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蟠龙王(1 / 2)

黑暗之劫 C·S·路易斯 8892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珍还没走到墙边敲门,就遇见了丹尼斯顿先生,他引着珍走进山庄,走的路不是那个小门,而是沿着同一条路,数百码开外的山庄正门。他们一路走,珍一边说她的经历。有丹尼斯顿先生的陪伴,珍有种奇妙的感觉,大多数已婚的人都有过这种感觉:这个人你永远不会和他结婚(原因虽说不清道不明,却是毫无疑问的),却比你的配偶和你有更多共同语言。他们走进房子时,就遇见了麦格斯太太。

“什么?斯塔多克太太!真想不到!”麦格斯太太说。

“是啊,艾薇,”丹尼斯顿先生说,“而且她还带来了重大新闻。事情开始了。我们得马上去见格雷斯,还有,迈克菲在干什么?”

“他在外头照料花草已经好几个小时了,”麦格斯太太说,“还有,丁波博士去学院了。卡米拉在厨房里,要不要我去找她?”

“是的,请你去找她,还有,要是你能不让巴尔蒂图德先生闯进来——”

“没问题。我会让他乖乖的不捣乱。你不想来杯茶吗,斯塔多克太太?你坐了火车,又这么辛苦。”

几分钟后,珍又走进了格雷斯·艾恩伍德的房间。艾恩伍德小姐以及丹尼斯顿夫妇都看着她,她感觉好像是在参加一次面试。艾薇·麦格斯端茶进来之后,也没有离开,而是坐下来,好像也是一位主考官。

“现在说吧!”卡米拉说,她的眼睛大睁,鼻孔也张大了,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她全神贯注,并不能算是激动。

珍环视房间。

“你不用担心艾薇,小姐,”艾恩伍德小姐说,“她是我们的同伴。”

一时无人说话。“我们收到了你10号写的信,”艾恩伍德小姐接着说,“你信里写了你梦见有个尖胡子的男人在你的卧室里做笔记。也许我应当告诉你,此人其实并不在那里:至少导师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他确实在研究你,他通过某些其他渠道获得了关于你的信息,而这些渠道,很不幸,你在梦里是看不到的。”

“若你不介意,能不能告诉我们,刚才路上你对我说的事情?”丹尼斯顿先生说。

珍说了那个黑暗中尸体的梦(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一具尸体),以及她今天早上如何在市场街遇见了那个有胡子的人;她马上就发现听的人对这些大感兴趣。

“真想不到!”艾薇·麦格斯说。“那我们对于布莱克顿森林的想法是对的!”卡米拉说。“真的就在伯百利,”她丈夫说,“不过要是这样,阿尔卡山有什么用呢?”

“对不起,”艾恩伍德小姐声音一如往常平静地说,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我们绝不能在这里讨论此事,斯塔多克太太还没有加入我们呢。”

“那你们要对我守口如瓶吗?”珍说。

“小姐,”艾恩伍德小姐说,“请你原谅。目前说这个是不合适的:我们确实不能随意行事。你能不能允许我问你两个问题?”

“请便。”珍说,她有些愠怒,但只是微微发怒。有卡米拉和她丈夫在场,也让她注重自己的举止。

艾恩伍德小姐拉开一张抽屉,在里面找东西,一时周围一片安静。然后她把一张照片递给了珍,问道:“你认识此人吗?”

“是的。”珍低声说,“这就是我梦见的那个人,也是我今天上午在艾奇斯托碰见的人。”

照片照得很好,底下是一个名字:奥古斯图斯·弗洛斯特。还有些其他细节,珍一时未能领会。

“其次,你准备好了去见导师吗?——就现在?”艾恩伍德小姐继续说,伸出手来向珍要回照片。

“嗯——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既然如此,亚瑟,”艾恩伍德小姐对丹尼斯顿先生说,“你最好去看看他是不是状态不错,能见斯塔多克太太。”

丹尼斯顿立刻起身。

“与此同时,我想和斯塔多克小姐单独说几句话。”艾恩伍德小姐说。其他人于是也纷纷起身,跟着丹尼斯顿出了屋子。一只很大的猫,珍之前没有注意到,现在跳上了艾薇·麦格斯之前坐过的空椅子。

“导师会见你的,这一点我基本肯定。”艾恩伍德小姐说。

珍一言不发。

艾恩伍德小姐继续说:“我想,在这次会谈上,导师会要你做一个最终决定。”

