山是无辜的,对他的判决也几乎不可能改变。然后你过两天再就这个题目写一篇截然不同的文章。就是对他工作价值的普遍观点。你可以一个下午就把那些资料看完——对写那类文章是足够了。然后再写一封信,对刊登第一篇文章的报纸大为愤怒,还要说一大段话。比如这次审判是正义的失败。到那时候——”
“做这些事情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我告诉你,斯塔多克,我们要给阿尔卡山平反。把他塑造成一个烈士,是人类一个无可挽回的损失。”
“那又是为什么呢?”
“你又来了!你抱怨说别人不给你工作做,可一旦我拿出点真正的工作给你做,你又希望在动笔之前得知全盘计划。这没有意义。这不是这里做事情的方式。你只要做好交给你的工作。如果你确实干得不错,那你很快就会了解实情。你看来还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是一支军队。”
马克说:“无论如何,我又不是记者,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给报纸写文章。我一开始就尽量向费文思通解释过了。”
“你越快忘记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这些空话,你就适应得越好。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斯塔多克,你会写文章,这是我们要你的原因之一。”
“那我来这里真是误会了。”马克说。在他职业的这个阶段,满足文学虚荣心,已经不能补偿人家暗示他的社会学研究无关紧要给他的伤害了。“我无意靠给报纸写文章来度过余生,即便是我真的要这样,我也希望在动手写文章以前,对国研院的政见有多得多的了解。”
“难道没人告诉你国研院是绝对无政治派别的吗?”
“别人告诉我的东西太多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头朝下还是脚朝下了。”马克说,“我不明白,如果要搞一个新闻噱头(这个故事就会成为噱头),怎么可能没有政治倾向。能刊登这些关于阿尔卡山的废话的报纸,究竟是左翼的还是右翼的?”
“两翼都有,亲爱的,都有。”哈德卡索小姐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保持一个极左派,一个极右派,彼此极其警惕和害怕对方,这不是绝对必要的吗?我们就是这样做事的。任何反对国研院的意见,都会在右翼的报纸上变成左翼的叫嚣,反之亦然。如果做得好,双方会竞相放低身价支持我们——去驳斥敌人的诋毁。我们当然没有政治派别,真正的权力都是这样的。”
“我不相信你能做到这些,”马克说,“至少智识人士所读的报纸是你无法操纵的。”
“这说明你还是娃娃,小子。”哈德卡索小姐说,“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事情正好相反吗?”
“你什么意思?”
“你这个傻瓜,正是受过教育的读者才会被欺骗。不好骗的都是别人。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有相信报纸的工人?工人都毫不犹豫地相信报纸都是宣传,从来不看头版。他买报纸是为了看足球比赛的比分,以及姑娘摔出窗外,梅费尔[1]的公寓发现尸体这类花边新闻。这样的工人才让我们头疼。我们不得不调教他。但是受过教育的智识公众,那些读精英周刊的人,却不需要调教。他们已经调教好了,会相信一切事情。”
“我也是你所说的智识阶层中的一员,”马克带着微笑说,“我就是不相信。”
“天哪!”“仙女”说,“你的眼睛到哪去了?看看这些周报是怎么得逞的!就拿《每周质询报》来说,这就是你会看的报纸。基本英语[2]本来只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剑桥教师的创意,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一旦保守党的首相也赞许了,《质询报》立刻就声称基本英语威胁了我们语言的纯洁性。十年来,君主制既奢侈又毫无意义,不是吗?可是当温莎公爵[3]退位之时,《质询报》不是在两周内就传得所有的保皇党和正统派人手一份吗?他们可曾漏下一名读者?你难道看不出吗?有教养的读者,不管是干什么的,无论如何都要读精英周刊的。他就是不能不读,他已经被调教好了。”
“好啊,”马克说,“这都很有意思,但这都和我无关,哈德卡索小姐,首先我不想做记者,即便想做,也想做个诚实的记者。”
“好得很,”哈德卡索小姐说,“那你除了搞糟你自己的工作以外,所能做的就是帮着摧毁这个国家,也许还要摧毁全人类。”
一直以来,她说话时都有种私密的腔调,现在这腔调没有了,变成了威吓的断言。马克心中,做守法良民、做老实人的心,刚刚在谈话中苏醒,就又畏缩回去;他的另一种心态更为强大,此刻紧张兮兮地赶紧跳了出来,这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要被人拒之门外的心态。
他说:“我不是说……不是说没有看出你说的要点,只不过在疑惑……”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两样,斯塔多克,”哈德卡索小姐最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如果你不喜欢这份工作,那当然是你的事。你可以去找副总把这事了了。他可不喜欢有人辞职,不过当然你还是可以辞职的。他会因此教训下费文思通为什么带你进来,我想这些你都懂。”
一提到费文思通,马克突然想起他回到艾奇斯托,安分守己地当个布莱克顿学院的研究员的这个计划是否可行,在此之前,这个计划看来还有些不着边际。他以什么名义回去呢?他还能不能是布莱克顿学院内部小圈子的一员?要是他不再被“进步派”所信任,而被扔到泰尔福德和朱厄尔之流中,那简直是不能忍受的。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做美梦,教师的薪水之低,和美梦简直不能比。婚后的开支已经比他所预计的要高了。他又突然怀疑起加入国研院俱乐部的200镑会员费。不会吧——这太荒唐了。他们不能催他还债的。
“那是当然的,”马克含糊不清地说,“首先要去见副总。”
“既然你要走了,”“仙女”说,“丑话说在前头:我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如果你哪天突发奇想,觉得对外头说出我们的谈话会很有意思,你最好听我的,别说。这对你今后的工作可没好处。”
“哦,当然不会说。”马克说。
“那你还是快走吧,”哈德卡索小姐说,“和副总好好谈谈,小心可别惹恼了那老头,他可恨辞职这种事情了。”
马克还想再说几句,可“仙女”毫不留情,几秒钟后就把他轰出门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就过得很凄惨了,他尽量躲开其他人,以免人家看出他没有职位。他午饭前出门散步,时间不长,也心烦意乱,就像一个人在一个陌生地方漫步,既没有带习惯的衣服,也没有带手杖。午饭前,他四处走了走。可是伯百利这地方并不算赏心悦目。修建伯百利的那个爱德华时代的百万富翁,用顶有铁栏杆的矮砖墙圈起约二十英亩土地,全都布置成他的承包商所称的“观赏游艺区”。四下里都有零星的树丛,曲径密密麻麻地铺满了白卵石,简直没法走。还有巨大的花坛,或为椭圆形,或为菱形,或为新月形。还有种植园,种着大片月桂树,看起来就像一块块涂漆精巧,又抛过光的铁板。亮绿色的凉椅均匀地排在小道旁。整体让人感觉就像个市立公墓。尽管这儿如此无趣,马克喝茶后又来了,他抽着烟,哪怕风吹着烟头一路烧下去,把他的嘴烫得很痛。这次他又逛了房子的后面,这里主要是新盖的和较矮的建筑。他很惊讶地闻到一股像是马厩的气味,听到咆哮、咕哝和呜咽声混成一片——这都说明这里有个规模很大的动物园。开始马克还不明白,可他立刻记起国研院有一个庞大的动物活体解剖计划,最后终于得到了官僚机构的批准,也不为费用发愁。他对此一向没什么兴趣,模模糊糊地认为是用老鼠、兔子之类,偶然用狗。可房子里面传来的各种叫声说明里面的动物可不是他想的那些。他正站着,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惨叫声,就好象打开了牢笼一样,各种啸声、吠声、尖叫声,甚至还有笑声,一时大作,颤抖着、反抗着,然后又归于咕哝和哀鸣。马克对活体解剖并无良心不安。他听到这喧嚣,想的是这个事业何等壮观和伟大,而他却快要被拒之门外了。这里应有尽有:价值数千英镑的活动物,研究院却只因为活体解剖可能有些有趣的发现,就像裁纸一样随手剖开。他一定要得到国研院的这份工作:他一定要找个办法解决和斯蒂尔的过节。但是这噪声实在太刺耳,他走开了。
◆〇◆
马克早上醒来时,感觉今天要越过几道关。首先是他和副总监的会谈。除非副总监对他的职位和薪水给出一个非常明确的保证,否则,他就和国研院一刀两断。还有一关就是他回到家之后,要向珍解释美梦为什么破灭了。