珍小声咳嗽了一下,别无他意,只不过自从只有她和艾恩伍德小姐两个人单独相处之后,屋子里就一派庄重气氛,令人不快,珍咳嗽不过是想打消这氛围。

艾恩伍德小姐说:“在你见导师前,有些关于他的事情,你得知道。在你面前,他会是一个很年轻的人:比你还年轻。请你记住,实情并非如此。他已经超过四十五岁了。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曾去过人类从未涉足的地方,他的各路朋友我们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

“很有意思。”珍说,可是她显得毫无兴趣。

“第三,”艾恩伍德小姐说,“我必须请你记住,他时常剧痛缠身。不管你如何决定,我相信你不会说或做什么无端让他劳损的事情。”

“如果‘渔王’先生现在不方便见客……”珍含含糊糊地说。

“你得原谅我,把这些观点强加给你。我是个大夫,也是我们这派人中唯一的大夫。我因此有责任尽量保护他。请你现在跟我来,我带你去蓝室。”艾恩伍德小姐说。

她站起身来,为珍打开了门。她们走过朴素而狭窄的过道,然后顺着矮矮的台阶走上一间大门廊,然后沿着一道精致的乔治时代风格的楼梯,上了一层。房子比珍最初想的要大,温暖,又很安静。在浓雾中生活了那么多天之后,秋日暖阳落在柔软的地毯和墙壁上,让珍觉得那是明亮的金色。还是第二层,不过又走上去六步,她们来到一处白柱支撑的四方形空间,卡米拉安静而警觉地坐在那里等她们。她的身后是一扇门。

“他会见她。”她站起身来对艾恩伍德小姐说。

“他今天上午很疼吗?”

“不是一直疼。今天他感觉不错。”

当艾恩伍德小姐举手敲门的时候,珍暗自思忖:“小心啊,不要着了道了。刚走过长长的走廊,她们又压低嗓门说话,如果不小心,你就会中计的。你会成为这人的又一个女崇拜者。”然后她就走进了房间。屋里很明亮——好像处处都开着窗。也很暖和——炉火闪耀。屋内一派蓝色。她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就看见艾恩伍德小姐在行屈膝礼,这让她很恼火,而且还有些害羞。她的内心正在交战:一是“我不愿行屈膝礼”,二是“我不知道怎么做”,这也是实情:她梦里的是事实,她不知道怎么行屈膝礼。

“这就是那位小姐,勋爵。”艾恩伍德小姐说。

珍抬眼看去;她的世界瞬间颠倒了。

她面前的沙发上,躺着的,像是个男孩,只有二十岁,一只脚上缠着绷带,好像有伤。

一扇长窗的窗台上,一只驯服的寒鸦走上走下。火光,还有火光微弱的反光,日光和其微弱的反光,日光和刺眼的反光,都在天花板上交相辉映。但屋子里所有的光似乎都射向那个受伤的年轻人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胡须。

他当然不是个男孩——她开始怎么会这么想呢?都是他额头和脸颊,最重要的是手上光洁的皮肤,让人产生了这个想法。但是没有哪个男孩会长如此浓密的胡须。男孩也不会如此强壮。珍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疾病缠身的人,但是她一眼就看出来,此人的铁掌是难以挣脱的,人们会觉得他的肩臂足以支撑整栋屋子。珍吃惊地看到,站在她身边的艾恩伍德小姐看起来就是个小老太婆,形容枯槁,苍白无力——好像一口气就可以吹飞。

沙发搁在一个平台般的地方,一个台阶将其与屋子其他地方分隔开来。珍感觉此人身后是重重蓝色的幔帐——后来珍才发现不过是一扇屏风,所以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王庭。要不是她亲眼所见,而是听人口传,她会说这很傻。窗外看不到树木、山丘,或任何其他房屋,只有平静如砥的茫茫雾海。此人和她仿佛是在鸟瞰世界的一座蓝塔之中。