这天上午,伯百利降了秋天第一场真正的大雾。马克在灯光下吃了早餐,没有人给他送简报或是报纸来。这天是星期五,一个侍者带来了一周的账单,这是他在研究院的开支。他匆匆看了一眼账单,就塞进口袋,下定决心这件事绝不能和珍提起。妻子会觉得这账单上的总开支和项目都难以置信。他自己也怀疑账单是不是错了,但他还年轻,宁可让人家拿走身上最后一分钱,也不愿计较账单。然后他喝完了第二杯茶,去摸烟,没有找到,就又要了一包。
他按约定和副总监见面还有半个小时,这奇怪的半个小时过得很慢。没有人和他说话。每个人似乎都在为什么重大又明确的目标行色匆匆。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在休息室里,感觉仆人们都在看他,认为他不该在此。所以当他终于可以走上楼梯,敲响威瑟的门时,他当然感觉很高兴。
门很快就开了,但是要开口谈话却并不容易,因为威瑟一言不发,尽管马克一进来他就抬头看着他,神色也是极其彬彬有礼,但他却没有盯着马克看,也没有请他入座。屋子里一如既往热得出奇。马克也左右为难,他一面想着要说清楚:他已下定了决心,不再被人抛在一边;另一方面又同样急切地希望如果有真的工作可以做,他也想留下,所以他陈述得很糟糕。无论如何,副总监任由他一路说下去——马克的话逐渐变成了语无伦次的重复,最后是彻底沉默了。一时无人打破沉默。威瑟坐着,撅着嘴,微微张开,好像在哼歌。
“所以我才想,我还是走吧。”马克最后说,暗指他刚才所说的事。
“我想,您是斯塔多克先生吧?”威瑟又沉默了一会,才犹豫地说。
“就是,”马克焦躁地说,“前两天我陪同费文思通勋爵一同拜访您,您告知我会在国研院的社会学部门给我一席之地。但我要说的是——”
“等一等,斯塔多克先生,”副总打断了他,“我们所谈的事情太重要了,应当澄清无误。毫无疑问,您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要说我向任何人提供国研院的一席之地,那是极其令人遗憾的。您万万不可认为,我有独断专行之权力;另一方面,您也不应认为,终身委员会或总裁本人的权力——我指的是暂时的权力,您懂得我的意思——和我个人的影响力之间的关系,有任何严格而苛刻的体系加以确定,这种体系——呃——可以说是有固有的,甚至是有组织性的特点。例如——”
“那么,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有人给了我国研院内的一席之地,如果是这样,那人又是谁呢?”
“哦,”威瑟突然说,他的姿态和强调都突然变化,好像突发奇想似的,“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问题。我们都了解您和研究院的合作是完全可行的,是意义重大的。”
“那么,我们能不能——我是说,我们不该讨论下细节吗?比如工资和……我都不知道我在谁手下工作?”
威瑟带着笑容说:“我亲爱的朋友,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关于这个——呃,财务方面的问题,至于——”
“薪水是多少?先生?”马克问。
“啊,您谈的这一点不该由我来决定。我认为,和我们拟由您出任的这个岗位相近的其他成员,一般一年挣一千五百镑。然后在极其慷慨的基础上对各人加以计算,稍有出入。您会发现这类问题会毫不费力,自动化解。”
“但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先生?我该去找谁问这个事?”
“斯塔多克先生,您绝不要认为我提过了一千五百镑,薪水就不可能高于这个数目。我认为我们之中没有谁会在这一点上有不同意见——”
“我对一千五百镑很满意,”马克说,“我想的根本不是这个。但是,但是——”马克越结结巴巴,副总监的表情就越尊敬而神秘。最后马克还是脱口而出了:“我想至少该签个合同之类的。”说完这话,马克觉得自己真是粗俗不堪。
副总监眼盯着天花板,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好像他和马克一样窘迫不堪:“啊,并不是这个途径……毫无疑问,是有可能……”
“这还不是关键,先生。”马克面红耳赤地说,“关键在于我是什么地位。我是不是要在斯蒂尔的领导下工作?”
“我这里有一张表格,”威瑟打开了抽屉,“我想这张表还没有真正地使用过,但确实是用来确认这种协议的。您可能希望有空时研究一下,如果您对此满意,我们可以随时签字。”
“但是斯蒂尔先生的事情怎么说?”