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疼痛时时袭来:突如其来的刺痛和灼痛。但就像闪电撕裂夜空,夜空重又合拢,不露痕迹一样,他平静的表情也将每次剧痛的折磨掩盖下去。她怎么会认为此人是年轻人呢?又或者怎么会认为他是老人呢?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让她马上不寒而栗:此人的脸是完全没有年龄的。她从来就不喜欢男人留胡子,除非是白发的老人(她自己这么认为),但这是因为她早就忘记了孩童时代想象中亚瑟王的形象——还有想象中的所罗门王。所罗门王——这么多年来,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集爱人、魔法师和国王于一身的灿烂形象第一次偷偷潜回她的心中。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体会到国王这个词与战役、联姻、神权、慈悲和权力的种种联系。就在这一刻,珍看到他的脸庞时,珍就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忘记了她对艾恩伍德小姐轻微的怨恨,和对马克更微不足道的抱怨,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和父亲的家。当然,这只是一念之间。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举止得体的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鲁莽地直直盯着一个从未谋面的人看(至少她希望自己这么盯着人看,给人的印象最好不过是鲁莽而已),她面红耳赤,又困惑不已。但是她的世界已经颠倒了;她很清楚,现在一切都可能发生。

“谢谢你,格雷斯。”这个男人开口说,“这就是斯塔多克太太吗?”

他的嗓音听起来也像阳光,也是金色的。不仅像黄金那么优美,而且像黄金那么有分量;不仅像阳光那样轻柔地落在秋天英国的墙壁上,也像阳光那样照耀着雨林或沙漠,或孕育生命,或剥夺生命。现在这声音在和她说话。

“请原谅我无法起身,斯塔多克太太,我的脚有伤。”此人说。

珍听见自己说:“是的,阁下。”她的声音和艾恩伍德小姐的声音一样轻柔和纯洁。她本来想说:“早上好,‘渔王’先生。”语调要从容不迫,来抵消她进屋时的荒唐举止。但是她嘴里说出的却是不同的话。之后她就坐在导师前面。她在瑟瑟发抖:她甚至在瑟瑟发抖。她迫切希望自己不要哭出来,或者会说不出话,或干什么傻事。因为她的世界已经颠倒了:现在一切都可能发生。这场谈话快点结束吧!这样她就能不失体面地走出这房间,远远走开,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但至少要过很长时间。

“你要我留下吗,阁下?”艾恩伍德小姐说。

“不,格雷斯,”导师说,“我觉得你不用留下来,谢谢你。”

珍想:“现在,就要来了——就要来了——真来了。”她脑海中闪过他一定会问她的所有那些让人难堪的问题,会让她做的那些最出格的事情,荒唐地混为一团。所有抵抗的力量似乎都从她身上流走了,她已经手无寸铁了。

◆〇◆

在格雷斯·艾恩伍德把他们俩独自留下的几分钟后,珍几乎没有听进去导师在说什么。并不是她心不在焉;恰恰相反,她全副精神都在导师身上,反而听不进他的话了。每个腔调,每个神情(他们怎么会认为她会以为导师是个年轻人呢?),每个手势,都深深印在她的记忆里;直到导师停下不说,显然是在等她回答,珍才发现,她根本就没怎么听他在说什么。

“您说——说什么?”她说,希望自己没有像个女学生一样就这么面红耳赤下去。

他回答道:“我是在说,你已经帮了我们最大的忙。我们知道,人类所将遭受的最可怕的袭击,很快就要来临,就在我们这个岛国。我们认为伯百利的国研院可能与此有关。但我们并不肯定。我们当然并不知伯百利如此重要。这就是为何你带来的信息如此宝贵。但另一方面,这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困境。我所指的困境和你有关。我们曾希望你能加入我们——成为我们队伍里的一员。”

“难道我不能吗?阁下?”珍说。

“这很难,”导师顿了一顿,又说,“你看,你的丈夫在伯百利。”

珍抬眼瞥去,她几乎脱口而出:“您是说马克有危险吗?”但她意识到,她目前虽然感情复杂,实际却并不为马克担心,如此说话未免显得虚伪。这种踟躇的心态她还很少遇到,最后她说:“您是什么意思?”

“怎么?”导师说,“同一个人,既是国研院官员的妻子,又是我队伍中的一员,这很难。”

“您是说您无法信任我吗?”

“我是说我们应当畅所欲言。我的意思是,在如今的情况下,你和我,以及你的丈夫,彼此都不能相信。”

珍愤怒地咬紧了嘴唇,不是对导师愤怒,而是对马克愤怒。马克以及他和那个叫费文思通的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要在此刻来搅局呢?

“我得做我认为正当的事,不是吗?”珍轻柔地说,“我是说,如果马克——如果我的丈夫——站在了错误的一边,我不能因为这个影响我的作为,不是吗?”