正在此时,一个秘书走进来,在副总监的桌子上放了几封信。
“啊!邮件终于来了!”威瑟说:“也许,斯塔多克先生,呃——您自己也有邮件要看。我想,您结婚了吧?”说此话时,他脸上洋溢着父辈宠爱的微笑。
“很抱歉打搅您,先生。”马克说,“但是我要在斯蒂尔先生手下工作吗?这个问题不解决,我读那份协议书也没用。我不得不拒绝任何在斯蒂尔先生手下工作的岗位。”
“你提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对此我今后要和您私下密谈几次。”威瑟说,“但是眼下,斯塔多克先生,您说的一切我都不会认为是最终的。如果您可以明天再来找我……”他已经打开信全神贯注地在读。马克觉得这一次会谈他得到的也足够了,于是走出了门。很显然,国研院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他,愿意付给他更高的薪水。他以后再一劳永逸地解决斯蒂尔的问题;现在他要研究下这协议书。
他又走下楼,看到自己有封来信,信是这么写的。
布莱克顿大学
艾奇斯托
19——,10月20日
我亲爱的马克:
听迪克说你要退出研究员一职,我们都很遗憾,但是也都坚信你是为自己的事业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一旦国研院在艾奇斯托这里安置下来,我希望还能像从前一样经常见到你。如果你还没有给“老不”写正式的辞职信,我也不会急着告诉他。如果你下学期早些时候写辞职信,二月的校务会上你的职位就会空缺,我们就会有时间选一个合适的继任者。你自己对人选有什么看法吗?我有天晚上和詹姆斯以及迪克谈起戴维·莱尔德(詹姆斯之前从未听说过此人)。毫无疑问,你知道此人的研究作品:能不能告知我一二,再说说他的综合水平?我下周去剑桥和首相以及其他一二位人物共进晚餐,可能会见见戴维,我想迪克也会想请他同来。你已经听说了那天晚上我们这里好一阵骚乱,显然是新工人和当地居民之间发生了一些吵闹。国研院的院警看来都是些神经紧张的家伙,犯了错误,朝人群头顶打了几梭子。我们的海丽塔·玛丽亚玻璃被打碎了,几块石头飞进了屋里。格罗索普昏了头,想走出去,训斥暴徒,可我还是让他平静下来了。这事现在严格保密。这里有很多人打算大闹一番,大喊大叫斥责我们出售森林。匆此——我要跑去安排辛吉斯特的葬礼了。
你的
C.G.柯里
刚看了这封信的头几个字,马克就满心恐惧。他努力给自己宽心。只要解释一下这场误会——他马上就要写信发出去解释——就肯定会把一切事情都摆平。不可能因为费文斯通勋爵在公共休息室的一句无心之词,就把一个人踢出研究员之列。可他又痛苦地发觉,他在“进步派”里领会过,所谓的“无心之词”,也就是“进步派”里用来“私下里谈定大事”,或“抛下官样文章”的做法,但他拼命压下这个念头。他又想起来可怜的康宁顿也是在很类似的情况下丢掉了工作,但他又对自己说情况是大不一样的,康宁顿是个外人;他则是局内人,甚至比柯里本人还要算局内人。可真是这样吗?如果他不是伯百利的局内人(现在看起来他好像不是的),那费文斯通对他还有信心吗?如果他不得不回布莱克顿,那他还能不能保住原先的地位?他还能回布莱克顿吗?是的,当然可以。他必须立即写一封信去解释他没有辞职,也不会辞去研究员的职位。他在写作室一张桌旁坐下,取出笔。这时,又一个想法让他震骇。如果他写信仅仅说他想继续在布莱克顿干下去,这封信柯里会拿给费文斯通看。费文斯通会告诉威瑟。威瑟因而会认为他不愿在伯百利担任任何职务。啊,随它去吧!他要放下这个短暂的梦想,回去做他的研究员。可是如果连这个也不可能了呢?这整件事情,看来是刻意安排,就是让他骑虎难下——因为保留布莱克顿的研究院席位而被伯百利拒之门外,而布莱克顿又认为他要在伯百利工作而不要他——那他和珍就要身无分文,凄风苦雨了。即便找工作,费文斯通还会发挥影响力和他作对。对了,费文斯通在哪里呢?
显然,他不得不小心行事。他打铃要了一大杯威士忌。在家里时,他不到十二点从不喝酒,喝也只喝啤酒。可是现在——无论如何,他奇怪地感觉浑身发冷。现在麻烦已经火烧眉毛了,可不能再感冒。
马克决定他必须要写一封非常仔细而闪烁其辞的信。他的第一份草稿在他看来还不够晦涩:人家可以拿来证明他已经没有在伯百利谋职的任何想法。他得写得再含糊些。可是,如果太含糊,也没好处。哦,该死,该死,整件事都糟透了。两百镑的入会费,第一周的账单,脑中还不断闪过想象的场面:该如何让珍正确看待这整件事呢?这都在打搅他写信。最后,喝了那大杯威士忌,又抽了一大堆雪茄之后,他写出了这样一封信:
国立联合实验研究院,伯百利
19——年,10月21日
我亲爱的柯里:
费文思通肯定是误解我了。我从没有丝毫意向要辞去我的研究员资格,也绝没有这样的想法。实际上,我基本已下定决心不在国研院全职工作,并有望在一两天内返回学院。一来,我对我妻子的健康很担心,目前不想长期在外。其次,尽管此处人人都对我礼貌极其周到,劝我留下,可是他们希望我担任的工作更多是管理和宣传之类,而不是我希望的学术类。所以,若听到有人说我考虑离开艾奇斯托,请不要相信并反驳之。祝你前往剑桥旅途愉快:你进的那个圈子可真了不起啊!
你的
马克·G.斯塔多克
附:莱尔德是肯定不行的。他的成绩只有三等,曾经斗胆出的唯一一本书也遭到正规评论家们的耻笑。尤其是此人毫无长才。即便是彻头彻尾的假造之事,你也会经常发现他对此倾心不已。
写完信的轻松感只有一小会儿,一旦信已缄口,怎么度过今天的问题又回来了。他打算回房间坐着;可是上去后发现床单已经剥去,地板上还有个吸尘器。显然,国研院成员们白天是不该待在自己房间的。他走下来,打算去休息室碰碰运气;仆人们正在打扫。他又去看了图书馆,除了两个人在交头接耳外,图书馆里也空无一人。马克一进去,这两人就停下不说,抬头看他,显然是希望他离开。马克只好假装是来拿本书,然后又退了出去。在大厅里,他看见斯蒂尔站在公告牌前和一个尖胡子的人在交谈。两人谁也没有看马克,可是当马克经过时,他们都缄口不言。他游手好闲地走过大厅,假装要去看晴雨表。不管他走到哪里,都听得见开门关门之声,飞快的脚步声,时而还有电话铃响;这都表明这个繁忙的机构生气勃勃,而他却无事可做。他打开前门向外看:雾很浓,且潮湿阴冷。
从某个方面来说,所有的描述都是错误的;语言即便能够描述,也不敢描述时间实际上是怎样流逝的。马克的这一天太漫长了,若要忠实描述,会让人觉得难以忍受。有时他坐在楼上——佣人们最后终于把他的房间给“收拾”完了——有时候他走进雾中,有时在公共房间闲逛。那里时时都挤满了人在说话,只消一会儿他就会紧张起来:得尽量不要看起来无事可做,不要既可悲又窘迫。可是突然间,好像要赶去下一场约会似的,人们又匆匆走开了。
午饭后过了一会儿,他在一条过道里遇见了斯通。从昨天上午开始,马克就没有想起过这个人。可现在,看到此人的表情和鬼鬼祟祟的举止,马克意识到此人至少都和他一样感觉不自在。斯通脸上的表情就像马克常见的讨厌鬼或者学校里新来的孩子的样子,也是布莱克顿学院里“局外人”的表情——马克最大的恐惧,就莫过于这种表情所代表的含义。因为在他的价值观中,自己变成带这副表情的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他的本能告诉他不要和斯通说话,因为凭经验,他知道和一个没落的人交朋友,甚至有人看到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有多可怕:你没法让他浮上来,他却会让你沉下去。但马克此时实在渴望有人陪着他,所以不管自己的理性判断,他还是挤出个惨淡的笑容,对斯通说:“喂。”
斯通愣了一下,好像有人和他说话是件吓人的事。“下午好。”他紧张兮兮地说,抬脚欲走。
“如果你不忙,过来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马克说。
“我——我是说——我不知道我能有多少时间。”斯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