“你在考虑什么是正当之举吗?”导师说。珍瞪大了眼睛,脸红了。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当然了,”导师说,“事态也许会发生到紧急的地步,那时候你过来,即便完全违背你丈夫的意愿,即便是潜逃而来,也是名正言顺的。这取决于危险有多近——这是我们大家都面对的危险,也是针对你个人的危险。”

“我想危险正高悬头顶——丹尼斯顿太太的话让我有如此感觉。”

“问题正在于此。”导师微笑着说,“我不能太过谨慎,同样,除非确实万不得已,不能用极端的雷霆手段。否则我们就会变得和我们的敌人一样——他们只要假想如此如此做,便会在遥远的未来对人类有些虚无缥缈的好处,就敢打破一切常规。”

“但我来这里,难道会对任何人有害吗?”珍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

“看来你不得不回去;至少现在是如此。毫无疑问,你很快就会再见到你丈夫。我想你至少要试一次,让他和国研院脱钩。”

“可我要怎么做啊,阁下?”珍说,“我该对他怎么说呢。他会认为我在胡说。他根本不会相信会有一场浩劫降临到人类头上。”此话一出口,她自己也疑惑地想:“这是不是听起来很荒唐?”或者说,让她更惊慌失措的问题是:“这件事本身是不是很荒唐?”

导师说:“不对,这件事你绝不能告诉他。你绝对不能提到我和我们这群人。我们把生命交到你手上了。你只能要求他离开伯百利。你必须以此为自己的希望。你是他的妻子。”

“我说什么,马克都不上心。”珍说。她和马克都认为对方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也许你从没有像这件事这样恳求过他。”导师说,“你不想像拯救自己一样拯救他吗?”

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被请出这栋房子的威胁现在迫近了,她感觉有些绝望。尽管她内心的自我在谈话时多次告诫她在这种异常的情况下,该说什么,自己有什么愿望,她还是急剧地开始说话了。

“别把我送回去。”她说,“我在家都是孤身一人,还总做可怕的梦。我从前和马克最好的时候总是待在一起,现在已经不同于那时候了。我很难过。我是不是来这里,马克也不关心。要是他知道我来这儿,只会一笑了之。就因为他和可怕的人来往,我也要奉陪上一辈子,这公平吗?您不会认为,一个女人一旦结婚,就不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吧?”

“你现在很难过吗?”导师问。珍的嘴边涌上了一千个肯定,可当她真正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时,这些回答又消失了。突然之间,就像身处漩涡的中心反而平稳一样,在一种深沉的平静之中,她看到了真相,并且终于不再考虑自己所说的话会让导师如何看待自己,她回答道:“不难过。”

“但是,”她顿了顿,又说,“如果我回去的话,情况会更糟的。”

“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不,我想不会的。”这一会珍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她只能感到平静和安宁,自己的身体所坐的椅子是如此舒适,这间屋子的大小和色调也有一种明澈的美丽。但她很快就自己思忖:“这就是结束了。他马上就要喊那个叫艾恩伍德的妇人进来,赶我走了。”似乎她的命运就取决于接下来的一分钟她会说什么。

“真有这个必要吗?”她开始说道,“我认为我对婚姻的看法和您大不相同。如果一切都要取决于马克怎么说——而且马克对这些还一无所知,那我就认为这太奇怪了。”

“孩子,”导师说,“这不是你或我如何看待婚姻的问题,而是我们的诸神如何看待婚姻的问题。”

“也许他们太守旧了,但是——”

“这是个玩笑话。他们并不守旧;但他们确实非常、非常古老。”

“他们就不会想到去研究下我和马克是不是信奉他们对于婚姻的理念吗?”

“恩,不会的。”导师带着微妙的笑容说,“不会的,我可以肯定他们不会去研究的。”

“那么,一场婚姻究竟事实上是什么样——究竟成功与否,妻子是否爱丈夫,对他们就毫无关系吗?”

珍本无意说这些:更不想用这种语调来说,她现在自己也认为自己的语调平庸而悲苦。她自怨自艾,又担心导师一言不发,于是接着说:“不过我想您会说,我不该告诉您这些。”

“我亲爱的孩子,”导师说,“自从提到你的丈夫,你就一直在告诉我这些。”

“那您还是毫不关心吗?”

“我想,”导师说,“这将取决于他如何失去了你的爱。”

珍沉默了。她无法告诉导师到底是为什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当她试着思索她对马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之情时,她心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公正,甚至还有对丈夫的同情。她的心情顿时沮丧了,她本来还隐约指望通过这次对话,多少能摆脱所有的问题,现在看来她的问题反而更多了。

她最后开口说:“这不是他的错误,我想我们的婚姻本就是错误。”